阿福叹了口气:“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都快愁的睡不着觉了。”

刘润笑笑,从桌上拿了一个石榴。这就是从花园里摘来的,十几株石榴树上结实了累累果实,这几个是先熟的,红艳艳的外皮有一种宝石似的光泽,刘润的手指在顶萼处缓缓摩挲,不紧不慢的说:“唔,其实你家中的事,朱夫人好办,朱大哥也是实诚人,就是你家妹子的事有点…”

阿福总有点不祥的预感。具体为什么阿福说不上来,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小到大,有好东西都是阿喜的。父亲在世时,把一把糖数了数平分给两个女儿,阿喜总把自己的先吃完了,而阿福的性子总是喜欢留的时间长些,于是,阿喜除了自己那一半,总还能在阿福那份里再分走一半的一半。

阿福是觉得自己本来也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犯不着和小姑娘争糖吃争花戴争衣穿,于是也都让着她。但是父亲不在之后,自己就是想争,也争不着了。

至于刘家的婚事…阿福心里不是没琢磨过。

阿喜以前也跟着娘去了几次刘家,刘家是个好人家,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刘家已经是阿福的婆家了。

阿喜对刘昱书印象是极好的,几次过去拜年,还有刘昱书来送节礼拜访的时候,都要去和他搭话。阿福娘说阿喜嫁给刘昱书的时候,阿福不是没想过,在这件事上阿喜自己的意思呢?是因为不想进宫吃苦所以就匆忙答应了出嫁,还是…阿喜其实很乐意嫁到刘家?还是说,阿福娘也一直等着这么个机会,把刘家的这门亲事让给阿喜?

自然,后来的事情会变成那样,谁也想不到。

要说朱家知道了阿福现在的境况后,会想从她身上弄钱,倒应该不会的,朱平贵还算正直,阿福娘也不是那样没骨气。

但是阿喜呢?

阿福真没把握。

无论阿喜是想与刘昱书重归于好,还是想借着李固现在王府的架势再结一门好亲…阿福想,这还都算容易办到的事。

可阿喜要想别的呢?

“你别想这么多了,这也不是能拖的事情。”刘润的声音并不像一般的宦官那样发尖发细,听起来雌雄莫辨,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吐字又柔和,听起来实在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既然迟早要办,不如赶早不赶晚。我今天就去吧,告诉他们你进为淑人,现在有五品命妇的品级在,然后定个日子,接他们来见一面,说说话,再用了饭送走,这事就算结了。你要是对娘家总是不理睬,被人知道了,还以为你得志就忘本,这可不好。”

“嗯。”

“至于后街的宅子,我虽然没看过,想必该是间不小的院子。不过我想这个还是先不提的好。搬迁是大事,搬近了住固然有方便,可是排场一大开销也大,是他们自己拿钱出来还是你贴补,这些都得细说。我今天没有什么事,就去跑一趟吧。”

送走了刘润,阿福有些心神不宁。哄着李信玩了一会儿,这孩子跟着李固倒算老实,乖乖的不敢乱动,一见阿福,喊着嫂子直奔过来,那小脸儿就笑开了花。

嘿,你说李固也没板脸,小孩子怕他干嘛?

当然了,和软乎乎香喷喷笑眯眯的阿福嫂子比,这个哥哥看起来是生硬了点刻板了点。加上他眼睛看不见,和李信没互动,也难怪李信和他亲近不了。

哄了一会儿把李信交给张氏抱走,阿福松一口气,李固也跟着塌下肩膀来,一脸苦恼状:“带孩子真不是件轻省的事。现在还只要管吃喝拉撒睡,到大了要开蒙进学什么的,那岂不更加厉害了?”

“你才知道啊。”阿福懒的朝他翻白眼,反正他也看不见。。

“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李固敏锐的觉察到她的情绪不好。

“没怎么…”阿福看一眼他执着的表情,只好接着说:“刘润又去城外了,这次会和我娘家人把我们的事说清楚。”

李固揽住她,靠窗站着。

阿福心里有种复杂的感觉,这样的安逸让人无限眷恋,又隐约担忧。

也许是她想的太多。

也许…

她有点恍惚,李固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脸颊,阿福被他摸的痒痒的,微微转过头,嘴唇贴在他手指上。李固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捧起她的脸颊,唇小心翼翼的落下来。

阿福眯着眼,外头是个绝好的天气,晴空万里,有耀眼的阳光,照在庭院里。院中花木扶疏,一片深碧浅红。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光滑的青石地上,像打碎的镜子似的反射着光。等他抬起头时,有一道斜斜的阳光正从他额角处扫过,显得额角茸茸的细发也是金蒙蒙的,看起来一下子多了几分稚气。

阿福含笑看着他,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抱住了他,两手合在他腰身后侧交握在一起。

这是一个牢牢困住对方的姿势,李固显然极为享受她的拥抱,从上扬的嘴角和带笑的眉梢额角都看得出来。

“自己花园里摘的石榴,我剥给你吃吧。”

李固点一下头,阿福拉着他的手走到凉榻边坐下,洗了一下手,端了石榴过来剥。一粒粒石榴籽像水晶雕琢出来的一样,通体晶莹,红艳艳累累相挨仿佛珊瑚珠。

阿福剥了两粒,直接递到李固唇边。

李固微微张开嘴唇咬走石榴籽,微热的气息就染在她的手指上。

“甜吗?”

