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姑娘,我军东南方向有伏兵冲出,对方虚晃一抢,向羊公河方向退去,属下想对方是否是打算渡河强潜我国境内。”扶川前来禀报。

“渡河强潜?”扶襄微怔,看向身边乔装的某人,“你怎么看?”

冉悫沉声道:“羊公河浪流湍急,借渡河强潜入境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可是一旦强渡成功,无疑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不过,你也怀疑对方是想借此牵扯我军的兵力,扰乱你的部署罢?”

说得正是。嵇释这一步是兵行险招,抑或暗渡陈沧?实在不好断定。

冉悫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举棋不定,着力分析道:“如果派出兵力阻拦,正是中他下怀,这方战场我军将处于不利。而若不拦,对方顺水直下,当真进入原国境内……”

“当真进入原国境内……”她喃喃,脑际电光石火地一闪,“又怎样?”

“咦?”

“越国与原国的战争刚刚开始,双方的兵力与士气都正值最高峰,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到了需要破釜沉舟的存亡关头。”在这样的时候,嵇释派这支孤军入原境有何意义?

“不是兵行险着,也不是暗渡陈仓,而是树上开花!”利用她对他多行诡道的了解心理,施那等声势铺张的障眼法,几乎已经使她中计,“去告诉扶粤,那支敌军倘若渡河,随它行动。若有应援此方战场的态势,恰可依恃地利之便将其歼灭于羊公河边。”

扶粤的两千扶家军伏于近处,是为策应战局,非必要不得擅动。

对面,嵇释观得对方阵型不见任何变化,微讶:“襄儿又成长了啊?”

“万将军打来信号,问下一步何去何从?”哨卫   来报。

有谋臣道:“如今之计,登船自是不必了,不如从侧边对原军发起袭击?”

“不必登船,也不需要接应这边。”他笑若清风朗月,“对面一定以为那只人马只有这两个用途罢?发黄色信号烟雾。襄儿,就让我好生开开眼,看你究竟成长到什么程度了罢?”

扶襄 一二四、山咆河哮风雷鸣(下)

万书寅三万兵马改弦易辙,向原国的韶门关急行逼进。

闻讯,扶襄与冉悫皆是一惊。

韶门关的存在,形同原国东线边境大门上的一道巨锁,此关若开,越军长驱直入,一马平川,再若阻挡,便是在自己国土内的兵妥祸乱,无论胜负,都先是输了一截。

“韶门关并不是轻易能攻得下来的,给我两万人马,从后追赶,与关内的守军里应外合,定令这支越军有去无还!”冉悫主动请缨。

扶襄否决:“此时突然抽出两万人马,我军阵式必乱,正中了对方先前派兵佯渡羊公河的设计不说,你如果从后方追赶,对方中途停下,选择与你短兵相接,你岂不被动?何况,你应该很明白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的罢?”

“那要如何是好?”眼前的战事如火如荼,此刻的原王百爪挠心。

“阿粤仅有两千人,不能去与对方以硬碰硬,而此刻我军正在紧要关头……”左右衡量过后,扶襄道,“请郎将军去罢。越军被困山中,阙军此时处于上风,不需要五万人马倾巢而动。”

冉悫稍稍迟疑:“郎硕?”

“王上信不过郎将军?”

“我信得过郎将军的忠勇,但正因为他重信重义,与阙王是多年夫妻……”

“在原国与阙国的利益没有发生冲突前,郎将军仍是陛下不容置疑的得力将才。阙国这条冻僵的蛇目前还没有反咬的力气。”她可以理解原王的担忧,就如她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多年朝夕共处下来,亦亲亦友,除非他率先背叛,否则将永远名列于她的保护名册。而郎硕那等男儿义气的人,更不可能弃妻子于不顾。

“传令郎将军,速调三万大军支援韶门关,命扶粤赶往羊公山,助留守的阙军阻挡越国伏兵。”

