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歇后又是飒爽艳阳,可天却冷了几分。卓北安病重后,朝中之事都交给沈浩初,这两天他常到深夜才归来。秦婠总要守到他回来,替他更衣梳洗后才肯安稳睡下。

死死地抱着他不松。

他知道她不安,却不知如何排解。

直到第三日。

秦婠睡得晚,可这天早早就醒了,起身时沈浩初还在睡,眉间拢着倦色,她不忍吵醒他,怔怔盯着他看了会,悄无声息地下床。

天刚微明,丫鬟们正揉着惺忪睡眼在外面准备早起的汤水饭食,秋璃给她倒了热茶,她捧着慢慢啜饮,屋外有忽促脚步迈来,沈逍在外求见。

“禀夫人…卓大人昨天夜里…去了。”

砰——

秦婠手中瓷盏落地,恍惚了片刻,她忽拔步往里跑。

沈浩初被裂瓷声吵醒,正要从床上下来,却见秦婠疯了般过来,冲进自己怀中,把头埋在他胸口,肩头耸动不止,呼吸急促,他惊诧地抬起她的脸,看到她已满面泪痕。

卓北安走了。

“北安,你还在?”面对沈浩初,她很少喊这个名字,可这一回,她只想知道,她的卓北安是不是还在。

“在,我在!”他抱紧她,“我不会走,陪你一生一世,等老了,我带你回西北,看你说的大漠戈壁,黄沙碧湖。”

秦婠泣不成声。

幸好,他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2

原谅我。

这个故事,我想了两个结局,一个给你们,一个留给我自己了。

 

 

第171章 六年(完结章)

叫卓北安的男人走了,一如上辈子那般,循着他原本的轨迹,在她二十二岁这一年,溘然而逝。秦婠活过那年秋天,终于走到她和他都没见过的岁月里。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大雪凛冽将兆京掩埋,繁华的都市只剩下灰白墨,像卓北安屋中单调的颜色。沈泽城还不明白生与死的意思,总会想起卓北安,在秦婠面前“义父义父”地提,也会顶着对沈浩初严厉的眼神问他几时带自己去见义父…

有些思念无法宣之于口,只有孩子,毫无顾忌,替他们说出心底思念。

年关还是过得热热闹闹,大房与二房间走动得倒比从前更亲密些。沈浩文去岁终于考中进士,殿试得名六十五,进了礼部,请沈浩初过去饮酒时,宋氏终于不再如从前那般,腆着脸请沈浩初提携兄弟,那时,沈浩初已是吏部侍郎兼任内阁辅臣,一路由天子亲手提拔,乃天子近臣,京中争相结交的对象。

段谦已然外放松江,小陶氏原还忧心忡忡,但见沈芳华满面光华,并无怨气,那担忧慢慢消了下去。今年是他外放的第三年,松江匪患已平,他政绩卓着,回京述职时带着沈芳华和两个儿子去沈府拜见了小陶氏,小陶氏乐得嘴也合不拢。夫妻二人虽无锦衣玉食,却是和和美美,家里没有妾室通房,清清净净,只有儿孙笑闹,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三年过去,三房的两个姑娘已经出服,沈芳润的年纪略大了些,秦婠正紧锣密鼓地替她相看亲事,沈芳善差一点才及笄,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比其姐还要稳重三分。秦婠忖其气度,竟是有大志向与主见的人,问明她的意思后,秦婠将她送去了母亲娘家罗氏的学堂里学些经营之道。

女子从商,自是将礼法抛弃,古往今来也没几人,只是但凡留名者,无不成就一番事业。她既有这样的志向,秦婠便成全了她。

罗氏如今已舒舒服服地做状元的娘,住在皇帝赏给秦望的大宅里,秦望不耐烦久居京城,天子又正缺能替其考察民情的人,加之早两年因要处理各省各地的贪腐,便赐了他尚方宝剑,往各地暗访,一年里倒有八、九个月是在外头的,如今内局稳定,他今年冬回京述职,已不打算再外出。罗氏则急着给他张罗婚事,掐指算算秦望年纪不小,可他自己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把亲娘给愁坏,却也无可奈何——秦望的人品脾性,能合得上的姑娘,难找。

秦家那边,江南王的贪腐案牵出浩浩荡荡一批官员,其中就有秦家大伯秦少华,分家之后秦家祖父秦厚礼上演了一出绑子上殿、大义灭亲的戏来,算是彻底抛弃大房。因着早已分家,又有秦厚礼此举,天子没有大罚秦家,只让秦厚礼告老辞官,又将秦少华流放三千里,至此,秦家大房没落,秦家只剩下一个秦望。

