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迎来了幽冥司最盛大的日子还未到时辰,所有放出来的没放出来的小鬼便就一同聚集在了忘川河边,只等凤音打开阴阳界门,然后在鬼差的带领下走出去
凤音同夜夕站在一起,清和也来观礼,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从来都是这样的,温柔而沉静,好像是一汪静谧的清潭,明明这样清澈,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柳书在前方架了祭坛,然后走上前来,邀请凤音走上前凤音点了点头,便在柳书邀请下往前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顿住了步子
她不知为何会有这样惶恐的感觉,逼着她停住脚步,好像再往前走,就是万丈深渊
然而这样多的目光看着她,这样盛大的祭典,怎是她能退缩的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突然原路折回来,站在夜夕面前,看着他错愕的申请,认真道:“夜夕,等我回来,我们明日就准备成婚”
对方几乎是片刻就反应过来,点头微笑起来:“好,我等你”
说完,凤音深吸了一口气,又转身走向了祭坛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长裙,走上祭坛去上面已经摆放好了纸笔,她拿起朱笔来,在金黄的纸上,一面吟唱着咒语,一面描绘着繁杂的花纹一共写了八张不同的符咒,她将八张符咒递给不同的小厮,让小厮放到了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向,随后站到祭坛中央,从旁边结果准备好的铜铃,然后摇着铜铃,拍打着手腕,跳起看似简单但却极其复杂的步子,轻声吟唱着什么
她唱了一会儿,地面就震了起来许多小鬼惊叫起来,被鬼差按压住稍微有资历一点的鬼也是眼冒绿光,极其兴奋地抬头看向天上
天上逐渐变成了漩涡状,随后在漩涡中心,一柄绣绘着兰花的幡旗慢慢旋转着沉了下来
全幽冥司都闹腾了起来
流窜着的魂魄,镇压着魂魄的鬼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判官,还有眯着眼睛满脸慎重的十殿阎罗
便就连夜夕、清和两人,目光都一动不动的凝在那柄幡旗上
幡旗慢慢从云层中降下来,云层之间,电闪雷鸣当幡旗完全透露在众鬼仙视线之中时,除了夜夕三人,幽冥司一干人等集体俯身跪了下去,就连小鬼都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在地上叩首幽冥司以彻底的沉默,去表达对这幡旗的尊重
便就是那刻,一声惊叫传来:“不要!!”
音出,凤音和夜夕同时起身,冲向阴阳幡
那几乎是完全来不及反应,凤音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出手抢夺,两人在空中相遇,同时向阴阳幡伸出手去,便就是那刻,一只素白的手抢先一把握住阴阳幡,转身就停跃在了不远处的松柏上幽冥司众人抬头一看来人,立刻惊叫出声来:“司主?!!”
全场一片静默,只有忘川河潺潺流水之声和飒飒风声
叶笑一袭素衣立于松柏之上,面色苍白如纸,然而仔细观察,便可发现那素衫白袖之下,原本莹白如玉的手臂,却已经是带上了乌黑色的死气
她喘息着立在松柏之上,似乎方才那一番争夺,已经是耗费了她所有力气她死死盯住夜夕,甚至连旁边惊讶不已的凤音都未曾看到凤音愣了愣,错愕出声:“笑笑…”
“魔神太渊,”叶笑却是忽视了她的言语,死盯着夜夕,慢慢开口:“今日,你若退一步,我可既往不咎”
听到这话,凤音猛地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旁站立着的夜夕
夜夕倒也不躲不避,仰头看向松柏顶上的叶笑,目光里满是笑意:“既往不咎?司主好大的口气,既然知道我是谁,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是勇气可嘉”
“太渊,”听到这话,叶笑叹了口气:“你现今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新的人生,何必再来滩这创世时的浑水,当年神族尽毁,还不够么?”
“够?”听到这话,夜夕冷笑出声来:“我魔族当年被设计活生生屠杀殆尽,四十万子民投降后被坑杀赶尽杀绝,如今你来问我神族尽毁还够不够那追随我的四十万子民降后被杀,你如何不问他们,够不够?”
“神君…”听到这话,叶笑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我报了,你们了便就可以了你们若觉得了不了还要继续找我报仇,本君自当仗剑相待,一生无惧!”说罢,夜夕握紧了太阿:“司主真的要本君强抢?”
