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居摇头:“不知。说是近日午时必到的。”
“不能再等了。”沈老夫人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子居,你带几个身手好的,亲自出城区看一看!”
沈子居牵起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渍:“再等等吧,许是路上耽搁了片刻。如意的兄长个个拳脚功夫了得,她二哥还是开镖局的,有他护送,出不了乱子。”
闻言,沈老夫人觉得有理,稍稍安稳了些,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喃喃:“菩萨保佑,一路平安。”
九厥想了想,上前对沈子居道:“天色已晚,宾客尚在,老这么等不是法子。你是新郎官,不宜奔忙,不如我替你去看看,反正我的马儿刚吃了草,多跑跑才好。”
说罢,他转身便走,却被沈子居拽住:“你近日为酿新酒已是劳顿不堪,实在不能再劳烦你跑这一趟。再等等吧。”
等?还等?自己老婆都不知上哪儿去了,就一点不担心吗?
九厥知道沈子居是个慢性子,平日里话不多,除了喜欢与他围炉品酒,便是钻研书画乐器,字写得好,画画得好,随便一件乐器到他手里都能奏一支好曲,行云流水绕梁三日,明明是个开酒楼开当铺的小老板,偏偏风雅的紧。听说沈子居要娶亲,他真是饭都来不及吃,便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参加酒友的婚礼,因为他实在太好奇怎样的女子才能成为这个貌比潘安、心思玲珑的男人的妻子。
几年前,四海游荡的他来到西安城,于城中一年一度的“品酒大会”上与沈子居相识,此会之参与者皆以黑布蒙眼,品数十种美酒,谁说对的品种多,谁便是当年的“酒仙”,可免费享用城内所有酒坊酿造的好酒一年。那一次,他与沈子居打了个平手,这倒是意外的。以他酿酒仙官的身份,多年来能在“酒”上与他势均力敌的,沈子居是头一个。这小子懂酒,却不好酒,谦和地把冠军之位让给了九厥。一来二去,两人因酒结缘,倒也引为酒友,但凡他到西安城,少不了找沈子居喝两杯,后来,沈子居在郊外建了一座名为东篱小筑的别苑,他去过一回,依山傍水,景色甚好,这小子的日子过得确实逍遥。
只是,这位岳如意小姐,倒从未听沈子居提起过。他几乎从不谈起任何与终身大事有关的事情,不像别家有钱公子,到了二十好几的年纪,爹都当了好几次了,而他,似乎对任何女性都没有兴趣一般,害得九厥一度以为他有断袖之癖。
如今他突然说要成婚了,新娘子还是青梅竹马,九厥哪有不快马加鞭赶来看热闹的道理?
可他来了,却连新娘子的一根头发都没看到,着实扫兴。更扫兴的是沈子居的态度,这半死不活的“等等等”,好像要成亲的人压根不是他。
“天都黑尽了,我还是去瞅瞅吧。若真是再城外遭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九厥拉开他的手,执意要出门去。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沈子居似乎急了,脱口而出。
九厥停下来,奇怪地回头看他,这小子今天怎么了?平日里就算被人惹怒了,也不见得有这么大的声音。
“子居!”沈老夫人也怒了,“你这算是唱哪一出?让你带人去,你不去,如今九厥说去,你也不让人去,你就一点不担心如意的安危吗?”
“担心?!”沈子居看着沈老夫人愤怒的双目,竟然笑了,“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九厥微微一怔,看来,所有人都盼望的亲事,偏偏不是新郎官盼望的呀。
沈子居身上挨了重重的一记拐棍儿,纤瘦的他差点没站稳。
“就算你一辈子不知她长什么模样,她也做定了我沈家的媳妇!”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沈子居道,“你不去找,我去!西安找不到我就去洛阳找!总得要个说法!”
“您老消消气!”九厥赶紧搀住年迈的老太太,“沈兄弟必然也是一时情急才乱说话,谁的媳妇丢了能不着急呢,您先缓缓,我马上去看看!”
沈子居石头一样戳在那里,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揣在怀里的那张乐谱,才是他的全部。
“这个不孝子!”沈老太太被九厥搀回椅子上坐下,气愤难平地责骂,“二十有三乐还不成婚生子,如何对得起你早死的爹娘?”
