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没再摸过刻刀,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的刀,只落在一个又一个的敌人身上,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刀锋下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以为生命中有了她,他便可以再像从前那样,用自己最温柔的手,抛掉所有残酷血腥的记忆,雕出一段轻快愉悦的新生活,可,还是不能。
父亲曾跟他说,儿子,爹视你如珍宝,爱之深,责之切。
她曾跟他说,端木大哥,筱青心里,你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爱你,甚于一切。
都说爱他,为何最终都让他心如刀割。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石雕,咬紧牙坐回椅子上,待到心口上的那股疼痛消减大半之后,才略略舒了口气,擦去额上疼出的冷汗,起身朝房门走去。
经过一面铜镜时,他的余光从镜面上扫过,整个人突然怔了一下,猛将头转过去一瞧——那素来清晰的铜镜里,他的身影像被蒙上一层浓雾,只看得见一块块模糊的颜色。
他当是镜子脏了,上前拿手去抹,依然如故。镜子里的他,像个诡魅的影子,不真切地存在着。
他呆了半晌,不甘心地又去擦,也不知过去多久,镜中的他才渐渐恢复到正常的模样。
一时幻觉吧。他定定神,走出房门。
翌日,他着人将这面铜镜扔出了家门,换了一面新的。
7
来这里已经四天。
元芥有些心神不宁,练习时常常出错。
三无并不多责怪,就算揪她的耳朵,也下手温柔,脸上带笑。
他从来都这个样子。有钱没钱,顺境逆境,总是笑呵呵的,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难过。
几天来,他们除了昨晚为了将军两口子专门表演一场之外,就无所事事了。至于那个不笑的女人,在看他们的节目时,跟平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在目光落在师父花脸上的时候,神情才有一点点难得的松动。她看出来了,将军肯定也看出来了。
师父将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在她面前,他总是发挥得比任何时候都好,连摔跤都摔得更好笑。
师父还是惦记她的吧。元芥暗暗想。
昨晚的表演之前,她正给师父勾脸。以前都是他自己给自己勾,说她连个乌龟都画不好,她不服,拼命练习,连觉都不睡。到现在,她已经能完完全全按照他的意思,将他的脸改造成世上最夸张最可笑的面具。
最后一笔时,有人敲门。
将军夫人站在门外,目光越过她,落在照着脸孔的铜镜:“不妨碍你们吧?”
元芥朝三无挤了挤眼睛,他起身向她行了个礼,说:“不妨碍,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登场。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她进来,目不转睛看着他,说:“真好,你又回来了。”
元芥看到她的眉眼在微微颤动,很像一个努力想笑,但还是失败的人。
“好久不见了。”因为勾了脸,三无的笑容更灿烂了。
她沉默良久。
“元芥,你先出去。”三元转过头,“时间还早,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玩吧。”
“你让一个穿得像猴子的人上哪儿玩去!”元芥撅嘴,扯着自己滑稽的表演服。
“你不穿这一身也像个猴子。”三元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在她手里,“去跟府里的小厮赌花生玩吧,今天师父批准你。”
“有钱好办事,两位慢慢聊。”她的一张脸简单要笑烂了,欢蹦着出了房间,还顺手掩上了门。
她没有去跟人赌钱,而是寻了将军府中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将自己藏在水上回廊的最末端,趴在栏杆上看鱼,脸上,再没有一天开心的样子。
屋里,三无跟她对面而坐,她有些局促,低头摆弄着已经捏成一团的手绢。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三无笑着问,“爱笑爱闹,很像我徒弟。你还认得那小不点吧?”
