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绍南在机场见张曼宁一身利落的职业装,或许不如平常见到的莺莺燕燕那么妖娆,可是摘下墨镜一看,也是别有味道的飒爽英气,尤其是那股气场,平常的男人恐怕要退避三舍吧?

“赶着回家见老公啊?你家景市长去区里调研了。”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张曼宁瞥了他一眼,一副我真的不想认识你的模样:“要不是跟你是同学,我真懒得搭理你。”

“哟!小曼儿生气了啊,行,哥认错,哥班也没上,在这站了半个多小时接大小姐您的机,真是吃饱了撑得慌。”

“爱接不接。”张曼宁很顺手地把行李交给他,跟着他走出了机场。

“姑奶奶想去哪?小的听你吩咐。”

“去酒店,洗个澡,睡个觉,吃个饭。”

高绍南跟张曼宁从大学就是同学,到了美国后,好巧不巧又是同一个学校。学的虽然都是政法,可是很明显一个心不在此,一个雄心勃勃,但倒不阻碍两个人的友谊。张曼宁身上有股男孩气,尤其在异国他乡,两个出身相当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因为识于微时,所以交心则易,彼此都不是善茬,但好在,对对方来说,高绍南如何坏,那都是旁人的看法,张曼宁就算是跟景然结婚,也不妨碍高绍南继续认这个女人当自己的哥们儿。更何况,世界就这么小,绕来绕去,都在同一个圈子,出了事,高绍南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跟张曼宁都是受害者。

两个受害者一路插科打诨,吃饱喝足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那女的是景然的初恋?”

高绍南点了点头。

“消失了若干年,然后突然回来了,两个人又见面了,复合了?怎么听着那么狗血啊?”在外人面前,曼宁是轻易不会示弱的。即使说着的是跟自己婚姻密切相关的事情,口吻还是那么的事不关己。

“其实吧,那女的,我真没想怎么样,谁知道你们家那位真是铁了心地把哥哥我往死里弄啊,你知不知道醉生梦死这一倒,哥哥损失有多惨重啊?”

“得了吧,你还演戏演上瘾了?你给我好好说,一句也不能漏,你跟那女的是什么关系,那女的跟景然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倒出来,要是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我要你好看!”

高绍南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又想到这事无论如何总要有个了结,再这样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说到底还是要靠张曼宁。更何况,他这个人怎么样,张曼宁跟他同学那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他狠了狠心,干脆一骨碌说了起来。

高绍南并不擅长讲故事,一件事情讲得七零八落,遇到心虚的时候还要扯些有的没的,不知道是为了搪塞张曼宁还是说服自己,就这样,张曼宁还是在支离破碎中大致拼凑出了前因后果。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吐出一口长气。

“我要是那个甘尚川,我非一刀结果了你。”

“那不是年少不懂事么?”

“那你现在就很懂事了?懂事了你还去招惹人家?”

“哎,我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感觉。以前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她成天在我面前晃悠也就算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见着她,心里还是跟猫抓了一样,没着没落的?是,我也觉得自己挺浑蛋的,但我要是有半点办法,我真不会那么干的。”

“高绍南,”张曼宁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丫真变态!”

“我?变态?靠!我变态怎么了?那个景然就不变态了?平时装得跟那什么似的,一脸的道貌岸然,你不知道这政府的那些女的一个个迷他迷得不行,切!结果呢?还不是搞那套,家里一个,外面一个。哦,你还记得井巷子那里的老房子么?知道现在是个什么行情不?一两千万的四合院,那女的现在就住在那呢!你以为就你们家那位是个正人君子?别说这个,就看他整我的那些招数,那叫一个阴险毒辣!一阵风地开展什么所谓的政治学习,要建立什么新文化模范城市,口号唱得那叫一个响,搞了半天还不是公报私仇!”高绍南愤愤不平地说。

“绍南,你知道你输在哪儿么?”张曼宁突然就冷静下来,“你这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你以为旁人也跟你一样,你真的以为景然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你吗?”

