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当和尚,干吗不吃肉!”她涨红了脸,有些小生气,心想这书呆子必然抱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自尊,又把肉扔给他,“我近来肠胃不适,扔了可惜。”
“给大胖他们吃吧。”他又把肉放回他碗里。
“不吃好点,你有一天会被风吹走的!”她觉得自己拗不过他,干脆把他那碗青菜抢过来,整碗倒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皱眉下咽。
他瞪着像只青蛙一样的她:“你为何吃掉我的菜?”
她把自己的菜碗放到他面前,不雅地喷着菜汁道:“现在你没菜下饭了,只能吃我的。”
“你…”他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摇摇头,端起白饭,三两口吃个精光,收拾起书本,起身便要离开。她给他的那碗菜,原封不动。
“梁山伯!”她真是不明白,世上怎么有这么固执的人,不就是一碗菜吗!吃了就不清高不傲骨了?
他回头朝她浅浅一笑:“祝同学,世上确实有没下饭菜就吃不下饭的人,但不是我。吃饭于我而言,能饱就好,白米饭一样可以下咽。你的逻辑实在很好笑。不过,多谢你的好意,但实在不必如此。”
说罢,他走上台阶,消失在她哑口无言的张望中。
“哎哟,红烧肉呢!”
一个花里胡哨的身影窜出来,把手里的扫帚一扔,端过那满满一碗菜,全倒进了大嘴里。
祝英台吓了一跳,见是碗千岁,叹气道:“他要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你们两个烦不烦呀,我在那头扫地,就看见你们为了一块肉让来让去没完没了。”碗千岁擦擦嘴,坐下来,坏笑着说:“你们这个样子,若被其他同学看到了,肯定以为你们有什么之癖呢。”
“你嘴真坏!”祝英台红了脸,赶紧坐直身子,粗声粗气道:“我是念在他救过我的命,又在饵三娘面前替我说话,让我进了书院,不过是想小小报答他一下罢了。”
碗千岁不屑道:“啧啧,当初救你命的可不止他一个呀!再说,冒生命危险宰了山魅的人可是我啊!帮你帮澡盆的也是我呀!怎不见你拿红烧肉来款待咱?”
“你我好兄弟嘛,不带这么计较的啊!”她给了他一拳。说起碗千岁这家伙,除了嘴巴一点,别的还真不错,跟他一起,不管聊天还是做事,都让人特别放松,心情都敞亮许多似的。认识他的时间虽不长,但这个人,让她没来由地信赖。还有,她见识过碗千岁的本事,这家伙虽然是书院的杂役,可是飞檐走壁,舞刀弄剑的本事不在话下,那天他将山魅一击毙命时,她就怀疑过他是所谓的江湖高人。她说凭这一身本事,走出雾隐县这个小地方,他会有更厉害作为,为什么要留存这个清闲到无聊的偏僻书院里消磨生命。他也不避讳地说,他确实跟普通人不一样,会些拳脚功夫,但,他更喜欢在书院当杂役,扫地擦桌比勾心斗角更有意思。外头的世界,不过一场大梦,区别是有人愿意睁眼,有人不愿意。还是这里好,日子高兴又踏实。
听多了男子汉当出人头地、名扬天下之类的话,碗千岁的态度实在是让她眼前一亮,也更喜欢跟他做兄弟了。
“偏心啊偏心啊!”碗千岁愤愤地踢着腿,“长得不及人家俊,连红烧肉也吃不上啊!”
“喂!有完没完啊红烧肉!”祝英台哭笑不得,“好吧好吧,以后我的红烧肉都给你。对了,有件事还得拜托你,正说吃过饭去找你呢。”
“听说姐姐快出嫁了。”她不曾留意到碗千岁的神色,笑笑,“嫁给太守的儿子呢。”
“羡慕呀?”碗千岁敲了敲她的头,“据说所有小丫头都有嫁个好夫婿的美梦。”
听到夫婿二字,她眼前不期然冒出梁山伯那张又臭又硬的面瘫脸,然后心下一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怎么能想到他!
碗千岁见她失神,抓住她肩膀摇摇,笑:“想到谁了?脸怎么红了?跟个小丫头似的。”
“胡说什么呢!”祝英台白了他一眼,“还不寄信去!”