“记得。人小鬼大,变着法儿地榨我的银子。”她慢慢道。
三无哈哈大笑。
以前…“以前”真是个不错的词。
8
那时的冬天比这几年冷,他带着大病初愈的元芥,在桃源的市集上卖艺。他自己穿着单薄,却把元芥穿成了一个厚厚的棉球,倒在地上都能弹起来的那种。生意并不好。观众们时多时少,有时候演的不顺,还会被人砸摊子。
但是,只要有他的表演,她都会来看,不管他演得好不好,她都大笑叫好。
“你不是那边戏班里的人么,天天往这儿跑,不用表演么?”他跟她很快就熟了,每次表演完,会了聊上几句,这姑娘的性格,多一分就粗鲁,减一分就造作,刚刚好。
“你这边有趣呀,我们那里整天就只晓得干巴巴地练啊唱啊。”她对他笑道,“我就喜欢看你的表演,这大花脸,再伤心的人看了也开心了!”
“你有伤心事么?”他问。
“现在没了。”她摇头,“要是以后有,你的表演就更派上用场了!”
他笑嘻嘻地说:“希望永远别有这样的以后。”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她父亲刚刚去世。
只有在他,准确说是在没有卸妆的他面前,她才笑得那么真切开怀。
这段时间,桃源集市的表演场外,一直有个铁杆女观众,也因她的存在,三无的表演更加尽心尽力,丰富多彩。
她很有天赋,提出来的点子跟建议都很有用,用到他的表演上,耳目一新。
他从最初的无所谓,到一来渐渐期盼一天的演出结束后,那一段她与他独处的时光。她看他进,那笑成月牙的眼睛,银铃一样的声音,越来越让他着迷。
喜欢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除了讨论表演上的技巧,她被班主打了多少手心,戏班里谁跟谁又好上了,包括她夜里做梦梦见了什么,高兴的,苦闷的,一切都口无遮拦地跟他讲,这个时候,她跟他之间完全没有障碍。
她说她喜欢看他在箱子里钻来钻去,他就搬来更多的箱子做道具,在观众的笑声与掌声中,卖力地表演;她说踩在圆球上翻跟头有趣,他就日夜练习如何在圆球上保持平衡,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在意。观众们的叫好声越来越多,可他眼里,观众只有一个。
他的喜欢,观众不知道,她不知道,但有个人一清二楚。
月明星稀的夜里,元芥坐在住处的院子里,咬着香甜的桂花糖,这是拿从她身上论来的钱买的。每次她一来,元芥最后都贴着她要赏钱,说师父的表演不能白看,不给就黏在她身上蹭鼻涕。
三无在院子中间练习新戏法,将一块石头变成一枝鲜花。
“师父!”元芥喊。
“干吗?”他专注于手中的道具。
“你跟谢筱青聊天时,为什么从来不卸妆呀?”她问。
“她总是在咱们收摊的时候来,我也来不及卸嘛。”他答,将石头藏在黑布下。
“屁!”元芥白眼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她说喜欢看你花脸的样子,你说那你见她时就不卸妆了。”
“卸妆不卸妆,我不还是我嘛。”他将黑布一抖,一朵鲜花绽开在手中,“小鬼,去睡觉!”
元芥从石桌上跳下来:“你喜欢她。”
三元微微一怔,顺势将手中的花扔到她头上:“再不去睡,我就扔石头了。”
元芥把这朵红艳艳的花拾起来,刹那的不悦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恢复到平时的模样。刮着脸坏笑:“羞羞师父,喜欢又不承认!我就喜欢桂花糖,从来不会不承认!哎呀,快去把小师娘给我牵回来吧!”
花儿又被她扔了回来,刚好落到他的头上。
“这个给小师娘吧,要砸徒弟,桂花糖最好使!”她扮个鬼脸,跑进了屋里。
馋嘴徒弟说得不错,这朵花,应该给她。
这戏法果然大受欢迎。他将手里的花,交到她手里。她高兴得不得了。
傍晚,他卸了妆,穿上自认为最好的衣裳,到了桃花河畔。
他想了很久,才决定约她来这里,说有礼物要送她。
当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近时,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然后继续搜寻——她居然没有认出他。
他笑眯眯地在她身后拍她的肩膀。
她足足倒退了两步,看他的眼神除了惊讶,剩下的全部都是陌生。
“我是三无呀!”他笑,有些紧张。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桃花河边的傍晚,突然变得冷清起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局促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傻傻坐着,笑着,等时间过去。
“这样子的你,原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啊。”到夕阳全部沉进河水里,她才尴尬地开了口,笑得很牵强。
他笑着挠头,说:“确实也没有多一个鼻子。”
说罢,为了缓解气氛,他从袖里抽出一张彩帕,从手中拂过,一束艳丽的桃花开在她面前。
“这个…送给你。”
“真好看。”可是她没有接,起身对他道,“我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僵在那里,但笑容一如往日:“花脸小丑给你的花,为何又收下了呢?”
