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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发烧了?咱这就走吧。”慧慧把他的合同还给他。

杨晓远站起来,接下来说的话跟倒豆子一样,“我这个年龄的,白手起家的,在法国我是没看到有谁比我干得好。我身体很好,虽然现在有点感冒,我爸妈人很好很好相处,就算是不好相处,他们也不会来欧洲。齐慧慧,我们结婚吧。”

慧慧觉得自己像坐过山车一样,刚才还在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高得自己都缺氧糊涂了,忽然之间一个急转直下,云霄流虹,眼睛都花了,耳朵边上全是风声,呜呜的。

“你说什么,杨晓远?”

“你说,你跟我,我们之间如果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就让我们把这个可能性变成现实吧,齐慧慧,咱们两个结婚吧。

慧慧转过身,背朝着杨晓远想了好一会儿,跟这个人结婚?

杨晓远又年轻又聪明,会赚钱,而且还是中国人。她的法文再流利也不会好过中文,他们之间的交流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慧慧又转过去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有她,他没有森林,每个小孩儿都会长大的,每个人都会结婚的,有了合适的对象,该结就结了吧。

“好,”慧慧说,她笑了一下,这么重大的决定在一瞬间做出,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好的,杨晓远,我们结婚,我跟你结婚。”

她要结婚了,她要结婚了。

这个大事件导致忽然间有许多事情得操作,很多的手续得办理,忙碌让她觉得自己挺振奋的,一颗心也快活起来。

她说:“小多,你还敢再看不起我不?我也是要结婚的人了。”

小多笑起来,抹了一下眼睛,“你老公那么厉害,我还瞧不起你?我羡慕你都来不及。”

她也笑起来,指着小多的脸说:“那你掉什么眼泪啊?你可怜我呢?”

“我,我这是激动,我一笑就流眼泪。”小多一边抹眼睛一边说,“啊对,我可怜,我可怜我们家店里这些小留学生,白白关注杨晓远这么久,就这么让你三下五除二给搞定了。”

“我……不是我搞定他,是……”

“是他搞定你?”小多接口说。

“也不是,为什么非得谁搞定谁呢?我们都觉得对方不错,就结婚了。”

小多握着她的手,“我送你点儿啥礼物呢?一对金镯子怎么样?再加一对金锁头?”

“能不能不这么土?咱们还是在法兰西不?”慧慧说。

“别管在不在法兰西,我送你们这个东西可有讲究了,小裴他妈妈说的,手要拴在一起,心也要锁在一起,那俩人就牢靠了,谁也拆不开。”

小多终于再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从心理和理论上晋升为孩子她娘了。

俩人在店里说话,杨晓远进来了,跟小多打了个招呼,然后一拽慧慧的马尾,“走啊,咱看看酒店去,看看在哪里请客。”

他开车载着她去看办婚礼的酒店,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结婚就这一次,咱们不铺张也得隆重点儿,我得去请孙领事,还有陈会长,他们从我这里没少弄股经,说什么得给这个面子。还有我们银行的那些人,老外不兴送钱,都送礼物,你看喜欢什么,列出单子来,我给我邀请的那帮人,让他们照着买礼物。”

“你怎么这么门儿清啊?”慧慧说。

“那你以为呢?我想结婚都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马上就要从硬件上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银行家了。”杨晓远说。

他戴着墨镜开车,说话的时候可认真了,慧慧被他逗得乐起来。

“你别笑,齐慧慧,”杨晓远说,“你该干的事儿都干了吗?你给你妈打电话让她寄户口本复印件和你的单身证明没有?”

同是中国人的未婚夫妻在海外结婚必须在大使馆或者领事馆办理登记手续,户口本和国内民政机关出具的单身证明是必要的文件。慧慧说:“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说帮我办。”

慧慧早上在自己家里给她妈妈打了电话。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通过电话了,久得她都不知道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她说:“妈妈,你好吗?”

“嗯,还不错,你呢?你的论文做完了吗?”