“嘿嘿,英台若是女儿身,梁兄只愿共鸳帐?”碗千岁故意学着女儿家的腔调,羞得祝英台连脖子都红了,抓住他就要打。
“我错了!英雄饶命!”碗千岁大笑着逃开,站在更高一级的石阶上,回头笑道,“不是只有女儿家才做嫁个英俊郎君的梦,每个男儿家心里,也有他们的梦。”
天上的光线洒在碗千岁的身上,令他整个人都要发出光彩似的,若不是肩头那把扫把煞风景,此刻的他,真是漂亮得像个不真实的梦中人。
“送信去!”祝英台顺手抓起个石子儿扔他。
碗千岁嬉笑着跑开,跑了几步又回来,从怀里掏出个用野草编成的蝴蝶,塞到她手里:“差点忘了,回去记得把这个玩意挂到门上,天黑之前必须挂好哦!然后,晚上别出来。”
“这是什么?还没到端午挂香包的时候呢!”她奇怪地问。
“少废话,让你挂上就挂上。别忘了啊!”
不就是只草编的蝴蝶,编得又不好看,她把蝴蝶放到袖中,拍拍屁股站起来,一阵阴风吹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抚着臂膀回去了。
6
冷死了冷死了!
祝英台硬生生被冻醒了,四月的天气,怎的跟寒冬腊月似的。她从被窝里探出头,窗外,月光朦胧,四下竟生出了薄雾,水流般浮动。她看到自己呵出的气,白白一片。
她哆嗦着起床,点亮油灯,把所有能穿的衣裳都裹上,还是冷,干脆把被子也披上了。
身后传来“啪”一声响,她回头,原来是被角把书桌子上的那只草编蝴蝶扫到地上了。
果然还是忘了这件事!
她拾起蝴蝶走到门口,心想现在挂到门上应该也没什么吧。
还没开门,只听门口传来“砰砰”几声异响,然后便是花盆之类碎裂的声音,隐隐还夹着一声怪叫。
她呼一下把门打开,一股强悍的寒风扑面而来,把她的脸都要利歪似的,再看杵在门前那片缥缥缈缈的白影,她揉揉眼睛,失声道:“梁山伯?!”
风渐渐小了,继而消失了,连带四周的温度也迅速恢复正常。
梁山伯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握书卷,侧过脸,问:“吵醒你了?”
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了,他居然若无其事对她说,他见今夜月色甚好,边行边读书,不知不觉便到了琴房门口。
“读书会读到怪叫吗?”祝英台走到他面前,用平生最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月明风清,何来怪叫?”他奇怪地反问。
她一愣,又道:“那彻骨寒风,呵气成冰的天气…”
他一连两个何来,真真把她弄晕了,此刻,四下确实一片寂静,月光如水,微风舒适。
“可刚刚明明…”
“看来祝同学需要服药才是,跟我来。”他打断她,合上书本,抓住她的手腕,快步朝万卷库的方向走去。
“我没病吃什么药!”他下手并不重,可她就是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记性如此差,不吃药怎么行!”
“梁山伯你真过分!”
他们身后,树影之中,饵三娘缓缓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柄细剑,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又看看天空,叹了口气。身后的地上,躺着一只被切成两瓣的怪物,兽头鸟身,模样狰狞,已然气绝,身子一边融化,一边冒出淡淡绿烟。
“给我出来!”她的手朝后一伸,拧着碗千岁的耳朵将他扯出来,斥道:“大半天不见你人影,你明知大日子临近,群妖集结,不赶紧动手‘清洁’,肉芝现世时,一不小心便被抢去了!刚才要不是那家伙来得及时,祝英台已被当做开胃菜吃了!我明明让你监督她挂上隐门符的!你又偷懒!”
“大日子每十年都有一次,姐姐你身经百战,又不是第一次对付这些外来者了,我在或不在,也没什么影响嘛。”碗千岁嬉皮笑脸地拿下她的手,“再说了,就算没有隐门符,那些妖怪找上书院里的活人学生,结果还不是被你喀嚓掉。饵三娘可不是吃素的。”
“永远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饵三娘恨恨道,目光停在碗千岁略为疲倦的面容上,“你去祝家了?”
