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黑,还失去重量。

云浮之境中的感觉重来,但云浮之境中自己还可以漂越,此刻却觉得,身体里的力量被抽空,头顶双肩却压上了无数座大山,那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压得她五内俱焚眼冒金星,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已经喷在地下。

她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心跳如擂鼓,在重压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间便要裂体迸射而出,连肌肤都似变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微微发红,那是皮下毛细血管被压破,再往后,破的就会是动脉,和心脏。

长青神术:苍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来自借天的力量,世间无人可以抵抗,孟扶摇颤抖着,手撑在地下,听见血液不受控制四处窜流的声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抠进云石缝隙,一步,不退。

四面无比安静却又无比喧嚣,安静的是天地,喧嚣的是心脏,孟扶摇于拼死抵抗之中,感觉到身侧影子一晃,有人试图去扶起她。

这一扶,重量一半顿时流了过去,孟扶摇身子微微一轻,爆血而亡的感觉略松,勉强一看,帮她分担的果然是战北野。

男子俊朗乌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这样巨压之下,一个扶她的姿势做得艰难无比,却绝不放手。

两人扶持着,站定,不退。

长青殿主目光一闪,刚要再次加压,突然瞥见大殿深处黑白影子一闪。

两团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厮打,一路打了过去,其中一只恶狠狠咬了另一只一口。

元宝和黑珍珠又打起来了…

长青殿主皱皱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转间忽见黑珍殊一脚将元宝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长青殿主。

元宝大人在半空中凄惨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饼。

长青殿主再次皱眉,长青神兽百年一只,历来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征意义的瑞兽,一旦没了,于神殿颜面有损。

他衣袖微抬,接住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呜呜开哭,没完没了的表示内心里巨大的感激。

长青殿主挥开它,看着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泪,嫌弃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摇突然冲了出来。

她压力一松,立即毫不停息,风一般卷出来,半空中十指连弹,数十道红芒四散飞越,攒射长青殿主!

红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莲,将长青殿主裹在正中。

长青殿主冷笑一声,手掌往下一压,那红芒便瞬间被压缩,削薄。

孟扶摇却已经到了。

她直直撞入长青殿主怀中!

长青殿主怒哼一声,抬手要掷。

孟扶摇却突然在他怀中打了个滚!

逼人的清郁香气袭体而来,女子顶在手中的额头肌肤柔滑如缎,长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刹那间竟然一怔。

他自从得了上代殿主的神术,只需心念移动,抬手指掌之间便可取人命,天下间也无人敢于近他身,这许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应都已生疏,孟扶摇撞进他身,他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用什么招式推开。

孟扶摇这一招如果用在天机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长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胆,却是再正确不过。

一怔间,在他怀中打滚的孟扶摇突然咧嘴一笑。

她这一笑唇间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齿间,却不知何时叼上了一枚极小的匕首!

随即她顺着这一滚猛然甩头!

“哧!”

匕首在这一甩间乌光一亮,闪电般划过长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线,随匕首划出深红的弧。

那弧不大,那伤口不深,甚至在那刹匕首试图进一步割裂肌肤时,来自长青殿主体内的神通之力,已经将当面打滚暗杀者孟扶摇给震了出去。

孟扶摇撞出去,被战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紧手中匕首,冷笑。

而鲜血溅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发出惊呼,倒抽气声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响。

殿主竟然受伤!

神通天人,独步天下,向来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溅血九仪大殿!

七长老脸色已经变了。

殿下这些低级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门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转全身,看似坚不可摧,可是一旦受伤,那伤害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伤口那么简单,损伤的会是整个真元!

殿主不是已经修成金身?如何还会受伤?

长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阴沉。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就算孟扶摇撞进他身,他又岂是能为世间普通利器所伤之人?她手中握着的,明明就是传说中创教祖师当年使用过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铁,打造出世间仅有的无双之匕,破世间一切真气混元之体,中者必伤。

那和云浮之纽一样,是早已遗失,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

她从哪里来的?

他确定,在她上殿时,这东西还不在她手中,那么…

长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阶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后,唯一真正接触过的东西,就是那只金鼎!

有人…算准了他会让孟扶摇去选那神祭之鼎,事先将那东西放在了鼎下!

