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哪里不能方便?还想在这深山密林里找茅厕哪?”

“孟姑娘在这里呢…”那士兵小小声的道,“…味道传过来,不尊重。”

拦住他的人不做声了,半晌挥手笑道,“你是刺猾肉吃多了,肚腹不调,快去快回。”

前方有人悄悄蹑足远去的声音,孟扶摇闭着眼睛笑了笑,心里有淡淡暖意泛起,脑海里浮现那士乓的脸,大概是眼睛大大,额头上有道疤的那个?年纪不大,却已经身经百战了,哎,这些铁血儿郎,居然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她慢慢睡着了。

----------

天将明的时候孟扶摇醒来,睁眼前的第一眼便很高兴的想,哎,今夜无事。

随即便听见纪羽低沉的命令,“再去找,两人一队,不许落单!”

孟扶摇霍然坐起,道,“怎么了?”

“少了一个弟兄。”答话的是战北野,他盘坐如昔眼神清醒,竟像是没睡,“出去解手便没回来。”

孟扶摇怔了怔,道,“昨夜去解手的那个?去解手就不见了?那怎么到现在才去找人?”

“他昨夜闹肚子,一直没停歇,前几次都没事,天快亮的时候他最后去了一次,随即便不见了。”

战北野攒着眉,注视着林中浮荡的白色雾霭,在这连绵无际的密林之中,致人于死的因素实在太多了,随便一处潜藏的危险,都有可能吞噬掉一条健壮的生命。

再次去搜索的士兵们回来了,依然没有找到,纪羽沉思了一下,道,“别找了,继续赶路。”

战北野没说话,半晌起身,在地面上做了个记号,随即道,“走吧。”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她知道以战北野的性子,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属下的,然而为将者在危急关头必须懂得取舍,在这密林中耽搁下去,死的人只会更多。

她看着战北野一路行前的身影,他背影挺直,行走间黑袍翻飞出赤红的衣袂,一团火似的燎入这荫翠丛林,这样一个男子,似乎永无颓丧软弱之时,仿佛那些写在久远时光里的疼痛的故事,从来就不曾磨砺了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骄傲。

然而她知道,这个男人,睡觉时永远枕着他的剑,每睡一刻钟必定抬手摸摸自己的剑,每睡半个时辰会下意识挪动地方——他是不是从没有过坦然高卧,一夜无梦的好眠?

而他的那些梦,是不是永远涂满了那些灰暗和血色的记忆?贰臣之家,疯妃之子,被放逐的少年,外公的被毒杀…

孟扶摇仰首,无声叹息。

这一仰首,她的日光突然定住。

上方,一株参天大树的下垂的浓密绿荫里,突然探出一张熟悉的脸,面无表情的瞪着她。

年轻的惨白的脸,大大眼晴,额上有道疤。

是昨晚那个出恭失踪的士兵。

孟扶摇一惊之下便是一喜,还没来得及欢喜呼唤突然又觉得不对,那惨白的脸色,青色的瞳孔,散光的眼神,僵木的姿态…那是死人!

她一惊一喜再一惊间呼吸有异,前方的战北野立即察觉,霍然回身,一抬头便看见那士兵的尸体,见孟扶摇伸手要去拉那士兵,立即奔来,道,“我来…”

他来势极快,后发而先至,电光火石间已经打下孟扶摇的手,极其谨慎的拔剑,先去割那系住士兵的藤蔓。

那藤蔓却突然一缩,如同生命体遇见危险,那般的避了一避。

战北野怔了一怔,那藤蔓突然啪一下横甩过来,直甩向孟扶摇的脸。

孟扶摇二话不说拔刀就砍,刀子砍上去藤蔓立断,喷出大量灰绿色气味难闻的汁液,战北野拉着孟扶摇急退,纪羽等人飞身扑过来便挡,此时那士兵尸体无人接住自行落下,顿时呼啦啦拽下一大堆藤蔓,一片网似的罩落下来,”

