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头上,歇了两上时辰后再战的左丘无俦与嵇释在开始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天降大雾。左丘无俦抓住了对方的一个空隙,一剑刺中嵇释左肩。后者脚下失稳倒地,然而不待这方追击,其战马叼起主人,逃入雾中。
剩余越军有降有逃,此战以越国大败告终。
“原王阁下,按照你我的协议,我将进军莫河。”左丘无俦道。
“祝云王阁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冉悫抱拳。
“你当真甘心?”
“如果没有看到那些阵亡将士的尸身,此下的我有点开心才对。”
“就此别过。”
“恕不远送。”
清点的资,掩埋尸骨,打扫战场完毕,冉悫率军开拔阿萨城休养生息。
左丘无俦暂回全州大营补充给养。
他们此时尚未获知,风昌城已落入扶门三使的控制内。
当然,他们也并不晓得,偃旗息鼓后的阿萨平原,整整三十几日血腥气息盘旋半空,经久未散。
“我奇怪了,襄襄。你既然是用来换东西,为何不找启夏城?这风昌除了是云国的国都,并没有无俦的半个亲人,相比之下,启夏城更有交换的价值不是?”就事论事,寻疑解惑,南苏公子好学不倦。
扶襄品着宫内贡茶,道:“风昌城有启夏城所不具备的东西。”
“什么?这座宫殿?左丘府的府邸?”
“你是治国之才,却没有治军领军的魄力,当然看不到风昌城的重要性。”
“……”欺负他不是?
“阿襄!”朝泰宫的书房被一脚踢开,扶粤仰首阔步,“我已将国库搬运干净,下一步还做什么?”
娘唷,南苏开以天灵盖猛磕桌案,心头血流如注。
一四三 金风玉露再相逢(上)
左丘无俦赶到阿萨城外,冉悫走出城门,二人于城前驻马对话。
两人一打照面,即晓得对方都已听闻了风昌城失陷事件及这起事件的制造者是何方神圣。
虽然面前这位仍旧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冉悫却可以推己及人,想象对方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受到的冲击太过,又怎会天色方亮便到了阿萨城下,令得城中将士群情震动,以为甫结束与嵇释一场苦战,又要面临左丘无俦的讨伐。
“那是怎么回事?”左丘无俦问。
冉悫两手抓头:“我如果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阁下会感到困扰么?”
“不会。”左丘无俦淡然摇首,“但会让我有拔剑的冲动。”
“……啊呃。”冉悫怪叫两声,“的确,我想到过她此行绝不止支援阿萨城,但也仅仅猜到她可能直接攻打莫河。”谁能想到自家王后选择了风昌?“阁下倘若一定要认为是冉某与扶襄合谋,冉某愿意承担这项指控,毕竟将往后放出去的人是我……”
“王后?”左丘无俦眯眸。
“啊……”一时忘了,这是两人交涉中的雷点呢。
“风昌城城高墙厚,四角城楼设有绝佳的弓弩与炮火狙击暗哨,内外驻扎着将近十万的大军。你认为她是如何将它拿到手的?”
“不瞒阁下……我也很想知道。”好,就当王后用兵如神好了,在事前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情形下将一座重兵把守的王都攻打下来,也是各种的不合常理啊。王后,难道这短短几天里你又长了什么神通不成?
“阁下若有兴趣,与我共走一遭风昌城如何?”
“阁下是想拿我做人质?”
“你自视太高了。”
“……”意思是他不配做人质?还是不配做要挟扶襄的人质?
“你我既联手一次,也不介意第二次。嵇释如今生死不明,派出去的各路暗卫都未寻到他的任何行踪。借这次风昌城失陷之事,向外界宣布我中了你与扶襄四使的诡计。为此,我将你诱到城外生擒赶往风昌城。如果嵇释欲东山再起,这是他不该错过的机会。另外,我会调左丘无倚攻打莫河城。惟有将莫河城攻下,方可宣布越国亡国,否则你我的首次联手将失去意义。”
“这个……那个……”对方同时是在警告他莫打莫河城的主意罢?冉悫讪笑,“意义之类姑且搁置,云王阁下认为嵇释也会出现在风昌城?”
“在这般恶劣的情势下,他若想有反扑之力,必须找到一个强大的合作者,原王阁下不认为打下风昌城触怒本家主的扶襄是最佳的人选?”