一阵极度的愤怒从心中涌起,一刹那间心中杀意奔腾,他铁青着脸,手掌缓缓抬起。

然而这么一抬间,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闪了几闪,他运气一压,竟然没压住。

他脸色变了变——以往每次这股魔火出现,他都用真力压下,然而今天这个小小伤口,却坏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动愈烈,似乎也将步入前代殿主后尘,历代殿主在成魔之后都下落不明,那些没有结局的结局让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栗,他一直用真力压制着那股魔火,等待着用重生的妖莲之魂来治愈自己,如今身体受伤,真力外泄,一时竟然压抑不住。

魔力爆发,他固然十分强大,但也十分失态,他决不能在这许多部属弟子面前露出魔态,必须立即短暂闭关压下这股魔火。

目光一闪,他招过七长老,低声嘱咐了几句,又示意迦楼罗王过来。

“围住他们,敢于逃脱者格杀勿论。”他淡淡看着迦楼罗王,“你不用犹豫,也不用再费尽心机笼络各部,给我杀了孟扶摇,本座立即将殿主大位传给紧那罗王。”

迦楼罗王大喜,又因为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尴尬,长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争大位没什么不对,不过,你真以为八部此刻都已归附于你,本座身边只有三长老七长老?哼…要不是看在你还不敢对本座有异心的份上,你以为,容得你玩弄把戏到现在?”

迦楼罗王浑身一颤凛然退后,赶紧躬身道:“属下无知…殿主恕罪…”

“记住,杀了她。”长青殿主不再耽搁,衣袖一拂离开,“否则你知道后果。”

迦楼罗王连忙应是,目送他匆匆离开,忽觉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想起长青殿主走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心中又是紧了紧,再也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衣袖一挥,喝道:“来人!杀了他们!”

阿修罗王摩呼罗迦王再次出手对雷动谷一迭攻击。

一直旁观的三长老五长老六长老飘了下来,立于大殿四侧。

八部殿军流水般涌进,团团围住了殿中几人。

孟扶摇和战北野背靠背站着,一个长剑在手,傲然睨视,一个匕首一横,冷笑四顾。

迦楼罗王冷冷看着,此刻长青神殿已是天罗地网,任她孟扶摇大罗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机。

天行者一脉,终于等到了云开见月的那一天…迦楼罗王仰起头,十分惬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为长青神殿太上皇的美梦里。

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微微一变。

糟了,怎么忘记了他!

长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过辉煌的九仪大殿,直奔他在宫殿中央,那座和华丽宏伟殿宇气派完全不同的独门独户的院子。

自从他开始出现魔火,他便建造了这座小院独自居住,只留了一个亲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发觉不对,殿中人也没什么疑问——历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为,这一代的,已经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很快已经看见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树丛。

长青神殿极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独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块极少见的火谷,四季温暖,繁花若锦,他不爱花草,却在自己院子前种了许多树,以遮挡视线。

此时他心中魔火涌动愈烈,面上青气一阵阵闪过,那些不断拱动的燥热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谨慎,直接穿越树丛而过。

衣袖拂动树丛,簌簌有声,地面横斜着长长短短的树影,瘦而长。

他步伐匆匆。

头顶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那声音来得极快,快得仿佛就在身侧耳边,声音刚出,一团黑影子已经扑到他面门!

长青殿主挥手便推,眼光一掠却看见那是好脏的一个大黑脚丫子,脚丫子看起来足足有三年没洗,散发着熏人的臭气,连猪圈的猪都比这脚丫子干净许多。

脚丫子大脚趾中,居然还夹着一枚更脏的牙签!

这人便用自己三年没洗的脚丫子,夹着根牙签,去刺杀冠绝天下的长青殿主!

天生好洁的长青殿主哪里受得了这个,更不肯用自己干净的手去碰,连衣袖都不想靠着。

他退,退起来也是一朵金色的云,刹那间便要越出树丛!

那脚丫子却似乎猜得到他会退,半空里一个漂亮流畅之极的翻转,脚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东西却又甩了出来,弯弯的很有弹性的绕一个圈,直射长青殿主背后。

长青殿主衣袖一拂,卷起漫天碧叶,千万柄小刀般向对方嗖嗖飞去,那些树叶在他驱使下都成了坚刚的匕首,穿出凌厉的经纬,喳喳连响之中,一些较细的树都被这轻薄的树叶割断!

