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提议从玉簪公子那里下手,灵鸷并无异议——眼前看似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他只需要弄清楚这个玉簪公子到底身在何处。
时雨改不了爱卖关子的臭毛病。他说,玉簪公子用不着去找,对方自会送上门来。
月升日沉,神禾原的郊野水畔,时雨不厌其烦地将一颗小石子抛入水中,看它打漂,又隔空将它招回。绒绒垂足坐于一棵柳树之上,翘首向月,把玩着头发。灵鸷则默立于树下的暗影处。
他们照时雨所言,正在这里等候玉簪公子的出现。
如此过了许久,绒绒的歌也哼烦了,四下安静下来。时雨把玩着小石子回头道:“主人放心,玉簪公子夜里最喜在这一带游荡。他鼻子灵得很,但凡嗅到有异样的气息,无论是人还是物,他都会过来探个究竟。”
灵鸷没有出声。时雨嘴上让灵鸷放宽心,但其实在他看来,灵鸷也未见得有多忧心。距离子时只剩下两个时辰不到,灵鸷全无半点心浮焦躁,始终凝神屏息。不留神细看,会以为他与黑黝黝的树干已长成一体。
春寒料峭,原上风急。时雨心念方生,绒绒、灵鸷所在的柳树已化为一间精雅山房。室内温软馨香,床榻席褥俱全,红泥风炉上架着的青瓷小釜里水沸如鱼目,汩汩冒着热气。时雨立在门外的修竹下朝他们露齿一笑,突然脸上一痛,半根柳枝飞抽过他面颊,幻境顷刻化为乌有。
“我讨厌你的幻术。”灵鸷语气平淡却不乏威慑之力。
“是。”时雨低头。
树杈上的绒绒幽叹了一声,“你们知道吗,若让我选,我宁可在昆仑墟上偷东西,哪怕被离朱发现用捆仙索困住七天七夜,也不愿意去招惹玉簪。”
灵鸷说:“哦?他如此了得。”
“你很快便会知道。”绒绒愁道:“有些人厉害,却不难缠。比如你,若非皮痒犯贱,与你待在一处也不算可怕。可有些人恰恰相反,比如玉簪。”
“你与他有仇。”灵鸷明白了。
绒绒晃动着双腿,对树下的灵鸷说:“细究起来,我和玉簪也有点渊源,都是自上界而来。他主人早早去了归墟,他便来了人间,在这里逗留的日子远比我要长。三百年前我与他打过一次交道,从此他就缠上了我,非要我……跟他相好,可我却瞧不上他。”
说到此处,绒绒故意将手中新捋的杨柳球轻轻砸向灵鸷,“从来只有我相中别人,没有等他人来物色我的道理。我看上的,都是你这样难嚼的硬骨头。”
灵鸷眉毛也未动一下,仿佛绒绒所言与他全无关系,只是在柳球将要沾身之时,他抬手在肩头一拂,柔嫩枝条揉成的杨柳球流星般弹开,绒绒被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水边怅然自省的时雨也险遭池鱼之祸。
绒绒并不气馁,娇嗔道:“你这时应当问我,那玉簪公子是不是长得极丑。”
自然是没有人问她的。于是她又兴致勃勃地往下说:“他嘛,长得倒也不坏,但实在是难缠。我不答应,他各种阴损的招数都使了出来。你想必没见识过同他一般记仇的人,一旦被他恨上,他就像疯狗一般,手段虽不怎么高明,可前脚刚将他打退,他后脚又来了,反反复复,永无休止,让人头疼得紧。后来时雨受不了他时时上门找茬,就给了他一点苦头尝尝。”
“一点苦头?”
“嗯,不过是削掉了他一个脑袋,他后来又长了回来。从此他就将时雨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也无心再纠缠我了,只顾着找时雨麻烦,又是一百多年不依不饶。幸亏近年来他找到了新乐子,进宫某了个叫什么‘鹤’的职位,将当今女帝哄得心花怒放,听说是汲取人间帝王之气可助修行。如此下来,我们才消停了一些时日。”
时雨把玩着手中的小石子,不屑道:“他那套蛊惑人心的法术拙劣不堪,也就骗骗凡夫俗子罢了。”
“是是是,你若有心,想必比他强万千倍。那你为何不去呢?”绒绒打趣时雨。
时雨哼笑一声。
“喂,灵鸷,你就不想问问我和时雨是什么关系吗?”树下太过安静,绒绒禁不住又想扔点什么下去撩拨一二,想到方才那个飞火流星般的杨柳球,到底是管住了自己的手。
这次灵鸷还算配合,虽无兴趣,还是勉为其难地问道:“你们可是一对夫妻?”