“嗯,做完了,”事实是她四年前就已经毕业了,“冯叔的生意好吗?”

“嗯……我有点事情,一直没跟你说。”她妈妈说。

“什么啊?”

“我跟你冯叔分开很久了。”

“……怎么了?为什么?你们不是挺好的吗?”慧慧说。

她妈妈在那边轻轻地笑了,“什么叫挺好的?两个人过得都心不在焉的,那还在一起干什么?说说你吧,你有什么大新闻没有?”

“妈,”她把电话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犹豫良久,“妈,我要结婚了。”

“哦……”她妈妈拖了很长的一声,仿佛在那个过程中咀嚼每一个字,消化这个消息,“是个中国人吗?”

“是的,”她想还有什么关于杨晓远的事情可以告诉妈妈的,“很好看,工作也好,对我也好,哦,是个北京人。”

“嗯,你肯定很喜欢他,很爱他?”她妈妈说。

“……嗯,是这样的。”慧慧说。

“那很好。”妈妈在那边笑起来。

“请你把户口本复印一份,然后再去街道给我开一份单身证明,我会马上给你寄一个信封过去,付好邮资的,也会写好我这边的地址,你只要把那两样东西放在那个信封里,容纳后再投到信箱就行了。”慧慧说。

“嗯,我明白了。”

“就这样,谢谢你啊,妈。”

“谢我什么啊,慧慧,你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了,你连你妈妈都谢……”

慧慧觉得鼻子很酸,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妈妈最后嘱咐她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把头发梳好。

慧慧对杨晓远说:“嗯,都说好了,她尽快帮我办,然后邮寄过来。”

红灯亮了,他停下车子,把她搂过来,亲亲她的额角。

杨晓远看中的是索菲特酒店的一个两百多平米的宴会厅,能绰绰有余地摆下二十几张桌子,还有雕花的大窗、水晶吊灯和铺着新橡木的舞台,又平又滑,颜色像红宝石一样,慧慧走上去,踮着脚尖踩一踩,然后笑着向杨晓远点点头。

“那我们订下了?”他笑着跟她说。

“嗯,我们订下了。”

结婚之前,她仍住在自己家里。那天早上她是被热醒的,浑身是汗,客厅里有温度计,她去洗手间时顺便看了一眼,早上九点多钟已经三十一度。很久没下雨了,刚刚六月中旬已近这样,到了七八月份,里昂不知道得热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热牛奶一边听广播,全法国大旱,政府已经调拨了农业补助若干。

她的电话响了。

她喝了一口牛奶接起来,丹尼海格在那边说:“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哪件事情?”慧慧问。

“我让你离开那个雷米,”他说,“你处理好了吗?”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可能跟你没什么关系,”慧慧把手里的牛奶杯子放下,走到窗子边上,看着外面白花花的天空,“丹尼,我要结婚了,我要跟你说的那个雷米结婚了。”

“……”

“我要放下电话了,再见,丹尼。”

丹尼海格稍稍沉吟,然后问道:“怎么做,慧慧,我怎么做你才能改变这个决定?”他的声音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这样平平板板地问,像是冷静地处理一个生意上的困难或者合同上的误解一样。

“请你什么都不要做。”

说完她挂了线,一个人看着云彩出神,脑袋里面仿佛又出现了梦里的图画。

那辆火车离开了她熟悉的车站,缓缓开动,继续前行。

[买—个小岛要多少钱?]

