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狐狸学唱戏……”
“你教是不教啊。”他佯作生气状,“瞧不起我们狐狸么?”
“不不,我教。”她赶紧点头,“不过我听你刚刚唱的那两句,也不比我们戏班的小生差啊。”
他有些得意:“那便是天分了。”
“好吧,那你是唱旦角还是生角?”她打量他的脸孔,“你这模样,扮哪个都漂亮。”
“你是杜丽娘,我自然是柳梦梅。”他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拖长了声音,“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她一甩衣袖,娇着一笑。暖黄的烛光下,两个秀美的人影投在墙上,声如天籁,才子佳人,一段牡丹亭记唱得有板有眼,如痴如醉,可惜没有观众,只有月色虫鸣,无声地欣赏这场难得的好戏。
天亮前,他要走,她问:“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梅梦柳。”他笑。
“你唬我。”她不悦,“一听就是随便编派的,人家叫柳梦梅,你就叫梅梦柳?”
“不骗你。”他特别真诚地看着她,“因为我今天才有名字,以前那些人都只管叫我妖孽或者狐狸精。”
她想了想,说:“罢了罢了,梅梦柳就梅梦柳吧。”
“你快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
“嗯,路上小心。”
自称梅梦柳的狐狸没有食言,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不论他们戏班去了哪里,他都会找到她,除了跟她学戏,也会将他曾遇到过的稀奇事讲给她听,有时还会带她飞到天上,落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玩耍。她喜欢跟他在一起,觉得平静的生活多了颜色,他说的每个笑话,给她摘来的每朵山花,都是宝贝。
梅花树下,青山深处,许多地方成了他们两人专属的戏台,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唱一辈子牡丹亭。但一切都很保密,他总是挑四下无人的时候找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这一天,是除夕。他带着她回到最初的那片梅林,雪很大,他背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行走,她摘了一枝红梅,摘下梅花来,恶作剧般插到他的发间。
“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好重。”他故意一个趔趄,把她摔到软软的积雪上。
她翻身坐起,抓把雪砸他:“我的腰只有一尺六!”
“哈哈。”他躲开积雪,轻盈落到她身后,伸出双臂将她裹到怀里,“冷吗?”
她摇头:“我怕热不怕冷,越冷越好。”
一阵寒风吹过,殷红的花瓣从身后的梅树上飞下来,落到他们的头上,衣裳上。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不远处的木屋:“要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夜书……”他的声音有一丝黯淡,“兴许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了。休养两年,我已经快痊愈了。”
她心下一沉,却强迫自己微笑:“伤好了是好事,你还是会来看我的吧?”
“我是妖,我们不一样。”他的下巴停在她的头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这样安心地抱你,不用担心背后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把想杀死我的刀。”
“我们不一样?”她咬紧嘴唇,最终还是脱口而出,“我们一样!”他转头看她,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娘是一只魃。”她深吸了口气,“我身上,流着一半妖怪的血。班主牺牲修行封印了我的妖力,所以你才以为我是个真正的人。”
他诧异地松开手:“你是……魃?”她转身,看着他愕然的脸,笑:“你总说我的手为何那么热,魃就是这样的妖怪啊,最擅长制造高温干旱与千里赤地。”
寒风卷起雪花,打在他们的身上。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你一定有过一段很不易的日子。”她笑着摇头:“虽然没见过我爹,但我娘待我很好,她不在之后,班主待我也很好。”
“你爹娘都不在了?”他问。
“听说,我爹是神知堂的门徒,以抓妖杀妖为己任。但他遇到我娘。”她笑笑,“世间相爱的故事都大同小异,背叛的原因也大同小异。因为我娘,我爹被废了修行逐出神知堂。也许柴米油盐的生活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最初的激情与新鲜过去后,他渐渐厌倦,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从那些女人的逢迎里寻找满足与尊严。那天,那间红袖楼突然着了大火,百条人命,无一幸免。”他皱眉:“是你娘……”
她点头:“她只是被反复的绝望击垮了。我爹的师弟,也就是后来的班主,他本可以杀掉我娘,但他没有,只是要她承诺,今后都不得再犯杀戒。那时,我娘已经怀孕了。”