她愣了片刻,说:“因为那是小丑。”
没人要的桃花,最后都落到了河水里。
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了一根刺,扎啊扎啊,越来越疼。
可是,他还是只能笑。
回到家,元芥赞他今天英俊,他哈哈笑,破例买了两包桂花糖给她。
“小师娘呢?”元芥故意朝他身后瞅。
本想敷衍这鬼灵精,可是,不给她讲实情,又能再讲给谁听呢?
他讲得太慢,直到月亮爬到另一边时才讲完。
元芥伸出手,触着他的心脏,问:“这里疼?”
“对。”他笑着点头。
“为什么不哭?”元芥歪着头,“我上次磕破膝盖都哭了一个时辰呢!”
“傻孩子。”他摸着她的脑袋,“花脸小丑怎么能哭呢,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让看到他的人都开心。以前师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今天才懂。”
“那家伙明明喜欢看你表演,跟你聊天,为何你卸妆之后,她就变成这样呢?”元芥瞪着眼睛,十分迷茫。
“等你跟师父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有些人要的,只是一个花脸的,拼命逗趣,不断讨好,一直播上去就让他们开心的小丑,而卸妆之后平淡的脸,对他们毫无意义。”他笑道。
元芥皱着眉,道:“可师父卸妆之后也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嘛!”
“哈哈。再好看,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张脸罢了。”他笑。
“你哭吧!”元芥摸了一个桂花糖塞到他嘴里,“边吃糖边哭,就不那么难过了。”
“师父不会哭。”他拧了拧她的脸,“不管怎样,把笑脸留给别人,总比哭哭啼啼强。”
元芥想了想,低头吃糖,不说话了。
第二天,她独自跑去了芥子庙,老和尚在喝香喷喷的野菜粥。
“我师父说他不会哭。老和尚,他是不是得了怪病?”她把粥碗从老和尚手里夺下来,“大家这么熟,不许诓我!”
老和尚为难地看着她,想了想,说:“那不是病。”
“那是什么!”她扯他的胡子,然后满地打滚,“不说我就天天赖在这里,吃穿你!”
“行行,告诉你也无妨。”老和尚投降,“阿弥陀佛,真是一笑冤债。”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元芥才从芥子庙出来,一路无精打采。直到走到家门口时,才突然抖擞精神,像往常一般蹦进门去。
师徒的表演,依然继续,集市上照样每天都有喝彩声。
不过,她很久没来了。
元芥的身体完全康复时,秋天的颜色已漫山遍野。这时,桃源里最热传的消息是,戏班那疯丫头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外出表演时,竟不知怎么的被端木将军看上了,已给她赎了身,带回将军府,恐怕不久就要成亲了呢。
没有油彩的脸,得是这样的,才是她中意的。他懂了。
他依然在热烈的笑声中扮演他的花脸小丑,摔倒又爬起,没有眼泪,只有笑容。
之后有一次,他与她在街上擦肩而过,仅仅就是擦肩而过,她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照应到他——她根本就记不住他本来的模样。
9
她摆弄着他的道具:“几年时间,小鬼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三无笑道。
“那晚你一走上台,我便认出来了。”她大概是太久没有笑过,莫名的悲哀之色深得刻进了脸上的每条纹理。
“还是花脸小丑让人记忆深刻。”他笑,“你来找我…”
“既见故人,便来叙叙旧。”她看着他铺散在梳妆台上的工具,半晌才道,“能替我也画一张笑脸么?”
他一愣。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太久没有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