“好呗,在下就羊入虎口一回,倘或阁下哪一时动了杀心,还请温柔待我。”
“原王阁下放心。”左丘无俦声色温厚,“若有那时,我定使阁下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冉悫喜不自胜:“这就好,冉某生平最高志向即是毫无痛苦的死去。好友,冉某有必要向阁下做一项声明。”
左丘无俦挑眉。
“请称冉某为‘吴王阁下’。”
“‘我家王后’更喜欢‘吴国’这个国号。”
左丘无俦一笑:“我会为阁下精心设计一千种温柔的死法。”
“……有劳了。”
一四三 金风玉露再相逢(下)
风昌城外水泄不通。
扶粤两手支颚,看着下方黑麻麻的人影,百无聊赖:“那些人的架势是摆好看的么?为何只围不攻呢?”
依旧是捆绑姿态的南苏开望天叹气:“你们不是放话下去,但有攻城者,就将三万将士推上来,依次向下抛人头砸人么?三万人的性命啊,良括岂敢擅自做主?只得在接到指示到来前按兵不动呗。”
“哦,下面那群人的主将叫良括啊?这应该算是南苏公子主动向我方示好提供的情报么?”
“扶门出来的人都是如此刁钻么?”南苏开反诘。
“不尽然,阿襄就是温存秀雅的。”
“……”这种情形下,不是该先否认自己的刁钻么?“你们每个人都具有几乎能干摧毁一方世界的力量,却对扶襄言听计从,为什么?”
“那么你是认为扶襄不具备令我们言听计从的力量?”
南苏开被问得一窒,默了片刻:“原来如此。”
扶粤偏极尽鄙夷:“别说得好像自己什么都懂了似的,我们四人的联结,岂是你们这等凡夫俗子能明白的?”
“喂……”他好歹是位列风昌城千金最想嫁的金龟婿排行榜首位的贵公子,如此奚落不觉得太过分?“我说你……”
“来了!”扶粤倏然跳起立上城墙。
“的确是来了。”南苏开也极目远望,眺到了那一丛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风昌城拉近的人影。接下来会如何呢?他突然不愿去猜想。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这个和平主义者,怎么就认识了那么一对擅长打架的暴力人士呢?
“阿襄,怎么办?”扶粤文。
这姑奶奶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南苏开回头,看见走上城头的扶襄,暗里啧叹。
“当然是将人迎进来说话。”扶襄道。
“倘使那些人趁打开城门的时候一拥而入怎么办?”
“现在将南苏公子顺下去。”
“喂——”
南苏开来不及发出抗议,两名扶家军左右将他架起,拉着腰间的绳索,姑且不算粗暴地抛出城墙外。
“南苏公子如果想名留青史,大可以高喊‘不要管我,夺回国都要紧’之类,要喊是大义凛然哦。”扶粤在他头顶建议。
左丘无俦赶到城前,举目第一眼,即是半悬空中悠悠 荡荡的南苏开。
“请云王陛下进城说话!”扶粤驭气高喊。
城门开了半幅,两队手持连发铁弩的扶家军左右涌出。
左丘无俦不作任何赘言,驱马直上。
良括不解:“王……”
“所有人呆在原地,不得轻举妄动!”他叱道。
“但王上一人进去,也太多的凶险。”
“不是一人。”左丘无俦朝身边人淡晒,“原王阁下,请。”
冉悫正专心致志地迎头打量南苏公子的绝妙姿态,闻言向上方抱拳致意:“为国捐躯,难为阁下了。”
待云,越二王进程,断后的扶家军将城门再度关阖。
两刻钟后,风昌城东门外十里左右的农舍内,有人飞身如箭报来了讯息。
“属下直到他们进去前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你是亲眼看到那二王进去里边的?”
舍内人整袂起身:“既然如此,朕也要登场了。打扰别人家的金风玉露一相逢,真真的过意不去呐。”
一四四 焉知情深多不寿(上)
风昌城。泰兴宫。居安殿。前殿。
殿央,一张长案将阵营一分为二。
原王及扶门三使为一方。
左丘无俦,南苏开为一方。
南苏开很想消失,哪怕是被重新挂到城墙,悬刀半空,他也不想处在这团诡异的气场里。他很怀疑再这么呆下去,自己会不会被石化,不,是沙化,被这团可以杀死苍蝇的空气给纱解分化!
随便你们几王几后风云际会,为什么要将他这个爱好和平的大好人牵扯在内?为什么啊啊啊啊啊……
“南苏公子,你屁股下面长针了么?”扶粤正巧坐他对面,问。
……正常女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开口问一个男人“屁股”的事么?南苏开瞪着她,怀疑这女人的躯壳里是不是住着一头野兽。
“应该不是长针,是长了虱子罢?”扶宁搭话。
扶粤嫌恶皱眉:“你又知道?你看过南苏公子的屁股不成?”
