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行不够还用血煞之术,你太乱来了!”梁宇栋抱着浑身是血的末白,强作镇定,“撑着点,我去找药。”
“别干没用的事了。”末白拉住他,白如宣纸的嘴唇费力地开合,“本来以为…能沾你的光长生于世的…呵呵…虽然不能长生,可多活了这么些年,也好。”
阿辽慌了,扑上去抱住末白,大声喊:“末白姐姐,你怎么了?”
末白缓缓转过头,看定阿辽,笑了:“我就是讨厌你对身边的人总那么好…就是不想让自己喜欢上你…我怕自己会像那个笨蛋一样…”她看了看梁宇栋,“我最讨厌感情用事的人。”
“你尽情讨厌吧。”梁宇栋笑着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好好活着吧…蠢丫头…”末白长长吐出一口气,今生对阿辽唯一的一次笑容,永久留在她绝美的脸上。
阿辽呆呆看着她的身体渐渐缩小,直至缩成一只小小的白猫,最后化作一道光圈,消失在梁宇栋怀中。
“师父…末白姐姐她…”阿辽傻了般用力抚摸着地上的泥土,“末白姐姐去哪儿了?”
“另一个长生的地方。”梁宇栋抓住她的手,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只有释然。
阿辽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盈:“师父也要去么?如果制不成长生引。”
“有了银杏子就不用去了。”梁宇栋刮了刮她的鼻子,侧身指了指他们身后,“你看那边是什么。”
浮生物语·长生(9)
阿辽回头,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星光之下,枝繁叶茂。
梁宇栋走过去,手掌轻轻覆在树干上,嘴里默念了几句,一圈淡淡的绿光从他掌下生出,在空中画出一道好看的光痕后,落进他摊开的掌心。
阿辽看着他手中那一颗圆滚滚白生生的果子,一把擦去了眼泪,傻傻道:“这个银杏子…跟我平时看到的不一样。”
“当然跟你看到的不一样。银杏子乃上天神物,得一千年才长成。我算过时间,今夜才是银杏子成熟之时。末白太性急了。”他叹了口气,靠着树干坐下来,“她本是一只染病而死的白猫,三百年前被主人埋在我的真身之下,因为被我的灵气所染,又受了日精月华,便成了妖。天长日久,她的真身与我的真身成了共同体,如果这次我避不过这场劫,她也会跟我一道,灰飞烟灭。”
“那…那师父你赶快把银杏子加进药里啊,这样就能做成长生引了!”阿辽急急道。
“今晚就能制成了。”梁宇栋如释重负,朝阿辽笑道,“不过服药之后,我得去远点的地方独自静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得自己照看自己了。”
“要去多久?”
“十年。”
“好。我等师父回来。”
阿辽紧挨着梁宇栋坐下,挽着他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他就会不见。
山风撩过,万籁俱寂。山顶上只有两个互相依靠的身影,以及悠长的呼吸声…
“阿辽,你觉得长生好么?没有尽头的生命。”
“当然好啦,如果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长生会让快乐也变得没有尽头。”
“那如果不快乐呢?”
“师父,怎样才是不快乐?”
“比如…你末白姐姐消失的时候,或者想象一下,我也消失的时候。”
“不要!我…我讨厌不快乐。不快乐的日子我不要!”
“‘不快乐的日子我不要。’呵呵,阿辽,说得真好。那你答应我,以后每一天都要快乐地过。”
“嗯。我知道。我会乖乖等师父回来。”
清晨,梁宇栋失踪了。
山顶上,只有靠着银杏树,仍在睡梦中的阿辽…
两天之后的夜里,镇里遇上了百年不见的特大雷雨,雪亮的雷电,几乎将天空撕成碎片。
人们在一夜的胆战心惊中,迎来了翌日的阳光。
“昨晚的雷好吓人啊!”
“知道吧,育才小学外头那棵老银杏树被劈成了两半呢!”
“有这事?”
“我侄子就住那边的村子里,可邪性了,听说是被拦腰劈断的,树根那儿被轰了个大洞,那洞里头还藏了一具不知是猫还是狗的白骨呢!”
“真吓人…最近怎么了,先是冰雹又是雷雨,老天爷发脾气么?”