扶川听令速去。

郎硕与万书寅交战于韶门关下。

这般狭路相逢的混战,主将不可能置身旁观。万书寅刀法诡异,神出鬼没;郎硕银枪多变,身法矫健。两人刀枪相遇,打成平手。战到五十回合时,万书寅借右手锋为幌,左手打出一枝袖箭,钉中郞硕脊背。不想后者负伤后攻势更为凌厉,错马回旋时,抢尖将对手盔胄挑落。

万书寅暗觉事态不妙,示意属下敲响退兵铜锣。锣声初响,所有越国将士兵卒皆从战靴内取出一物抛在地下,登时浓烟弥漫。阙国兵士蹲地防御,等到视线内烟雾散尽,越国兵马已撤出十几里外。

郎硕自是紧追不舍。

这方战场,嵇释眼望原军并未为救援韶门关分出兵力,摇头大笑:“这襄儿好厉害,连那处也有预先的安排?厉害,厉害!没办法,下令撤军。”

此场大战,双方绞尽脑汁,奇计频出,一度被人奉为土臬,成为后世多本兵书大写特写的战争范本。暂且不提。

嵇释回到帐中,传来嵇南:“风长老的人不是三番五次来找你递交好意?如今还与你有联络么?”

“先前奴才迟迟不给答复,他们留了联络的法子。”

“告诉他们,若能把风长老引来,朕愿出高价。”

“要杀风长老?”这个当口不合时宜么?

“相反,我要重用他。”他阖眸浅笑,“扶门出来的,还要扶门人去杀才行。”

襄儿啊,你的惊喜朕就惊喜收下,可是,朕只能忍痛放你离开了呢,这一回,是真正的放你远行。

扶襄 一二五、一朝一夕一杯温(上)

“王后认为嵇释下一步会怎么走?”

扶襄回中军帐做了最简单的梳洗后,正在翻阁校尉汇总的今日战况及伤亡人员清单,冉悫不请自来。今日这场苦战,虽非大胜,但上风明显在己方,心情不坏,是以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愉悦。

“杀我。”她以谈论明日天气的口吻道。

冉悫一震:“真的假的?”

“真的。他一定会设法杀我,因为这是最快的途径。”

“何以见得?”他将信将疑,“他与左丘无俦做了那么多年的对头,不也是只在沙场上见真章?”

“他有没有派杀手杀左丘无俦无从得知,但左丘无俦的存在和我不同。那么二人都是想主宰天下的人,这样的人,可以替他们彼此清理另一半的障碍,只等最后两个人的胜负。但我是为了保住原国而战,是真正的障碍。如此,当然要越早清除越好。”

“你并不是那么好杀的罢?何况你还有原国的千军万马保护。”

“说得是。嵇释自认为对我颇有了解,应该是会针对据他所知的弱处着手罢。”

“这算什么回答?朕加派一队侍卫给你,命四婢对你贴身保护,你最好也将外面的三使叫回来……

扶襄眸生笑意:“看上去,王上是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冉悫蹙眉:“难不成你方才的话都是玩笑?”

“当然不是。”

“那就请认真点!”

原王陛下震怒?她看得纳罕:“王上如此担心臣妾的安危么?”

冉悫叹气:“那些话,我听到了。”

“那些话?哪些……哦。”是她对嵇释说过的?“那些话,你可以理解为……”

“我当然晓得那些话里有言语策略的成分在,但是,若我遇险,你必定会出手相救,即使若杀我的人是左丘无俦,你也不会袖手旁观,没有错罢?正因为我们彼此有这份信赖,正因为你是在为朕的国家和子民战斗,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国君,都要保住你。”

好半天,她没有说话。

鼓敲三更,夜半无声。巡逻兵士的脚步,哔啪篝火的燃烧,在这样的夜里听得格外分明。

她突然低笑:“好感动啊,王上。”

他眸透凶狠:“你还当朕是在开玩笑?”