第七章

她在想象中勾勒那个白衣少年,热情,阳光,有着不逊于太阳的灼热,从小年到青年,他可以为了要守护的女孩跟人打架,跟家里人抗争,青春的叛逆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而是为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张曼宁在酒店休息了一个晚上,隔天早上才回到政府大院。景然不在,行李箱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她坐在沙发上,才开始慢慢回味昨天高绍南讲的一切。

她是知道在她之前,他是有过女朋友的。在这方面,他从不隐瞒。她还记得当时听到的时候,她对他简单甚至有些苍白的情感经历感到过诧异。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如果不是性取向有问题,认主没有一箩筐的前尘旧事呢?在此之前,她是真的不介意。因为那个人,只是一个虚空的符号,仅仅只是前任女友的符号而已,而她张曼宁又何曾把这些事情放得进眼里呢?可是现在,这个符号突然具象化了,不仅有前因,还有后果。不仅是一个活在景然记忆里的人,还是活生生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那个人。

他们之间的过去,在高绍南语焉不详的表述中,她已经可以拼凑出一个大概。

令她诧异的是,那个拼凑出的景然,那个跟甘尚川在一起的景然,跟自己认识的景然陌生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她是景然,是一个凡事都有度的人,更像是一杯永远不会烫手但也不冰冷的温开水。三十七度男人,谈不上冷漠,也谈不上热情,更妄论狂热。

她在想象中勾勒那个白衣少年,热情、阳光,有着不逊于太阳的灼热,从少年到青年,他可以为了要守护的女孩跟人打架,跟家里人抗争,青春的叛逆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而是为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他可以早早地就许下诺言,用一种几乎执拗般的韧性和耐力让所有人对这样的恋情从反对,到不赞许,到默认再到乐见其成。她甚至能够勾勒出那个年月的景然,不像现在这般沉默,阴沉,他的主见,他为自己未来勾勒出的前景并为之倔强前行的动力,或许,大多来自他要守护的那个女孩吧?

她完全可以想象出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学校里的天之骄子,对旁的女生不假辞色,目不斜视,对周遭纨绔那些荒唐的作为不干预不反对但也绝对不会苟同,因为他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里有个叫小川子的女孩,那个女孩子就像一个绝对不可忽略的存在一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甜蜜、浪漫、温柔、体贴、热情甚至冲动都是因为她。因为生命里有了如此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所以才能那么坚定,执著,朝着既定的方向和轨道前行,他不需要设问,为什么要过这样的人生,为什么要被父辈安排变成那个所谓最优秀的人,因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和优秀,他才有能力守护青春懵懂时最瑰丽的那个梦。

换句话说,“小川子”三个字,或许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代表了景然的过去,过去所执著的那个梦想。可是,那个梦想碎了,不存在了,被玷污了,被毁灭了,他又如何不怒呢?那样的怒气和怒火,或许有一大部分都是冲着自己的吧?因为自己的自私或者是别的,他把过去的自己弄丢了。

张曼宁像是在分析案例一样冷静地分析着景然,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情绪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稳定和平静无波。但这样的答案,让她更加好奇,那个叫甘尚川的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否像她认识的那些女人一样,敏感、纤细、脆弱、惹人怜惜呢?她见过那样的女人,被人呵护如同珍宝,漂亮如同安琪儿,不懂世间冷暖,天真宛若孩童。或许,在出事之前,甘尚川也是这样的吧?她唯一觉得诧异的是她的再度回归。

她不是没有见识过沉浮。有人昨天还高高在上如同公主,可一旦家道中落,或者惹祸上身,第二天就会消失不见。她曾有一个政法的女同学,家里出事之后中途退学,几年之后,她在异国街头偶遇她,那个女人依偎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看样子日子过并不差,但真的开同陌路,擦肩而过。她原来伸出去的手又尴尬地落了下来,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不想见她。不是因为仇隙,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不愿意跟过去的人或者事扯上半点关系。败了就败了,断了就断了,再开始,已再世为人,是另一段人生。

她还听说过更加不堪的例子,那是个大企业的千金,父亲心脏病发,众叛亲离,财产拍卖,破产重组的时候还查出他父亲种种不法证据。她不再是什么高贵的遗孤,据说后来,她上了一个男人的床,因为什么都不会,所以只能用身体作为交易。其实并非真的潦倒到无法存活,只是一朝从巅峰坠落,一时无法承受。她见过那个女的一次,她以女伴的身份挽着那个男人的手出席过一次慈善晚会,旁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你猜她多大了?”

她目测了一下,她神情沧桑,是再好的妆品都遮掩不住的衰败和苍老。

“才二十出头,看着是不是跟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一样?”

她诧异,原来一夜白发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那么那个甘尚川呢?又是为了什么呢?仗着初恋情人的旧情借一地傍身?还是说,她是真的不在意过去发生的种种?