傍晚的小区里,散步的人们围在一起,津津乐道着昨夜那场雷雨。
6.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女人好像已经习惯了“浮生”的味道,杯里只剩一半茶水,“他没有回来。”
我回过头,看后院里那棵瘦弱的银杏。
“你也是树妖,能帮我找回他么?”女人的身子朝前一倾,眼里的泪就快涌出,“他留了一整箱金子给我,只要你能找到他,我把剩下的都给你。”
“你到现在也不识字么,阿辽。”我答非所问。
她一愣,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也好呢。”我笑出了声。
她不解地看我。
“你永远都会记得他的吧?还有那些所有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啜了一口我的茶,“记得你向他承诺的快乐。”
“是。”她的语气里,有最柔软的坚定。
浮生物语·长生(10)
我放下杯子,把金条推回她面前:“请回吧。”
“裟小姐,你…”她愕然,继而失望。
“快乐地活着。或许会有重逢的机会。”
我起身,送客。
“老板娘,你…你居然拒绝那么多金子!”帮工之一的胖子从我身后冒出来,张望着阿辽远去的背影,捶胸顿足。
帮工之二的瘦子飞快地在计算器上按动,按今日金价计算那一堆金子能换回多少现金,这些现金又能买回多少好吃好穿好用的。
我无视他们的存在,一伸手,从空气中抓出一本册子,发黄的封皮上端正写着《妖灵长生方》。
哗哗两下翻到“树妖篇”,我的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银杏子:灵药,天界银杏神树所生。每千年现世四颗,落地即成人形,皆女童像,血肉心志,与人无异,貌圆润,心纯净,不生恶念。所在之处,枯树逢生,冬现硕果。天劫当日取其心,辅以以上药材,即成树妖之长生引,服下可庇树妖元神不散,真身不灭。长生无虞。”
“要骗她,还真是很容易。”我轻笑,合上册子,朝后院走去。
“啊?老板娘居然也有这册子?”胖子跟瘦子大呼小叫地凑上来,宝贝似地死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最好断了偷看的念头。”我白了他们一眼,挑眉道,“否则我会效仿我的同类,在你们的食物里下忘言咒,让你们当一辈子文盲。”
胖子跟瘦子互看一眼,悄声道:“我们认识的字好像本来就不多…”
月亮在空中弯成白白的一牙,清凉的银辉温柔地笼罩着夜里的院子。
“我怎么觉得这棵银杏突然变好了?叶子多了好多,绿了好多。白天还是要死不死的样子。”胖子指着那棵曾经萎靡的银杏树大声说。
“还真是呢…”瘦子在树下转悠半天,突然指着树上高呼:“你看那儿,居然结果了!!这不是还不到结果的时候么?”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前做白果炖鸡了?”胖子开始流口水,“那女人果真是银杏子呢,不过在咱们店里呆了半天而已,居然连这棵破树都结果了。”
“我去拿杆子打白果。”瘦子一溜烟不见了。
我站在树下,拍了拍那粗糙的树干,自言自语:“杀了她入药,所谓的长生,会变成永无止境的寂寞跟难过吧…”
身边若有对自己好的人,瞬间亦是长生。
能被人牢牢牵挂在心,永不忘记,消亡亦是长生。
梁宇栋到了最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老板娘,我们也有要过天劫的一天吧。”胖子偷偷溜到我背后,眼馋地看着我手里的册子,“那个…肯定有说到我们这族怎么过劫的方法吧…”
“你离那时候还早得很。”我瞥了他一眼,“不过,建议你减肥,雷公劈你的时候也好跑快点。”
“打击人家的生理缺陷…”胖子咬着手指,委屈地蹲到墙角伤心去了。
胖子的样子,让我突然想到末白那只猫,她才是最聪明的吧,比梁宇栋聪明多了,起码懂得从一开始就努力让自己讨厌阿辽,拒绝她一切好意,将来吃银杏子的时候,才不会不忍心。
可是,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她曾有成百上千次机会,杀掉阿辽。
梁宇栋,末白,谁都没能长生。
但是,他们比谁都更长久地活了下来——在一个不识字的,名叫阿辽的,有点笨笨的女人心里。
尾声
胖子跟瘦子在厨房里忙碌,“不停甜品店”里到处都弥漫着奶油跟糖粉的味道。
“真的找不到他了么?”
