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他像疯子一样寻找离开鬼针岛的方法,徒劳。

然而,他却能看见万里之外,自己家中的情景,看见另一个自己狼狈地回到家里,看到阿藤抱着他痛哭流涕,看着他抱着他的女儿痛哭,看到他越发活得像个一家之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到女儿抱着他甜甜地喊爹,看到阿藤用世上最温柔爱慕的眼神与他对视。

他突然觉得自己被彻底抛弃了,他甚至觉得,比起原本的自己,阿藤更爱那个人,只要在他面前,她每个表情都是幸福的。那个人,把原本属于他的生活,过得比他好太多。

愤怒,难堪,挣扎,把所有极端情绪都经历完整之后,他终于没有力气了。

幽帝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落地生根的地方,他顶多能将自己的精魄化成一朵云分离出去,沿着鬼针岛走一走,然后望着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去的家的方向。

轻易放弃的东西,想再拿回来就难了——那个人临走时的话,成了他心上永远也拔不下来的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蠢多可笑多好骗,人生又多么的一塌糊涂。

他当了“神”,却从此一无所有。身边,只有那条巨大的四脚蛇。

那只四脚蛇原来会说话,它总是哀求自己,说自己修行不易,求他帮它挡天劫,它还说,如果它能过得了天劫,以后都不吃人了,它愿意用自己最大的爱好来交换生存的机会。

之前他一直是拒绝的,你吃不吃人与我何干……不止四脚蛇一个妖怪,每一年,都有几只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鬼针岛的大小妖怪们来求他,他装作看不见听不不见。那个家伙留下的记忆告诉他,身为幽帝,那个人从来没有履行过自己的“神力”,没有为任何妖怪避过天劫。

是啊,谁会傻到拿自己的生命为不相干的妖怪阻拦灾祸,何况还只有九次机会。

妖怪们绝望离开,那些掐着点儿找来的,来不及离开便被劈成了焦炭。他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是,当那个雷声滚滚,狂风四起的傍晚来临时,他把瑟瑟发抖的四脚蛇喊了过来,问它当初为什么不吃掉自己。四脚蛇老实地回答,它就是觉得他看起来太瘦,应该没有那几个壮汉好吃。

他竟然笑了。然后,他用自己的身体替它挡住了整整九个狠劈下来的炸雷,他至今都记得那天的天气有多恐怖多糟糕,闪电都是红色的。他不是想救它,不过是突然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去。

得了生机的四脚蛇没有离开鬼针岛,它说他救了自己的命,要报答他。

他呵呵笑,说你走吧,你能给我什么。

四脚蛇说,我把你的妻女带来!你们一起生活!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样的他,还能给她们母子什么“生活”?

四脚蛇并不太理解他的想法,但它不打算违逆他。

那你想要点别的什么吗?四脚蛇还是不甘心,不送他点什么,它不舒服。

我想有妻有女,他说。

那我就去把她们带来!再把那个家伙吃掉如何?

不行!你如果真要报答我,那么,这一生都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有,你不是说过得了天劫就不吃人了么?

好吧,我不吃人。可我不懂你!

不懂就不懂吧。

最后,四脚蛇飞走了,他想,也许它被自己矛盾的表述给气跑了。

但很快,它回来了,还抓来一个年轻女人。

它把女人扔到他面前,说,像不像你的妻子?

妖怪的逻辑,也是不好理解。

他端详着这个面露恐惧的女人,觉得她长得居然有些像阿藤,阿藤看见蟑螂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她留下来。别人可以偷走他的一切,为何他不能拿走别人的东西,包括人。

他用云修了一座小房子,四脚蛇真是个天生的大自然的搬运工,今天拿一把椅子,明天拿一张桌子,东拼西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房间。