秦舒的婚事兜兜转转,诸般筹谋,最后蹉跎了大好时光,到如今还待字闺中,也不知来路怎样,秦婠与她,已不再相见。

一簇烟花腾空而起,在夜幕中绽开万束光芒,照亮京城繁华地,也将这未融的雪照得金光华灿,天,便没那么冷了。

秦婠倚着沈浩初,看满堂热闹,心里空落渐渐填满。

————

满城团圆欢聚之时,西北狼烟骤起,一封三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入宫中。

回纥集结二十万人马,于掖城以西的天门关进犯大安,天门关内九城告急,沈浩初与一众大臣被连夜召进宫中急议。

该来的,避无可避。

万兴七年,史书所载的,大安明宗帝霍熙在位期间最大的一场战事爆发。

这场战事,绵延三年。

又是一个三年。

————

西北风沙凛冽,戈壁荒芜,雪山酷寒,一至冬日便冰封千里。

何寄终于亲眼见到秦婠笔下所绘的西北——比起文字描述,眼中所见更加苍凉荒芜,千疮百孔的风蚀土丘、连绵的长城烽燧、大片的沼泽水湖,天高地广,沙漠无垠。

这是他离京的第六个年头,随燕王剿清江南王的叛军,诛杀了江南王后,他又接军令随军远赴西北天门关,迎战回纥二十万大军。

战事比他想象得更加残忍,金戈铁马的诗句间,浸染无数亡魂,广袤天地被血色染红,枪魂箭影厮杀之间白骨累累,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劫后余生的悲怆,没有喜悦。

这战,胜了,回纥被败退千里,城却也毁了泰半。

皇帝班师回朝的旨意下到玉泉城时,驻扎在城中的将士齐声欢呼,夜里便燃起雄雄篝火,和玉泉城的百姓在草原上饮酒欢歌。西北的人奔放热情,女人也不拘礼法,在火堆前载歌载舞——这让何寄想起秦婠。

胡琴喑哑的声音忽然被一阵笛声压过,有人在军中唱起家乡小调。

六年未归,也不知家中妻儿老小已是何等模样,战事急苦,家书不达,多少的思念都已埋在沙场黄土之下。

何寄捧着酒坛坐在石头上,遥看被火光照得满面通红的人,他们有妻儿父母,远在大安腹地,守着这天门关,便是为家人守着那道平安的关卡,铁骑所向,便是一往无前的争战,可到底心有牵念,上了战场也都惜命,不像他,孤身一人,身后没有归处,到了沙场上便是亡命之徒,杀出一条鲜血满溢的荣耀归途。

“将…将军,他们都…都让我来问你…你娶…娶亲没有。”不到二十的少年,穿着褪色的棉袍,醉醺醺地凑到他跟前,捋不直舌头。

何寄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臂袖管,淡道:“何事?”

“老,老莫看上将军,想…把他家二丫,许给将军,就不知道将军有没家室。我,我说将军娶过妻了,可他们不信,我们打,打赌…”少年说着打个酒嗝,用仅存的右手敬何寄酒。

酒坛撞出清脆声响,何寄饮了一大口,从石头上跳下,按着少年的脑袋:“去收银子吧。”

少年一跃而起:“将军有家室了!”

何寄转身回城。

————

大军驻在城中民居,何寄的住处与普通士兵并没差别,只胜在僻静。

回到屋子时,屋里亮着灯火,有道纤细人影在他屋里站着,何寄沉了眸:“谁?”

女人抱着几件衣裳回头,露出年轻光洁的面庞,弯弯的笑眼,有些像秦婠。

“何大哥。”她将手里衣裳举了举,“我把晒好的衣裳送过来。”

声音温柔,颊上有几缕红晕,是莫家的二丫头,闺名妍华,土生土长的西北人,性子率真爽利。大军驻扎玉泉城已有一年时间,军中多是糙老爷们,平日里守卫疆土几无空闲,何寄又治下甚严,不许军中将士扰民,所以玉泉城的百姓对他们很是爱戴感激,战事已停,城中妇孺便组织起来,给军中将士送些衣物吃住,平时也替他们收拾屋子做些内务。

莫妍华便是其中之一。

“有劳莫姑娘。”何寄说着进屋,接过她手中衣裳,见她仍站着,便问道,“还有何事?”

莫妍华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上面放了根簪子。

玉兔抱桃簪,簪已有些变形,金色黯淡,上头有斑驳血迹,看得出来主人时常带在身上。

“这是…”她神色变得急切。

何寄将衣裳随意扔到椅上,拈起簪子,面无表情:“拙荆之物。”

小姑娘的面色顿时煞白,细细“哦”了声,转头飞奔而出。屋里只剩下何寄一人,他拈着簪子,指腹抚过簪身上的斑驳血迹,思绪陡然间飘远。

那是他从军第二年的事了吧,那次他带百人小队深处敌腹,差一点,便归不来…

————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战争残酷的滋味。

那日急雨如注,树摇草动,他们的埋伏遭遇出卖,江南王早一步做了准备,将他们诱入陷阱。他只记得自己杀红了眼,耳畔只有同袍的惨烈叫声,他搏命杀到江南王跟前,手中枪剑早已尽失,被江南王近身侍卫压制在地,生死一线间,亏得他藏着这枚簪子在身上。