她断断续续将之后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
风雪渐渐止住,地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层,他们坐在雪地上,四周只有梅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你怕我了么?”她打破沉默,“他们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怪。”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她忍着,利索地站起来:“好的。”
一根残枝落在地上,她不小心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这声音好刺耳,一直钻到了心里。
她第一次觉得冷。
除夕过去了整整半个月,新春伊始,万物复苏,可他再没来看过她。除了登台,她整天留在房间里,抱着那本翻旧了的唱本,把心事都说给它听,如今,也只有它是唯一长伴身边的朋友了。
“你看,他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她自言自语,渐渐泪流满面,“他怕我……不会再来见我。”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哽咽着唱,最后整个脸埋到自己的臂弯里,呜呜地哭。
也只有登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只是常常恍惚着把跟自己对戏的小生看成他。
那天清晨,她突然从床上坐起,脑中只得一个念头——她要去他们相遇的那个院子,她要把那片梅林找出来,她想见他,哪怕就一面,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想他好好跟自己道个别。她悄悄走出房间,直奔后门,连她最要紧的唱本都没有带上。
飘着薄雾的清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衣衫单薄的她跳出去,却冷不丁被三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就是她了。”有人冷冷地说。
薄雾突然厚重起来,盖住了天与地,以及身在其中的一切……
“嘿!吃饭了!”肩膀上,有人拍我。
我猛然惊醒,敖炽拿着一个烧饼在我眼前晃动。
“怎么热成这样?”他见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赶紧替我擦去,“没事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的右手,两张戏票,还紧紧攥着。我一把抓住敖炽的手,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噩梦?”敖炽松了口气,“可怜的,一定是太担心我手上的伤了吧?皮外伤而已。”
“谁担心你啊!”我白他一眼,“我梦见丽夜书了。”说着,我把戏票举起来:“这戏票有问题,有人在上头作了法,引我入梦。”
敖炽看出我不是在开玩笑,拿过戏票上下翻看,问:“究竟梦到什么了?”
我将梦中所见所知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
听罢,敖炽冷笑:“这妖怪倒还坦白,连你的人都没看到,就抢着把她的老底都交了。这也好,省得我们麻烦了,直接去绕梁园抓人吧。”说着他又摇摇头,“不过说不定是陷阱,欲擒故纵,还是不能大意。”
“如果梦里的一切是真的,那么我们要对付的魃,已经不是传说中最凶恶的妖怪了,她母亲的血统已经不纯了,到她这儿还只有一半妖血,最后还被封印了。论实力,她根本不是你我的对手。”我略一思索,“昨夜大火,只怕是有事情让她情猪激动,才动了妖火,连累隔壁邻居。她既来找我,只怕是真的有求于我。”
“也是。如果她真是一只纯粹的魃,昨夜咱们就不可能救回那个孩子,那场火也不可能只烧掉区区一间宅子。”敖炽想了想,“别瞎想了,反正人家戏票都送来了,咱们大大方方赴约就行。”
一场牡丹亭,咱们是非看不可了。
三天后,夜。绕梁园外,来听戏的粉丝们老早排起了长队,鱼贯而入。凤鸣班的人气确实高得离谱。
整个绕梁园的布置很简单,正中间一方搭建完好的戏台子,四周散布着大小均一的房间,整整齐齐摆在戏台前的数排长凳上,座无虚席,伴着锣声鼓点,丝竹器乐,戏台上已然造出另一个光彩照人的世界。
我跟敖炽坐在最后,无数惊艳与崇拜的目光都投到了舞台上那个长袖如云,顾酚生辉的女人身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就是她,哪怕脸上浓墨重彩,我也确定她就是我梦中见到的丽夜书。她行云流水地演着她的杜丽娘,台下随时都有热烈的叫好声。
可是,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精彩的表演,而是作为布景的一片梅树,他们倒也花心思,都不是用一幅画来当背景,而是用了真实的梅树,也许大多数人会以为那只是手工制成的模型,但在我眼里不是,从树到花,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每一朵都鲜活得像是刚刚盛开,红得刺眼,现在可是近五月的天气。
我低声对敖炽道:“梅树有问题。”
他皱眉,闭上眼,提起灵力,伸出右掌往双眼前一抹,再睁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去,全是狐狸!”