我不杀你,也不伤你,我只想看你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他这样跟女人说。

女人不敢有任何反抗,心惊胆战地住了下来,其间也逃跑了好多次,可她哪里有法子离开鬼针岛。

他让四脚蛇给她抓鱼吃,他站在窗口看她对镜梳妆的样子,每天都这样,他只是看看。

可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女人在一个清晨死去了,坐在织机前,不是自杀。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从此以后,他大概是爱上了那种有人可以让他“看看”的感觉,他不再拒绝来求他保护的妖怪,他跟它们说,只要你们带年轻女人跟小女孩给我,我就保你们过天劫。

数年间,有三只妖怪成功地做成了交易。

他享受着这一切,看着那些被他认为跟阿藤很像的女人,抱着可爱的小女孩在云屋里生活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他甚至想加入到她们的生活里,跟她们一起吃顿饭,但是,他每次分身出现,就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算了,还是在窗外看看就好。

但,这些女人和孩子全部都在来鬼针岛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死去,症状跟第一个女人一样。直到这里有了四座云屋,他才觉得事情不对,让四脚蛇去查,原来鬼针岛上的岩石散发出的古怪腥气,对妖怪无害,却是人类的慢性毒药,会在毒发之时让人不知不觉停我止呼吸。人类根本不能在鬼针岛上存活超过一个月。

知道这个后,他一整天都没说话。

大概因为云屋的缘故,里头的遗体都没有腐坏,他总是舍不得把她们扔到水里,依然让她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

后来,再有妖怪来找他,他不再提出这样的交易,看得顺眼的,就帮,不顺眼的,不帮。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命运里,越走越远。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飞鳞告诉我们的,它是整件事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冷冷看着“宋先生”,说:“飞鳞虽然有眼睛,可那基本上是个摆设,看不清东西的,它们是仅靠气味来分辨一切的妖怪。你老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把家里以及小蝶身上都洒满硫磺,为的就是破坏飞鳞的嗅觉。”说罢,我把未知抱过来,看着她后脖子上一块不起眼的,已经干涸发乌的血迹道,“你再趁机将小蝶的血抹在未知身上,如此,飞鳞自然把未知当作小蝶带走。你也真是机关算尽,动歪脑筋动到我家未知头上。你也不看看她爹妈是谁!”

“宋先生”突然笑出声来,一副已经不怕生死随我们处置的模样:“正因我知道未知的父母是怎样的家伙,我才选中了她来代替小蝶。”

我跟敖炽愣了愣。

“飞鳞突来,说三天之后带走小蝶,我与这妖物好歹在鬼针岛上共渡数十载,太了解它乖戾残暴的性子。虽不知它要带走小蝶的真正目的,但我肯定落在它手里,小蝶是没有活路的。当然,也可能是岛上那个蠢货指使飞鳞来抢孩子,可是,我如何能让我的孩子被抢走?”他一字一句说得倒是畅快,“我如此不易才得来今天的生活,阿藤与小蝶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费尽心思割断鬼针岛的一切,我把我们的日子过得那么幸福那么好,我不能让这些怪物毁掉我的人生!”他又笑,笑得很难听,“别人应该斗不过这些怪物,但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我曾听不少人夸奖你们的不停,说世上没有你们找不回来的东西,还有人说你们本就身怀异能,连天仙观的木道长都对你们毕恭毕敬。而你们平日里的言行,在我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呵呵,你们一定能帮我的忙。”

“帮忙?”我顿时恍然大悟,指着他,“你选中未知,不是因为相信我们有能力把她找回来,而是算准了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夫妇俩暴怒之下必然将鬼针岛夷为平地,从此,你大可带着妻女远走他方,再无后顾之忧。之前你装无能装不知情甚至对阿藤都不说实话,但又故意露出疑点惹我们怀疑,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看穿你的真正意图,让我们以为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发现的端倪,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敖炽一听,到底忍不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畜生!你偷了人家的生活不说,还偷了我的孩子让我们帮你杀人灭口!”

这一脚很重,他几乎爬不起来,只能半坐起来,忍痛笑道:“我此生计算错两件事。一是飞鳞竟会帮他,我本以为他此生都要困于鬼针岛,永远不可能再介入我的生活。二是没想到飞鳞这样的怪物会转了性子,不但没有吃掉未知,还愿意给那个家伙当证人。”他看着飞鳞,问:“为什么?”