“什……什么?没有的事!”时雨吓了一跳,所受到的侮辱仿佛比绒绒和地狼相提并论时更甚。
绒绒笑了:“你看他如同半大孩童一般,我怎么下得去手?”
灵鸷讶然:“我还以为他是个侏儒。”
时雨默默将水中石子尽数投入水中。技不如人,奈何!
绒绒幸灾乐祸,狂笑了一阵,才说道:“他自化形起便是这个模样。不过以他的修为,换个样貌倒不算难事。我早跟他说过,反正我们意气相投,只要他肯长大,日后与我做个伴,一同修行也不无不可。他却瞧不上我,怎么都不肯。
“你休要拖累于我。”时雨本是一脸嫌弃,忽然面色一凝。开阔的郊野水畔,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有笑声传来。
“谁与谁是一对?”笑声方落,有个敷朱粉、衣纨锦、姿态风流的美貌郎君自十余步之外的草丛现身。
“我当是谁,原来是小时雨。今日好雅兴,竟与绒绒月夜同游,莫非你终于动了凡心?诶呀呀,如花美眷,真是羡煞我也。”
时雨不动声色地朝来人行了一礼,“玉簪公子别来无恙。”
“能与你在此相遇,实乃是今夜一大乐事。你不死,我怎敢有恙?”玉簪公子轻甩衣袖,笑语晏晏,一双细长的眸子里掩不住亢奋之意,似乎恨不能就此上前将时雨活剥了吞入腹中。
“实不相瞒,时雨今夜特意在此相候,是有一事相求。敢问公子可曾听说过琅玕……”
“你纳命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不等时雨说完,玉簪公子长袖中探出一双蓄有长甲的手朝时雨猛抓而去,力道凶狠奇诡。
时雨一边躲避,一边说道:“若你能给我琅玕之玉,我可以让你消消气。不如你也将我头颅削下如何?”
“呸,当我不知道你那些骗人的伎俩。就凭你也想要琅玕之玉?”
玉簪公子攻势凌厉,时雨退无可退只得迎战,凭空幻化而出的千兵万刃齐齐朝对方刺去。玉簪公子长袖一卷,刀剑寒光化为无形,嘲弄道:“还是这套把戏,我都看腻了。”
时雨微怔,以往若不使巧计,认认真真打起来,玉簪公子与他其实难分高下,像眼下这样轻易化解他的法术却是决计不能的。短短时日,他竟精进至此?
“琅玕之玉在我腹中,乖乖让我吞了你,你就能见到宝贝了。”玉簪公子趁时雨未回过神来,两手同时朝时雨双肩而去,像要当场将他撕了,好解心中之恨。眼看将要得手,一道幽光袭至,玉簪公子疾退于数丈之外,再低头一看,双手长甲尽数折断。
他一双手生得柔白纤美,指间所蓄之甲不但是利器,也是他心头所好,见状不由大怒。“是谁!”
“你有琅玕之玉。”灵鸷确认了玉簪公子确实有他所需之物,也不再作壁上观,从暗处走出,开口道:“琅玕之玉于我有用。不如这样,你想要何物,但凡我能寻来,我可以与你交换。”
“白乌人?”玉簪公子看清了灵鸷的模样,也是一惊,喃喃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只有白乌人能将癞蛤蟆的元灵吸得一干二净!”
灵鸷默然。单从眼力来看,这玉簪公子倒是比时雨、绒绒之流强上一些。他无心废话,又问了一次:“可否?”
“我是有琅玕之玉,不过那可是天界之宝,岂是你想要便要的。”玉簪公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灵鸷,似是在掂量对方的斤两,“你有何物可与我交换?”
灵鸷说:“我身上尚余一截不尽之木,你看如何?”
“不尽之木?那原本就是长在昆仑墟下炎火山中的东西,凭什么你们白乌氏将它占为己有?还敢拿出来与我交换!”
“换还是不换?”灵鸷不欲与他争辩。
玉簪公子大言不惭道:“也行,你将无尽之木和你手中之伞给我。再追随我百年,吸纳万物元灵之气助我修行……我便将琅玕之玉给了你。”
这分明就是挑衅,绒绒都听不下去了,“你做梦吧!”