戏台上,她继续顾盼生姿地唱着,可身后的七八株梅树实际上只是七八根枯枝,但每一根都插在一只半死不活的狐狸身上,这些狐狸,有白有黄,有大有小,被妖术困住,不得不拿自己的血肉去供养枯枝,继而造成梅树茁壮,红梅盛开的假象。
“这是虐畜啊!”敖炽啧啧道,“女人的恨意太可怕了,被一只狐狸甩了,就残害它的同类泄愤!”
我没说话。一场牡丹亭唱毕,她落落大方地领着众同僚上台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戏终人散,众人忙着收拾道具。
“大师姐,这些假梅树还是就放这里么?”一个后生问道。
她回头,轻笑:“就放此处。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走!”我拖着敖炽往后台去。
看来她早已吩咐下去,我们一亮身份,立刻就有人将我们带到园子里最僻静的一处房间前,说这是大师姐专属的妆室。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挂满精美的头面与戏服,灯火明亮,她端坐妆台前,细细卸妆。妆台上摆满胭脂水粉,颜料画笔,椭圆的镜面里,慢慢露出一个正常的美人。
“地方狭小,两位凑合坐坐。”她目不斜视。
“不必了。”我笑笑,“你煞费心思送来戏票,如今我梦也做了,戏也看了,夜书姑娘有话就直说吧。我不停童叟无欺,只要你给得起钱,我就找得回你要的东西。”
“老板娘果然心直口快。”她擦去脸上最后一点残妆,“难怪还没到东坊,就已经听到有人夸你的不停。我想让你替我找一个人。”
“梅梦柳?”我干脆地替她说出了这个名字。
“对。”她笑,“我平日里不爱说话,又怕你们管我打听来龙去脉,索性把要说的一切都封在戏票上,一场长梦,犹胜千言万语。”
“他一直没回来?”我问。
“呵呵,许是怕我像我娘那样,因为一件不能原谅的事,便要他灰飞烟灭吧。”她冷笑,“毕竟,我是一只魃。”
“隔壁的宅子是你烧的?”敖炽质问。
”一时气愤,无心之失。”她轻描淡写。
“无心之失?”我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去摸她的脸,“这么俊的脸,干这么危险的事,很不好。”
她推开我的手:“老板娘言重了,不是没死人么。”
我笑着搓了搓手指:“真出人命就晚了。”
“你究竟做不做我的生意?”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只要能把梅梦柳找回来,多少酬金都不成问题。”
“找回来你想干嘛呢?跟他再唱一出牡丹亭?”我冷笑,“还是跟台上那些狐狸一样,拿他来当种树的土?”
她脸色微变:“你看见了?”
“既是替人找东西的,眼神自然得好点。”我收起笑,“在我考虑要不要接你这笔生意之前,咱们还是先谈谈那些狐狸,以及你‘放火’的原因吧。”
“抱歉,我可没心思跟你们谈这些。”她拂袖道,“既不想赚我的酬金,二位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想赚。”我耸耸肩,“但我的习惯是,赚钱也得赚明白钱。今天不把我想知道的弄明白,我们是不会回去的。”
“无礼!”她红颜大怒。腾一声响,离我最近的圆凳突然烧起来,房间里的温度也骤然上升
“滚出去!”她怒吼。
“是你千方百计请我们来,如今又让我们滚?无礼的是你吧?”敖炽把我拨到身后,“爷玩火的时候,你娘都还没出生哪。”说罢,他手指轻动,微光射出,她拖在地上的裙摆顿时燃起火苗,吓得她脸色大变,慌忙用脚踩灭。
“还以为你胆子多大,一点点火苗也吓成这样。”敖炽讥笑。
“你们……”她大概是后悔找我们做生意了,猛然起身,双手握拳,大呵一声。
轰!整个房间都烧起来,可是,火焰却始终烧不到我身边,准确说,是烧不到敖炽身边,一层淡蓝光华在他身上跳跃,将火焰隔离到一米开外。
她大吃一惊:“你们究竟是何人?”