飞鳞的脑袋转向他这边,说了一句:“他救我,你没有。”

他笑,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心口:“求生是本能。我不愿为你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有错?”

“当一个不作为的幽帝,也好过当一个贼。”我冷睨着他,“你觉得你能把别人的人生过得更好,所以理直气壮地偷了来。可我想跟你说,别人的人生不管多糟糕,那也是别人的人生,你没有任何资格替他活下去。你到人间这么些年,却连‘不问而擅取是为贼’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他沉默,强撑着笑脸:“又如何呢?事已至此,无路回头。你们大可杀了我,再把我的尸体扔进乌川,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会留你活口么?”敖炽步步逼近,脸如阴云。

说不怕死,恐怕还是很难。“宋先生”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敖炽眉头一皱,突然一掌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他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你确定要这样做?他这样的家伙,就算被扔到乌川里喂鱼,也是公道的。”我看着声息全无的“宋先生”,问那朵从我身后飘来的,像一团棉花糖似的云,它不是乌云,是白云。

“我已经让阿藤与小蝶无依无靠过一次,实在不能再有第二次。他虽然说了太多谎,但他对阿藤母女的好倒是真心的。”云朵发出百岁老人似的声音,还伴着几声咳嗽。

未知跑到云朵面前,不高兴地问它:“幽帝伯伯,飞鳞说你要死了?”

“嗯,快了吧。”云朵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每个人都会死的。”

“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去天上那间大大的云屋里玩了啊?”未知瘪着嘴。

“虽然以后没有云屋了,但你还是可以让飞鳞载着你到天上去玩啊。”云朵发出轻轻的笑声,然后对我说:“你家女儿真好,不怕我,也不嫌弃我。”

飞鳞说,他已经保住了九只妖怪的命。

他还没有消失,仅剩的元气还支撑着他的身体,但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白”。幽帝的颜色越浅,代表离生命的终点越近。

那天,它瞒着他违背了永远不出现在宋家的承诺,同时,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正派一些,它硬是提前三天通知宋家要带走小蝶,这样就不算偷了吧?!最重要的,这不是报复,它只是想把他的女儿带到他面前,趁他还在,还有能力伸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

可还是搞砸了。

“还有多久?”我看着“幽帝”。

“三天,或者四五天吧。”云朵的口气很轻松,“我现在还能走能飞,还能跟小未知玩游戏。”

我说:“抱歉,我没有能力把你们再换回来。如果你们交换不足四十九日,彼此魂魄未稳,或许我还有法子。但现在,你们的魂魄已经跟身体完全融合,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你也是真正的灵物了。”

“我只是个灵物,依然算不上神仙吧?”云朵忽然笑起来。

“也能算是神仙。毕竟,你能挡住天劫,这可是许多天界神君都办不到的,可见造物之神奇。”我说,旋即又郑重道,“你真的不见你的妻女?我可以帮你。”

“就让她们以为我从未离开,不是更好?”他笑,“从前,我一事无成,明明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东西,自己却不要了。等我想拿回来时,才发现已经拿不回来,因为那些东西根本不会在原地等我。于是我也去偷别人的东西,可是,偷来的东西只能让我高兴一下子,而我想高兴一辈子。你看,我就是蠢得要死吧。”

“这个时候明白,也不算太蠢。”我笑笑,想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该拍哪里。

“你也是妖怪吧?”他突然问。

“是。”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过天劫了么?”“没有。”

“那你要早作打算,不然未知要伤心的,无论如何,都别抛下她。”

“我自有打算,你放心。”

一番折腾下来,天也渐渐亮了。

我们把云屋里的遗体全部火化,骨灰洒进了乌川。岸边,他跟飞鳞一道,非常非常认真地对着滚滚河水说了三次对不起。

我没有问他为何后来改变了态度,愿意无条件帮妖怪过天劫,我猜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依然抱着早死早解脱的念头,二是,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是一个“人”,是人,就该有人性,好的那种。

“你们保重。”他跟我们道别。

未知搂着飞鳞的脖子恋恋不舍,这孩子,喜欢啥不好,偏偏喜欢一条巨大的四脚蛇!