“嗯。”碗千岁并不否认,打个呵欠,“祝英台托我送家书。”
“你是去祝夫人吧!”饵三娘直截了当。
“我知道我做什么你都知道,咱们虽是亲姐弟,可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隐私权呢?”碗千岁掏着耳朵,苦恼地挤眉弄眼,“我就是顺便看看她现在如何了。”
“能如何?必然还是旧模样。当年若不是你胡乱逞能,她不会成现在这般模样。”饵三娘用力戳了戳他的头,“我告诉你,事已至此,不要再做任何介入。你我都只是道行尚浅的妖怪,在这书院中安分守己地活着,做我们该做的事。或许天可怜见,有一日能让我们修成正果也未可知。我同意暂时收留祝英台,一是心怀恻隐,二是念她有如今遭遇,我们也要负些许责任。等料理完大事,境况安全之后,再来商讨她今后的去处吧。”
“好吧,我没意见。”碗千岁耸耸肩,转身正要离开,又回头,“姐姐,你留在书院这么多年,真的只是为了捉肉芝、积功德么?”
饵三娘愣住。
“一睡三千年,梦中不知梦。”碗千岁笑笑,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7
万卷库中,书架林立,一盏油灯在窗下的桌上轻轻跳动。祝英台坐在桌下的褥子上,借着灯光读书,桌上的书全是他正在读的,其中一本书很特别,纯白色封面,上书《妖灵百物谱》。
她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上头画着片山林,林中一条小路,一个赤身露体,头生犄角的三寸小人乘着车马疾驰。她跑到正在用小炭炉烧热水的梁山伯面前,问:“你看的书都好奇怪。这是什么?”
他瞟了一眼,淡淡道:“这叫肉芝。”
祝英台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称呼,问:“是这个小人儿的姓名么?”
“肉芝是半个妖怪,也是食物。”梁山伯道:“它们食日精月华而生,喜隐匿在山高水深之地,每十年开形一次,数量极其稀少。且它们只在成形当天才会以实体之状出现于山中,之后便化为无形,踪迹杳然。如能在成形之日捕获并食用,普通人食之可成仙,妖怪食之,则可获血肉之躯,并入红尘轮回,永世为人。”
祝英台眨巴眨巴眼睛,把书合上扔到一边,打个呵欠:“好无聊。”
“无聊?”梁山伯一怔:“我以为你会说好可怕或者好神奇。”
“人有什么可羡慕的,还不如妖怪来去自由、飞天遁地呢。”她抱着腿坐在炉前,“妖怪想变成人,人呢,想变成仙,仙又想变成什么呢?更高的神?我就不明白,非要把自己变成‘别的’才会开心么?”
梁山伯看着她清秀的侧脸,笑笑,岔开话题:“看来现在你一点都不反感来万卷库啊,刚刚不知是谁拼命挣扎呢。”
祝英台转过头,严肃地瞪着他:“梁同学,我还是坚持我刚才的说法!我真的听到了怪叫还感受到冬天的温度!”
水壶冒起了白烟,梁山伯找来一个瓷碗,倒了大半碗热水放到祝英台面前,说:“最好的药,就是这个,这水里我加了薄荷叶,可以安神醒脑。我也不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新生,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处处不习惯,有幻听幻视并不奇怪。喝了它,再安心睡一觉,你自然会正常。”
“我没有不正常!”祝英台看了那碗弥漫着淡淡清香的水,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喝!”
“随便。”梁山伯不再理她,拿过油灯坐到一旁,靠着书架,取了本书看起来。
祝英台也赌气似的拿起一本书来,边看还边故意念出声来。
他半点都不受影响,目光在他的书上专注移动。
读了半晌书,祝英台也无趣了,扔掉书发呆。
两人之间,隔了一座书架,一盏灯,沉寂无声。
“我认识你。”她突然把脑袋从书架后伸出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梁山伯翻书的手停顿了刹那,又继续翻着:“你我的家乡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觉得认得你的背影。”她自言自语道。
他摇头一笑,连回应都不屑。
“我知道没人肯信。”她有些沮丧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
“说说看吧。”他的声音穿过跳跃的灯火,“不让你聒噪你是不会甘心的。”
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与时间,比此刻更适合说话了,再荒唐的念头,也会在这样的灯光,还有他安静的翻书声中,被理解,被宽容吧。
她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垂眼看着他们之间的灯盏,慢慢跟他说起了那段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往事。
