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管事夫人一去,其他人答话并不敢那么随便。

“天气这样好,别让他老关屋子里,让他也来吧,不赏花,听听这风声鸟鸣,闻闻这花香也好。”

有人应声去了。

没过多久三公主到了,阿福对这位公主是闻名已久,却是头一次当面看见。这位公主的确有她嚣张和恃宠而骄的本钱。那皮肤好的,阿福想到以前听过的肤如凝脂这句话,却一直没有见过那样的真人是什么样。

这位三公主的肌肤,绝对是完美无瑕!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天之骄女,可以养出这样的一身细嫩娇贵来。相形之下,她眉目如画秀发如云的姿容,虽然也称得上容色逼人,底下那些新进宫美人却也有可胜得过她的,但肌肤差她极远。就好象画者作画,用一张上品玉版纸和一张黄草纸,就算画一模一样的东西在上面,那差距是天壤之别。

“哟,三公主,三催四请方才请动,真是贵客啊。”

“哎呀太后娘娘,我还以为您把我抛到脑后去了,正在玉岚宫伤心呢。”三公主敛衽一礼,娇嗔着挤到太后身斜坐下,往太后身上揉搓着:“您看您看,这眼圈儿还是红的,擦粉都没盖住。我琢磨着啊,这一次有这么多千伶百俐的新人进了宫,太后有了人陪伴说话解决,一定想不起来我了…”

太后显然非常受用,笑着拧她的腮。

三公主转头看看下面席上坐的美人:“这就是这次新晋的美人了?果然都是人才出众啊。”

接着又有人来,虽然没见过,但是阿福想,一定是太后刚才特意让人去请的那人。看装束是位皇子,仍未成年。废话,要是成年了当然不能还住在后宫里,除非他是太子——而据阿福所知,现在皇帝并没有立太子,皇后去世几年,后宫现在只有几名夫人,大家分庭抗礼谁也压不过谁去。

阿福怔了一下。

这是她进宫以来,看到的第一个男子——不算上刘润。

少年年纪不大,大概十三四岁,和阿福她们算是差不多大。他身后跟随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和刘润一样宦官打扮的,一个是穿着圆领直裰长袍系着书生巾的,这打扮无论如何不会是个宦者。

“固儿,今儿天气好,又不算太热,正好叫你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太后发话了,声音里满是慈和:“哟,小韦素也来了,正好,今天人倒齐全。”

两个少年一起行礼,声音清朗:“拜见太后。”

还没有变声的少年的嗓音听起来实在很动听,太后笑的更欢悦了。

三公主站起身走过来,笑盈盈的朝他走过去,柔声说:“是啊,固弟,今天天气还好,没那么热。来,你坐这边,咱们俩坐一块儿。”

三公主挽着那个少年皇子的手,亲亲热热的入了席。

离的更近些,阿福也看的更清楚些。

这位少年皇子身形瘦颀,皮肤白的有些缺乏血色,就象一张上等宣纸似的白,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有的健康气色。穿着青色的袍服,更显的脸色白里透青。但他眉眼生的特别好看,阿福几乎看呆了,那眉毛就象画上画人像的眉毛一样,淡淡的,显的清雅。睫毛很长,眼睛里象是蒙着一层雾气,象是秋天早晨山间的湖泊,明明水是清澈见底的,却因为这层雾的遮掩,而一下子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阿福不敢再看,头垂下去,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漆盒上。

嗯,漆盒上雕的花纹十分精致华贵,是鸟儿,但不是凤凰,当然更不是孔雀。阿福想了好一会儿,她让自己认真的去思索,好不再冲动的抬头去偷看那位苍白的皇子。

啊,是了,是朱雀。

她正有些欣喜自己认出了这只鸟来,这场赏花会,好戏已经开锣了。

正文 八 赏花会 下

这些美人还都没有封号,虽然统称为美人,但和真正的美人,还有好几级的差距她们中有的已经伴驾侍寝过,有的却还没有见过皇帝的面。

天渐渐热起来,阿福站的地方原来晒不到太阳,但是日影偏移,大半身体都被阳光照着,绿盈朝她招了下手,阿福趋前两步,绿盈打开盒子拿了一个小瓶子出来,又把盒子盖上。

阿福眼尖,看到瓶子上的笺纸写着生津雪露丹。

绿盈把瓶子递给紫玫,紫玫服侍太后含了一颗,瓶子收进怀中。

下面美人们来赴赏花宴,却个个不是空手来的,按着座次一个一个的向太后奉上薄礼——自然,到了太后这位置上,不是什么珠玉财宝能够打动的,但是众美人的礼物却都非常雅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准备的。头一个于美人送上的是手绘的观音像,那观音看起来,倒与太后的眉目有几分相像,不知道是真巧还是假巧。太后虽然也是要知天命的年纪了,看上去雍容华贵,仍然端丽如三十许。

于美人生的小巧婀娜,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说这观音是一日梦中所见,醒来所绘。恰逢太后邀宴,所以特意赶着裱了送来。太后微笑着说:“也是一番心意。”命人收起,又赐酒一杯,于美人忙谦逊说粗陋涂鸦不成敬意,接了酒饮了,脸上微微晕红,退回入座。

