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真心对丹华好。
丹华公主的母亲重病去世后,她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谁会真心对她好。
丹华的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才刚满六岁。
春寒料峭,屋檐房瓦上还有一层未化的雪,丹华公主穿着一身白衣服,雪球一般蹲在她母后的宫殿门口。
她自小被教养得很好,食不言寝不语,连哭泣也没有声音。
侍女们温言软语地安慰她,她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嫩包子般的小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终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两个月后,她的父王娶了左相的女儿为妻,甫一入宫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后。
又过了十个月,这位新后生下了儿子,伺候公主的侍女告诉丹华,她有了一个弟弟。
丹华的弟弟,尚未满月便被封为东俞太子。
教习丹华公主的几位老师都是翰林院大学士,出了名的饱谙经史学识渊博,其中一位在同丹华讲解诗经时,却见年幼的公主呆望着书册上的字。
老师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温声道:“殿下想问什么便问吧。”
丹华默了一小会,捧着书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念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念完这句诗,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为什么诗经里说人不如故,男子还常常要纳入妾室,迫不及待地迎娶新妻?”
丹华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她的父王这么快就娶了新的王后,这么快就又生了一个儿子。
这位翰林院大学士也是沉浮官场数年的人物,他立刻明白了丹华公主的意思,哑然半晌后,竟然缓缓解释道:“诗经里的民谣乐歌,多半来自坊间市井,殿下莫要全信。”
丹华公主九岁那一年,国君忘记了丹华母亲的祭日,没有去东俞王陵给已故的王后上一炷香。
次日丹华离宫出走,她仗着身量娇小,从宫墙的排水洞里爬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到城东的集市口,因为身上没有带一分钱,眼睁睁地看着卖包子的人路过她,卖糯米炸团的人路过她,愣在街边饿到头晕眼花。
不远处走来一个打扮富贵的胖子,这位胖子经过乞丐时厌弃地啐了一口唾沫,看见街边捡石子的孩子恶意上前踩他们的手,瞧上街口容貌秀丽的姑娘还顺手揩两把油。
于是这位忙碌的胖子就没有功夫吃手里的烧饼。
丹华决定从这个胖子的手里抢烧饼。
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抢到了手,一路撒丫子狂奔着逃命,那胖子边追边喊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她最终拐入了街角的小巷,心惊胆战地伸出脑袋时,却见那胖子瘫倒在远处的地上,沾了满身的垃圾和泥垢。
是傅铮言帮了她。
丹华没有见过像傅铮言这样的人,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单纯的像是一张白纸,随便她如何涂画。
那一日,傅铮言带着丹华逛遍了东城集市,最后还在东城最出名的勾栏瓦舍外听了一出戏。丹华过得很高兴,自从她的母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傍晚大批禁卫军搜查全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丹华公主。
从那日算起,丹华有五年没见过傅铮言一眼,他被送去军营训练成王宫侍卫,每天最多只能睡上三个时辰。
她常常会想他,甚至画了他的画像,却无一例外没有画脸,因为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
丹华想,这些画像可以留着以后补。
她年满十四岁时,傅铮言终于成了她的侍卫。