“甜。”

李固那又得意又欢欣的表情,证明这石榴肯定不是一般的甜。

阿福也微微笑,自己也尝了两粒。

是很甜的。

也许吃甜的东西可以让人安心,这话真的很准的。

也许是因为就在李固身边,所以阿福觉得即可靠,又温暖。刚才和刘润说话时那纷乱的心情,也就像一片水漫上来,一切都悄悄的平了,化了。

两个人把一个大石榴吃掉了多半个,瑞云端了水来阿福净过手。两个人携手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儿,这个花园真的极大,走了一会儿才逛了小半边,韦素说的那片长的密的树林子还没有看,远远的看过去只觉得那些茂密的树影就像山峦一样。李固虽然看不见,可是听着水声,风声,脚下踩着草茎发出的轻微的脆响,嘴角也是一直弯着,心情极好。

这次刘润回来的极快,哺食之前,元庆进来回禀,说是刘润已经回来了,顿了一下,飞快的看了一眼阿福,接着说:“朱淑人的哥哥也跟着一同来了。”

 

正文 四十 哥哥

阿福看着缓缓走进屋里来的人,几乎觉得…似乎隔了大半辈子的光阴。

其实,不过短短的一年多时间。

朱平贵也看见了那个缓缓站起身来的女子。

这是阿福吗?

朱平贵印象中的阿福…是胖胖矮矮其貌不扬的样子,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确实一个亭亭而立的女子,依稀是阿福的模样,可是阿福,阿福她可没有这么…

朱平贵的目光落在阿福的脸颊旁边。因为阿福刚站了起来,耳朵上的衔珠双鱼水晶坠子来回打着晃,看起来璀璨灵动,就如同银光闪闪的真的鱼儿在那里游动着。

朱平贵读过的书不多,他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戏里头唱烂了的花容月貌什么的,都用不上来…反正,还是那个人,可是,又不是那个人了。

“哥哥。”阿福轻声说:“一向可好吗?”

还是她,还是阿福妹妹。

朱平贵陡然间回过神来,刘润在一旁示意他向正中坐的那人行礼。

朱平贵一时没意识到,坐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堂堂皇子,这偌大的一座王府的王爷。

他听说这位新王爷眼睛是盲的,坐在那里的那人,年纪又轻,看起来穿的并不怎么富贵,只是一袭青布衫,也没有像他所见过的富贵人那样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甚至那双眼,都像秋天凝在草叶上的露珠子似的,一点不像个…

他…他可和自己想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比他另一个妹夫刘昱书看起来年纪还轻,还更像读了很多书的文腼模样。

“拜见王爷!”朱平贵重重的跪下去,阿福一怔,没等她上前,李固已经抬起手来:“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一边刘润就将朱平贵给扶了起来。

“阿福,你们兄妹许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在一旁碍着事了。”

“嗯…”阿福点了点头,李固扶着元庆的手缓缓出去。

他的身影已经不见,朱平贵才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阿福…不,淑人,那就是王爷吗?”

“是啊。这儿没别人,你也别叫我淑人了。”

朱平贵有点回不过神儿:“哦,怎么王爷这么年轻啊…”

阿福满怀心事也让这句话逗的一笑:“哥,谁规定王爷就得是老头子啊?”

朱平贵有点尴尬:“那不戏里都这么演的么…王爷都是一把胡子。”

阿福没和他纠结这个问题:“哥,家里还好吧?”

“好,都挺好的。”

说完这两句话,屋里又沉默了。

刘润默默的端了两盏茶过来,朱平贵忙站起身推辞,说是不敢当。

阿福仔细的打量他,朱平贵比以前显得黑了,也壮实了些,还…显得稳重了一点。也许挫折会加速人的成长。分别的这一年多朱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压在他的身上。

沉默了一会儿,阿福还是先开了口:“哥,住在城外还习惯么?”

“还好,一开始觉得气闷,不过我和庄里人一起在附近收些生丝棉花什么的,赚的不多,也够生活的。”

阿福低头想了想:“那就好,不过老屋和老铺,毕竟是家传的基业,就这么扔了,实在可惜。”

朱平贵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盘出老屋和铺子,得的钱还在娘手里没有动…只不过因为阿喜的事,娘怕人言可畏,所以宁愿住乡下。”

“阿喜…还好吧?刘家到底怎么说的?”

朱平贵含糊起来:“刘家那边…就是没消气。”他抬头看着阿福,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其实当时抬过去,拜天地之前,刘家都以为娶得是你…”

“什么?”阿福意外之极:“你们,没和刘家先商量好啊?”

