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推开挡路的枝木,闲庭散步般走出:“你设在羊公峰上的阵法将我的人给困住了大半呐。怎么,你不奇怪我为何能够脱身么?”

思来想去,无非只有一个可能,“原营内有你的细作?”

来人一笑默认,道:“风长老那群人虽然没有能耐杀你,易容术却远高于寻常的江湖人士,若非个中的顶层高手断难发现罢。你派扶粤外出的时间,便是他们替代可以进出你与原王营帐的亲兵的时光。虽然你们都是精明机警之流,却逃不过百密一疏,那些人作为扶门出来的暗卫,纵算无法窥知全貌,捕捉点蛛丝马迹总是不难。”

隐隐间,她突有所悟:“比及杀死,世子殿下更想溃败扶襄么?”

“不。”嵇释摇头,唇际上挑的弧线优雅迷人,“‘溃败’这个词并不恰当,准确得说,我是想……”

他笑:“摧毁。”

她美眸丕地一定。

“我要摧毁襄儿。”操着飘逸清隽的嗓音,他道。

“……是么?”她微抿嫣唇,“杀我犹不够,是要摧毁?”

“对呐,仅是杀了,并不够。”嵇释无奈地低喟。

“请问世子殿下几时有了如此想法?”

“若襄儿指得是它的成型,应该是在你以那气势纵横的兵阵术与朕抗衡时罢?倘若它的滋生,是在更远更久之前的了。”

自己在对方眼里,已是一个如此碍眼如此招惹嫌恶的存在了么?她惟感心背泛凉:“难不成这时拖住阿粤的,也是风长老他们?”

“风长老这一次可是准备充分,你引以为傲的扶家军可就要亡在扶门人手中了。”

“不会。”

“为什么?”

“我两次放过风长老,他还要自己凑过去,且偏偏是落在阿粤手里。”

“哈,难道你的扶家军是神兵天降?”嵇释纳罕问。

“不是。”她眸光内冷意涔涔,“但就如阁下对扶襄无论是想抹杀还是摧毁,都不太容易不是么?”

嵇释长眉悠挑:“哪怕此刻你的头顶纵横着尽是毒刃的绳索?”

扶襄仰头去看,果见绳索如织,刃光危寒,封堵住她头上的天空。

“若使襄儿的从容不迫来自左丘无俦,我该提醒你,此时的云王阁下正沉浸在捕杀原王的游戏中乐而忘返,怕是难以顾及到这处。”

她掩口低哂:“自打扶襄在世子殿下的面前遭遇毁容之灾的那时始,就已明白了一件事。”

嵇释目芒掠闪。

“万丈迷津,并无他人撑舟来渡。除了自渡,别无出路。”她笑靥瞬间璀璨夺目,“世子殿下,扶襄从那时就学会不再因对外力援手的希冀而错失自救的机会。”

“你……”

扶襄遽然挥出白练,将一根蔓延在参天大树树干上的藤蔓,被缠在白练头端的短剑削断。

顿时,原地树木迅即变换了方位,大汩的尘沙如喷泉般从低间钻冲出来,侵略到这尘世的空间。

“世子殿下一点没有纳闷扶襄为何会选择向这边逃跑么?”她问。

当然因为此处是她整座阵法的启动开关所在。

扶襄 一三七、谁是狷狂谁是癫(上)

阵法发动,树易石动,仿佛移天换地,近在咫尺亦视而不见,擦身而过也可浑然不知。

所谓玄门阵法,即是借着地势移植树石,给人以视觉上的错乱,从而惑乱人的思维意识,使人们陷入画地为牢的困地。

“我几乎闻得到襄儿身上的梅花香气,却生生看不到,襄儿的本事真是奇妙呐。”身置迷阵,嵇释犹能谈笑风生。

扶襄充耳不闻,径自去寻找冉悫形影。

“襄儿。”嵇释扬嗓,“如果我防火烧山,结果会如何?”

她不作回应,飞身离了原处。

的确,无论如何精轧的设置,如何玄奇的机关,在祝融兄面前,皆软弱无力。从某种意义上说,火是这座阵法的克星也不为过。所以,她在这开关所在地四遭的二三里方圆皆有水流布置。有无用处,只待越王的一试了。

她腾挪中,渐闻有人声语。

“云王阁下对今日的成果想必是存满期待罢?”

“竟让原王阁下猜到了。”

“冉某不想耽搁阁下的时辰,就此别过不好么?”