我把她抱起来,敖炽则扛着“宋先生”,想跟他们再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算了,回家吧,只愿各归各路,心安理得便好。

“妈!”未知突然喊我,“别走!我想留下来陪幽帝伯伯吃一顿饭,他那天跟我说,要能再跟家里人吃顿饭就好了。但以前那些孩子都不肯跟他吃,都怕他。”未知认真说,“我们跟他一起吃好不好?”

我捏了捏她的脸,回头问他:“要一起吃个饭么?”

那朵云用力地跳了跳:“好!”

敖炽把“宋先生”扔到地上,不耐烦道:“好吧好吧,吃完再走!”

飞鳞好像也有点高兴,立刻飞出去,不一会儿就抓了好几条肥美的鱼回来,又飞出去,带回来一堆野菜野果子。敖炽生火烤鱼,我从云屋里抬出桌子找出碗碟,像模像样地凑了一桌菜。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一朵云怎么吃东西……会像长出手那样长出嘴吗?只是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些遗憾,多多少少得到了弥补。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虽然敖炽把鱼烤糊了。

临走时,我问飞鳞有什么打算,它说会继续留在鬼针岛,就算他不在了,它也会留在那里继续修炼,因为它不讨厌这个地方。

我觉得它是我见过的、最有潜力也最坦白的四脚蛇,祝它早日修炼成厉害的大妖怪吧。

坐在敖炽背上,鬼针岛越来越小,吃饱喝足的未知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

尾声

相思里另一头的宋家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好多孩子的家长都嘀咕,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

荒野的马车里,昏睡的阿藤与小蝶缓缓醒来。

“相公!”阿藤见宋先生还在昏睡,赶忙紧张地喊他。

“爹!”小蝶也推了推双眼紧闭的宋先生。

他慢慢张开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捂着发疼的脑袋坐起来:“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故,总觉得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我们的马车,然后我们都晕了。”阿藤回忆着。

“马车?”他看看四周,“我们怎么会在马车上?”

阿藤一愣:“不是你说要离开东坊,去别处定居么?”

“我们为何要离开东坊?”

阿藤又一愣,想了半天:“对啊,我们为何要离开?”

小蝶也很茫然地看着父母。

他坐起来,下了马车,四周景色如故,毫无异常。

阿藤也下了车,问:“我们调头回去?”

他看了看来路,又看了看前方:“还是往前走吧。我记得我是要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的。也许另外的地方更适合我们一家。”

“嗯,那走吧。我也想去别处看看。”

“好。”

马儿嘶鸣一声,车轮渐渐转快,朝前方奔去。

我跟敖炽抱着未知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目送这一家三口远去。

删除他人的记忆并不容易,但我起码还有法子暂时封闭他们跟某个“点”有关的记忆,能封多久我不太清楚,反正,只要他们记得自己要去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就行了,既然已经留了他的命,就成全他当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的愿望吧。鬼针岛的一切,愿他们此生永不记起。

“走啦,回去吃饭!几天没回去,胖三斤跟浆糊要急死了吧。”

“切,浆糊才不会急呢,他巴不得吃独食!”

“可是浆糊跟我说,如果你能平安回去,他把所有糖醋排骨都给你吃。”

“真哒?”“回去就知道了。”

“妈,我还能去鬼针岛找飞鳞玩吗?”

“以后再说,先回去洗澡,你都发臭了。”

“是爸爸放了个屁!”

“呃……之前吃的那个鱼可能不卫生………赶紧走赶紧走!”