她跟杨晓远第一次做 爱是在她的家里。

她的心不在焉和失望,无以言表。

那天太晚了,他就没有离开。

他在她湿漉漉的头发里找到她的耳朵,细细地亲吻。她侧着头,一只手抓着被子,另一只手把他往外推。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子外面。

在这个夜晚,在杨晓远的怀抱和亲吻中,她想起自己十九岁时的初夜,穿着绿色范思哲的裙子在广场的喷泉边等待一个她从一出生就在等待的男人。他穿过夜幕奔向她,双手温暖着她裸露的胳膊,说你可真漂亮。他们走进一间古老、水汽氤氲的庭院,从旋转的楼梯走上去,他在她身后,用手指抚摸她纤细的脚踝。在简陋的房间里,他脱掉她的裙子,亲吻抚摸她的皮肤,然后温存却坚定地占有了她,很疼很疼,但是那疼痛像宿命本身,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和不能磨灭的痕迹。

杨晓远的进入让她疼得向后蹿了一下,头碰到床头上,闷闷的一声。他压在她身上,用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她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低低地呻吟着。他稍稍停下,说:“你还好吗?”

“嗯。”她在黑暗里回答。

她跟着丹尼海格熟悉了自己的身体和一个男人的身体,皮肤的温度,毛发的颜色,口腔和体液的气味。他们有时彻夜做 爱,薄暮时分才在疲倦中睡去,有时候在上午十点,阳光最好的时候,他打开窗帘,在一下又一下的律动中,看阳光激荡在她年轻的皮肤上;他也有些助兴的小玩意儿,玩得好了激情四射,玩得不得法,就扔到一边,用最原始或者传统的方式继续;她也不介意尝试《伽马素拓》上的任何一种体位。事后,她想自己是不是天生身体里就有一些淫 荡的种子,但是在他之后,她从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过丝毫的兴趣。

跟他在一起的极乐,影响了她之后跟任何人所可能有的床第间的快乐。

她又在那节火车上了,车子还在前进,她却打开车窗,回头张望。

杨晓远结束的时候,慧慧慢慢地抽离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直都没有睡着,轻轻下了床,披了一件袍子去阳台上,看着星斗满天的阿尔卑斯的夜空吸烟,一支接着一支。

天色刚亮的时候,杨晓远起来了,赤裸着身体走到阳台上,看看她,又看看一地的烟蒂,他说:“我不知道你吸烟。”

她笑了笑,“嗯,坏毛病。”

“戒了吧。”

“嗯,以后再也不吸烟了。”

“怎么你一直没有睡觉啊?”

“太热了。”慧慧说。

“是啊,真热,好久没有下雨了。”杨晓远说,“热得想让人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儿?”她把烟掐灭了,看着他。

“在太平洋上不冷不热的地方买座岛,种满玫瑰花,”他笑起来,“建个大房子,每个房间都有空调,空调外面种大树,什么树叶大种什么,天冷天热都不怕。”他笑起来。

她也笑了,“买一座小岛要多少钱?”

“七百万欧元的就很不错了,我看好了的。”

“那咱们还早着呢,还得努力啊,同志,”她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我们找个小岛度蜜月也行?”

杨晓远笑着说:“慧慧,趁天还没全亮,去睡一会儿吧,白天咱还得去逛商店,买东西呢。”

“嗯,我去刷刷牙。”

他们两个出门的时候快中午了,杨晓远去取车子,慧慧站在楼下的树荫处等着他。她远远地看见对面的街角停着一辆黑色的房车,丹尼海格经常换车子,但是她觉得那应该是他的一辆车,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了?他可是一直都等着她?

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那黑色的车窗,打算走上去,跟他说几句话。

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他教给她很多东西,可以说,没有他,她的世界会小很多。所以,她不后悔跟他认识,从来不后悔。她就是想跟他说这个。

想到这里,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穿过街道走向那辆车。

她想着丹尼海格在里面,他在她家的楼下等着她,心里激动起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她就要敲那车子的窗户时,忽然门一开,一对年轻的男女从里面出来,人高马大的,穿着情侣装,打打闹闹地走远了。

慧慧愣了一下,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很奇怪,那怎么会是丹尼海格呢?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她呢?