那一年,她还是垂髫小儿,爹很疼她,可那时候他老不在家。大娘对她也还不错吧,不打不骂,就是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冷得让人害怕。还有比她年长几岁的姐姐,她不喜欢她,不跟她玩儿,还常把她喜欢的东西抢走。
记得那天是除夕,大娘命家丁抬了许多不要的旧东西到后院烧掉。独自在后院玩耍的她见火光熊熊,便偷跑去看热闹在。大娘每年除夕都要烧掉不少旧物事,说是辞旧迎新。她站在那堆杂物前,却无意发现一幅画卷裹在其中,火光前,那黑色的卷轴似在发着幽幽蓝光,像对她拼命眨动的眼睛。
她心下一动,趁家丁疏忽之际,偷偷从杂物中抽出这卷画,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春霭化冰”图。那时她还认不全上头的字,可看着这幅画,还有画中那只有个背影的男子,心头却是说不出的喜欢。好好一幅画,烧了太可惜。
她将这幅画悄悄收到最角落的衣箱里。
次年秋天,大娘那体弱多病的儿子死付出了。对的,她本来还有个异母哥哥,只是从小便是药罐子,被大娘安置在内院,几乎是足不出房。
那段时间,大娘很少出来见人,终日留在后院,甚至儿子下葬时她也没有出来。再后来,祝家突然有了一条严厉的家规,便是任何人都不得在大娘面前提起她丧子之事,大家就当少爷还活着吧。
她记得,爹就是在那一年开始见老了。
之后的日子也算平静无波,祝家上下安分守己,各做各事,只有她老觉得自己老遇到奇怪的事。
有一次,姐姐捉弄她,将她反锁在老鼠成群的废屋里,她求救无果,又冷又饿,靠在墙角昏睡过去,迷糊中,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喊她。她醒来,迷蒙的视线里隐隐见到一个背影,从打开的房门中离开。她揉揉眼睛,废屋的门不知几时被打开,但是,四下并无他人。
她以为刚刚是在做梦,或许是姐姐良心发现,偷偷开了门吧。
类似的事,不止一件。姐姐想到过各种花招对付她,在路上挖泥坑当陷阱,在她的水杯里下泻药,可她每次都能安然无恙,走到陷阱前会突然停下绕过去,水杯已经端起来,却莫名其妙滑脱到地上。
于是,别人都觉得她运气好。只有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运气的问题,每次遇到灾祸时,似乎都有股力量帮她化险为夷,但她又毫无证据。
时光如水流去,她到底是平安长大。爹说她跟娘长得一模一样。姐姐也不再捉弄她了,她有了自己的世界,整天想着那些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大娘也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很美丽,只是看自己的眼神比之前更冷了。
一年前,爹已病到不能下床,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那天她正要亲自去为爹熬莲子汤,大娘却将她叫去,让她去郊外的青莲寺为爹求一道平安符回来,且要独自步行而付出,方显诚心。
对大娘,她当然不会有一个不字。
她去了青莲寺,却在一片荒地里遭遇两个带刀的大汉,他们不求财,只要她的命。
她跑,他们追,刀尖就在她的脑后。
一脚踩空,她滚进一条沟渠,脑袋撞上一块大石,昏死过去。
浑浑噩噩中,又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又看到那个白色的背影,就坐在她前头的石块上。
“你是谁?”她爬起来。
“我来同你道别。”那人慢慢地说,却始终不肯转过身来,“十年缘分,怕是尽了。”
“我们很熟么?”她想走过去,身子却动弹不得。
“祝英台,今后若有机会离开祝家,切勿犹豫。尤其留心祝夫人,她已不仅仅是不喜欢你了。”说罢,他站起来,往前头的竹林而去。
“等等!你到底是谁啊!”
那人没有停,只留给她一个白色的、单薄的背影,像一朵居无定所的云,缥缈不可捉摸。
然后,她一阵眩晕,等她再清醒过来时,她还在那片荒地里,带刀大汉却不知踪影,她疑惑之极,刚刚发生的一切难道只是场梦?她很混乱。
“今年,我就被赶出来了。莫名其妙被扔在山上,遇到了你。”祝英台羞涩地笑笑,“不知为什么,看到你的背影就觉得熟悉,让我想起…那个梦。”
他手中的书,已然翻到最后一页,他活动活动脖子,转头看碟向她微微发红的脸:“这样荒唐的事,今夜说说便罢了,别人知道会笑话你的。”说着,他又忽然问:“为什么总是带着那幅画?”
她想了想,说:“因为画里那个男子的背影。每次看到这幅画,我都会想起那些荒唐的‘梦’,抱着这幅画,便觉莫名的安全。”她眨眨眼,瞪了梁山伯一眼,又道:“好吧,你可以继续笑话我,甚至说我有怪癖。”
“睡觉吧,祝同学。”他放下书,起身扯过被褥,铺在前头。
“啊?!”祝英台噌一下跳起来,“我跟你都在这里睡觉?不不,我还是回琴房去。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