一家三口,匆匆消失在野地之中。

第四章 太岁

楔子

冬,大雪日,枣树下,寒风旋卷,枯枝如灰。

她在树下埋东西,冻到通红发紫的十指,缓慢而机械地将覆着冰雪的土拢起,压实。

这是一片荒地,四下无人,只得这一棵枣树,说不出的孤单冷清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她靠着树干坐下,身上的衣裳太单薄,薄到随时都会消失在这个冬天似的,两块并不正常的红晕挂在曾经清秀明媚的脸上,一道长长的疤,从右脸颊一直延伸到下颌。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她轻轻地唱,那是寻常市井里听不到的调子,精致,悲伤,每个音符都绵长柔软,仿佛能从里头拉出剪不断的丝。

她一开口,北风也缓了些。

翌曰,路过的樵夫发现了她,然后,果断报了官。

那一年,官府里堆积如山的文案里多了这样潦草的一条——

“东坊南郊无名地,一女倚树而僵,双臂微伸,无伤无毒,系天寒致命,无疑。亡者生年不详,估为二十一二,身份难定,遗体无人认领,由官府代为安葬。结案。”

数百年后,又逢落雪之日。

写着“安宅”二字的灯笼在精致的屋檐下随风摇动,裹成一个球的小厮拿着扫把,打着呵欠拉开大门,旋即变了脸色大喊起来:“哎哟喂可了不得啦!门口有个死人!!!”

他还没死,起码还有半口气,至少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

冰凉的砖石垫在脸下,他竟然一点也不觉难受,肚子里是空的,五脏六腑都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难受与好受都不再属于这个身体。

他是怎么走到这户人家前的,他也说不清了,就是觉得这户人家比别处都亮,他就跟飞蛾一样,循着亮光,踉踉跄跄地来了。

又一阵急促散乱的脚步声后,有人来试他的鼻息,旋即便是斥责:“小兔崽子胡喊个什么!这哪里是死人了,分明还有气!快将他抬进去再说!”

这是他在彻底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混乱的光线与嗡嗡的人声在身边交织,灵魂仿佛也脱离了去,朝前方那团若有若无的光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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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我玩儿是吧?”我急吼吼地从外头冲进来,将手里印着“公函”二字的信封与信纸朝桌上一摔,跳到板凳上咆哮,“三府会考是个什么鬼?还要我参加?”

抱着一本闲书窝在躺椅里的敖炽不耐烦地冲我道:“管他什么鬼啊,不想去就不去呗!一把年纪还在椅子上跳啥!我正看书呢!

“闭嘴!有本事你去当这个狗屁国主!”我跳下来冲到他旁边,一把从他手中抽走那本《百美图集》扔到地上,“这也算书?哪有人会一边看书一边照镜子说这个没我帅那个没我帅全部没我帅的!”

敖炽所谓的书,其实是一本从街头书摊上买回来的类似画集的玩意儿。也不知是哪个无聊画师弄出了这么一本东西,把鱼门国历代男女美人的画像都给列了出来,美女五十名,美男五十名,美其名曰“百美图”,销量居然还不错,连卖烧饼的不识字的李二麻子都买了一本。

得了这本书,敖炽就像找到了生命的灯塔,一边看一边照镜子,并喜滋滋地从中获得毫无根据的优越感。

只有闲成了太平洋的人才会干这种无聊事吧。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敖炽弹起来,“我仔细研究过好多遍了,这里没一个男人比我英俊。女人的样貌么,倒还可以……”

“那你倒是都娶回来啊!”我冷哼。

他摸摸下巴作沉思状:“那不行,我看这里头大部分女人都是‘古人’了,活到现在的也肯定老得不能看了,综合评定,还是你好点儿。”

“滚!”我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去看看未知跟浆糊的作业写完了没有!”

肯定没写完,等会儿再看,急啥,我们应该多给年轻人一点时间。”他白我一眼,走过去拿起被我摔到桌上的信封跟信纸,“国主大人,这可是火漆封口的公函呢,我能看看不?”

“我说不许看你就不看吗?”我回瞪他。

“当然不会。”他贱贱一笑,拿起信纸,“来来,我看看到底是啥东西惹我夫人这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