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庄终年林荫蔽日,山有飞瀑,地有流泉,有称“南疆绿洲”,住了两日后,扶襄认为自己已是乐不思蜀了。

“扶姑娘,这林子太深,咱们还是回去罢。”

“你在这边等着,我去去就回。”

身后小婢虽呼喊阻止,阻不住伺候未久的扶姑娘寻幽探奇之心。

所谓人间好时节,无外就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而已。在炎日之下,有斯样暑意全消的来处,怎能轻易错过?

顺着一泓清泉,密林逐渐稀疏,渐现一方碧蓝如茵的开阔地,立时,她如寻到宝般的开心低笑:在此小睡片刻,可谓人生极乐享受了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确飞快,弓作霹雳弦惊……”

溪水边,竟有人仰躺高咏。

只不过,在这等清净自在地吟咏这等杀气凛冽的词句,还真是大煞风景。

而同一时间,大煞风景者也发现了她这个闯入者。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那人瘦长身躯一跃而起,向她行来。

“迫而察之,灼若鞭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姑娘,请问芳名?”

她啼笑皆非。

“没有名字么?”那人摸了摸头,似有不解。“在下为你起一个名字可好,看姑娘你肤若珍玉,瞳若秋水,就叫……”

“扶襄。”

“……嗯?”

“我叫扶襄,阁下不必为小女子费心思量。”这位仁兄身躯单薄,斯文俊秀,衣着帽饰不落俗套,目光神情中却透出一股子童稚之气,若她不加以制止,兴许他当真会为她张落一个名字出来。

那人眼睛倏然大瞠,指尖蓦地对准了她,吼道:“你是扶襄?那个把蛮族赶尽杀绝的扶襄?”

“扶襄”如此知名么?她冁然,道:“两兵对阵,各为其主。”蛮族人连攻三城,屠杀民众难以计数,越王岂能容他们再立于世?

那人摸了摸后脑,貌似颇为困扰,讷讷说:“我没有指责姑娘,只是姑娘为何不将蛮族的大都司留下?没了他,这世间便没有第二个人帮我读焚罗文了吧。”

她眯眸。

“在下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找大都司,如今他不在了,在下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这……这要如何是好?我实在是有些不甘呐,姑娘,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她纤躯向后疾掠,避过突如其来的一击。

“姑娘,你躲什么?”那人拧着眉气问。

“你打我,希望我不躲?”

“你误了我的事,我很是生气,看你生得好看,只打上一拳,便不气了不是?你这样躲,我更气,更气之下,一拳怕是不行了!”一话未落,那人攥掌成拳,又飞扑过来。

扶襄心底微惊。这来者看似招式平常,步法无章,竟是粘缠诡奇得紧,纵然是引以为傲的轻功也一时不能助她脱身。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伴着对方这声声高诵,身形步法越发的如影随形,避之不去。她觅得了一线空隙,问:“你找大都司,仅是为了让他帮你读焚罗文?”

“哇呀呀!”那人暴跳如雷。“你竟然用了一个‘仅’字!你可知正是因为这‘硕果仅存’的‘仅’字,我永远不知道老娘对我说些什么了……”

“我识得焚罗文。”

“我家老娘惟有我一个儿子,她撒手一去……”

她好整以暇,耐心十足的:“我、识、得、焚、罗、文。”

那人总归听清了,眼存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过,“你是怕挨我打诓我的罢?”

“何妨一试?”

“好,试便试,你且等着。”

那人边掀开衣袖探囊取物,边欺近了过来,待扶襄警觉有异,已是晚了……

异香盈鼻,地暗天昏。

扶襄 十七、锦缎软幕识轻尘(上)

啼笑皆非。

扶襄看着眼前男子,能述尽当下心情的,惟有这四个字。

“冉公子,阁下以轻尘香将扶襄带到这里,只为了读一封信?”

迷香袭鼻时,她以为自己长年捉雁一朝雁啄眼,遭了蛮族残余的暗算。醒来后,入眼的是缎帐丝幕,雕梁画栋,再转眸,两位遍身罗绮的垂髫少女温柔含笑,俯腰吁问可有不适。

随之,她晓得了那人的身份,冉轻尘。居然是冉轻尘。

在此乱世,闻名全国的除了军中神祇左丘无俦,及与之齐名的静王世子嵇释,还有三大公子。

补之公子越补之,越国贞秀太后义子。

暮瑛公子沈暮瑛,叶国和硕候爷长子。

轻尘公子冉轻尘,原国王族旁系子弟。

这一位,便是冉轻尘,传说中秀雅出尘惊才绝艳的轻尘公子。

但见这位轻尘公子双手支颌,一双星眸忽忽闪闪,诚挚道:“正是为了读信。”

“在林内溪边不能读?”

