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不会无缘无故下山,他现在出现在谷中,只能说明改动过的“四大境”就在这附近。
师傅为了对付扶摇,一定亲自对“四境”做了改动,难度较以前更高,但是他所使用的光明圣术,最忌的就是阴人毒血,而拓跋明珠的身上,已经被自己留下记号做了手脚,她的尸体就算被带走,她留下的血依然会慢慢发挥作用。
而现在再重新布置,再换地点设置“四境”,已经来不及了。
而最熟悉四境的摩呼罗迦部被巫神吸引走了一批实力,应该也对扶摇有帮助。
如此…以自身为饵,总算探出了四境所在,总算为扶摇的闯关留了条生路。
扶摇…扶将…但望你过得去…
长孙无极低低吁口气,四面皆敌,举国皆兵,在师傅必杀扶摇,而扶摇也必上穹苍的为难情形下,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那角袍子直直垂在他面前,他看不见长青殿主脸色,想来那八风不动的脸上,会第一次出现盛怒之色吧?
浅浅笑了笑,笑意如明花般在眼神中绽开,那一刻的虚弱尽去,有种光辉照人的华艳。
平静的看着那袍角,他低低道:“师傅…”
“无极!你太令我失望。”那角金色长袍动了动,漠然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意,“庇护神殿公敌,设计陷害同僚,竟然还想带她进入禁地,乾达婆王阻止你,你竟当着本座的面下杀手!”
长孙无极闭目不语,不辩解也不求情,脸色比雪色更苍白。
长青殿主默然半晌,冷冷道:“明珠传回来的血验,本座已经看过,那个妖女,你还想庇护到几时?”
长孙无极还是沉默着,在自己的血色中淡然如常。
长青殿主冷冷盯着他,眼神变幻,似怒似哀似无奈,最终一排袖:“…紧那罗王!”
有轻若鸿羽的脚步上前来,恭谨应声:“殿主。”
“你掌管神殿教徒,圣主也在你管辖权限内,交由你处置!”
“是。”
“除不可伤他性命外,其余处罚,由你决定!”
“是!”
微带兴奋的答应之声,紧那罗王立刻指挥:“来人,将这叛徒钉到九天之巅去!让九天神风,好好洗洗他昏聩糊涂的心思!”
九天之巅,长青神殿最高处一处两面透风的阴洞,天下至寒之地,长空冰风如刀,时时裂骨穿身,号称“神吼之地”,意指天神黜落,亦不堪其苦,泣血嘶吼。
所有人都颤了颤,弑神钉再加上九天之巅,便是神般的武功,也难逃一死,何况更难面对的,是那比死还难捱的无涯的痛苦。
殿主对圣主一直寄予厚望,百般庇护,如今竟然将圣主交由死敌紧那罗王处置…当真动了真怒了。
长孙无极身子颤了颤,却依旧一言不发。
“既然本座待你再厚,你都死心不改,”那角长袍云般移开去,长青殿主声音比那神吼之风更寒冷彻骨。
“我便灭了你的国,杀了你的人!看你还如何拒绝我!”
穹苍长青 第九章 痛极惊心
长孙无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孟扶摇还在怔怔遥望他离开的方向不语。
不知怎的,看他身影在风雪弥漫之中渐渐消弭,最终不见,她的心却一点一点下沉,像栓了嶙峋的巨石,拖曳着一点一点坠下,磨砺出血痕隐隐的疼痛,渐渐沉底。
明明觉得自己做了很正确的抉择,内心深处的预感却在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有一种冲动,冲上去拽住长孙无极,要他别再回去,就此回到无极国,做他的一国之主天下明君,不回师门又如何?穹苍独立国土,除了海道之外,不通各国,各国固然无法挥兵打穹苍,穹苍却也很难越过海峡去惩罚无极。
然而那是他的师门,然而他选择那样回去。
孟扶摇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无极师父的慈悲,当初听太妍口气,师门似乎对无极分外看重,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弟子,指望着他承继本门发扬光大,谁家师父都不忍苛责的吧?