“就因为不是玩笑,才会感动。”她起身,施施然走出帅案。

“你……做什么?”他下意识向后倾身,因为他家王后愈走愈近,已离他不到半尺。

她略低了身,伸出手臂。

“诶,诶,王后莫激动,给朕一个准备……”

她抱住了他。

这个怀抱,意外的温暖呢,他浅笑:“王后,深更半年,孤男寡女,做这样的事,好么?”

“虽然你不是一个好情人,却是一个好男人。”她说。

“这话我很难当成褒奖来听。”

“当初,你为了原国选择娶我为王后而伤了阿宁,我曾为阿宁不值,如今想来,其实你很清楚若阿宁做了你的后妃,我一定会为守护阿宁所在的国家而留在原国。那时你已深知自己不

能给阿宁需要的那份感情,某种意义上,是你另一种温柔罢?”

“我有那么好?”他飘飘然道。

“我们四使是这个世界上遗留的孤魂,彼此栖息着汲取赖以生存的暖意,你的话,就当成我们的木屋呗。”

他讪讪道:“听起来并不可靠。”

“就这样。”没有任何留恋地,她将他推开,三两步回到帅案后,“为了保住这个木屋,梅使大人将殚精竭虑,夙夜匪懈,闲杂人等退散!”

扶襄 一二五、一朝一夕一杯温(下)

历时三个时辰的交火,三十页笺纸的密密麻麻,打午膳初过到华灯高炽,左丘无俦已看了有三个时辰。

乔乐当真是史上最为称职的佐延使,这上面巨细靡遗,将扶襄与嵇释在这场对战中所连环使用的令人目不暇接的智计、心术、韬略一一以战争的形式阐述了出来。

这一刻,他撇开私情,以公平的目光去看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无论是谁,都是能够得到这个天下的人罢?如这般纵横捭阖的大手笔,与如此两人同生于一个时代,不管从哪一方面说,他都没有懈怠的理由昵。

“大哥,还在看么?”左丘无倚习惯性先在门外敲了几下,推开门进来,“时辰不旱了,左风说你晚膳还没有用。”

他应了一声,犹未移开目光。

左丘无倚早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径自寻了座,而后自说自话:“先前作战会议,大家都认为目前应着重攻打阙国为宜,毕竟经过与越国的交战,阙国目前是各国中最为疲弱的,小弟回去想了想,却认为不如直攻叶国,论及战斗意志及经验,叶国军队当是最不堪一击的。而阙王与嵇释之间国仇家恨一大把,姑且留着她与原国联手替我们歼灭嵇释,才是上策。”

“不是没有道理。”虽然眼睛始终停在纸上,但仍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那么大哥的意思……”

“打叶国。”

左丘无倚大喜:“果然么?”

“从明天开始,你全副精力用于攻打叶国。”

左丘无倚踌躇满志:“无倚这就去召开作战会,传达王上旨意……”

他抬头:“稍等一下。”

“大哥?”

“你认为我们目前存在的最大隐患是什么?”

“噫?”兴奋状态全开的人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算了。”左丘无俦叹息,捂额反省,“是指望你能指点迷津的我不对,还是尽快赶赴战场罢,半年内让我听到好消息。”

“……”左丘无倚讪讪退出。

虽然已经传信给六叔提升警戒等级,但脑内稍一得暇,思绪便不自禁向那处打转过去。因为,去特意掌握他人“短处”的,无非对手。他的对手:嵇释?穰常夕?冉悫?或是叶王?

这些人中,有人的情报网能够周密如斯么?

少了扶门的越国,一度失去半璧江山的阙国,平庸拖沓的叶国,情报的触角都不具有延展深入到这般程度的能力,那么,是……原国?

是冉悫么?存在云国近百年也不曾被王族发现的秘密,固然有暗部一直在左丘家把持下的关系在,但也说明……

王族?

他心头一突,倏然扬眸:“速传左赢来见!”

