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好好修行的结果是,飞不飞得起来要看运气,没急事的时候,想飞多远都没问题,有急事的时候,飞不到三尺就摔下来。
三月恼怒地敲自己的头,骂自己没用。以前是个风筝的时候,想飞多高就多高。早知现在是这样,还不如不要变成人形。她更讨厌义父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把他们从老道的盒子里放了出来。
要当神仙,便跟我走吧。他这样说。那时候,大家还很懵懂,只依稀觉得神仙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他们被义父装进竹篓,找在肩上。透过竹篓上的缝隙,他们看到盒子外的世界,是个道观地下的密室,密室里除了他们,还有很多类似的铁盒子,盒子上贴着古老的封印。
道观外头,老道断了一只胳膊,奄奄一息地靠在观里的神像下。
“你究竟是何人?”老道怒问。
“反正是你不能惹的人。”义父看也不看他,“这三个我带走了。别的我可没动,你仍是为民除害,降妖除魔的英雄。”
“他们不是寻常妖物!不加镇压,必会祸害人间!”
“你为何留下他们,你心中了然,谁是祸害,我心中了然。”义父冷哼。老道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义父带着他们回了家。那晚,义父拿了一根柳枝,沾了水,朝他们身上洒了几下,他们便有了人的模样,只是身后,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尾巴。他们的线,依然忠实地跟随着他们。
义父用三道符纸,断了他们的尾巴,落下来的黑线,被分别收到三个锦囊中。等你们的线变成金色,或者白色时,便代表你们有资格做神仙了。义父把锦囊揣到怀里。
那里,义父在他们眼中,简直是比神更厉害的人物!他教他们打坐练气,在日月交替之时,吸取珍贵的天地之气,还要他们刻苦修炼各种法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修炼得够好,一旦通过天界诸神的挑选,便能在天界长生录上记下名字,从此位列仙班,一飞冲天。于是,他们渐渐跟从前不一样了,不止是外表。
不过,时间也让义父从神一样的男人,变成了市井的老无赖。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很热衷于督促他们修炼,后来几乎就放任不管了。
那个落雪的晚上,不肯好好修炼的三月,又被义父揍得哇哇大叫。这老家伙从来不会自己动手,只是念念咒语,家里的擀面杖就自己飞过来,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打。疼得要死!
她捂着屁股,连滚带爬地躲到桌子下,泪水鼻涕齐飞,哭喊:一定要当神仙吗?我当我的风筝不行吗?每次都打我,我又不是圈里的牲口!你要当我是牲口,不如明天就卖了我!
擀面杖落到了地上,义父拿着他的酒葫芦,红着一双眼睛,走到桌前,看了她半晌。她拼命往里缩。义父看了她很久,说:回房睡觉吧。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抱着他的酒壶,在天井的枯井前坐地一夜,醉了一夜。那天之后,义父就再也不管他们修行的事了。
三月至今也不清楚,义父究竟是做什么的。他如此了解神仙的事,做的也是跟神仙有关的事。她问过义父,你是不是神仙,义父说,不是。
那你是人?不是。然后义父就不许她再问了。
好在之后的日子,轻松了许多,她也就懒得纠结义父到底是什么,只要他肯让自己到处玩,让她好吃好喝,这就足够了。
可现在,她怎样也轻松不起来了。不能飞,如何能赶去皖城。她抬头看身边那高高的树杈,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4
“你有病是吧?那么高往下跳?!”