这藤蔓生满红色倒刺,一看就是有毒植物,而且汁液饱满四处乱溅,众人不敢砍戳,怕被汁液溅着麻烦,都下意识的后退,再退,再是…

孟扶摇原本在最后面被他们挡住,这一退便在最前,战北野一回首看见她,立即将她一拉,护在自己身前,他身侧一个士兵看见王爷在最前面,背对着一切未知的密林后退,立即也冲到了战北野身后为他试路。

随即便听“噗嗤”一声。

声音极低,如同踩破一个水泡,那个士兵和战北野的身子,突然矮下了一截。

倒数第三个的孟扶摇,也突然觉得脚后跟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便倒,忽觉身后有人大力一推,推得她向前一冲飞离原地,堪堪被赶来的纪羽接住。

孟扶摇刚落在实地立即回身,随即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身后是一片看起来毫无特征的沼泽,那士兵和战北野都陷了进去,瞬间便被拉下,尤其以战北野情况更为糟糕,他明明刚陷入沼泽,完会来得及拔身而出,不知道怎的竟然陷得比那士兵还深,淤泥刹那间已经到了他胸口处。

孟扶摇咬着嘴唇,知道陷在那里的本应该是自己,被藤蔓逼出的人们中,最靠近沼泽的那个本来是她,是战北野以身相代,并在她落入沼泽边缘的刹那,不顾危险动用真力送她到安全地带,以至于现在将被沼泽没顶。

更糟糕的是,这沼泽是流动的,不断将那士兵和战北野向着中心推移,离孟扶摇越来越远。

此时自责无用,唯有救人而已,孟扶摇低喝,“纪羽,挡住那该死的藤蔓!”一翻身跃上一块山石,抽出腰间软鞭,抬鞭便要射出。

然而她的手突然僵住。

救谁?

那士兵比战北野落得更接近中心,他是为了战北野和孟扶摇才落入沼泽的,虽然他现在状况略好些,但以他的实力,支撑的时间未必能比战北野长,一旦先救战北野再救他,他必死无疑。

然而战北野落入沼泽后使用真力,下陷速度惊人,没顶,也是须臾之间的事。

依孟扶摇的心,她自然要救战北野,可依她的良心,她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救谁。

都是命,都是为了护持她而陷入险境的命!

这一霎她急得要发疯——这不是普通的沼泽,这沼泽巨大的吸力容不得她犹豫!

战北野抬首,这刹那他又落下许多,淤泥及胸却依旧毫不犹豫霍然一喝,“救他!我能支撑!”

那士兵在泥泞间艰难转首,看着战北野,这一刻这个面容普通的青年眼中满是热泪,在满是泥泞的脸上冲出两道水沟。

他低低道,“殿下,有您这句话,王虎死而无慨…”

战北野立即怒道,“你要干什么?我命令你——”

“噗!”

鲜血飞溅,冲上小半人高,再簌簌落下,落了战北野满脸。

半截舌头,从王虎口中喷出,啪嗒落在沼泽中,立即被卷入无声的漩涡,半米周围的淤泥被染成一片艳红,那些膏脂般的红色,映照上王虎血流满面的脸。

他张口,只剩半截舌头的嘴呜呜噜噜的道,“…来生还做您属下…”

战北野死死的看着他,良久,闭上眼,紧闭的眼帘间,渐渐浸出点湿润的水光,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无声落下,宛如血泪。

“霍!”

鞭子飞射而出。

王虎嚼舌自杀的那一刻,孟扶摇的眼中也漾起了水光,然而唯因如此,她决不浪费这个青年以自尽让出生存机会的牺牲,几乎在鲜血飞溅的那一刻,鞭子便出了手。

鞭子精准的搭上战北野手腕,孟扶摇大力一拔,竟然没有拔动,这沼泽吸力不仅巨大,竟然还在慢慢回旋伸缩,孟扶摇不敢胡乱用力绞断鞭子,只得小心的慢慢将战北野拉起。

刚拉出半只手臂距离,沼泽中央突然传来一声裂响,随即便见一处横倒在沼泽上的枯枝突然爆裂,从枯枝枝干内爬出一大批红头黑身铁螯钢牙看起来就十分瘆人的巨大蚂蚁,如恶魔之瓶里源源不断泻出的毒沙,黑云烈卷,刹那间便卷过沼泽淤泥,到了战北野身后!