可惜的是,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都不是张曼宁喜欢的。女人,如何的强大洒脱,终归还是脱不了本性。这一次,她决定尊重自己的情感和直觉,而不再让理性凌驾于上,她不喜欢甘尚川,一点也不。

景然从区里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抱歉,这次下区考察的事情是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没办法推脱。你久等了吧?”景然一边脱外套,一边跟张曼宁解释。

换做以前,曼宁会觉得这是景然体贴周到的表现,今天听来却有些刺耳。倘若此刻在家等他的那个人是甘尚川,他会否换一种说辞,上前拥抱她,然后对她呢喃:“亲爱的,我回来晚了。”努力压制下心中那淡淡的不快,她扯出完美的笑容:“没关系。”

相敬如宾,不过如此。

平常夫妻,在家里,最温馨的地点莫过于厨房,一个做饭,一个炒菜,最闲适的地方莫过于客厅,一个看电视,一个打毛线,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家长里短;最激情的地方莫过于卧室,就算白日里交流甚少,但耳鬓厮磨,床畔时光总是旖旎的。但他们夫妇,待得最多的地方却是在书房。

景然坐在书房里那张大得有些过分的皮质沙发上,或许因为连日奔波,神情略显疲惫,他换了身居家的休闲服,坐得不如平时那么挺直。曼宁打量着书房里那面书墙,仿佛对书的兴趣远远超过他们即将要开始的谈话。

“这一次,我不打算放过高绍南。”景然咳了咳,其实想过寒暄,但又不知从哪里迁回,他也已然习惯夫妻这样直奔主题的交流模式。

“理由。”曼宁头也没回,目光继续流连在一排排书架上。她很像在自己的律师楼,下面的律师报上案宗,陈述自己的辩论角度,她在旁细细聆听,从而指导。当然,景然不同。她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与之对话,否则她不配做他的伙伴。倘若彼此的思维不在同一个节奏和频率上,她怕会被他看低。这才是她佯装轻松,言简意赅的真正原因。当面对气场和气势都强于自己的对手时,她会习惯性地用这种方式来应对。

“我想你应该明白,常规的上升路径并不是我要的,明年升任市长、做个三年,倘若老爷子还有发言权,我或许会被调到直辖市,从直辖市再做两年,接着升书记,我家老爷子也该退了,剩下的全靠我自己了。很多人,都走这样一条路,风一吹,什么也没有,做得最好,莫过于平安在这个位置上退休,或者调到中央,领个肥缺的部长当当。但那也是上面博弈的结果。这一路,非已的因素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这样的人生连政客都称不上,不过都是顺波逐流罢了。”

“景然,走大多数人不走的那条路,不一定就是你的蓝海,很有可能是歧途。”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少数派,不随波逐流,有自己的信仰和信念,他们不是政客,而是政治家。她见过太多失败的例子。远的近的,数不胜数,虽然他们的落败在书面上又是另外一种解释。

“你知道某林峰吗?”景然的嘴角带着一丝苦笑,神情仿佛陷入回忆。

曼宁怔然,这个名字她当然听过,这是近年来倒下的最高级别的纪委书记。更何况他不有个罕见的姓氏,在她全然了解了故事的背景之后,她又如何不清楚某林峰这个人呢?

“十年前,他是省城的纪委书记。我爸那个时候还只是S城的市长。省府大院和市府大院都在一起的,所以小时候我常常去他家。”

那是因为小川子也住在那个家吧?曼宁暗暗地想。

“他在理论上走的路远比在实践中走的路长得多。在他家的书房,我看到了很多书,研究专政体制下的官员腐败,研究政体不同论。大多是外文书籍,甚至是不常见的禁书。很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他要反对的不只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体制里的某些错误。”

“那一年,我准备出国。甘伯伯曾经跟我说人活在世上,总归是要有追求的,与其追求不能实现的,遥不可及的,不如追求你能做到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在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痛苦,是他选择了不可能实现的追求。悲观主义的人并不合适从事政治,因为他们很早主会放弃。其实我想他当初选择那样的一条路,不过是自我放弃而已,因为穷尽一生,他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宽慰,因为他看得太远,站得太高,目标太过遥远,遥远到他绝望放弃。”

“我以为他只是洗牌的失利者而已。”

“当然,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一个人上了牌桌,发现即使赢光了所有人,成为最后的赢家,得到了所有的筹码,也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么他还会继续流连在牌桌上吗?”