丹华和傅铮言一起出宫散步踏青打猎,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城郊遍野,她心头一动,踮起脚尖亲了他的脸。
傅铮言差一点便摔倒在地上,他呆了半刻方才如梦初醒道:“殿下…”
“别叫我公主,也别叫我殿下。”丹华倚在他怀里道:“叫我的名字。”
丹华出落得愈发漂亮,但性子也愈发调皮了起来,傅铮言常常被她撩。拨到呼吸急促,却从来不会主动碰她一分。
丹华公主十六岁以后,每日都在想如何把自己的侍卫骗上床。
坚持必定有回报,终于有一天,她成功了。
却也是在同一日,她的父亲病重到行将就木,同她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
国君对自己的废柴儿子已经不抱希望,他将整个东俞的未来都交到了女儿的手上,无论丹华收不收下,她都必须顶着监国长公主的名号,处理国事守护朝堂。
丹华长公主遇到过两朝元老的冷嘲热讽,遇到过西部战乱和国库亏空,她明明还不到二十岁,却一直在学习如何才能压得过那些手握重权的朝臣。
傅铮言帮她杀了很多人,丹华一直觉得终有一天,这些杀戮造的孽要报应在她的身上。
她失去了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
流产的时候身体所受的苦楚,比不上醒来以后心口的钝痛。
世家大族联合起来反对她,丹华长公主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却在看到傅铮言之后恍然发觉…
她即便自己有事,也绝不能拖累到傅铮言。
她从没想过他会死。
世事反复无常,失而复得最欣喜,得而复失最心酸。
傅铮言的骨灰是丹华亲手烧化的,她捧着这盒骨灰回了宫殿,没有灵堂也没有祭奠,她打扮的像是要去结亲,而不是送他渡过往生。
她如今也不过只有二十多岁,却仿佛已经和爱人过完了一辈子。
傅铮言的骨灰盒被丹华放在了床头,她便是用这种方法默默守着最爱的人,见或不见,都心感满足,闲来同他说上几句话,有长有短,含喜含哀,寻常如世间最普通的夫妻…
即便她的每一句话,都得不来他一声应答。
余莺燕
晚风寒凉,月色沧沧。
我赶到黄泉地府时,恰逢傅铮言的魂魄走上奈何桥。
面无表情的鬼差们守在桥的两边,指引魂魄迈入他们该走的路,孟婆手掌铁勺搅弄着汤锅,额前花白的发丝挡住了打褶的皱纹。
傅铮言端过孟婆递给他的汤,低头盯了汤水半晌,也没有张口将孟婆汤喝下去。
“这是碗咸汤,你喝下去也不会觉得苦。”孟婆放下了手中的汤勺,慢吞吞地劝诫道:“喝吧,小伙子。早点喝完,就能早点上路。你下辈子有富贵命,莫要耽误投胎的时辰。”
傅铮言仍然不想喝这碗汤。
两个鬼差见状,一左一右地架住傅铮言,将他从奈何桥上拖了下来,另一个鬼差端着孟婆汤走到他面前,作势就要往他的嘴里灌。
“等一下。”我出声打断道。
几个鬼差闻言松了手,抱拳弯腰对我行了个礼。
我从鬼差手里接过孟婆汤,双手捧着温热的汤碗,抬起头看着傅铮言:“你不喝这碗汤,就不可以轮回转世,也不可能和丹华再续前缘了。”
傅铮言眸色微动,不声不响一口闷干了汤水,而后他的手一松,那白瓷烧成的汤碗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瓷片碎裂的清响。
“哎,今天又打碎一个碗。”不远处的孟婆提着汤勺望了过来,语调拔高道了一声:“好孩子,帮我这个老太婆把碎片捡过来吧。”
傅铮言发了一会呆,弯腰捡起那几块碎片,递给孟婆以后,缓步走上了奈何桥。
翻溅浪花的往生江水仍在滔滔奔涌,数不清的魂魄们脚步无声的走过,奈何桥的尽头闪现着六道轮回的微光,顷刻间吞没了傅铮言的身影。
我的手上还有一支金步摇,正是当年丹华公主赠予傅铮言的那支,傅铮言每逢外出,必定要把它随身带着。
大长老曾经说过,要把死魂生前最记挂的东西放在奈何桥的桥墩上。我将步摇钗搭上桥墩以后,白光一闪而过,那钗子完全融进了奈何桥的石块里。
不远处的孟婆整理着大小不一的汤碗,一边埋头熬汤,一边缓声开口道:“在桥墩上放死魂的东西,是为了让执念融进奈何桥,桥身才会越稳。”
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挨到孟婆身边问她:“为什么那些死魂喝了汤以后,好像都会不小心打碎碗呢?”
孟婆掌着汤勺的手滞了一瞬,随即又捂着脸咳嗽了一声,她挺了挺佝偻着的背,抬眸瞥我一眼,“作甚问我这些,我只是个煮汤的老太婆,又不是那些年纪轻轻就生了执念的死魂,哪里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碎碗。”
我眨了眨眼睛,低头轻声道:“每个魂魄喝的汤都是一样的吗,都是喝完了以后会忘记前尘往事吗?”