三月挪开捂住眼睛的手,看到了一张不解的脸,惊奇地喊:“小猴?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拾柴。远远就看到你站在树上。”
接住她的男人,是去年搬来的邻居。其实是长得年轻英俊,一表人才的,只因有一次替邻家的儿子捉猫,利索地爬到很高的树上时,被她看见,便有了小猴的绰号。
这绰号跟他一点都不般配,因为这家伙不但模样长得好,还能文能武,能下厨能喝酒,连义父都常去找他喝酒发牢骚,赞他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家伙,那熟络的样子,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似的。
三月也喜欢去找他,主要是为蹭食。他把鱼虾抹上奇怪的资料,烤来吃,十分美味。而且他还会剪窗花,剪子灵巧地舞动下,各种花草动物,活灵活现;还能下棋,自己与自己对弈,乐在其中。除了这些,他也写文章,一气呵成,朗朗上口。兴致来了,还会取出那柄挂在墙上的长剑,边喝边舞,从地上到屋顶,从屋顶到天空,酣畅淋漓。
看着这个邻居,三月会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么?并没有看到他出去干活,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家里,孤单但不无聊地活着。
不过,有一次义父喝得烂醉归来,她把他扔回房里时,听到他口齿不清地说,隔壁的家伙是神仙,真正的神仙,比他认识的任何神仙都干净,都高贵。
当然,酒醒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承认了。
翌日,三月跑去看他剪窗花,直截了当地问,我义父说你是神仙呢!小猴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是。
三月激动了,她第一次看到活的神仙!
你是什么神仙?!她太好奇了。
他说,我是战神手下跑腿的小仙官。
这一天,三月知道了掌管人界战事的神,就是天界大神之一的战神,天下烽烟,谁王谁寇,都在战神的手中被定下轨迹。战神殿里,有一张巨大的棋盘,沙场征战,黄土高飞,多少头颅落地,多少豪杰并起,不过一子起落间的事。
听起来,真是神气。啊,好像义父说,这次被选中当神仙的话,就会去战神麾下任职,当什么偿愿仙官。三月不知道偿愿仙官到底是干吗的,义父解释得很含糊,只说是个很受人尊敬的职位。
“你是仙官啊,看你这么厉害,是偿愿仙官么?”她觉得,小猴如果真是神仙,肯定是受人尊敬的那种。小猴愣了愣,摇头,说他只是个普通的低等小仙罢了,连个正式的称谓都没有。他到丹徒来,只是为了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
这样听来,三月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了,这么厉害的人,都只能在那个战神手下当个“低等”小官,当神仙还真没什么意思。
不过,此刻他的出现,实在就太有意思了。
“带我去皖城,我一急就飞不起来。”她从他怀里跳下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办得到的,对不对?”
“去皖城做什么?”他问。她眼睛里的光彩黯了下去,说:“我的好姐妹出嫁,我去看看。”
“不是喜事么。”他勾起她低落的下巴,“怎么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还是你们妖怪高兴的时候都这个模样?”
“你先送我去,我再告诉你。”他越这样说,她心里越不好受。
“好。我送你。”
小猴知道她的身份,肯定是义父讲的。那老东西,黄汤一下肚,什么都装不住。
人间,妖怪跟神仙当邻居,真难得两边都没有异议。三月在心里庆幸着她跟小猴之间古怪又自然的默契。
5
整个皖城喜气洋洋。乔老头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嫁,还嫁得孙策周瑜两位年轻豪杰,如此际遇,真真是世间佳话。老百姓前些日子还对攻下此地的孙策胆颤心惊,但见他器宇轩昂,爱民如子,身边又有周瑜此等良臣猛将辅佐,麾下军队也纪律严明,很快便从惧怕转为欢喜了。加上这段婚事,皖城更是喜上加喜,连天公都作美,阳光熠熠,春风拂面。
小猴驾云的本事十分漂亮,携她稳稳落在一个僻静处。进城门再过一条街,就是乔家的宅子。她往城门走了几步,又停下,往里看,满目喜庆,热闹得要把她挤出来似的。
“还不去?这么短的路也懒得走?”小猴横抱手臂,靠在一旁的乱石上,“不好再驾云了城里人多,容易被人看到的。”
“我…我还没买贺礼。”三月为自己突然的怯懦找理由。
“要什么贺礼,既是好姐妹,你去了,祝福了,就是最好的贺礼。”小猴往她背上推了一把,“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哦…”三月揉着衣袖,犹豫着往城里走去。
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淹没在人群里后,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一只手臂,横在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老道面前,笑问:“道长可也是去乔家喝喜酒的?”
老道一惊,转眼间已被他架住了胳膊,半边身子如针刺般麻疼,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老道怒道,“莫在耽搁贫道的大事!速速退开,否则休怪我出手无情!”