以簪代匕,刺入对手颈间,血沿着簪子灼烫了手。

他提着江南王的首级归来,战功卓着。

然而这身功勋背后,沾染着无数英魂之血。

那一役,同去的百名兄弟,无一生还,只有他活了下来,因为这根簪子。

午夜梦回,他仍旧会听到不绝于耳的厮杀声与悲鸣,磨着他少年尖锐的棱角,一点一点,化作藏鞘的刀锋。

————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回,朝廷上下皆喜,天下大赦天下,整个兆京陷入沸腾。

五月,大军归来,天下大定。

又是一年花神节。

秦婠的二十五岁生辰,沈浩初特特告假一天,陪她游玩。今年的花神节,比往年更加热闹。铁鹰军班师回朝,京中参军的将士各自归家团圆,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弦月如钩,坠着天际几颗星辰,初夏的夜,凉风惬意。

酒肆里传来酒令喧声,十来个铁鹰军包下整间酒肆,在其中饮酒作乐,酒肆之外便是放灯的上清河,窄细的河道里有上游漂下来的河灯,多是各色莲花,烛火跳跃,寄着一段儿女情思。

河畔孩童跑过,散落铃音笑声。

“阿芜,你快些,要追不上了。”小男孩梳着溜光的发髻,散落几缕卷翘的发,生得玉雪漂亮,只是此时两道漂亮的眉毛却紧紧蹙着,小大人般看着身后矮胖的丫头。

他在追逐自己刚才折的纸船,想知道那艘船能漂到何处。

母亲说,那船会把他想说的话,送到义父那里。

小丫头不过两岁,刚会走路的模样,穿了身红衣,手上戴着金铃,胸口佩着大玉牌,苹果似的脸蛋,肉坨坨手一抬,抿了小唇:“哥哥背我。”

小男孩神情顿僵:“你那么胖…”

小丫头眼睛湿润,可怜巴巴看着他,他瞬间败下阵来。

“背你背你,摔了别跟娘告状。”他两步跑到小丫头跟前,转身蹲到地上。

小丫头“咯咯”笑起,朝前一扑,驾轻就熟地扑到他背上。小男孩掂了掂人站起,身后传来大人气急败坏的叫唤:“世子,快把芜姐儿放下,你背不动他,要摔的!”

小男孩好胜心起,背着沈嘉芜飞快跑了出去,把人远远甩开。

“哥哥厉害吗?”

“厉害,哥哥最厉害。”小丫头乐得直笑。

沈泽城十分得意,岂料还没得意多久,脚下便绊到石头,往前栽了跟头,在地上跌了狗吃屎,背上的小丫头也跟着摔出,他吓得大叫:“阿芜——”

他摔痛了没关系,万一要是伤到小丫头,那就完了。

意料中的哭泣没有响起,小丫头并没摔到,她被从酒肆里像风一样卷出的男人救下,抱在手里。

那人个子很高,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模样,下颌上有些铁青胡茬,眉目坚毅,身上透出峥嵘气势,抱着沈嘉芜居高临下看着沈泽城,只道:“是男人就自己站起来。”

六岁的孩子拍拍自己的衣裳爬起,虎口被砂砾磨得一片狼藉,他没叫疼,只是抱拳:“多谢阁下相助,那是舍妹,请阁下交回。”

小大人似的语气,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像他记忆里的人。

何寄看了眼怀里的小丫头,小丫头并不怕生,也无惧他一身煞气,正“咯咯”笑着用胖乎乎的手指戳他,他心念一动,刚要开口问他二人名姓,便闻得远处传来叫唤:“阿芜——泽城——你们这两兔崽子!”

十分熟稔的声音。

沈泽城却是脸色一变,再顾不上正经作派,窜到他身边道:“快把妹妹还我。”

何寄勾唇笑了。

那头寻娃的二人奔到酒肆附近,忽然驻足,与他隔着遥遥距离相望。

秦婠看着眼前男人,一时无话。她知道大军回朝,他也归来,却从未见过他。

相别六年,少年不再。

沈浩初迈前一步,拱手:“何将军,别来无恙。”

何寄将手中孩子放下,看着两个孩子老实地回到她身边,乖乖喊她:“母亲。”

此别经年,她已为人母,儿女俱全。

他错眼别开,朝沈浩初回礼:“别来无恙,沈侯,还是要唤你,首辅大人?”

同朝为官,已是平分秋色。

沈浩初微笑,抱起女儿,牵起秦婠的手:“故人相逢,何必言及朝中虚名。今日多谢将军出手,改天沈某再请将军饮酒致谢。今日沈某夫妻尚有要事,就不打扰将军雅兴,告辞。”

秦婠随之福身行礼,带着沈泽城与他错身而去。

浮生一日,蜉蝣一世。

两世所求,便是重头来过,有所得亦有所不得。

不得之求,便倾尽余生,缓缓图之。

何寄回眸,沉沉目光隐于夜色。

渐行渐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