“那他也不能那么轻易就放弃。”

“你知道为什么权钱往往最容易让人迷失吗?不是权钱助长贪婪,而是贪婪过后的虚无,才是最让人迷失的。当金钱只是变化的数字,当权力只是游戏的道具的时候,人最容易被打败的反而是自己。精神困境的囚徒远比现实困境的囚徒更加可悲,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内心准则与现实环境背道而驰的时候,来自定神的凌迟会让他们选择主动放弃生命,不再挣扎。”

“那你呢?想做他吗?用已身去抗衡准则?”曼宁走近他,在沙发上坐下。

“不,是甘伯伯教会我,不要做一个不切实际的狂妄主义者,如果选择这条路,一个实用主义者更加有用,活得更加轻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读过历史吧?当然,我不是说课本上的那些。”景然喝了一口茶,“或许名垂青史的都是那些理想主义者,谈改革,谈变法,谈大国崛起。但真正给当下的社会和人民产生影响的往往都是实用主义者,一项水利工程,或许要掏空国库,增加赋税,贪婪之徒有机可趁,但一旦竣工,足以让方圆千里的老百姓旱涝保收,那就是效果。”

“我可不可以把这句话翻译成我们的景市长要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曼宁笑着说。她见过各式的空谈,也参与过各式的空谈,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是从事法律还是政治,都热衷于把任何事上纲上线,提意义,提要点,很少会有景然这样直抒胸臆,不论花拳绣腿,不帮锦绣文章,直奔赤裸主题的。当然,她所说的做实事,也不过只是一种代称罢了。

“曼宁,信仰和道德危机不只是出现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建立信仰,拯救信仰,才是最迫切做的实事,即使背上骂名也无所谓。”

第八章

就是这样,一个是把姿态摆得太高,不愿意落入窠臼的原配,一个是压根就不知道心虚为何物的小三,就这样把火星撞地球的传统戏码演成现今这幕荒腔走板的调子。

第二天,张曼宁醒来的时候,景然已经离开了。市政府搬迁到城北新区,从政府大院出发到新区上班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当然,不算上堵车。昨晚的那席谈话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消化,即使过了一个晚上,曼宁也并不清楚所谓的重构信仰是浊比信仰本身更虚空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反驳,甚至不曾谈到与高绍南一派的和解。即使她并不清楚景然会做些什么,但是他绝不妥协的态度已经清楚地让她感受到了。她是高绍南的朋友,但她更是景然的妻子,她清楚自己的立场。

因为没有工作,或许说没有太过重要的工作,曼宁有些闲,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做出与理智无关的事情,比如她想见见那个叫甘尚川的女人。

这,真的不太像她的风格。

电话里,甘尚川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见面,这也有些出乎曼宁的意料。

赴约的路上,曼宁甚至还回忆起了初入行时打的那些离婚官司,老婆与小三之间的对决,或血腥惨烈,或死不罢休,或恶言相向,想着想着自己先起了一身冷汗。不,她才不是那些愚蠢的女人。张曼宁自己这样暗想。

那个位于巷子深处的宅子,她听说过,但从未去过,毕竟是景然私下置的房产,她也从没有放在心上过。如今走进去,窄窄的小巷,只容步行,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已有铺天盖地的蔷薇伸出墙来,越往深处走,暑气越淡,难怪,难怪那个女人不想出门。

清末民初的那种宅子,门口还立着两个小石狮,抬头一看倒没有脾匾,旁边若是把门牌号换成“景宅”二字,倒是现成的民国戏片场。走到门口,有些鬼魅般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她想,倘若开门的是个白衣白袍的女鬼,想必也没什么出奇。周围静得只听得见蝉叫,闹市取幽,真是好享受。她下意识地撇了撇嘴角,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环。

开门的那个女子,戴着金丝眼镜,一副职业女性的装扮跟白衣女鬼形象出人甚远,她火眼金睛,实在有些诧异,这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甘尚川?