灵鸷脸上依旧淡淡的,“我尚有未竟之事,不能追随于你。”
玉簪公子想了想,欣然点头道:“好,那你先把伞给我。”
绒绒在树上呼道:“万万不可!”
灵鸷低头看看手中之物,似下定了决心,将它抛向对面之人。玉簪公子接过油伞,抚摸伞身,问:“这就是伤我之物?”
“琅玕之玉拿来。”
玉簪公子长笑道:“我何时说过要将琅玕之玉给你。既然你不能追随我百年,那就先替我将时雨和绒绒这两个小贱人吸干了,你再陪我九十九年如何。”
“我最恨小人自作聪明。”灵鸷话毕,伞仍旧在玉簪公子手中,玉簪却觉得伞与灵鸷似有无形连接,而他身上的灵力正通过那把伞延绵不绝地朝灵鸷流淌而去。
他已有戒备,果断弃伞化出真形,原来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蛇。巨蛇高昂着三只蛇头,舌信吞吐,瞪目摇尾,突然腹部后缩,三口齐张,一口喷出烈焰,一口喷出浊水,还有一张口则喷出了刺鼻的烟雾。
油伞像长了眼一般稳稳回到灵鸷手中,水、火和黑烟均在灵鸷开伞后朝玉簪公子反浇而去。玉簪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发出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叫声。
“主人当心!”时雨高声提醒道。
半空之中隐隐有惊雷滚动,一时间乌云蔽月,云端中似降下许多人影。
“是野仲和游光来了。”绒绒也自树梢上下来,满脸惊慌。
玉簪公子喊道:“两位哥哥救我,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白乌人出手伤人,欲夺我宝贝!”
灵鸷定睛细看,原来那“许多人影”只是两个怪人罢了。他们每人都长有八个身躯,躯体间交臂相连,往那一站声势浩大。只是他们长得虽怪异丑陋,枣色面庞中却透出几分威仪。
“他们是夜游神,司夜于郊野,专门捉拿在夜里忤逆作乱的仙灵夜祟。”绒绒在灵鸷身后有些瑟缩。不止是她,鬼市中的其余修行之辈也都对夜游神很是忌惮,唯恐一个不慎落了把柄被拿捏住,毕竟他兄弟俩身负神职。
“白乌?”两个怪人中的一个开口说话,声如洪钟,“白乌氏镇守抚生塔,怎会在此?”
“与你们无关。”灵鸷斜了一眼玉簪公子,对那两个怪人道:“我与他有言在先,他却出尔反尔。”
“哥哥,他张口就要琅玕之玉,这是我主人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如何能够给他。他见我不肯,就勾结那两个小儿下手强夺。”玉簪公子变回人形,指控于灵鸷。
“明明是你诡诈在先,这般扭捏作态……”时雨怒道。
“休要争辩。”另一个怪人重重呵斥道:“又是你这灵魅。上次那几只聻跑出来作怪,我还未与你计较。”
时雨面色煞白,忽听灵鸷说:“今夜琅玕之玉我要定了。你们和那条蛇一起上也行,不要浪费时间。”
呵斥于时雨的怪人见灵鸷手中并无兵器,唯有一伞,异道:“我从未见过用伞的白乌人,真是笑煞人也!”
“你们尚不值得我拔剑。
“乳臭未干,也敢如此狂妄。”那怪人被灵鸷轻描淡写的口吻激怒,“白乌氏又如何,我且代你先人教训于你。”
黑云中一道惊雷劈落,灵鸷不闪不避,那雷电注入体内,他周身无恙,只是裸露在外的冷白肌肤中似有电光游弋。他将电光聚于指尖,好奇道:“这也配叫雷刑?如今接替白乌执天罚的神灵就只会这些手段?”
那怪人要执斧劈来,被另一人拦在身前,劝道:“游光,你糊涂了。雷钺至今在白乌氏手里,他们族中之人又怎会畏雷?都是替上苍执事之人,大家有话好说,或许其中有些误会。”他继而又对玉簪公子道:“我兄弟与你虽是故友,却也不能不问因由地袒护于你。你究竟是否与人有言在先,若是的话,就把东西给了他罢。昆仑墟已如空城,琅玕之玉又有何用?”