叶笑没有回答
她足尖一点,便直接往幽冥司外冲去夜夕紧随而去,无数鬼差立刻涌上来,然而就是那片刻,小鬼们惊叫而起,瞬间扑向了那些鬼差,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那些鬼魂们再无恐惧,一个接一个,无惧生死的纠缠着鬼差
幽冥司瞬间乱作一团,片刻之间,夜夕便追上了叶笑伸手触及的瞬间,一道华光忽的冲了过来,随即一道红衣便闪身隔在了两人之间,一把扶住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叶笑,冷眼看着握剑的夜夕
清和摩挲着玉笛走上来,同夜夕站在一块儿,沉稳的声音慢慢传来:“阿音,放开她,让开”
凤音不说话她看着他们,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
旁边是流窜着的魂魄,还有刚刚不知是谁从地狱中放出来的厉鬼无数鬼魂在鬼差的法术下烟消云散,又有许多鬼差被太过鬼魂纠缠着啃噬至死
飞溅的血液,魂魄的尖叫,忘川河潺潺的流水,还有幽冥司呼啸的风声
片刻前,这里还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典
片刻前,面前这个对他扬着剑的男人还在对她说,等她回来,他们就成亲
片刻前,她还觉得,自己幸福得像一场梦境
那么这一刻,这个梦终于是破了
一层一层破裂的,又岂止是这一个梦境呢?
往事历历而来,一件接一件,一层接一层,看见面前站得端正的两个男人,给过她所有幸福、美好以及最温柔的爱的人,她张了张口
“你们,是不是想杀我?”
“阿音,”听这话,清和皱了皱眉头:“快回来不要任性”
不要任性
面前这个美如山水墨画的男人,在她年少时的许多年,都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然而以前,每一次说,她都会难过,会惭愧,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唯独这一次,他这样开口,她却只觉得满心嘲讽
“是我任性,还是你们怕我知道真相?”凤音笑起来,面上全是哀凉:“你们告诉我一次实话哪怕一次诚实,你们都不肯?”
“你想听什么实话?”夜夕终于开口,看着她,黑白分明里的眼一派沉静,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撼动半分
她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个俊美无双的男子,扶着自己这一生最好的姐妹,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得无法呼吸
不要问…
不能问
她知道
可是她做不到,她得去知道这个真相,她逃避了太久,躲避了太久时至今日,是解开真相的时候了
如果她早早去正视,早早去明了,也许此时此刻,她和她的姐妹,就不会这样狼狈的站在这里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件事?”
“哪一件?”
“进入灵虚幻境,是你谋划的么?”
“是”
对方答得坦然,却让凤音心上一泄她几乎无法站稳,紧握着叶笑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为了凤族秘术?”说着,凤音眼里已经有了泪意
依稀想起来,在那个幻境之中的少年,他曾这样紧握着她的手,温柔而坚定的挡在她身前哪怕面临生死,面临别离,面临着世上一切痛苦离殇,他都不曾退缩分毫
因为她在后面
因为他爱她
她以为,这是再真挚不过的爱情;她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再找不到一段比这样更干净的爱情
然而是假的
那些爱,那些守护,那些勇气,全只是一场表演,而这场表演中,只有她一个人信了她真以为他会死,她真以为他为她舍生忘死,于是她将自己守护了千年的秘密给了他,于是她将她最宝贵的真心给了他
可是一切都是谎,终究都是谎
她仿佛是落入了冰凉的水中,那些水带来了刺骨的寒意和锥心的疼她感觉呼吸是这样困难,却仍旧在固执的问着:“那么,你现在真记得那里面的事么?”
“记得”
“你爱我么?”她仰起头来,眼里全是水汽,执着的看着他他没有说话,清和猛地扬声开口:“够了!凤音你回去!”
“你闭嘴!”凤音同样高吼了回去,转头执着地看着夜夕,扬声重复了一遍:“我只是问你,爱还是不爱?!”