她捧着手中长孙无极给的包袱,不重的包袱,却觉得重于千钧。
打开包袱,里面寥寥几物,一张纸笺,一枚药丸,一柄折叠的,用料古怪非金非铁的小匕首,甚至还有个奇形的,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还有一些零碎的,辨不清用途的杂物。
她不知道这些古怪东西有什么用,但是长孙无极给的一定会派得上用场,小心的收起,急忙展开折好的纸笺。
映入眼帘的是长孙无极飘逸灵动的字迹,字如其人,风华内蕴。
扶摇:
此锦囊中诸物,务必小心随身收好,药丸须立即服下,长青“四境”即将发动,此四方大阵变换万千,受入阵者心意牵念,是以我也不能尽知其中关隘,你且步步小心,遇有难决之时,无须犹豫,听凭元宝指引。
另,四境之生,在于流动无形,往往身入其阵而不知,由此乘隙伤人,你且登高四顾,但见青黑之色烟气升起,便是阵口,烟气西南角定为生门,可从此处入,抢得先机,一旦入阵,其后全凭你自决,切记。
但凡过神殿四境者,无论是何身份,都将受神殿礼遇,并可得殿主一诺相助,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铁规,因此万勿从它路硬闯,殿主神通,非胁迫可为。
无需为我担忧,家师慈和,一向对我爱重,只需回归神殿,定可既往不咎。
我于神殿之内,日日盼你安好,等你到来。
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时,必备酒设席以待。
保重。
孟扶摇缓缓放下纸笺,小心的按原先的折痕再次折起,握在手中,指尖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字迹,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
他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一路而来的驿站中,孤灯下,窗纸上倒映伏案的身影,那人静静写留给她的文字,悄悄安排着她接下来的那段全天下最艰难的道路,呵气成霜的寒冷的夜里,墨迹落纸成冰,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却从不出口的心意。
她捧着这样的心意,却觉得重至承担不起,掌中薄薄的纸张轻若无物,纸张上的内容语气轻描淡写,她心中阴霾却越发浓重,却又不知阴霾从何而来。
风雪旋转呼啸而来,扑在人脸上,沁凉中心神一爽,恍惚间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在耳侧低低道:“扶摇,迷茫苦痛之时,但记得我在等你。”
他在等我。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身侧云痕等人道:“接下来的路太难走,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她说得有点艰难,语气干涩,云痕立即摇头,刚刚张嘴,一个“不”字还没出口。
孟扶摇霍然出手!
不待云痕姚迅铁成拒绝,甚至不待他们有任何反应,孟扶摇出手如霹雳,刹那间平地起风雷!
她没有攻击武功最高的云痕,却闪电般掠向姚迅!
姚迅猝不及防,嘴刚刚张开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身边云痕铁成下意识来救,孟扶摇趁着他们分神之际,反掌左右一拍。
铁成应声而倒,云痕却让了开去,身子一滑便要退开。
孟扶摇立即收手,反手就去拍自己天灵盖,拍得风声凌厉毫不留情。
云痕大惊,刚刚退开立即再次滑过来,抬手就去架她的肘。
孟扶摇腰间的“弑天”,突然无声无息滑了出来,她腰间迅捷一扭,“弑天”连刀带鞘拍在云痕腰眼上。
云痕倒了下去,倒在雪地之中。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换如电,刹那间孟扶摇已经使诈放倒三人。
注视倒在身边的三个人,孟扶摇缓缓闭上眼。
她在风雪之中静静沉默了一会,然后将那三人搬到避风处,从包袱里翻出厚衣裳给他们垫好,又用松柏的枝叶挡住他们。
穴道半个时辰之后可解,时间久了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对身体有损。
九幽暗境,云浮天域,四境既然随入阵之人行动流动,那么等到云痕他们醒来,一定已经找不到四境入口。
孟扶摇缓缓蹲了下来,蹲在三人面前。
一旦进入四境,要么死在那里,要么闯过进入神殿,也许殿主应了自己请求,送自己回归,那么这个世界上便再无孟扶摇,对于这些一心追随扶助自己的人来说,这一去,便是死别。
对不起。
我要离开很久很久,从此后…相聚无期。
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孟扶摇压抑下浮起的泪光,想将他们的脸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她要将他们的脸铭记,牢牢深刻在记忆里,如果此去是死,他们的容颜会温暖她死亡的寒冷,如果此去是活,那么她将在日后的岁月中慢慢回想。
记住这些伴她近三年风霜雨雪之路,同生共死,见证她五洲大陆穿越史的知心人们,记住三年来五洲惊艳之旅,记住那些相遇、相知、相偕、相助,记住那些感动、震撼、关切和温暖。
然后,永别。
三人平静如沉睡,不知道孟扶摇将要丢下他们远行。
孟扶摇蹲在姚迅面前,将一枚镂刻“扶摇”印记的私章塞在他手中。
那是属于孟扶摇名下产业的印章,这产业是姚迅替她挣的,可惜孟扶摇一心向前,到现在也没巡视过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
将姚迅的被门挤扁的瘦长的脸扯了扯,孟扶摇笑笑,想起第一次遇见他,这家伙挨了自己一顿暴打,后来这溜滑如鱼的家伙两次逃离自己,却最终还是回到自己身边。
“你跟我最早,帮我赚的钱最多,可惜以后我花不着了…都留给你,财迷,喜欢了吧?”