“张律师?”职业装女子一开门,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只一个眼神,她就确定来访者的身份,忙不迭地说,“外面很热吧?快进来,院子里很凉快。”

她疑惑仿若踏错时空,这院落并不见得有多珍贵,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青花瓷的半人鱼缸里,几尾锦鲤沉在水底休憩,调皮的猫试图用爪子拨弄开躺在上面的睡莲,看清楚藏在水底的玩具,一派与世隔绝的生机,那种漫不经心的格局下处处是精致的生活痕迹。她,应该不是眼前这位身前职业装的城市女性。

“甘尚川呢?”她站在院子中央,并没有往屏风背后的堂屋看去。

Yoyo转过身,笑得一脸璀璨:“家里很少有人来,川子在弄她的冰镇莲藕,说是要给客人吃,她在厨房,应该快好了吧。请你稍等。我去叫她。”

原来不是故作怠慢,张曼宁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看着Yoyo小跑步的背影转入拐角,松了松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样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剑弩拔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未见,声先传,然后一个晃眼,一个第着半腰围裙的长发女子就到了眼前。她的双手上还滴着水,一定是刚刚洗完手之后还来不及擦拭,因为走得有些急,说话的声音难免有些紧促,都能听见证据里的歉意和善意。关键的是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不是吴侬细语般的软如无有,也不若北方话来得铿锵有力,而是地道的S城本土的方言,该平的仄,该仄的仄仄,尾音的婉转总让人想入非非。

张曼宁不是没有见过美女,正因为见得多,她已经不太会真的拿着尺子去量完美脸孔的黄金分割点,九头身美女的身材比例,因为美有太多种。她早就练出识人本领,看一眼评一个字足以提纲挈领:骚、乖、呆、硬、弱、嫩…她已习惯用一个字去形容那些美得千姿百态的女人。美,并不出奇,整形业日渐发达,要一个完美脸孔和身材并不难,难的是神韵。同样的五官,有人艳丽低俗如姜花,有人清新脱俗如杜若。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一时竟不知用什么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坐啊。”

她自然热络的样子让张曼宁有些失措。

甘尚川冲着厨房喊:“Yoyo,再过五分钟就可以端出来了。”转过身来,笑着说,“张律师,你要喝点什么?”

呵,张律师。好个一派天真。

“龙井可好?”甘尚川见她不答话,已取出了茶具,开始沏茶。

不知道是怕气氛太尴尬,还是她真的熟不拘礼,一派像是熟稔的朋友的口吻开始跟她聊天,“说到龙井,张律师是否听过乳前龙井一说?”真是一副未语先笑的模样,还没开口,她已然被她吸引。

“据说在清末民初那会儿,流行一种茶叫艳茶。十六岁的少女于谷雨那日凌晨上山采茶,采完的茶搁于乳间揉搓,茶香糅合着乳香炼制而成这乳前龙井。据说这样的茶沏好之后,会有一对美少女的椒乳从杯底浮出,若隐若现。”

张曼宁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心底却在冷笑,即使没这个故事,单单看着这样一幅沏茶的画面,还没喝已够赏心悦目,再艳能艳得过眼前这位的一颦一笑,一投足一举手?

“甘小姐果真是家学渊源,阅历丰富。像这样的小段子。当然是信手拈来了。”张曼宁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语笑嫣然。反唇相讥这样的嘴上功夫,不就是她张曼宁的老本行?

“张律师,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其实我原来是想叫你一声嫂子的。但景哥哥说你最烦那些攀亲带故的人。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叫张小姐也太见外了,您…不会生气了吧?”甘尚川一脸歉意,像极了真是为如何称呼张曼宁而苦恼的无知女孩。

张曼宁那口茶刚入喉咙,差点呛到,咳了几声才缓住:“你叫我曼宁吧。”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人跟她平时见过的那些压根就不一样,这个女人无法归类。你走邪的,她来正的,你刚赶上趟儿了。她转瞬就变招了。张曼宁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言语上被抢了风头,落了下风,憋气得很。

Yoyo端出酿好的蜜汁莲藕,晶莹透明的器皿里,橘色蜜汁里浸着的白脆莲藕,因为刚冷冻过,上面还散着几缕冷气,看着就忍不住食指大动。要是外行人看起来,这一方寂静小院里的风光,谁说不像是闺蜜在享午后闲暇?正因为彼此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才搞得气氛如此诡异。三个人尝着藕片,甜腻感又恰好被龙井冲散,不得不说就算甘尚川什么本事没有,她也算得上是个会生活的人。

三个人就这样闲聊着,一个说哪里的藕又嫩又脆又甜,一个说这蜜汁太稠太腻,再放几粒乌梅就更好,从蜜汁莲藕,说到千湖之省,说到杭州小吃,一搭一唱倒也是赏心悦目,倘若不扯回主题,天黑了都还能聊下去。

“甘小姐,这茶也喝了,甜品也尝了,太阳也快落山了。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是到你这儿来乘凉的吧?”最后还是张曼宁先破功。

甘尚川倒真不是有心逗她,她并不反感张曼宁,所以刁难什么的都无从谈起。或许因为最近宅子在家里太久了,闲得实在无聊,才这么兜着圈子跟人说话。先别说张曼宁自己对亲自上门来的戏码到底作何感想,甘尚川自己倒觉得很有趣,甚至在接到电话之后,换了一身白衣长裙问Yoyo:“快看,我这样像不像狐狸精?”