这一下先声夺人,有了于美人的这幅观音像,后面的绣品,丝帕,如意绦,绢扎花还有手抄佛经都不显的很出彩了。十来位美人各有各的美,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三公主时而插几句话,时而又靠着太后喁喁细语几句,逗的太后十分开怀。

皇子李固和他身旁那个叫韦素的少年却一直都很安静,李固的神情很冷淡,对眼前的繁花似锦美人如玉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韦素一直坐在他身旁,除了替他斟了一次茶,也没有说过话。

这两个人看起来与德福宫这锦秀馨香的场面格格不入,可是太后却象是对李固多有偏爱,并不因为他不象三公主一样亲近讨好就忽视了他,还吩咐人将自己席上的点心果品给李固端到他席上去。

最后是排在末座的一位吕美人,她身上的衣裳是豆绿色的,并不很鲜妍,尤其是和其他美人那色彩艳亮的服饰相比,有种落魄黯淡的的感觉。

她两手空空,袖里怀里也不象是掖带着什么礼物的样子。等所有人都已经献过礼物之后她才上前来,盈盈拜倒,声音却很动听:“吕珂拜见太后。”

别人纵然是抄佛经绣手帕也有件礼物,这无关贵贱,要只有她空着手,也说不过去。

果然她接下去说:“小女愚笨,并无礼物。不过记得一首家乡小曲,或可博太后一笑。”

其他人的神情各异,显然没料到这位吕美人倒有惊人之举。这么一来,倒又比其他人显的出挑了。

阿福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象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副貌似融洽的行乐图,繁花,名园,美酒,仕女,书画,词曲…

她有些恍惚,听到太后说:“呀,这也很好。雅坐无趣,有曲子听倒解闷。不过今日未备乐师,丝竹管弦一概没有呵。”

三公主微笑着,端着杯坐在李固旁边,接了句:“何必丝竹乱耳管弦扰心,只清唱更好。”

“好好,那就唱吧。”

吕美人微微昂起头,她身量不矮,或许不够纤窈,但是这样一站,却另有一股落落不群的大方自在。

阿福也有些好奇,在山上时,也常听着师傅抚琴按弦,和着山风松涛,令人意驰神醉。

吕美人拣了一根牙箸,轻轻敲在碟边,叮的一声,清晰明脆。她声音清丽柔婉,吐字似乎连成了一道线,却又字字清晰明白,阿福却只听到了开头一句,就象一道雷劈在头顶,整个人僵的一动不能动。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忽然当啷一声响,阿福吓的三魂七魄急忙回壳,还以为自己没捧住盒子摔了东西。可是低下头一看,自己呆虽呆,可没失手,盒子还好好的捧在自己手里呢。

那,那摔了什么?

阿福往席上看,三公主正不悦的站起身来拂拭衣裳,一旁的宫女也急忙替李固擦拭。装酒的瓷壶翻倒在桌上,里头深红的而打翻了东西的人——是杏儿!

阿福一颗心几乎不会跳了,杏儿呆呆的抬着手站在一旁,好象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公主扯着被红色酒液翻污的衣袖,眉头皱的紧紧的,韩夫人急忙命一旁的宫女收拾,眉毛都要竖了起来,向两旁的人低声喝道:“还愣着作什么?把这丫头拖下去!”

杏儿如梦如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语无伦次的说:“夫人!夫人饶了我!不是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倒茶,没碰着酒壶…”

三公主看她一眼,对韩夫人说:“算了,看她也是刚进宫不久,夫人不要罚她了。”

阿福重重的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紧张的她都忘了要呼吸。

三公主要不说这句话,杏儿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韩夫人说:“还不多谢三公主宽宥之恩?”

杏儿还呆,旁边宫女推她一把,她又惊慌的叩起头来:“多谢三公主,多谢三公主饶恕。多谢夫人,多谢公主…”

真是吓坏了。

阿福定定神,不必担忧杏儿,可是,刚才她听到的那几句曲词,却又一下子又兜到眼前耳边来了。

是不是听错了?

不,没错。阿福可以确定。

那么,是巧合吧?只是碰巧了,才一样的。

阿福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一点头绪都整不出来。

这个世界,明明没有秦皇汉武,没有唐诗宋词,没有…阿福上辈子知道的任何历史啊!

可是这首词,吕美人唱的这四句词,是从哪里来的呢?

韩夫人伺候三公主去更衣,李固站起身来,声音冷冷的说:“太后见谅,我想先回去了。”

“哦?”太后意外:“怎么?你身体不适么?”

“这里人多我头晕,天也热。”他神态一直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浓重的疲倦厌烦,对太后也不见软化讨好些,太后却一点都不觉得他这副样子有什么怠慢不敬,忙说:“既然这样,那你回去歇着吧,喝些解暑汤,下午的课就不要去上了。”

这么一岔,吕美人尴尬的站在那儿,站不是坐不是的。太后让人好生送李固回去,三公主也不在,赏花宴上一时冷了场。

阿福现在并不关心其他,她只反来复去的想,吕美人下面是不是还有四句词?那四句,是不是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吕美人她…怎么会这词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福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滚来滚去,她以为自己早忘了上辈子的一切了,叫还魂也好,叫转世也好,叫穿越也好——上一世的生命结束了,这一世开始了,只是她没有喝那碗传说中的孟婆熬的汤,所以才记得原来的一切吧?