“莫非道长赶着去降妖?”他抬头四望,“不觉得此处有妖气呀。来来,借一步说话。”
老道身不由己被他拽出了城门。
荒草地上,老道的拂尘在明媚的阳光里,划出凌厉的气流,招招都要取小猴的性命。
小猴并不急于还手,闪身跃到一棵老树上,笑问:“道长如何知道她会来皖城?莫非有人特意告知?”
“与你何干!二十年前是贫道大意,一干妖孽才有机会逃往尘世。如今她自投罗网,贫道当替天行道!”老道斥道。
“道长是想替天行道,还是要抓了这些飞天回去,心供己用呢?”逆光而立的小猴,笑容在阴影里隐去。
老道脸色一变,恼羞成怒:“贫道本不欲与你这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如今既是你自己找死,也休要怪贫道了!”
“道长,不如先看清楚我这凡夫俗子,再做打算吧。”数道利光从树上激迸而起,这一片被春光笼罩的温柔天地,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老道的双目瞪得浑圆,仅剩的左手,指着树上,剧烈颤抖:“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也永远说不完了。
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阳光依然和煦地照下来,老道僵硬地躺在地上,睁大了眼,他长而柔韧的拂尘,穿过了他自己的心口。
前头,小猴的背影越来越远,烟化在碧绿的山水之间。
6
三月走出城门的时候,半边银月已经挪到了另一半天空。
一个酒壶被她捏在手里,边走边喝,边喝边唱。小猴走到她面前,看她眼神朦胧,双颊飞红,拿过她的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很烈的酒,喉咙都要烧起来似的,居然被她喝掉了大半。
“高兴了?”他扶住摇来摇去的她。
“高兴!”她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说:“大乔好漂亮呀!大红的嫁衣,还有她的鞋,是她自己做的哦!绝美的胭脂红呢,上头绣着一对鸟。她说…说那鸟叫什么来着?”
“鸳鸯。”他说。
“对对,成双成对,白头到老!”她高兴得真蹦,“红烛高烧,一对璧人!她跟孙策真的好般配呀!”
“嗯。般配。”他拽住傻蹦个不停的她,抱住她的腰,麻利地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小猴…”她唤他的名字,“我也想穿那样的鞋子呀!你送我一双好么?你不是神仙吗?”
“好,我送你。”他走得很稳,怕颠了她似的。
三月眨巴眨巴迷蒙的醉眼,突然用力捶他的背,大笑:“哈哈,你送我鞋子,我也穿不了呀!我没有脚啊!没有脚啊!”她反手过去撩起她长长的罗裙,膝盖以下,空空如也,“义父说,你们就算变成人的样子,也是没有脚的!”
“把裙子放下,小心着凉了。”他把她的手拉开,整理她的裙子。
她的笔越来越小,也不胡闹了,喃喃地说:“小猴,义父说我,还有木生跟烟夏,说我们不是风筝,是飞天!飞天哦!天生就有资格位列仙班的妖怪!说天界的神,个个都喜欢我们。我们可以听到人们的愿望,藏在心里的愿望呢!”
“哦。”他淡淡应着。
她继续喋喋不休:“这次被选中的,是去为战神工作呢!战神好厉害的!木生可想去了。我不去,我就留在家里,看你剪窗花,吃烤鱼,好不好?”
“为何不想去?”他问。
她用力摇头:“不知道,义父说,每个飞天都有一根线拴着,那根线还会变颜色,变了颜色的时候,就可以交给天神了,他们就可以带走我们了。可是,要为什么要给他们呢,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拿走我的线,我是不是会被他们绑住呀?”她突然大叫,“不要绑着我!我要飞,飞到曲阿,他在那里修了一座屋子,有桥有流水,竹叶上还挂着露珠。”
他默默地听着,走过一座石桥,将她轻轻放下来,靠在一块青石上,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
“嘻嘻,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我只告诉过木生跟烟夏,你是第三个知道的呢。”她的头依着他的肩膀,把手指入在嘴唇上,“那年在曲阿,他的宅子里,掉进水池的那个是我,不是大乔!”