“事出突然,娘和阿喜的意思是…娘说,还是朱刘两家结亲,阿喜的嫁妆更多,生的也可人喜爱,拜了堂就是夫妻了,刘家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到底是娘说还是阿喜说啊?阿福无奈的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刘家伯父的脾气直。别人下棋要赢了他他一点儿不介意,可要是出了棋想反悔,他可会暴跳如雷的。事情一揭穿,他一定要圣骑的,这对阿喜不好,事先如果和刘家商量一下,想来救人如救火,刘家也…”

刘家会不会同意?也许会,也许…不会吧。

娘,也许是怕说出来之后刘家不同意,这事儿就做不成了,所以才想隐瞒的吧?可是这嫁女儿和卖酱菜又不一样,酱菜买回来,吃了完事了。可阿喜嫁过去,要过几十年的日子,以欺骗为始,后面的路怎么会走的顺呢?刘家伯父一挑剔,阿喜再一娇气起来,也难怪…处不好。

对了,还没有写婚书,那肯定也没有拜过刘家的祠堂。

这可真糟糕。

对刘家来说这事儿影响没那么糟糕,这世道就是这样的,男方不吃亏。可阿喜不同了。她没正妻的名分,却有了已嫁一次的事实众所周知,这样她将来可怎么办?没出嫁的姑娘是金子,嫁了人的媳妇是银子,可是阿喜连个妻都算不上,难道算是给人做了一回妾又做了弃妇?那她的名声可不全毁了么?

唉…

刘润提了句:“淑人,留饭吧?”

“不敢不敢。”朱平贵一下子站起来,又变成了刚进门时的拘束模样:“天不早了,趁天没黑我还得赶着出城呢,不然回不去了。”

刘润笑容可掬:“你不必见外,今晚就在府里住一夜,明天一早让人送你回去也不迟。淑人与兄长这么久没见,哪能就说这么几句话,茶饭不用就要告辞的道理?这到哪儿都说不过去啊。”

阿福跟着点点头,还没说话,外面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小人影歪歪扭扭的迈进了门,朝着阿福就扑过来。

“阿福——”

奶声奶气的李信把阿福这两个字喊的字正腔圆,阿福伸手就将他抱了起来,乳母张氏跟着进来,急的拍胸口顺气:“哎哟,小祖宗,您可吓死我了,哪能跑这么快,磕着碰着怎么好?”

阿福笑着说了句:“不要紧的,小孩子摔摔打打才能长大呢。”

张氏不敢和她顶,唯唯诺诺的站到一旁,但是肚里却嘀咕,反正不是你的孩儿,摔着碰着你也不心疼——也不想一想,皇子和普通人家的孩子能一样么?

李信伸手想去揪阿福的耳坠子,阿福偏过头,这孩子揪起来没轻没重,可真让人吃不消。李信对那鱼形的坠子也没有太大兴趣,搂着阿福的脖子说:“阿福,饭!”

李信小皇子殿下饿了,他的语言简单直白,要嫂子喂吃饭!

其实他以前吃饭并没特别要求阿福来喂,可是看阿福喂李固两次之后,这孩子开始心理不平衡了。不患寡患不均,小孩子尤其这样理解,喂了他,那为什么不喂我?阿福要不喂,他就能咬着牙不吃饭。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盛了定例了,现在只要一到用饭的时辰,李信殿下就自动的跑来找阿福。连这个称呼,也学着李固喊了,李固喊阿福,他也跟着喊起阿福来了。不过,这孩子虽然很小,但是趋吉避凶的本能很强悍,当着李固都是喊嫂子,李固不在时才大模大样的喊阿福名字。

“这…”

朱平贵很意外,小声问:“王爷这么年轻,儿子倒这么大了?”

刘润咳嗽一声:“这是王爷的弟弟,信皇子殿下。”

“哦哦…”朱平贵连忙点头。

这小孩儿还真好看,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机灵的孩子啊。这龙子凤孙啊,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哥哥,那就一块儿用饭吧?”

“不不不,”朱平贵连忙推辞:“我随便吃点儿就行,那个,我和这位刘内官一起吃,就挺好。和王爷,还有皇子殿下同桌,那肯定不成。”

按规矩,是不成。不过没有人管着,倒也不用认真计较。

阿福说:“哥哥不是外人,不用客气的。”

“真的不用,”朱平贵很坦然的说:“要是和王爷坐一桌,我肯定浑身不自在,坐也坐不好吃也吃不好…还不如让我和刘内官一块儿,我们还能说得来。”

阿福有点疑惑的看着刘润。

她怎么不知道刘润这么容易和人说得来?他平时虽然不和人交恶,可也没见他贱人就热情结纳啊?

“淑人不必担心,您去陪王爷吧,再不去,信皇子殿下可要饿坏了。”

阿福没有再勉强朱平贵。

可是,心里不是不惆怅的。

虽然以前和哥哥也不是特别亲近,毕竟…有阿喜在,阿喜和他更好些,撒娇什么的,阿福可做不来。

但是,今天这见面,朱平贵一口一个淑人,还是让阿福觉得失落。

以前那简单的兄妹关系,以后是不会再拥有了。

不过,刘润今天只带朱平贵一个来,比直接让母亲和阿喜一起过来要好些,要是今天母亲和阿喜一起来了…情形又会怎么样呢?

当然,她们总会来的,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