敖炽不理她,问我:“就地弄死还是留活口吊打?”
不等我回话,火海中突然窜出一阵怪风,一道黑影闪电般冲出来,拽住丽夜书的手臂,飞快冲出火海。
跟我这种老妖怪比速度,并不明智。我化身为光,嗖一下追了出去。敖炽一挥手,先熄了房内大火,旋即也紧跟出来。夜空下,一绿一紫两道光,紧追着前方一阵混沌的怪风。
“减减肥,也许你能飞得快一些。”敖炽讥诮着,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
我们一直向北,追到这座孤立于水的小岛上,准确说,是被追的人体力不支,掉到了这里。
孤岛很小,来回顶多二十米的距离,岛上除了一座坟,什么都没有,淙淙水声时缓时急,发出古怪的调子,像哑巴在努力学说话,无端端的压抑。
满脸大汗的冯班主,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左手仍死死拽住丽夜书,并努力挪动身子,把她护在后头。大概是这一下跌重了,丽夜书还有些发蒙,微张着嘴,神情茫然,像条缺氧的鱼。
“当年你的修为一定不低,哪怕散尽修行,如今也还能御风而行。”我真诚地称赞班主,“可惜了,若不是为了她,说不定你能成一代宗师,斩妖除魔。”
冯班主笑道:“一代宗师不过是句玩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是正经。”他看向我们,“难怪火灾那晚我觉着园外有奇异的气脉,想必二位那时就来过了?”
“我家离失火现场不远。班主既能察觉出我二人与众不同,那么对你当家花旦的所作所为也是了如指掌吧。”我的目光瞬间犀利,投向他拼命维护的女人。
“你挡着我做什么?”回过神来的丽夜书猛地推开他,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我:“我好心给你们生意做,不帮手就算了,还要对我无礼!简直跟梅梦柳一样狼心狗肺!”
极致的愤怒,化成了在她双手间燃烧的火球。
“夜书!不要胡来!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他扑上去阻止,却被她一脚踹开。
嘭!巨大的火球气势汹汹地朝我跟敖炽咬过来。
嗤——火球停在离敖炽不到半尺的地方,化成了一道轻飘飘的蒸汽,对面,敖炽只是竖起手掌,做了个“禁止靠近”的姿势。
“你……”她一直在低估我们的实力,情急之下,火焰竟从她全身各处冒出来,聚在空中形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敖炽冷笑,手指一勾,呵了声:“去!”
岸边的水面顿时绞出一根水柱,以迅雷之势卷过来,将她泼个透心凉晶晶亮。没时间再跟她闹下去了,我化出一根绳索,将她绑得严严实实。
“二位手下留情!”冯班主见状,扑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她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坏,她只是……”
“还不够坏?房子都给人烧了好吗?”敖炽怒道,“要不是我去得及时,那孩子能活下来?”
他难受地摇头:“她也是无心的。”
我冷冷道:“无心?你身为修道之人,虽修行已失,但眼见她以妖术残害生灵却不加阻止,也是无心?”
他长叹一口气,咬牙走到仍对我们骂骂咧咧的丽夜书身边,突然一耳光打下去:“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话音未落,他将她拎起来,疯了似的拖到那座坟包前,将她用力摁在墓碑前,大声道:“你看清楚!你再给我看清楚!看清楚这里埋的人是谁!”
她仇恨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目光移到墓碑上——丽夜书梅梦柳之墓。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我们也看到了。
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她被一桶凉水泼醒。看不清面目的三个男人,在模糊的视线中鬼魅般晃动。
是强盗?她的心砰砰跳。
“你把那只白狐狸藏到哪里了?”有人恶狠狠地问。她愣了愣:“什么白狐狸?”
一记耳光打下来:“还装傻?你身上可明明白白染着那狐狸精的味儿!我们寻了好久才寻到你!快说!”