话音未落,几个仆役领着一个衙差打扮得男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男人脸上一脸肃穆之色,一看便知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见过沈老夫人。”衙差朝她做了个揖,“卑职奉李大人之命,有事相告。”
生老夫人心下一紧,忙说:“官爷快请说。”
“两个时辰前,有路过的樵夫于城外黑狐岭出口发现一支送亲的队伍。”衙差顿了顿,“均遭杀害,陪嫁之物悉数失踪,疑是山贼所为。”
沈老夫人的拐杖“当啷”一下滚落在地。
沈子居则更像一块石头了,脸上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不是悲伤,不是愤怒,倒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但真的发生了却又难以置信的诧异。
“全部遇难?”九厥倒抽一口冷气。
“万幸尚有一个活口。”衙差道,“几具尸体之下,发现了尚存一息、身着喜服的新娘子,已被救回,大夫诊治过,说只是几处皮外伤外加惊吓过度,无大碍。此女自称姓岳,名如意,大人知沈公子今日娶岳家小姐,这才派我过来,请公子即刻随我走一趟。”
“如意还活着?!”沈老夫人一听,魂魄顿时又齐聚了,跳起来抓住沈子居,“还发楞?走啊!”
沈子居像个木偶,被焦急的外力推推搡搡挪到了屋外。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经历了太快的大悲大喜,情绪跟不上行动。
九厥全程相陪,从沈府到官府,沈老太太永远比沈子居走得快。当躺在床上的脸色煞白的姑娘看到急切奔入的众人时,她并不貌美的面孔瞬间盖满泪水,满是伤口的双手很努力很努力地伸出去,扯住沈子居的袍角,哽咽着喊了一声:“子居大哥……”
纵非佳人,我见犹怜。
沈子居这才回了魂,俯下身来握住岳如意冰凉的手:“没事了,安全了。”
有心上人安慰,岳如意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把抱住沈子居的手臂,再不肯松开。
沈子居一动不动,任由她依靠,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案头烛火微微跳动,沈老夫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双手合十,谢神佛庇佑,留了如意一条性命。
九厥觉得自己也应该为朋友高兴,可一看到沈子居那张不温不火的脸,又始终觉得哪里不妥。
衙差们知趣地退了出去,在西安这个地方,他们好歹是要给沈家一点面子的,毕竟,沈老夫人每年都会在自家酒楼里请他们吃个“辛苦饭”,遇到哪个官差手头紧,只要去的是沈家当铺,决不失望而出。小恩小惠也能收买人心,否则每月每天都有人伤亡,衙门里哪管得了那么多。
“未来的沈家少奶奶真是福大命大,这样都死不了。”
“看这杀光抢尽的作风,十之八九是李大胡子干的。出没黑狐岭的山贼,没一拨敢有这么狠的,除了他。”
“可我听在洛阳当差的表格说,李大胡子年前在京城落网了,好像还被砍头示众了。”
“嘁,真抓住了还是随便找个人定罪,谁敢保证?”
“那时谁敢的?太损阴德了。”
“鬼知道。走走,吃酒去,忙活一天了,又累又渴。”
两个衙差低声闲聊着走开,说的话却一字不漏落到九厥耳里。
他也退出房间,把宝贵的劫后余生的时间留给那对将成的夫妻与百感交集的老太太。
最坏中的最好,起码新娘子还活着。
此刻已近子时,仍感闷热,整座城睡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在美酒与声色之中消磨着,没有人知道,沈家在一夜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与惊喜……
4
“然后呢?”
“然后,沈子居把岳如意接回了家,不久后婚礼如期举行。我喝了他们的喜酒之后便离开了西安。等我再次去到这座古城时,已是两百年之后了。沈府之人早已作古,没有后人,沈府跟东篱小筑也都不复存在。”
“你怎么那么久才回去?姓沈的不是你好友吗?”
“刚好我那阵子忙啊,天界那帮老鬼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催我酿酒。再说了……”九厥纠正我,“我与沈子居不是好友,只是萍水相逢的酒友罢了。像他这样平淡出现又平淡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太多了。所以永欢一提起他,我还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号人呢。”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刚刚从回忆里跳出来的九厥,再问了一次:“你能想起沈子居,但真的确定没有永欢的存在吗?”
“真的想不起来。”九厥挠头,“或者我再多想想?”
“酒喝多了就是容易未老先衰。”开车的敖炽插嘴道,“你当心老年痴呆!”