特意掌握他人“短处”的,除了对手,还有仇人,而他最大的仇人,莫过于被他夺了江山的——

狄昉。

他从采没有以为前云王陛下如其所表现得那般肯轻易退出舞台,在那样的情势与氛固下,用帝位换取性命,以退为进,之后韬光养晦,寻机反扑,方符合狄昉的行事风格。

翌晨卯时,他书房内闭眸养神,等到了左风的回报:“启禀家主,联络不上左执事。撇去的信鸽全无回音,乔乐及几个骑加急快马连夜赶到几处最近的暗伏点,都送了信回来,左执事已有三到五日不曾出现。”

至此,想到狄昉的瞬间那丝随之抹过心头的不祥之感成真了。

他伸手抓起搁在案侧的无俦剑,道:“命精卫队,随本家主紧急出动!”

扶襄 一二六、螳螂捕蝉雀在后(上)

启夏城。

驻扎在启夏城的,是隶属左丘无俦的嫡系部队,由左驭统领。

当年在兵围左兵大宅前的三个月,左驭、左驶因家中父亲病重,向家主告假,后左驶返回,作为长子的左驭留居故乡侍奉老父直至送终,两年后返回时,左丘故宅早已不复存在,在外人眼中,无疑躲过了一场大劫没错。而左驭与左丘家老小朝夕相处多年,在启程前还得了家主一个恩典,脱离奴籍携美妻返乡,使得亟盼香火的老父含笑而终。如此,睹得那样惨烈情景自是悲痛欲绝,经历一番周折,跪到了家主面前,哭请重回麾下。

于是,左丘无俦将最需要忠诚心腹的启夏城护卫大权交予了他。

如今的他,当然已经知道“灭门惨案”的背后内幕,因之也更明白守卫启夏城这道密苑大门的意义所在,时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今晨才起,属下即送来一物,说是绑在一大早发现的挂在府门前树枝上一只半死不活的鹦鹉腿上的东西。因为觉得太过诡异,起先想把鹦鹉给扔了的,但那鹦鹉扑楞着翅膀,反复叫着“左驭左驭”,这才想说至少将东西送来给上峰过目。

一块黑色缎布。左驭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感觉像是袍襟的一角,对着光隐隐有字形痕迹显现,放在鼻下刚有股子血气蹿上。他随在左丘无俦身边不是一日两日,单凭直觉,也知道其中必有不同寻常的端倪。

“把鹦鹉拿来。”

属下拿来了奄奄一息的可怜鸟儿。

“黑子?”他一眼认出那是尚在风昌城时左赢就养在身边的宠物,因为总执事视若珍宝,他们这些人没少受它学舌骂人的气。

总执事视若珍宝的东西以如此悲惨的模样携带血书出现在这几百里之外,而且是一块打衣袍上撕下的袍角,什么样的情形下仓促在此,连纸笔也来不及准备?甚至无法启用信鸽,而改用自己心爱的“黑子”?

他并不擅长周密的思考,只知事情透着危险气息,若是迟滞下去说不定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件。

“去找几个聪明的,想办法让老子能把布上的字看清楚。”

果然有聪明的,端来一盆炭火,将血书放在一尺外炙烤,不多时布上有几处僵硬起来,桌上垫了白纸,铺了血书按硬处轮廓以笔临摹出来。

“密、苑、险、救、狄?什么东西?”属下将白纸呈给上峰。

左驭瞪着那几个字,最后看准了“密、苑、险”三字:“不好!”

一声令下,召集号角吹响,军中头目迅速集结。

“第一、第二、第三纵队,随老子走,副将率剩余四队严守城门!”

左赢想要传达的详尽信息,他并不曾领会,单单“密苑险”这三个字已足够促使他有这番动作,率众往秦岭方向全力疾驰。那里,是左丘全族的栖身之处。虽然不晓得密苑的具体所在,但既然是远离密苑的左赢发出警报,危险该是来自外方,赶到密苑附近或许就能狙击来犯之敌。

单细胞动物的直觉有时候准确得令人咋舌,就在秦岭山下,他受到了一支不明队伍的阻截。

对方对这个狭路相逢似乎有点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