无极之心 第三十九章 烈血牺牲

“靠!”孟扶摇爆粗,“趁火打劫的混账!”

然而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在和沼泽角力,鞭子绷得笔直随时要断,根本不敢在刹那间猛力提起战北野,而那红头黑身的蚂蚁,孟扶摇以前在太渊某处丛林见过,它们所出没的地方,一般都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动物或人的。

一想到战北野变成那样一副骨架,孟扶摇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然而此时根本急躁不得,她掌心用力稍有不稳,鞭子便断了,这附近的藤蔓又有毒,不能拿来替代,她心急如焚,却也只能按捺住自己,屏息静气,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最稳妥的速度,向上拼命拔战北野。

纪羽等人此时也避开了那藤蔓冲过来,一看这情形脸色便白了。

那群蚂蚁来得极快,刹那间便盖满了一大片沼泽,有些蚂蚁已经冲到了战北野身侧,张口就咬,孟扶摇眼前顿时一黑。

战北野却出奇的冷静,他根本没有看孟扶摇,一直盯着那群蚂蚁,看见那东西终于逼近前,立即张嘴一吹。

一口真气吹出,蚂蚁们顿时翻卷着滚了开去,然而战北野的身子,也立刻向下陷了陷。

孟扶摇睁开眼,她的冷汗流过额头,淹着眼睛,火辣辣的生痛,她却不敢擦汗也不敢眨眼,双手交替着,慢慢将战北野往上拉,她在心中飞快的计算了一下,战北野每吐出一口真气,会下陷半根手指的距离,而自己却能在每次使力时,拉出他一根手指,这样下去,虽然慢点,还是能安全拉出他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她换算出这个结果的刹那,一片寂静中突然传出极其细微的“嚓”一声。

鞭子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这声裂声宛如死亡号角,顿时震得所有人脸色一片煞白,孟扶摇心底轰然一声,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这见鬼的运气!

鞭子已经不能再使力,一旦断了就没有时间再救战北野,可要她看着战北野慢慢下沉,她死也办不到。

孟扶摇脸色苍白,牙齿咬在下唇里,盯着那点慢慢扩大的裂痕,眼珠子乌黑晶亮的发着幽光。

战北野却突然道,“扶摇。”

孟扶摇沉默。

“带他们走,纪羽知道路,出了山你就离开吧,不要去搅天煞的浑水。”

孟扶摇不理他。

战北野却突然慢慢拔出了他身侧的剑,这个动作使他又微微下沉了几分,鞭子上裂痕越发明显。

孟扶摇发急,大叱,“战北野你干什么!”

战北野只看着她,突然将手中剑轻轻放在了淤泥上。

平放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沉落,那长剑在淤泥上光华依旧,青鲨皮黄金吞口,垂深红如火丝穗,剑刃明锐如一泓秋水,剑柄上雕刻着苍龙在野图腾,寥寥几笔便将飞龙在天的睥睨姿态尽显,苍龙的眼睛是一枚硕大的红宝石,红得纯粹热烈,像是心头血。

“扶摇…”战北野声音压得很低,“看着我的剑,剑柄上雕着的是天煞皇族苍龙在野的图腾,那血晶石双眼,是无上尊贵的剑神之目,在我们天煞皇族的传说中,剑神化身为龙,降我战氏皇裔,每个天煞皇族子弟,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容任何人碰触的剑神之目,中指指腹按在那个位置,便永无人可以代替。”

他中指按在红宝石,掉转剑柄,“扶摇,你的匕首太短不利安全,这剑交给你,从此后,全天下除了我自己,还有你可以碰触天煞皇族最为神圣的剑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孟扶摇突然甩过头去。

她不要听。

她不要接受。

这些话是什么话?遗言?

谁规定这个时辰她就必须要听临别遗言?不到最后她不听遗言!无论如何鞭子还没断,就算鞭子断了她也一定要想出办法!

孟扶摇只思考了一秒钟。

林子里的风寂寂的掠过来,掠起她黑发如缎,遮住这一刻决然的眼神。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一偏头对纪羽道,“你们会给我背过身去,走开三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