“既然要劳动姑娘为在下做这等大事,当然要让姑娘舒适些。”

“……”扶襄抚额。

“请问姑娘此下可有时间为在下读信? ”

“……轻尘公子认为呢?”

冉轻尘认真思忖了少许,道:“既然姑娘得暇,在下不胜感激,劳烦了。”

“……”这个人,当真是与补之公子偕肩的三公子之一么?她睐向这人身侧的两位花样美婢,希望得到解答。

两张俏脸不约而同地汗颜垂下:自家主子,着实无法令身为侍女的她们与有荣焉呢。

扶襄忍俊不禁。

因为大战已捷,因为面对的是一个虽然奇形怪状却无法让人生厌的人,处于此间的她,尽管不知向在何处,却将这趟意外之行当成了一场度假,惬意悠闲。

“找到扶参赞了没有?”

这句话,庞三河已记不清自己今日是第几回问起,每多问一回,心中懊恼便重上一分。蛮族余孽未肃清,扶参赞下落不明,若当真不测,对贞秀太后,对世子,他皆是难辞其咎,向那干侍卫大吼道:“七里庄弹丸之地,扶参赞既是在林内失踪,总会有蛛丝马迹,你们再去仔细搜查!”

“将军这话对极了,扶参赞冷静机警,若真是为歹人所掳,定然会设法留下线索来以便我们追寻。”

“也好,本将军亲自去!”

陈规分析颇为精准,扶襄在意识到自己遭遇暗算的刹那,的确掷了一些物件出去。

只是,此刻它们已被人收起,静躺在一张掌心中央。

左驭立在左丘无俦近旁,倾尽二十多年的智慧,猜度主子心底打算。

听闻扶姑娘出现在越国南疆的消息那刻,他即认定主子必然有所行动。殊料主子忍耐功夫了得,数日下来行走作息一如往常,恍若不曾听到那个名字,也不曾为那个名字一身冷凝地独坐半日。

今儿个依然是循惯例前往边境。

查看原国动迹,随同的,还有一个话痨般的乔乐。左丘家主不喜人多话,对这乔乐却格外生了容忍,一路之上任其喋喋聒噪。

而乔乐也是个宝人,别人在家主面前哪个不是噤若寒蝉?这厮仅安分了一个时辰,便原形毕露,指天划地,长话滔滔。

“看来,你这个佐迁使做得很是称职,各家资讯一网打尽。”时不时地,主子还要出言导引。

“元帅,您过奖,小的是在其位谋其政,做了佐迁使,收集情报是份内的差使呐。”

“这次越国王师与蛮族之战,你收集得颇为齐全。”

“这算不得什么啦,小的昨儿又去了一趟越国南疆,那越军已经退到乌苏城休养,看来返朝之期不远了。”

“返朝?”他睛芒一利。

“不过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他们的扶参赞不见了,总要找上一阵子罢。”

“扶参赞不见了?”他轻声复述。

“是呐。”乔乐眉眼间浮现出几丝忧沉,闷声道。“就在乌苏城外的七里庄,说不见就不见了。依小的看,定是被蛮族的残余给劫走了,谁都晓得越国的这场大胜仗离不开扶参赞的运筹……”

马声陡然嘶鸣,遽风拂痛耳根,惊诧扬首,宝骑玄风在主子催乘下宛若离弦之箭,改路越国南疆。

半日后,在阿萨城外的七里庄密林内,他们捡到了一只细巧的指戒,一截断裂的串链。

纵然如此,左驭仍然看不透主子心思。

这般风驰电掣马不停蹄的赶来,是为了扶姑娘没错罢?

这两样属于女子的饰品,又是在扶姑娘失踪的林内寻获,可以想见不会是在平静正常的状况下丢掷,主子为何还能四平八稳?在这客栈内坐了已有两个时辰,竟只握着那两样东西静默沉思?

扶襄 十七、锦缎软幕识轻尘(下)

“我们随公子才到越国,便听说蛮族起兵犯事,被越国王师剿灭,蛮族的大都司也在战中阵亡了,公子又气又恼,四处打听是谁杀了蛮族大都司,信誓旦旦地要为这世上惟一一个能为母亲读信的人报仇。打听出让蛮族兵败的是扶姑娘后,他便说扶姑娘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仇人,那当下我们也是哭笑不得,但公子就是这样说风是雨的性子,连老大爷也劝不动的。幸好姑娘你懂焚罗文,否则真不知公子这疯性子发作起来,会不会伤了扶姑娘。”

置身于轻尘公子周游各方的楼船上,轻尘公子赏心、乐事两全美婢,很是详尽地解释了轻尘公子出现在七里庄找上她的因由。

“扶姑娘已帮公子读过了信,公子断不会为难您,过两日就该送您回去了。”

“是么?”扶襄却难有两位美婢的乐观,尤其在她已经读过那封信后。

依照轻尘公子的别扭脾气,会如何对待她这个窥视了其隐私的外人呢?尽管这种“窥视”非她主观意愿。

“你们家主子杀过人么?”