“如果能一并将原王阁下与嵇释的人头带走自然更好,若不然至少要有一个。”

“说得是呢,入宝山空手而归总是对不住上天赐予的大好机会,但是阁下为何偏偏看上了冉某?越王此时也许正等待阁下的垂青也说不定。”

“二位都是我要的人,无论随机遇上哪位,本家主都愿垂青。”

“呜,这样不好,这样不够专一,阁下何不问问自己的心到底想要哪个再来下最后定夺?”

“本家主不介意告诉原王阁下我此刻想要得是你。”

“啊啊,这样不好,很不好,很敷衍,很随便,很没有节操……”

“……”当毒舌碰上妖道,是如此光景么?

福相肺腑顿时冷却,悻悻然安坐枝上,并深刻意识到:方才那个担心得额渗冷汗的自己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云王阁下只顾在此追着冉某打个没完,难道没有想到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请指教。”

“你不担心襄襄的安危么?嵇释曾经三番五次的委派杀手取襄襄的性命,此刻最危险的人,当是襄襄没错。”

“这幕大戏是她一手炮制,引嵇释前来便是她原本目的。”

“请问阁下是如何躲过了扶粤的阻拦畅通无阻地来到羊公峰上?难道不是因为你杰出的谍报人才为你输送了信息使你早有应对?你这番将计就计,是想利剑我与襄襄而后携她共返回程罢?既然有阁下这个意外,就会有另样的意外,你又焉知嵇释不也是顺水推舟?”

是啊是啊,算你有点脑子,本姑娘这一次是如假包换地跌了跟头,本想捉大鱼,反被鱼咬网,无论是嵇释,还是左丘无俦,都是有备而来……扶襄抱头,脑际似有十万只蚂蚁络绎穿越,各种焦躁纷至沓来。

“这个推测虽尚未得到证实,但倘若成真,此时最危险的必定是襄襄,阁下要杀冉某不是一蹴而就便能达成的,在这期间,襄襄发生任何意外也没有关系么?”

回之的,是一片令心脏不堪其负的静默。

冉悫声腔慢闲道:“是杀我这个原王取下原国的半壁江山,还是撇下一切去救襄襄,孰先孰后,孰轻孰重,阁下可要尽早做出决断才是。”

扶襄 一三七、谁是狷狂谁是癫(下)

好……

好无聊。

好无聊啊,这出烂俗的大戏。二位有兴致演,观众也没有兴趣看。

百无聊赖中,扶襄推开树木的枝叶,切断了延展到树干上的一根长藤。

第二层机关启动,二位慢慢玩。

随后,她依次走过自己的设计,将阵法层层发动。

几位大鲨就在此好好盘桓,结果如何,今日放弃预测。

以左丘家族密苑好巧夺天工的设计,左丘无俦身畔必有玄门高手在,这个阵法能困他到几时,她并不清楚。

嵇释更不是能够忍受自己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而无所作为的人,此来应也带着通晓此类阵法的人同行,会如何绝地反击,姑且难以揣知。

事情的发展既然完全脱离了孔子,她也不必再去执意追求什么章法套路,索性随心所欲,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自然是好,打不死也随他们去。

“阿襄。”羊公石像前,扶粤翘首以待,“怎么回事?我等在……”

扶襄摸了摸她的头顶:“幸好在羊公山东北的详细的布兵之法是我向你当面亲授,细作无从察获,若是那也被人探知了去,那二人想必不止是绕行。阿粤如果深陷危机,我难辞其咎。”

“细作窥探到了阿襄的计划?”

“虽然只有大概,但对那两人来说,仅是大概就够了。一个时辰前,我就在这处和他们三边相峙,余悸犹存。”那刹那,她真真害怕了,害怕因自己谋虑的漏洞使得阿粤陷入危境而自己施救不及。

“……人呢?”

“那里边,三只王作困兽斗。”

“三只?”

“冉悫。”

扶粤一呆,继而讷讷道:“也就是说,如今能搅得动天下这个大泥潭的人都在这边?”

“似乎是这样了。”

“这样……”扶粤脸上仍呈现呆傻,“不就是说外面只剩下小人物在打得热火朝天?”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的话。”

扶粤申请丕地一变,竟是乐不可支:“这么好玩的事,阿襄不觉得值得大笑特笑狂笑么?还有啊……”

“随便你想怎么做。”

“诶?”

扶襄倚着羊公像坐下,双手捧颊:“去和阿宁会和呗。在里面的人出现之前,你们就去各显其能。”

“阿襄呢?”

“当然是在此看着。”

“随便我怎么做?”