“是你还是大乔,重要么?”他看着她撅起的嘴,笑了笑。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不重要。可他问了我的名字,问我家在何处。大乔就在我旁边,他什么都没问她呢。”
“嗯。他喜欢你,不喜欢大乔。”他直白地说。
她傻笑了半晌,又耷拉下眉毛:“可大乔是我的好姐妹,我听到她心里的愿望。”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声音越来越小。
“睡吧。”他把衣服给她盖好。
她摇头:“不睡。”
她没醉呢,什么都听得清楚,看得清楚。
那是五年前,乔老头带着他的女儿来拜访义父,请义父入朝为官。乔老头每天都来游说义父,还干脆在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来。他们谈天下,谈政治。她听不懂,倒是跟他那对花儿一样娇媚的女儿成了好友。
豆蔻年华的女儿家,不需要任何刻意的努力,只是交换一两个所谓的小秘密,便成了金兰姐妹。大乔小乔孝聪慧过人,尤其是大乔,明朗豁达,外形虽然娇弱,心胸似比男儿家更开阔,见识也更胜一筹。
许多个星月当空的夜里,她跟大乔并肩坐在天井里,说着女儿家的小心事,连吹过的风都散着甜甜的味道。她没有双脚这个秘密,被一阵大风暴露了。
大乔当然是惊讶的,但是没有逃更没有任何鄙夷或者恐惧的神情。她告诉大乔,她天生没有脚,所谓的走路,其实是漂浮,所以她的裙子总是那么那么长。我是一只妖怪——她对大乔坦白,甚至做好了失去这段友情的准备。可是,大乔只是替她整理好了裙衫,说,姐妹就是姐妹,妖怪不妖怪,有什么打紧。
她愣了很久,眼泪在眶里打转。
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她学会了驾云,常背着义父,偷偷带着大乔跑去很远的地方玩。
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她们落在了曲阿的某座山下,好奇原她们,被眼前那宅子里传出来的琴声吸引。偷偷潜入,循声而去,谁料她粗手笨脚,竟落入水池,惊动了抚琴的人。
就这样,她在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见到了那个人。他把她从池中抱起,隔着满眼的水渍,她看到了这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容颜。
玉冠束发,黑衫如墨,五官之俊美已不消多说,单是他眉宇时那一抹英气,连最亮眼炽热的阳光都被比下了气势。
闻声而来的侍从高喊着主公,被他呵退下去。
她慌忙从他身上逃开,拼命地扯着裙子,生怕脚下的秘密被他发现。第一次,如此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没有双脚。
“你是谁家姑娘?何故入我府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我叫三月,她是大乔。”她把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大乔拉到身边,慌乱地说,“我们路过,听到这里琴声好听,就…就偷跑进来了。”
他望着她笑:“幸而是在曲阿别苑,这里若是我江都府邸,只怕你们还未入内,便被当做恶贼擒住了。谨记了,女儿家,切不可如此鲁莽,下次再来,让侍从通传一声,光明正大从正门入内。”
“哦。”她红了脸,不敢看他。
“喜欢听我抚琴?”他问。她傻乎乎地点头。
“哈哈,我的琴艺跟我兄弟相比,还差得远哪。”他大大方方地抓了她的手,信他抚琴的亭台而去,“民间有传言曰,曲有误,周郎顾。可惜今日他远在别处,你们没有耳福了。”
她吓得赶紧抓住大乔,一起往那边去。
“你叫三月?”他突然转过头。
“嗯。”她躲开他的目光。
然后,那一整个夏日的午后,在他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以及她和大乔的局促不安中,过去了。
她偷偷看过他很多次,看他颀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娴熟而动,看他专注又坚定的双目,在琴声中透着无限的温柔。这男人,本身已然是世上最好的一支曲子。
她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孙策。而这个午后,是没有大乔的,她跟他,都忽略了大乔的存在。
很久之后,三月仍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她偷偷又去过曲阿几次,却再没有见过他。他的侍从说,主公的父亲葬在曲阿,每年夏天,若无战事,主公都会到这里小住几日,如今主公已回了江都。
故事到这里,她以为就是结束了。
乔老头始终也没能游说成功,最终带着女儿们离开,因为没能完成皇命,不敢回朝,索性去了皖城定居。她与大乔,给彼此的临别叮嘱是一样的——不论世事如何艰辛,也要努力做个幸福的女子。
幸福…幸福…她呢喃着这个词,慢慢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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