“我已经很老了。”九厥故意道,“不过由衷祝你越来越年轻,年轻成一个小baby!”
“不许提这段往事!”
“提了又怎样?你打我啊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
反正不管这两个活宝怎么闹,我们的车是一往直前地朝城西的桃叶湾而去。
疑点重重的“花月佳期”,就在这块我几乎不怎么去的地区。不去不是因为那里偏僻,而是嫌那里太乱太吵。桃叶湾算是最靠近市中心的商业繁华区,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与各种乱七八糟的店铺都挤在那块巴掌大的“黄金地段”里,旧得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桃叶大厦里,装满了买不起新房的居民与租不起好写字楼的公司。葵颜说,这间婚介所,就在桃叶大厦23楼的最左边,隔壁是个卖二手手机的公司。
灰尘与油渍遍布的大堂里,我几乎无法从旁边的灰镜墙里看清我们五个人的轮廓。太久无人清洁了,尽管桃叶大厦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我将睡眠中的永欢交给赵公子跟纸片儿看管,甲乙懒洋洋地不想来,被我恶狠狠地拽进了车里。咱们谁都可以不来,他甲乙必须来。为什么?嘿嘿,以防万一。
来来往往的人匆匆从我们身旁走过,有的抱着厚重的纸箱,有的拖着塞满廉价服装的编织袋,有的推着装着盒饭的小车……一身肮脏的鸡窝头妇女跟在盒饭车后头喊:“我买两盒怎么就不能便宜两块钱?”
桃叶大厦里的人,从早到晚都要为糊口而奔忙。所以,我觉得花月佳期选在这里开业时在令人费解。既然生意都做到能挤垮同行的境界,怎么舍不得找个环境清幽高尚的地方?好歹也是挂月老名字替人牵线做媒,生生搞得像逛菜市场似的。
狭窄破烂的电梯里,按钮上的数字都被摸得模糊了,九厥看了半天才选中23楼。正要关门时,一只不太干净的手突然伸进来挡住电梯门,随着一股浓浓的烧肉味,刚刚那个买盒饭的妇女匆匆跳进来,跟我们到同一楼。
短短十几秒中,妇人根本都不瞄我们一眼,自顾自蹲在电梯角落里,麻利地把一个盒饭里的烧肉全部拨到另一个盒饭里。
直到电梯门打开,我礼貌地让她先出门时,才听到她模糊地说了一句,衣裳真好看啊。
是在说我吗?!
今天我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旗袍,刻意换了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羊绒长大衣,如果这样都被称赞,我应该很高兴。
我目送妇人走向23楼的C号。
这层楼只有ABC三个房间,呈品字形布局。C号的大门还是最老式的推拉防盗门,只关了一半,里头的木门大开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歪着脖子坐在紧靠防盗门的小椅子上,鼻梁上架着只有盲人才会戴的墨镜,嘴角还流了一缕口水。妇人的脚步离他还很远,他就像直到了她的到来,很欢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今天吃红烧肉哦!”妇人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笑嘻嘻地对男人说,“老板是好人,多给一倍的肉也不加钱。”
经过她门前时,我刻意放慢了脚步,看到她搀扶着这个男人往里屋走。当她察觉到有人在背后观望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回来拉上了防盗门,谢绝参观。
如葵颜所说,B号是个挂着某某通讯牌子的小公司,租用这种破烂民居能比写字楼便宜太多,公司大门紧闭,门上贴满了水电气费催缴单。
当最里头的A号,也是门庭最大的一间呈现在我们面前时,第一个吸引到我的,就是贴在大门口的一副对联——
上联:天长地久滴水穿石
下联:海枯石烂飞蛾扑火
狠批:花月假期
字是平庸的,不似名家之手,倒像那些个练了几天字便等不及要出来卖弄的练习品。
由古至今,搞婚介的地方我多少见过,不论哪里的标语,都不会像眼前这副,分明只是寻常的词语组合,不高明也不出彩,可就是无端端让我觉得“重”,轻松的心情都被什么压住了似的。
一个婚介所,不论哪个细节,都该喜气盈盈的不是吗?