“你该知道我不是叫你们去滥杀无辜,逼良为娼。”

“哈哈,菊使大人走之!”

扶襄挥挥小手,再仰头望望天色,是时候到山洞里去度过一个有食有眠的夜晚去了。

好罢,沮丧过去,容她大放阙词。

虽然那两位有备而来,虽然那两位身边必有高人伺伏,但要破她亲手布下的阵法,纵然是师父降临,也须稍费时日呐。

她睡到日头高起,吃了鲜果干粮,又以泉水拭面挽发,施施然去观望各方进展。

“襄儿,是你到了么?”正抚摸着湿润树皮的嵇释回首。

“……”她退场。

所以,每次易容前她都要将所扮人物需穿的衣物以药水浸泡来遮盖自己的体味。自幼喜欢梅花长年浸润其中的结果,是身上经久的梅香不褪。另外两只发现她的到来,也不外如此。那时她处于上风,又离得极近,两人都嗅到了罢?那席对话,半是装癫扮狂,半是以假乱真。

无妨,她虽不喜做观众,但也会奉陪到底。这期间,世界就交给外面的各位尽情施展。

外面的人们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当三王消失,群龙无首的人们对天下的拼抢格外添了孤注一掷的凶猛。

扶宁、扶粤兵合一处,无声无息地欺近了云国的西北大营,将那处营寨夷为平地,过后突兀退兵,兵临越国边寨。

前阙王穰常夕率领残部攻打越军大营,而本应听她号令的车蒙听闻了西北大营的土崩瓦解,中途抽身改道讨伐云国以报当年之仇。

奢城儿趁机侵吞叶国领土,遭遇蛰伏多日等待机会的叶国太上王沈赦的反击。

潜逃的前云王狄昉以为时机来临,举兵赶往启夏城之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暌违了十几年不曾谋面的狄勤。

……

天下乱入。

一三八、昨夜西风凋碧树(上)

羊公山是个能够活人的地方,虽然无论怎么走都要回到原处,充沛的鲜果以及偶尔穿过身侧的野鸡小兔可以保证生命的延续。

嵇释为了脱身,先以火攻,引发一场不明所以的喷泉大会之后,改以释放信号以期待隐匿于羊公山下的属下前来救驾,却如石沉大海,迟迟不见回声。

扶襄每一次去“探望”,对方都能有所知觉并惬意搭腔,足见神稳气定,不曾因形同囚禁的环境影响了心绪,失去清醒的感应与判断。

左丘无俦与冉悫那边,则是别样风景。

左丘无俦身边果然带有熟知阵法的高人陪同,全不似嵇释行动艰难。

冉悫曾得扶襄纸授,行走也无阻碍。他的武功并不惧直面左丘无俦,但无奈对方有侍卫随行,反观自己人单势孤,在怀念有留在鹤都城的四美婢的同时,惟有大跑特跑。

这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猫抓老鼠般追逐了多日。

而后,随着天色黑了又明,日头升了又落,两人也务自明白,他们所认为畅通无碍的行走,仅仅是在一个限定的大框内发挥。

意识到这一点时,冉悫曾仰天狂呼:“襄襄你连朕也给关了么?放朕出去——”

其时,扶襄正在溪边烤熟一只肥鱼,张口大快朵颐。

十日过去。

清晨的阳光又一次射进树丛。嵇释启眸,扫了眼近处所剩无几的果枝,以及昨日摘下的存放在藤编器皿里的存货,假使今日还不能找到出路,情势似乎颇为棘手。

忽而,一阵 声浅浅入耳。

他淡哂:“襄儿又来……哦!”

难得地,他喉咙内发出惊呼。

但瞅得一只庞然凶物由林深处走来,一双肉食野兽独有的恶睛显然已将他锁定为今日的果腹膳食,渐行渐近。

扶襄听见了那声呼喝,飞行赶来,惟见一滩新鲜血迹出现在每日嵇释盘坐调息的树叶累堆处。

“不妙啊……”

此后不足一个时辰,左丘无俦所带的那名精通阴阳阵法的属下绞尽脑汁倾尽所学的十日钻研终有成果,由羊公峰西角突破出一道脱身的门。

“家主,请您尽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倘若晚了,怕对方仍有机关……”

“你用了十日,也没有完全参透 这阵法的全部端倪么?”

属下面色窘迫不已:“属下不才,当下也仅能有此微薄斩获,布置这等阵法的高人……属下难以望其项背。”

“你在密苑内的设计,扶门的梅使可是过没几日就破了。是说两度交手都要以你惨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