我最早相遇的属下,我给你我的财产。
随即她挪了挪身子,蹲到铁成面前,看着那少年憨厚扑实的眉眼。
“当年你为我城门一跪,男儿膝下值千金,我能还你什么呢…”她偏头想了想,将怀中当初雷动给的扳指塞到他手中,“我不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或者只是雷老头子的私人收藏?无论如何,战北野看见这东西,就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大瀚封地,将来给你吧。”
拍拍铁成的肩,孟扶摇仰头想了想,想起那年姚城初遇,比箭输了的家伙“我要娶你!”一语惊人,到头来做了她的护卫,她一直比他强大,用不着他多少力气,然而他便那么死心眼记得,他是她的护卫。
我最忠诚的护卫,我给你我的土地。
最后挪到云痕身前,孟扶摇突然沉默下来。
这不是她的属下,这是爱她的人。
是默默爱她,却从未说出口,也从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
她的,五洲大陆征程中最先遇见的少年。
玄元山比剑一战,太渊皇宫惊心一夜,天煞真武里他让出机会以求她的安全,以至于被逐家门飘零江湖,在她失踪时走遍扶风全境苦苦寻找,找到她时只安心一笑,将那些风霜无声抹去。
其他的人,在帮助过她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得过她的补偿,唯有云痕,救过她数次的恩人,她从未有回报。
“对不起…”孟扶摇轻轻道,“我曾想着,要帮你拿回你的身份和荣誉,要帮你揍死那俩老不死,可是我却自私的只顾着去干自己的事儿…而那些地位金钱,都不是你要的…云痕,孟扶摇这辈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写下了“破九霄”内功心法,塞在云痕手中。
“死道士没教你这个,师姐教你,管他妈的绝顶秘技不得外泄。只是破九霄学了也未必是好事,由你自己决定吧。”
她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低低叹道:“可惜再见不着战北野和宗越…也罢,见了反而麻烦,就这样吧。”
收拾好自己,突然看见肩头上打盹的金刚,孟扶摇犹豫了很久,放下它吧不放心,带它走吧,万一在四大境中遇险,怎么保护好巫神这一角魂?
犹豫很久,只好学长孙无极,将这厮的嘴给捆上,塞在云痕怀里,又将松柏枝叶在三人身上小心盖好。
随即孟扶摇再不回头,大步离去。
长空飞雪,冰风呼啸,沉睡的人做着生死与共的梦,离去的人却选择孤独前行。
一行脚印,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瞬间被新雪覆盖。
黑暗深处,风雪混沌之中,在孟扶摇离去的相反方向,却突有几道身影,飞快掠来。
----------
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孟扶摇居高临下的远眺,心想着这夜色中,如何能发现“青黑色”的烟气?
她的视力最近已经渐渐恢复,只是看颜色还有些不准确,大抵以后要成个红绿色盲,这样的眼神,去辨别青黑色烟气,着实有点难度。
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
前方,两座山峰之间,突然冒出一缕烟气,在灰白的雪色之中,颜色很深很显眼。
孟扶摇一阵欢喜,立即奔了过去,奔到近前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山谷。
山谷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不像有什么大阵的样子,但是孟扶摇牢牢纪得长孙无极嘱咐,绝不敢对四大境掉以轻心。
她极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声,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有异,似乎雪层之下,有些坑坑洼洼。
她用脚挥开最上面一层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发现凌乱的痕迹,看起来是很多人的脚印。
她皱眉——刚才这山谷中有人?
一路挥开积雪,渐渐看见了更多的东西:武器擦过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饰、还有…血迹。
血迹犹新,在雪层之上艳红若珊瑚珠,那点点鲜红撞入孟扶摇眼帘,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震,随即眼中一凉,脸上一冷。
她诧异的摸摸脸,竟然摸着了两行清泪。
两行泪,在她丝毫不知觉的时刻无声无息流下,瞬间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风之中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