就是这样,一个是把姿态摆得太高,不愿意落入窠白的原配,一个是压根就不知道心虚为何物的小三,就这样把火星撞地球的传统戏码演成现今这幕荒腔走板的调子。

“曼宁,我有种感觉,我们可以做好朋友。”甘尚川一本正经地说。

张曼宁觉得要是这口气没接上来,她会不会真的昏厥过去,想起甘尚川的母亲,她是真的开始怀疑这女的精神是不是有毛病。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话?”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谈话吗?”

“甘尚川!”

“你可以叫我川子。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不信你问Yoyo。”

“你可不可以正常点?”她真的有些抓狂了。

“问题是你也不正常啊!”

“我哪点不正常了?”

“你应该进门就扇我两巴掌,然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张曼宁愣了几秒钟,终于不可抑制地笑出声啊。天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Yoyo实在忍不住也笑了,最后三个人笑成一团。

少刻,甘尚川先止住了笑声:“好了,不开玩笑了。Yoyo你先去忙,我跟曼宁谈点事情。”

等Yoyo离开后,张曼宁也冷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沉寂,甘尚川敛了笑容之后,又是另一副模样,不如刚才的表情多变夸张,或许,这才是她大多数时候真正的模样吧?

“曼宁,不介意这样叫你吧?”甘尚川躺在长椅上,阳光已有些西沉,正午时分的暑气渐渐散尽,她的声音缓慢而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让人忍不住静静地听下去。

“在国外的时候,当我听说景然结婚的消息时,我就对你产生了好奇,我很想知道景然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种好奇其实跟嫉妒无关,我相信今天你想见我,大部分原因也是出于这种好奇吧?当然,你也可以否认,倘若换做是我,我是断然做不到跟自己的情敌这样谈天说地的。曼宁,你是个好女人,很厉害,我喜欢你。”

这算什么?恭维吗?

“我不是一个擅长解释的人,很多时候即使明知这是个误会,我也不愿意做任何解释。你来之前,我也想过,你会怎么想呢?你又打算怎么做呢?其实,无论你怎么想,甚至做了些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但因为你是景然的妻子,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甘尚川看了张曼宁一眼,“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想问的,或者对什么感到好奇,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曼宁差点要被她眼神里的真挚打动,是啊,人家不屑于解释,却愿意解释给你听,这分明就是诚意拳拳的表现。其实曼宁很能理解她的不想解释,因为她自己原本也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明知是误会,但从不愿解释的心情她也有过,如果解释,那对方对自己而言,必然是重要的人。

呵,重要的人。因为你是景然的妻子,这是甘尚川的解释。

“你为什么要挑起高绍南跟景然的矛盾?”张曼宁也终于不再遮掩,拿出庭上辩论的那一套。

“如果你已经有了这样的定论,这个问题就不应该再来问我。原本我以为你更关心我跟景然是什么关系。”

一句戳中软肋。比起这些情爱纠葛,争风吃醋,张曼宁更在意的是在这起斗争中,甘尚川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打的是什么算盘。至少在她看来,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红颜呢?她不该为此感到内疚和惶恐么?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什么陈圆圆,而是善使离间计的貂蝉。

“我关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得到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景然也好,高绍南也好,统统与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无关,你信还是不信?”

曼宁沉默,她当然可以把这句话视作是一种常规的语言防御,但她在这一刻她迟疑去,她不确定这句话的真假,倘若是真的,那么是否证明了她真的太草木皆兵了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也不需要明白。景然是个好人,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存在在让你们出现什么误会,这才是我对你友善的根本原因。当然,你本人也很可爱,如果不那么过于相信自己逻辑的话,会更可爱一点。曼宁姐,你要学会相信人,比起你的朋友来,其实所谓的敌人更值得信赖。当然,我以前,现在,甚至将来,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甘尚川站起身,走到水池旁,水池上的睡莲开得妖娆,她转过头,看着曼宁,嫣然一笑,魅则近妖。

“曼宁,她…今天来找你了?”晚上,景然的电话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