“没看过。”扶宁摇头,“他不是我喜欢的那款。”
……这女人不是怪兽,是洪水猛兽!南苏开看向左丘无俦,以求饶般的语气:“王上,微臣恭请告退……”
“有朕在,你的屁股保得住。”左丘无俦说了他走进泰兴宫后的第一句话。
南苏开愈发地度时如年。
既然开了口,左丘无俦不准备再沉默下去,视线锁盯一人:“你是打什么途径进得风昌城?”
扶襄容色平缓,道:“这条途径,连同这座风昌城,以及你的三万将士与国库粮仓,都将成为谈判的筹码。”
“你想要什么?”
“一块地皮。”
“那位竹使不是已经打本家主的手中拿走了炎吉国?”
“炎吉国那块地方除了乌金矿别无长物,无论是地形还是气候,都并不适宜居住。再过不多久,就将奉还阁下。”
那是说乌金矿开采完毕之后么?左丘无俦感觉到自己的情绪真可谓风平浪静,“你又看中了哪块土地?”
扶襄樱唇微翕:“莫河城。”
“啊?!”张口惊叫得是原王陛下。
吵死了。她蹙了蹙眉尖,道:“进一步说,是莫河城以东的全部土地。”
左丘无俦眸光如刃:“你既然想要那块地方,为何未趁嵇释倾兵偷袭原国大营时去攻打该处?你有原阙国的三万残部,还有精心训练出来的嫡系精兵,不是更为直接有效?”
她微感困惑:“比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的风昌城,莫河城当然是交给阁下的人马去攻打下来再交到我手上跟尾有效合理。以最小的伤亡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是为帅者的责任,不是么?”
冉悫以绝对崇拜的目光星光点点地注视着自家王后。
南苏开坐稳坐直,死灰般的心境内开始燃起期待的火星。
左丘无俦语结成冰:“给了你那片土地,你就能确保自己能够拥有它?”
“我要莫河城,正是因为我保住它的自信。”
“何以见得?”
“当年,我为能够帮助嵇释与那时的越王抗衡,曾凭借除外执行任务的便利耗了三年的时间将莫河城南北沿线走了二十次,勘测了明暗十几处利于防卫与进攻的地势,并绘制成图。当然,这份图纸并没有机会献出,完成不久即在嵇释另结新欢的消息中被付之一炬。”
她口吻浅淡,将一段前程往事公之于众人前,听得室内室外的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
一四四 焉知情深多不寿(下)
“我几时问过你这么闲的事?”左丘无俦道。
扶襄淡哂:“我也不是尽说给你一人听得。少王殿下,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罢。”
扶宁的耳力是在场人中最为出色的,况且门外的来着并未刻意隐藏气息,是以在对方稍一接近之初,她即已向扶襄施了眼色。
“襄儿的礼节真是周到。”殿门徐徐排开,嵇释轻裘缓带迈入,在窗前书案椅上落了座,“特意将这话说给朕听,是想让朕明白朕失去了什么?想让朕后悔?后悔不该错待了你?”
扶襄点头,又摇头,道:“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云王阁下问到,少王殿下正巧赶到,扶襄话不自觉就说到。倘若能造成阁下的小小不快,说不定便是扶襄的用意所在。”
嵇释笑意殷殷:“叫我‘少王殿下’,襄儿又是有心还是无意呢?朕曾想过,当年如果可以做得更好一点,不拘囿于扶门的历练守则,在你伤后守在你身边好生照护,事情是不是就能不同?若那时能多多想到与七岁的襄儿初相见的童真意趣,想到两小无猜相拥而眠时的真挚情怀,是不是就能留住襄儿远行的身影?”
这下,南苏开成了惟一一个能够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嵇释这席话是有意为之,稍有眼力智商的人都能看得见想得到。但,诸如这等叙旧戏码,只须稍有在意,都不可能不生情绪。
左丘无俦面如平湖的表象下,妒涛混合着怒涛席卷千层雪。冉悫虽不必这般强烈,但作为名义的夫君,也是况味复杂,百感交集。
“年幼时的心境,因为尚未被这个世界熏染,所有的情怀才是最最率真的罢?眼中只有彼此,只容得下彼此的时光,令人怀念,也令人伤感呢。”嵇释唇角抿出淡笑,也抿出淡淡追憾。
扶襄略显诧异,怔怔问:“少王殿下变得如此感性,是因为境遇的变迁么?有国难归的艰难可以将一个人改变至斯?”
这是装傻罢?王后,你这是装傻罢?原王陛下很想发声吐一下槽,无奈不敢。
嵇释浅微的叹息:“也许罢,如果不是处在今日境地,便无从体会襄儿无国无家的悲凉。”
“就是说少王殿下来此,并不是为了杀扶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