“每个魂魄喝的汤…自然是一样的。”孟婆将汤碗递给面前的一个魂魄,换了个手握住勺子的柄,语调幽幽继续道:“不过有的是咸汤,有的是甜汤。”
我从地府出来的时候,天边的星辰亮的像冬天挂在树梢上的冰晶,忽闪而明亮,倒映在不远处的一方池塘里,映出一片明净清透的华光。
池畔有几棵粗壮的桫椤树,浅色的花叶繁茂如春,交叠缠绕。
我家二狗摇着尾巴趴在树影下,清亮的双眼比星辰还闪耀,眨也不眨地将我望着。
二狗爪子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了地府的门口,在我和夙恒出现的那一刻,它一瘸一拐地扑了过来。
黄泉地府的阴气浓重,二狗这样负着伤的爪子自是不能踏进去,但它丝毫没有自知之明,执意要跟着我往地府里冲。
夙恒在桫椤树下布了一个结界,他一手提着二狗脑袋上的犄角,将它放进结界锁在了里面。
二狗没哭也没叫,它只是泪眼汪汪地将我望着,眼里写满了世道苍凉的绝望,仿佛已经被狼心狗肺的主人无情无义地抛弃。
我实在受不了它可怜至极的眼神,扑进夙恒怀里撒娇,让他留下来陪它。
但是现在我已经从地府里走出来了,二狗还十分乖巧地趴在原地,我却找不到夙恒在哪里。
“君上…”我轻声叫道。
凉悠悠的手指从我身后伸过来,挑着我的下巴向上抬起,夙恒低头贴近我的耳畔,高挺的鼻尖刚好挨着我的耳朵。
“今晚我们早点睡。”他粗糙的指腹在我的下巴上摩挲,嗓音又低又沉道:“在人界的这些天,为了不让挽挽觉得累,一直没舍得碰你。”
这不能更明显的话外音,听得我脸颊微微发烫。
趴在树下的二狗见我们这么久都没有走过去摸它,眼中再次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顶着两只犄角的脑袋搭在爪子上,连一双毛绒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星辉明澈如洗,花痕树影重迭,深秋的晚风一阵凉过一阵,将满池静水吹出微浅的波纹。
夙恒将我打横抱起,二狗身边的结界也乍然消失了,它扬着四蹄开心地跑过来,稳稳当当地踩在渐渐腾起的云朵上,趴在了夙恒的脚边。
我凝眸看他,浅声问道:“你刚刚去了哪里…我从地府出来以后,怎么也找不到你。”
“回了一趟冥洲王城。”夙恒答道。
清凉的云风从耳边拂过,素素月华皎然如银,落在他的衣袖上,折出一亘深一亘浅的痕迹。
我往他怀里挨得更紧,又倚在他胸口蹭了两下,软着声音道:“还好你记得回来找挽挽。”
他低头吻我的脸,“这么喜欢撒娇,嗯?”
我脸上飞红,轻声道:“挽挽只喜欢和你撒娇。”
他的吻落在了我的唇瓣上,辗转吮吸渐次加深,深秋的夜风清寒薄凉,竟是让我觉得越来越热。
金壁煌煌的冥殿内,彤彤灯辉清明如水。
飘荡的纱幔轻若无物,拂在光洁的地板上拢住素净月色,夙恒踏过门槛以后,就将我抵在墙上深吻,手指极轻易地勾开长裙的衣襟,又挑断了肚兜的锦带。
耳根倏然红透,我微微挣扎了一下,轻薄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滑下来,露出了莹白如玉的肩膀。
饱满丰润的胸部挺翘如雪峰,我拉过将要落地的薄纱衣裙,一双丰盈跟着微颤了两下,我自己看到也不知不觉红了脸,呼吸渐渐加快,周围的空气也仿佛烫了起来。
夙恒扯了我的腰带,微凉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挨在我耳边低声道:“挽挽乖,告诉我想不想要。”
眼中浮起迷蒙的水光,我忽然想到在东俞国兰桂乐坊里看到的那些活色生香的场景,迟疑半刻后从夙恒手里拽过锦帛腰带,踮起脚尖将腰带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我推了推他硬实的胸膛,抬头看着他堪称完美的俊脸,“你数到一百再来找我…找到我以后…”
我抬起腿蹭了蹭他的膝盖,“今天晚上任你处置。”
他牵过我的手吻了一下,唇角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上翘,“挽挽说的,任我处置。”
我含羞嗯了一声,抽出被他握在掌中的手,披着薄纱衣裙跑进了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发文的时候都没时间写作者有话说_(:3」∠)_
季度末真的快要忙成狗,每天回去沾枕头就能睡死不造大家还记不记得九重烟火里的修明神君,作为夙恒的好基友,他下一章要来打一下酱油当然在此之前夙恒要和他的九尾狐狸精…(羞涩脸)
还有我们的反派boss要第一次出场了
锦衾寒
夜凉风静,绿芜香浓,皎月映帘红。
我在宽敞的内殿中四处跑了一会,始终没有找到一处妥帖合心意的地方,总觉得无论是藏在床底下还是衣柜里,都好像有些不够隐蔽。
我站在殿中央仔细想了想,最后机智地推开了浴池的大门。
仙灵白玉铺就的光洁地板上,镶嵌着冰金翡翠雕成的万叶莲花,缀着冰绡流苏的纱帐挡在美人榻前,将铺在榻上的锦绣软缎衬得素白如雪。
绕过粼粼水波拍打的浴池,我缓步走向了美人榻。
约摸过了半刻钟左右,雕朱嵌玉的华门被再次打开,我侧坐在美人榻后,只见那门槛处划过一方紫色长衣的衣角。
整个浴池内空然寂静无声,唯有溯流的清泉池水泠泠轻响着。
“藏在这里。”夙恒的语声依旧低沉,带着几分糜欲的沙哑,极为淡定地道了一句:“挽挽是自己出来,还是让我把你抱出来?”