两位美婢交换了一个复杂莫名的眼神,讪笑道:“扶姑娘为何会这么问?”

她了然,腹中一声苦叹:她的前景不妙呢。

“扶姑娘是在担心公子不肯放过你?放心啦,公子虽然……疯了些,但从不滥杀,我们也会劝公子……”

“劝我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两位美婢福过礼,一奉香茶,一呈鲜果。

赏心鲜笋般的指尖捏着一粒冰晶葡萄送进主子尊口,甜笑问:“公子,扶姑娘来了已有些日子,也该送她回去了罢?”

“为什么?”

乐事向天翻个白眼,“扶姑娘是客人,这做客总没有做一辈子的不是?”

“为什么没有?”

“既然是客人,总是要返乡。”

“她会思乡么?”瞥了扶襄一眼,“我怎么看不出来?”

扶襄掩口咳了声:“请问轻尘公子准备留扶襄多久呢?”

冉轻尘曲指挠了挠耳根,道:“暂时不知道,想出来告诉你。”

“即使扶襄承诺守口如瓶?”

“兴许是少了瓶塞的瓶子。”

“……”难不成这位仁兄得以跻身三公子之列,靠的便是这无理狡三分的本事?

“而且,本公子看你也并不像急于脱身的样子。”吞下美婢喂来的鲜红樱桃,一丝不苟地咀嚼完毕,分门别类地咽下该咽的,吐出当吐的,轻尘公子好整以暇道。

“多谢招待。”扶襄探指勾来一串荔枝,糙砺表皮下,果肉细润,入口甘甜。

此间有美味飨腹,美人悦目,且水上行舟,暑热全无,她又何急可着?至于这位能够看破她心底动向的轻尘公子,她并不介意在湖光山色之间与之小过几招,就当对自己运筹得胜的犒赏。

那厢,冉轻尘定睛。

看了她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戎?”

“嗯?”这又是哪来的神来之语。

“七里庄林内,我以为等来的会是一个孔猛粗壮的女将军。”

“所以,你诵《破阵子》为这位女将军送行?”

“你是本公子喜欢的类型。”

“……”她该感到荣幸么?

“杀你不舍,不杀不甘,本公子很为难。”冉轻尘双眉紧锁,愁肠百结。“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扶襄 十八、谁家女儿不多情(上)

南地炎热,也多雨。

今晨起,一场如同天河倒倾般的大雨肆意喷洒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日阳重现天地,以迫不及待之势蒸发天地间一切水分,若非急涨了沙位的河流,及随处可见的残叶断枝,那场雨在人们记忆中,或许如南柯一梦。

最有力的佐证,还有阙、原两国联建在与云国接壤边域的土防工事。历经这场暴雨洗涮,已是面目全非。

“禀公主,小的以项上人头向您担保,绝不曾在工事修建中偷工减料,请公主明察!”

“顶上人头作保又能如何?一场雨便毁成这等模样,若是敌国来攻,又如何抵挡得住强弩利炮?”

土崩瓦解的工事之前,立着阙、原两国前沿防营中的军中首脑。面对工防干事头脑触地的辩白,大公主穰常夕冷颜不语,二公主穰亘夕叱声咄咄。

工防干事当即目眦欲裂,破口骂道:“你说的是什么屁话!你们阙国人不敢偷工减料,咱们原国就会做这等下作事么?你这混……”

“住口!”原国大将军郎硕厉声喝止。“天降暴雨,工事塌方,本属天灾,并非不可原谅,反倒是尔等这副不敢担当的推诿嘴脸才是军人之耻!”

郎硕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军人中正之姿浑然天成,与姐姐尚有几分般配。穰亘夕对这位准姐夫开始多出些许欣赏,附和道:“郎将军的话对极了,不知反省,只知诿罪,实在可恶,留你们除了徒费军饷,又有何用?”

地上两人当即大骇,叩首讨饶不止。

“阙、原结盟,是为共御强敌,保我家园,若在工事修建上尚要知存算盘,疆场上又怎能够并肩作战?尔等可知错在何处了?”穰常夕容色肃正,凛凛生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