这就是他说过的恶人了吧,要将他开膛破肚的家伙。她突然庆幸他没有再来找过她,不然被绑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她了。
“我只见过白猫,不曾见过白狐狸。”她轻轻说。
又是一记耳光与各种辱骂。
黑暗里,有光闪过,她只觉得左臂一热,继而便是钻心的疼。一个人晃着他手里的短刀,冷冷道:“不说也行,今天只在你手臂割一刀,明天割两刀,后天再不说……”冰凉的刀刃抵在她的脸颊上,“听说你是个唱花旦的,要是没了这张脸,还能唱么?”
冷汗从她的背脊渗出来。
三人离开了房间,没有给她松绑,也没有给她吃喝。她从来是不怕冷的,但这个晚上特别冷,她甚至有些发抖。
忽然,有人轻轻捧起她的脸,喊她的名字。她睁眼,久未谋面的他,好端端地在眼前,只是眼睛很红,像哭过一场。身边也不再是那间阴暗的屋子,而是那片她做梦都想回去的梅林,想不到都春天了,这里的积雪还在,枝头红梅依然盛开。
“你快走!”她猛地推开他,“那些要杀你的人找来了!我没有跟他们说你在哪儿!你快走啊!”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他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她的脑子突然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对啊,他在哪儿?她好像从未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他就在她身边,在那个破落的后门背后,在那片落雪红梅的世界里。可是,她竟说不出他究竟在哪里,他的出现与离开都像梦一样不经意。
“你不是在那扇门后么……”她喃喃。
他怔怔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孔:“夜书,我藏在你的梦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梦呓般重复:“梦里?”
“这是我最擅长的法术,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握住她的手,神情里有一丝歉意,“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是说,你与我的每一场相见,我们唱过的每一段戏文,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梦?”她突然受到了惊吓,抽回手,“怎么可能……怎么会……”他忽然笑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不也是在梦中相识的么。梦境与现实,有时并没有界限。”
“所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咬紧嘴唇,“你知道我在找你,但你不想见我。你怕我。”
他不作声,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化成一滴水。
“我从不相信人类。”他缓缓道,“我躲藏,是为了活命,我修炼,也是为了活命。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击败所有想杀我的人。术士们想要我的内丹,妇人们想要我同类的皮毛,我从一场又一场的追捕中活下来。我救过一个女子,可她最后却只是带来一群拿着火把与利器的村民。”
“你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她忽然笑出来,“可惜我连人都不是。”
“我只是以为,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蠢。”他笑,“没有人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带一个陌生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何况还是一只陌生的狐狸。”
“班主也说过,我并不太聪明。”她收起笑容,却不看他,说,“你走吧。他们抓住了我,早晚会发现你。”说着,她突然抬头:“他们会找到你么?
“若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也许会在你睡着后来找我吧。”他笑,“不过不用担心,就算他们找来,也未必能打得过我,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嘴里喃喃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词句。
“夜书,告诉他们我在哪里。”他轻轻摁住她的肩膀,“你要是有事,你们戏班就唱不下去了,你的班主一定会恨死我。”
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何你还要留下来?”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这个法术有时间限制,我还得再过三天才能离开你。”
“哦……”她点点头,“那你走了以后,好好修炼,早些当上一只很厉害的狐狸精。”
“夜书……”他皱起眉头。
“再陪我唱一回牡丹亭吧,如果你为利用了我而感到抱歉的话。”她仰起脸,露出只在见到他时才会露出的快乐的笑,“可我从不知道,我的梦会这么好。”
寒风卷过,落雪红梅交缠成一幅天然的幕布,戏台之下没有观众,只有她与他,云袖轻舒,形影不离。
一桶凉水泼下来,世界分崩离析。
“居然还睡过去了!”有人在骂,“大哥,我看这小妞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的。”
“干脆划花她的脸吧!”
“还是给她点时间吧,这么好一张脸,毁了就太可惜了。”领头的人不怀好意地笑,拧住她的下巴,“再给你三天,再不说,我让你比死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