我把下巴搭在软榻上,清澈水亮的双眼定定将他望着。
夙恒的眼睛上仍然蒙着锦帛腰带,及地的深紫衣袍纤尘不染,他只不过静静地站在门边,都愈发显出世无其二的龙章凤姿。
简直俊的让人合不拢腿。
夙恒径直朝美人榻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不急不缓,修长的手指勾开了自己的衣领。
我红透了耳根,跪在榻边轻声叫道:“君、君上…”
他的衣领已经敞开了大半,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哦,等不及了?”
这句话的尾音上扬些许,听得我不由自主心跳加快,披着薄纱衣裙往后挪了一点。
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我家旁边是树木葱茏的水泽湖畔,娘亲曾经教过我如何布水阵,但我怎么学都只会最简单的那一种。
小部分的池水凝成了雨露云雾,横亘着挡在夙恒面前,我在水阵里参杂了半个迷宫阵,于是缭绕的云露在瞬间变成了水墙砌就的迷宫。
他抬手取下了锦带,浅紫瞳色的双眼幽深如海地看着我。
我扶着软榻站了起来,湿了一半的薄衫贴在身上,颠颠往门外跑去,欢快道:“快来捉我呀…”
怎料仙灵白玉的地板沾了水,变得极其滑脚,我光着脚行了两步以后,一个不稳摔进了热气汤汤的温泉浴池里。
碧银宫灯明光掠影,池水漾着起伏的涟漪,白璧砌成的墙壁温润流光,雕凿着清风映月的连绵美景。
我褪下湿透的衣裙,背靠池壁抬起下巴,却见方才好不容易布出来的阵法,已经消散到无影无踪了。
夙恒从我身后揽住了我的腰,粗糙的手掌沿着腰线往上抚摸,低声问我道:“还想往哪里跑?”
我嘤咛一声,撒娇道:“跑不掉了…”
“还记得方才说了什么?”他轻吻我的脖颈,嗓音凉淡道:“任我处置。”
下一刻他将我抵在池沿,水池里的波纹激荡昂扬,泛着潋滟动人的明媚春。光。
我扶紧了白玉石壁,没想到他就这样突然进来了,除了被乍然填满的微微涩痛外,还有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喘息着轻浅呢喃道:“嗯…好深…”
池水荡迭,浮光跃金,眼前的景象弥漫着蒸腾的水汽。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落日西下的傍晚。残阳余光照在窗棂栏杆上,像是给紫玉檀木镀了一层薄透的红漆。
床边空空如也,我忍不住浅声叫道:“君上…”
并没有等来回音。
我把松软的被子团成了花卷的形状,端正地摆放在角落里。
双腿和腰都有些酸痛,我抱着枕头在宽敞的大床上打了一个滚。
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抬头朝门边望去,几个容貌秀丽的侍女捧着锦纱衣裙迈过门槛,身段袅娜衣襟连风,为首那个弯腰行礼后开口道:“请让奴婢侍奉您更衣。”
这是我第一次在夙恒的宫殿里看见侍女,此前我一直以为他的身边只有冥司使,眼见这些侍女娇态婉转眸似星辰,我抱紧了柔软的云棉枕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酸。
她们捧着衣裙走到了床边,其中一位躬身挽起素色床帐。
“把衣服放下吧。”我轻声开口道:“我可以自己穿。”
那侍女抬手将床帐搭上了翡翠金钩,再次行了一个恭敬的屈膝礼,她端过桃玉雕成的水瓮,又把手里的琼晶木梳蘸了水,“那奴婢伺候您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