杨晓远把车子开过来,在后面按了按车笛,叫她上去。

他们在餐馆吃了中午饭,然后去商场买了新的微波炉、熨斗,慧慧还试了一条粉红色的纱裙子。

那是一条特别好看的裙子,A字形,左侧胸口上有一个蝴蝶结,下面散开,膝盖以上都是裙摆,层层叠叠的,慧慧穿着这条裙子从试衣间里出来,一直在外面坐着等她的杨晓远站起来,把她的手牵起来,像外国人那样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看着她说:“慧慧,你真好看。”

那是杨晓远这一天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买完了东西,他开车送她回家,亲亲她的脸颊就走了,连再见都没有说。

那天夜里天气也很奇怪,闷得要命,半夜时空中打了几个响雷,可是一滴雨都没有落下来。

之后,她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到了晚上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他的手机是关机的。第二天,她又给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慧慧情急之下直接去了杨晓远那里,按了一个小时的门铃,也没有人应。当晚她彻夜不眠,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三天大清早就去了杨晓远的办公楼,她站在瑞银里昂分理处的大厅里看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己连杨晓远在哪个部门工作都不知道。她看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德国人尤尔根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追上去问道:“请问,请问,雷米来上班了吗?”

尤尔根看看她,“您是,您是雷米的……”

“我是他的未婚妻。”

尤尔根手里拿着文件,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说:“雷米两天前递了辞呈,他之后没有再来过。”

慧慧觉得自己不能一下子听明白这句话,慢慢地说:“您说……您说,雷米,中国人雷米,杨晓远辞职了?”

尤尔根说:“对,两天前,我也觉得很突然?您不知道?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慧慧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觉,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里有闪电一般,她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用力扶住墙才没有倒下去。

尤尔根看着她,“我很抱歉,小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抬头对尤尔根说:“先生,他的离职手续办了吗?”

“没有,手续没有办就忽然不来上班,这个不合规矩,人事部门也在考虑究竟用哪种方式与雷米解约。”

“麻烦你,先生,如果雷米回来,或者您在任何一个地方遇到他,让他给我打一个电话,可以吗?”

“我一定转达。”尤尔根说,“您……我让同事帮您叫一辆车子?您看上去不太好。”

慧慧站好了,朝这位先生摆摆手,用力笑了一下,“谢谢您先生,我还可以应付的。我走了,再见。”

慧慧一步一步慢慢离开这家银行,脑袋里面混沌一片,都是疑问。杨晓远究竟去哪里了?他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了?他连工作都不要了,他想要干什么?是她惹他生气了吗?有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事情不能问呢?怎么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她坐的计程车在红灯前面停下来,路旁的广告牌上张贴着旅行社的促销信息:热带的岛屿,棕榈树下的木头房子,海水深深浅浅好几种颜色,还有穿着比基尼的女郎走在沙滩上。

慧慧低下头,叹了口气,本来她要结婚的,本来他们应该找一个小岛度蜜月的。

“天真热啊,才六月份,看看这鬼天气,”司机说,他拿起自己的水瓶子喝水,“小姐,您早上听广播了?西欧和北非都在大旱,美国和中国南方洪水……”

慧慧看着外面对司机说:“先生,天气还不就是这样变幻莫测?这不算什么,变得更快的是人的心。”

那人听了回头看看她,“您看上去有心事,小姐。”

慧慧说:“我的未婚夫,三天之前我们还筹备婚礼呢,他突然就走了。”

“走了……他去世了?真遗憾。”

“没有,辞了职,人凭空不见了。”

“没准备好吧?我听说过这种婚姻恐惧症,在结婚之前突然发作,然后不声不响地就逃走,那是一种心理疾病。”司机说,他从后视镜里看慧慧的脸,“您这样的一位小姐,他怎么……”

慧慧微微笑,“或者我有很多地方他不满意,忽然想起来了,决定不再忍受了,干脆解雇我。”

司机说:“有什么不满意不能说出来?”

对啊,有什么不满意杨晓远不能说出来?

忽然走了,走得如此干脆,连工作都辞了。那么多没有尾巴的事情,那么多混乱的局面,都留给她自己一个人处理。她怎么告诉知道婚讯的朋友么?她怎么去跟每一个人解释眼下的情况和原因?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