“是。”玉簪公子一脸灰败之色,也不敢多说,从口中吐出一白色玉石,双手将之奉于头顶,“玉簪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饶恕。”
灵鸷收敛指尖雷光,伸手去接那琅玕之玉。“我的伞你留也无用。但我可以将伞中从前所聚之灵都渡给你……”
“伞中之灵又怎比得上食你血肉解恨。”玉簪公子暴起。他已知灵鸷有伞在手,术法无用,索性以肉搏之势与灵鸷厮杀。只见他长发半散,龇牙怒目,招式阴损狠辣,掏心、抠眼、张口撕咬无所不用,宛如饥饿狂暴的兽类一般如影随形。
两名夜游神避到一旁。灵鸷没见过这样的招数,在绒绒的惊呼中连退了几步,又想起了绒绒先前说过关于玉簪的种种情状,不由心下厌恶。当玉簪再一次试图近身啃啮于他颈脖,被他踢开,又折回来偷袭他下盘,他再也忍无可忍,凌空而起,油伞朝玉簪公子的天灵盖猛然一击,玉簪元灵尽碎,青色灵光四散,又如游丝一般被吸附于伞尖。
玉簪公子当即化蛇,三头软垂瘫倒于地,口中仍尖声叫骂:“绒绒小贱人,如不是青阳君还在,白乌人又怎肯做你走狗。想我主人未归寂之时,他青阳不过是天帝弃子,何曾轮到你们这等货色……”
“住口,休要妄言!”纵是与玉簪交好的仲野、游光也大惊失色,齐声喝止。
玉簪眼里全无他们的存在,勉力支撑,朝东方天际悲伧而呼:“主人,玉簪后悔了。我不该恋栈俗世,未随你同去!”
“白乌小儿,琅玕之玉你拿去便是,看在我兄弟俩的份上,勿伤他性命!”夜游神中的仲野出言求情。
灵鸷不置可否。时雨走上前去,替灵鸷拾起掉落于玉簪蛇躯旁的琅玕之玉,起身时他朝玉簪微微一笑:“你主人见了你这副样子,恐怕也要作呕。”
玉簪抬起一个隐隐有断痕的头颅,气若游丝地对时雨道:“我有一笑话说与你听。仲野、游光前日捉来的那几只聻被我吞了,入腹之后他们还未彻底死去,我似感应到他们不停地叫着:‘少主救我’……他们口中的‘少主’却做了缩头乌龟。”
“时雨,你不要理会他。我们走吧。”绒绒担忧,轻扯时雨的衣袖。时雨悄然松开半握之拳,点头回到灵鸷身边。
玉簪匍匐于地,迷迷瞪瞪中竟回到了昆仑墟。瑶池如境,熏风和畅,他还懒洋洋地蜷在主人掌心,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主人喂他琅玕之玉,亲昵地称他“小家伙”。忽而凌云钟乳折断,九天震颤,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战已至。眼前画面一变,弱水之渊倾泻而出,不尽之火烧到了帝宮之上,昆仑墟上下到处都是残碎的天神之躯和散不去的戾灵……他主人一身浴血归来,却再也无力逗弄于他。
主人归寂之时偕了他同去,可他听说归墟终年寂寞,虽能长存,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苏醒,但凡一去再无归期。他在东海渡口偷偷地离了主人。或许主人是知道的,只是她知他贪玩,所以放了他去。这一别便是永世相隔。
一万八千年了,玉簪始终忘不了这种种情境,然而记忆从未如此刻清晰在目。他知道定是时雨小贼的“摄魂化境”作祟。
“主人,当年我不过是你簪子那般大小,你可还认得出我?”玉簪心如刀割,说完这话便再无声息,三只蛇头均有血泪淌下。
绒绒恼恨于他许久,如今听他此言,心中也生出几分悲戚。她最清楚不过,玉簪是绝无可能再与他的旧主重逢了。她驻足回望,一口气还未叹出,玉簪瘫软的蛇躯骤然化作一蓬血雨。
绒绒的身躯飞也似地被一股力道卷挟着弹开,不偏不倚挂在了大柳树摆荡的枝梢。那腥臭蛇血似有恶毒禁咒,附着之处,无论草木黄土皆化作黑色稀烂熔浆。
“果然难缠!”灵鸷也被这不死不休的恶意所震撼。他只来得及扔开绒绒,自己身上免不得沾染了玉簪的血,背部衣物被腐蚀出几个大洞,露出皎白无损的肌肤。
他揪过那身锦衣破烂不堪的下摆,看了许久,皱眉道:“衣服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