区区一副对联,已让我隐隐不适。
短暂的商议结果是,我跟敖炽还有甲乙先进去瞅瞅,葵颜跟九厥在外等消息。原因一,葵颜是老面孔,进去也是被人再赶出来。原因二,如果永欢是这里的客户,再考虑到她跟九厥手上相连的暗影,九厥暂时不要露面。万一里头发生什么意外,外头也有个照应。
“记住,我们现在是同事,三个单身大龄青年,相约一起来找对象!”摁响门铃之前,我再次提醒身边的两个男人。
“我不想进去。”甲乙打哈欠,“我劝你们也别进去了。”
“你怕了?”敖炽瞥了他一眼,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妖气,没有尸气,只有人的味道。你几时这么怂了?”
“你没得选择。”我甚至都没问个为什么,手指已经摁响了那个特意做成心形的红色门铃。
三次“叮咚”声后,朱红色的铁门朝里打开,门后,戴着黑边眼镜、穿着红色套裙的小姑娘笑咪咪地看着我们:“三位是来做情感咨询的吗?”
我反问:“找对象包括在情感咨询里吗?”
红套裙笑得更甜了:“当然,这是我们的主要业务,请进。”
房间比我们想象中宽大,由民居改成办公室一点也不显局促,大厅里的墙壁包括天花板都刷成了温馨的淡粉红,九张白色的心形办公桌整齐排开,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红套裙,都戴着黑边眼镜,乍一看跟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业务还挺繁忙,每张桌子前都有客人,一旁的等候区里还坐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紧紧抱着自己的手提包,对谁都充满了警觉地样子。
红套裙把我们领到休息区坐下,然后每人发了一张表格,说:“请按需要,仔细填写,写完之后交给我就行。我叫十号。”
“你叫十号?”敖炽很想笑,看看她身后那些,“那你那些同事是不是叫一二三四五号啊?”
“是的。”十号保持着非常专业的微笑,“我们都以工作编号为称呼。请仔细填表。填完后交给我,我就在那边的前台。”
我顾不上纠结红套裙的名字,低头仔细看手里的表格,蛮简单的,第一部分是基本资料,只需填上姓名性别职业身份证号,第二部分的抬头是“需要寻找配偶的请填下列内容”,只有一栏——“请简要描述您对理想配偶的要求。”,第三部分的抬头是“有其他情感咨询需要者请打勾选填”,共有三栏——“1单恋”、“2分手”、“3丧偶”。
真是太有特色的一张表格……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低头默默填写第二部分。
我写:脾气要好,不能动不动就打人骂人,情商智商都不能低于正常水准,最要紧的是舍得给老婆花钱。
他写:身材好……
甲乙写:随便。不适男人就行。
我立刻觉得跟他们坐在一起拉低了我的层次……
十号小姐微笑着看完我们交上去的表格,眼都不眨地说:“三位请稍等,待我们经理做出初次审核之后,再来通知你们。”
“你当这是面试吗?还需要初审!”敖炽不乐意了。
“对不起先生,这是我们花月假期的必要流程。”十号站起来朝他微微欠身,“如果您有任何不满,可以随时投诉我。现在请回休息区等待十分钟。”
很有性格的工作人员呢。
退回休息区坐下后,敖炽低声对我说:“这里有些不妥。”
“看起来挺正常。”我环顾四周,工作人员跟客人个个相谈甚欢,还有几个客人边说边抹眼泪,号码小姐们还体贴地送上纸巾与安慰的话语。
“就是看起来太正常了。”敖炽扫视一番,“你不觉得,这里的人气态‘多’了吗?”
人气太多?!一语中的!
我之前老觉得不对的就是这一点,人界以人为主,处处“人气”是肯定的。但是,人气会随着人群的疏密而有轻重之变化,桃叶大厦里的人气太重了,就像这里生活着几千万人一样,可实际上,整座大厦加起来最多九十户人家,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一千人,再加上一楼跟负一楼的商城客流量,也不过几千人顶天了。
真是奇怪!
这时,旁边的黑衣女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低声抽噎起来。
“没事吧?”我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黑衣女摇摇头,也没接纸巾,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眼神刻意不与我对接,问:“你来征婚?”
“对啊。长夜漫漫太孤单,有个枕边人多好。”我一本正经道,“难道你不是?”
黑衣女骤然笑了,从哭到笑竟毫无转折。她慢慢转过头,看着身后那片雾蒙蒙的窗口喃喃:“我没力气了……想念,怨恨,相爱……”
这又是一个征婚征到绝望的女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