可是,她已经想要把那些都忘记,好好开始,踏实的过好这辈子了,也这样过了十来年了,可突然又听到了这曲词,那些不安,那些迷惑,那些混乱…又全涌上了头顶。

阿福的目光不受自己控制,在吕美人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哪一处都不放过,她真想冲过去问个究竟——可是她却只能让自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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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都带儿子去医院了~~~唉,我宁愿是我自己生病。还好,挂水的效果明显,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正文 九 太平殿 上

等三公主更衣回来,场面重新热闹起来,然而吕美人的好时机已经过去了,那支被打断的曲子没能让她打动太后,却让一众同来赏花的美人对她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心理等到过了一会儿三公主提议雅坐无趣,传花行令饮酒的时候,美人们不管真高兴假高兴,大家都比刚来时放得开了,不那么拘束,有两个都唱了曲,另外当场作诗的也有一个,还有几个讲笑话的,甚至还有一个跳舞的,那身段腰身,花间风前翩翩起舞,意态动人,婀娜多姿。吕美人只说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笑话,用过午饭,天更热了,太后也倦了,才散了场。

阿福一夜都没有睡着。一半是因为杏儿虽然因为三公主的话而躲过大难,但是仍然被韩夫人罚跪了一下午,到晚上两个膝盖红肿不堪,人也站不起来了。阿福打了水替她敷着,杏儿两眼红肿,当着人不敢哭,回了屋里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个没完。

“阿福姐,我真的没碰着那酒壶…”

阿福叹口气,现在心里乱的很也不知道怎么劝她。

当时那旁边离酒壶最近的就是三个人,三公主,固皇子,还有杏儿。要不是杏儿,那就是另外两个打翻的了。但是那两个人——

如果当时酒壶没碰翻,就能听到吕美人再唱出下面几句来了吧?

这个酒壶翻的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杏儿今天已经很累,受了惊吓,又跪了一下午,喝了阿福请绿盈帮忙留下来的绿豆解暑汤,就沉沉的睡了,阿福也觉得累,可是她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身上的汗出个没完,口干舌燥,脑子里很乱,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阿福爬起来倒水喝,杏儿听到声响,也模模糊糊出声:“阿福姐,我也要喝。”

阿福喝了几口,又拿只碗倒了水端给杏儿。

杏儿喝的太快差点呛着,放下碗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其实不过是拿我当幌子,我知道是谁打翻了壶的!”

阿福一愣,回过头来:“嗯?”

“肯定是那个瞎…”杏儿咽下那个字,又改口说:“那个固皇子打翻的。”

“是他?”阿福纳闷了,那位固皇子看起来冷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关心,打翻酒壶这种事不可能是他会做的事吧?

杏儿抬起头,先是疑惑,然后恍然:“对了,阿福姐你不知道。今天茶房的人告诉我,固皇子眼睛看不见的。”

看不见?

阿福本能的反驳:“不可能!”

“这事宫里都知道的…”杏儿打个呵欠重新躺了下去:“不过绿盈姐姐她们不说,姐姐你又不大和别人来往,所以不知道。当年皇后生下固皇子就去世了,过了好久才有人发现固皇子眼睛是瞧不见东西的…”

阿福觉得今天的意外,一桩连着一桩。

那双美丽的眼睛,竟然是看不见东西的?

一点都看不出来…

阿福的注意力从吕美人唱的词上头,转移到这位固皇子身上来。

但是仔细想,他的身边一直有人,来的时候有宫女和那个韦素在身旁,三公主和他一起入座的…对了,他不看见太后的方向,如何行礼的呢?是身旁的人提醒了他还是,对了,太后先出声招呼的他。

阿福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明吗?

阿福觉得有点心酸。

在他心目中,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一片黑暗,或远或近的声音…也许,比惶恐更鲜明的感觉,是孤寂吧?

表面上太后宠爱他,三公主和他好象也是一副姐弟情深的样子——但是实际上,所有人都在他心里喊他瞎皇子吧?

他的世界,旁人走不进去。

而别人的世界,他也走不进来。

阿福闭上眼。

漆黑…一片漆黑。

这个包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抹虚无的脆弱的思绪。

从哪里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地方?

这个世界同自己所知的世界,是同一个吗?又或者,吕美人和自己,是不是一样来历?

阿福在黑暗里苦苦思索,然后恍惚着,她又看到自己从高处坠下的一刻,下方的有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拉力,坠地一瞬间,身体和意志一起碎裂,然后世界象是停了电,一瞬间全黑了。

阿福身体抽搐着醒过来,脸上湿湿的,眼睛又酸又热。

她扯过枕边的手帕擦眼睛。

很久没做这个恶梦了。

刚刚出生,知道自己又拥有了一次生命,可是在幼小的婴儿身体里面,却并不觉得欣喜和期待。反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起死亡时候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