“凤音!”清和头一次这样恼怒的吼出声来
“清和,”夜夕终于开口,打断了清和他带着清浅的笑意,面容一派平淡:“她要知道真相,我们便让她知道真相我爱过她,但现在,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
“我告诉她要成亲是假的我与她,从开始就是谎”
平淡的说着,夜夕笑出声来:“凤音,你要真相,我便给你所有的真相你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已经足够残忍,那么我可以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到底能残忍到什么地步”
“你曾经爱过清和吧?”他扬起手来,指向旁边温润如玉的男子,面上带了残忍的笑意:“这么千百万年,你是不是一直想,你是多么对不起他?他为了你,被流放洪荒,死于穷奇如果不是你,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就不会遭受一切磨难?”
“可是抱歉啊,”夜夕笑出声来,眼中却带了不知名的怜惜与哀伤:“这是骗你的他只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我转世于洪荒,他要将记忆的魂魄带给我,所以需要一个合理到洪荒的借口那时候洪荒是不能随便开启的,说要让你那支军队当弃子的是他,救你,也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听着这话,凤音转过头去,愣愣看着站在一旁的男子,许久,沙哑着声音,问了一句:“真的?”
清和没有直面回答他叹息了一声,转头问夜夕:“何必如此?”
有什么碎裂开来
带了“噌”的清脆的声响成了一片一片,坚锐且锐利的划过心上凤音愣愣看着面前她曾经最珍爱的两个人
她依稀想起了当年年幼时的桃林,想起洪荒那场灭天之劫
他们一个人曾给过了她最美好的少年,教会她长大,教会她如何爱而另一个曾给了她这世上最美好的爱情,他在最美好的时刻离去,她曾经痛苦,曾经遗憾,曾经为此彻夜不能成眠,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觉得…
他为什么没有死?
他为什么,没有死在洪荒那场灭天之劫里,死在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刻这样,就不会有接下来的种种,不会有这样一个是她深爱、又非她所爱的人来和她说——这一切都是谎
她所有支撑人生的美好,所有的幸福,原来都只是一场建立于阴谋的虚幻泡影
她浑身颤抖起来,不能自己泪水大颗大颗的滚下,却仍旧不能抒发心中那种疼痛
为什么是这样…
她以为,她原本以为,当她用性命去换取,等清和回来之后,一切就会变得美好起来
她会有完美的爱情,有简单的亲情,有长久的友情
可是,当她付诸这样之后,却只迎来了这样残忍的真相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够可悲,可悲到不能再可悲
然而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可以残忍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后转成了大笑,只是笑着笑着,便成了痛哭了
她拉着叶笑一面往后退,一面又哭又笑得指向清和夜夕两人
“你们…够狠,真够狠”
她对他们这样好,好到不惜为他们去死的地步,然而他们却仍旧能走到这一步
清和摇摇头:“阿音,你回来,我们会好好待你”
“不…”凤音摇着头退步,便就是那刻,叶笑猛地将阴阳幡往她怀中一塞,一把将她推了出去,随后便迎向了夜夕
那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情凤音来不及选择,就得立刻开始逃亡一道金光猛地击向她,她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一个人扑到在地
阴阳幡滚落出去,已经来不及抢叶笑一口血喷在她脸上,踉跄着将她一推:“跑,快跑!”
她们不是第一次遇到险情凤音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跑了出去
她想,她要快一点,她要快一点出去,让人来救她
身后传来术法相交的声音,她一路狂奔不已,最后一次回眸,她看见叶笑倒在地上,手里死死抓紧了一道金光,金光从她手中散发出来,变成了两条粗绳,死缠在夜夕和清和身上
她身上全是伤口,血染满了她背部,她正仰头看着她,见她回头望来,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苍白无力,恍如幽冥司开的朵朵兰花
凤音犹自想起来,那是多久之前,她曾同她说
若有一日,她不幸埋骨黄土之下,便让她到她每年忌日之时,带一坛女儿香,到坟头与她同饮
一如这么千百万年来,她们所做的那样
共饮美酒,共赏桃花
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等冲出幽冥司到天宫时,所有人看见这个血人一般的女子在看见天帝的瞬间,竟是跪了下去,嚎啕大哭
“是我对不起她…”
她握手成拳,努力捶打着地面,一下一下,直至鲜血淋漓嚎哭出声:“是我…是我对不起她…”
而高座上的人沉默着看着地面上恸哭的女子,却是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已经失去到一无所有,再好的安慰的言语,都已经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