“上哪儿找?裟椤,你自己不该比谁都清楚么,过不了天劫的妖怪,都只有死路一条。顶多留个尸身在世上。既然对方是树妖,那你去他老家找找看他的尸体,拿去做个椅子凳子什么的留个纪念吧。”
“九厥,嘴巴不用这么毒吧?我不就是随便问问么!”
闷闷地挂了电话,我在心里把电话那端的臭屁男人鞭尸了一百次。
我承认,我幻想过梁宇栋还活着,就像肥皂剧里的情节一样,垂死之际遇到高人或者秘笈,大难不死。
阿辽眼睛里的纯净与渴望,让我忍不住感情用事,想帮她。
可是,只是头脑短路的幻想。
阿辽今后的快乐,只能由她独自完成。
我深呼吸,伸着懒腰走出房间,哼着一首又老又土的歌——《祝你平安》。
桌上的电脑忘了关,网页上是一段简短的介绍:“唐代诗人王维晚年隐居辋川,相传曾亲手植银杏树一棵。”
在以一株银杏为背景的网页中央,有楷书两行——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唐 王维《辋川集.文杏馆》
浮生物语·鱼爱
楔子
我居然被威胁了!身为一只堂堂的千年树妖。
桌子对面的人,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大爷似地歪头瞪我,斜下的刘海遮了他半只眼睛,一脸冷漠的高傲,拒人千里之外。可惜,黑色的高中校服出卖了他的伪成熟。
“给我找到世界上最干净的水。”十分钟前,他打量着我这家名为“不停”的甜品店,漂亮的眼睛里只有不屑,“找得到,酬金之外,我再给你十家店面,每家都比现在这个小破店豪华十倍。”
“找不到呢?”我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吹开漂在碧绿茶水上的一片茶叶,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P孩腹黑N次。
“我就拆了你的店。”他拿起盘子里的香芋奶糕,皱着眉嗅了嗅,扔回去。
当我用“送客!”二字表达出本店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伟大时,我的雇工兼保安,胖子跟瘦子,正流着口水围观停在店门口的那辆玛莎拉蒂。瘦子还摸出计算器,专注估算以他的工资得多久才买得起这辆车。
我把这两只丢人的家伙吼回了厨房。
“我收到的消息是,你最喜欢的就是钱。”他对逐客令充耳不闻,抬眼看看我,“你没有拒绝的理由。”末了,他喝了一口我给他沏的茶,明显皱了皱眉头,想吐出来,又逼自己吞下去,逞强地冷笑,“我们家要做的事,没有办不到的。这你应该知道。”
我也冷笑,嗤之以鼻。我知道他叫沧瞳凯。当然,我也知道沧瞳家的底细。可是,又如何?威胁一个资深妖怪,是不对的。年轻人总爱犯这种错误。
“我喜欢钱,可我不喜欢你。SO,门在那里。”我起身离开,背影绝然。
小鬼,跟我比个性?!
我突然听到后面嗵一声闷响。回头,沧瞳凯居然单膝跪在了地上。
“求你救她。”卑微的乞求里,分明是委曲求全的忍耐。
隔开我与他的桌子上,除了茶杯糕点,还有一个小鱼缸,净透的玻璃里,一尾白色的鱼,晃动花边一样的鳍与尾,缓慢游弋。
鱼缸里的水,是淡红色的,沧瞳凯带着它进来时,水是无色的。左边的鱼鳍上,有个伤口,血一点一点涌出,在水里晕开。
“我用了最名贵的药,找全世界最顶尖的专家,也治不好它。”沧瞳凯漂亮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沮丧的灰翳,手指在鱼缸上心疼地游移,“它的伤口无法愈合。有人告诉我,要最纯净的水才能救它。”
“我这儿有一整桶纯净水,喜欢可以搬走。”我的目光从鱼缸上移开,指着角落里的饮水机,样子一定比他刚才威胁我时可恶百倍。
“你…”他呼地抬起头,拳头握得咯咯响,白净的脸涨红成了番茄,怒到极致又不能发作。
小P孩,还收拾不了你?!我邪恶地在心里比划了一个胜利的V。
“起来吧。”我心满意足,收回巫婆的邪恶,绕过桌子,扶住他的胳膊微笑,“不如一边喝茶,一边跟我讲个故事。关于你,关于那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