然而却没能割断那抹青色的东西。

那东西粘粘缠缠的在半空中一飞一转,竟然神奇的贴着那些比刀还锋利的树叶,继续袭向长青殿主背心。

长青殿主手指一弹,在那东西将要贴近背心的时刻将之弹飞,收回手指时却觉得指尖粘而凉冷,仔细一看沾着一点青青黄黄的粘液状东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经认了出来,一时却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这个东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长青殿主将手狠狠一甩,宽大的衣袖刹那间带倒了好几棵树木,树木轰然倒下,那在树上踹脚丫子接鼻涕的猥琐杀手终于无处藏身,腾的一下从一地灰尘之中窜起。

他窜起,半空中毫不停留,这人的身法灵动得早已毫无痕迹,就像是一缕风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里便流到哪里,没有转折没有窒碍没有停顿,十分的漂亮利落,当然,前提是不看那肮脏的衣裳和猥琐的气质。

不过这人静下来是很难看,动起来却着实好看,姿态甚至是圣洁优雅的,他起落骗跹之间并不和长青殿主直接接触,却动作细密无处不在,长青殿主几次下杀手,都被他时不时来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转眼间斗了近百招。

长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术,害怕引动魔火反噬越发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毕竟身上有了伤口,然而这般和这个无赖高手斗下去,总要看见他恶心至极的鼻涕脚丫,令他本已躁动的魔火越发窜个不休,他眉宇间青气一闪一闪,已经濒临爆发边缘。

终于在猥琐杀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浓痰妙招避过他一着杀着时,长青殿主终于被燎拨出了真火,手指一抬,瞬间化为纯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声炸裂,那人身侧的树木刹那间齐齐爆裂,连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纷飞里那些木块瞬间坚硬如铁,呼啸裹向那人。

那些真气交流飞射密织如网,溶入了长青殿主沛然莫御的无上真力,刹那间四面都被紧束成铁桶一般坚实,无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将头一抱,极其不雅的打了个滚,从那些交叉飞射的流光碎屑中滚过,只是那一滚虽然还灵活巧妙,地面却突然多了斑斑点点的细碎血迹。

他还是在这一招半神术半武功的顶尖施为之下,受伤了。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龇牙咧嘴不住哼哼,长青殿主冷笑一声,觉得真气有些浮动,正想跨前一步将这家伙毙于掌下,忽觉脚底一痛。

他一低头,便见脚下不知何时插了一道长针,已经穿过了他的脚底。

这长针原先也是没有的,有也没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刚才百招过后,心火涌动的他心浮气躁,受了伤真气下沉,落上了地面。

这人便是在这百招之中,利用他无比灵动的身形动作,将长针不动声色的插下的。

他的坚实金身,练不到脚底,他也再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这样打架,明明是个高手,却毫无高手风范。

脚底一痛,他顿时知道不好,刚才他的步子被这个无赖引着,正戳中了涌泉穴位置,本门武功最怕的就是穴道受伤,这一针顿时引得真力狂涌,魔火大动,比孟扶摇那一刀还狠上几分。

心知此刻绝不能再恋战,再被拖延下去保不准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抬靴拔掉长针,再一跨已经跨出数丈之远,直入小院,将那猥琐杀手远远抛在身后。

那猥琐杀手也没有跟过去,站直身体,眼见四周的神殿守卫因为这一场动静都扑了来,急忙一瘸一拐的逃开,一边逃一边擤鼻涕,喃喃:“丫头…师父尽力了啊…师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来看你们的运气啦…”

长青殿主一进入小院,立即道:“宣紧那罗王!”

他那个仆人阿大恭谨的道:“紧那罗王先前便来了,已经候命很久。”

“她来这么早做什么?”长青殿主直直向里行去,随口一问。

阿大却犹豫了一下,神情间似乎有难言之隐。

长青殿主立时明白,皱眉道:“这丫头,太心急,心心念念要杀无极,这段日子明里暗里的,还不罢体!”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缓缓道,“大位虚悬,总不是个事儿…”

“她不用担心了。”长青殿主走入内室,取下面具盘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

阿大肃然躬身,长青殿主却不说话,他微微闭上眼,满室淡青的烟气里他神色疲倦,明明脸上没有皱纹,看起来却突然苍老许多。

一直以来,指望长孙无极解铃系铃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见孟扶摇手中那个匕首的时候,已经完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