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瓷忽地闪了开来,逮住空隙,一把捉住了他伸出的胳膊,用力一捏,只听一阵骨骼碎裂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鹰王翼尖锐的痛呼,野地里听来分外凄厉。

她抬脚轻松一踢,将断了胳膊的鹰王翼踢得跪了下来。她站在他身后,手里抓着他的胳膊,令他不得不侧过身体,气喘吁吁地瘫在那里。

“你跌下来的位置正好,省得我再将你搬过来。一会你就有好东西看的。”

清瓷幽幽地说着,细白的手指捏着他的胳膊,似乎毫不费力,却令他一点都动弹不得。

鹰王翼喘着气,恨道:“你这个女人!麝香山的诸神不会放过你的!这般阴狠狡诈,心怀叵测,太白大人一定会杀了你的!”

“杀了我?”她轻笑了起来,“我很希望当初他可以杀了我。杀了我,你们神界至少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只是他一时的所谓仁慈,却留下我这个祸根。要恨,去恨他罢。”

鹰王翼的断臂给她这样毫不留情的攥在手中,痛得钻心,他从来没有受过这等苦楚,心里又是恨又是不甘,只盼自己可以亲手杀了这个恶毒的女人!将她寸寸碾碎,方可消心头的怨!

“神当真是世上最可笑的东西了……”她低声说着,“圣洁,高贵,强大……这些本该是用来维持平衡与平等的能力,却被你们拿来高高在上,鄙夷凡人。最可笑的就是明明心里已经被情欲折腾的腐烂败坏,每个人都心怀鬼胎,而面子上却还要装出一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进眼的圣洁模样。你们仗着强大的能力,强迫与自己不同论调的凡人顺从你们,一旦遭到反抗,便屠杀蹂躏,如同禽兽野狗。你们不是说不懂欲望么?你们不是说七情六欲为虚幻罪恶之物么?我这个人很坏,也很懒,我才不想修炼出正果陪你们一起慢慢腐烂。反正总要败坏的,不如坏得更快一些!我就是不许你们披着漂亮的衣服假正经,我就是要你们把心里丑陋的东西暴露出来!怎么样?很快活罢?你方才不是也很享受美色的诱惑么?哈哈哈!可笑!”

鹰王翼几乎要被她尖锐的话语逼疯过去,跪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那里凄厉地低吼,吼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个女人……他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腐烂恶臭的气味,竟是从前面不到三尺的地方飘过来的。他正恶心地想吐,下巴却忽然被清瓷用力捏了住,怎么也甩脱不了。她冷冰冰刺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如同恶毒的咒语。

“仔细看着!看看那些人!他们就是被你们这些神称做叛徒和妖物的人!”

他拼命地扭着头,口中发出痛苦的吼叫,却半点也挣扎不开。一双眼更是被施了法术一般,直直地看向前方。只瞥了一眼,顿时觉得全身上下突然给人丢进了冰水中一样,完全僵硬了住!

前方是一个很小的铁窗,他一看就知道是神界专门用来关押犯人的玄铁,上面还雕刻着特有的咒文,防止他们逃脱。铁窗里的景象令他遍体生寒,里面满满的全是人!身上穿着血污的衣裳,破烂得几乎无法遮掩身体。而没有一个人身体是完好的,皮肤上血迹斑斑,伤痕几乎可见骨,还有的伤口已经腐烂,烂肉和漆黑的血水将衣服粘在了身上,发出阵阵恶臭。

每个人都是神情呆滞,目光无神,披头散发完全看不出男女。铁窗里幽暗的火光跳跃着,隐约还可以听见阵阵凄厉的哀号,似乎是有人正在用刑……每当哀号声传出来,铁窗里的无数人身体便开始颤抖,手腕和脚踝上的铁索也跟着抖动,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鹰王翼只觉自己仿佛也是给人用铁索锁了住,用尽酷刑拷打,全身都是血,痛之入骨。他战栗着想喝上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够。清瓷捏着他的下巴,冷笑道:“你看到那个人了么?那个有着驼背的老人!他就是因为一百年前与一个不服神界管束的妖相恋,所以被抓来了这里感化!看到那个瞎了眼睛的女人么?就是因为她的儿子信仰暗星,而她护着自己的儿子说了几句叛逆的话语,就给神捉来了这里感化!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这些就是你们所谓的感化!还想再看么?”

他痛苦地呻吟,只觉仿佛给人又从冰水里捞了出来放在火上焚烧,再也不能够承受。

“别说了……别说了……”他喃喃地念着,声音破碎,可是那双眼却怎么也没办法移开,继续被迫地看着铁窗里那些不成人样的凡人。

“这就是你们圣洁的神做出来的事情!将人生生折磨,死也不能够!你还要仰慕么?你还想逃避么?你还不承认自己是有欲望的?你还以为神是高高在上拯救世人的么?!别再做你那些可笑的春秋大梦了!”

鹰王翼给她逼到了绝境之上,满眼的泪水,心里乱成一团,如同冰和火一起来折磨他,忽冷忽热,快要发疯。他哭泣着,声音破碎流离,如同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可是……可是我……我是真心的!我是真想做一个拯救世人的神!我……我与他们不一样!”

清瓷陡然大笑了起来,声音惨厉如同鬼哭,“你是不一样的?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你做了什么?你救了谁?你当真以为自己圣洁到哪里去了?!”

鹰王翼哽咽着,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在眼前给揉碎了,撕裂了,崩溃了,焚烧了。洗玉台的歌声曼舞,枫树林的烟霞笼罩,那些美景,那些高洁的信仰,全部都和眼前血腥可怕的铁窗糅合在了一起,纷乱纠缠,搅得他一颗心几乎要碎开来,痛苦到不能自己。

“别说了……求求你……”

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脸色惨白,两颗泪水从他的眼角飞快地滑落,染湿了他身上曾经引以为傲的神官服。

清瓷将他摔了开来,他如同破布一般跌爬在地上,身体沉重到几乎不是自己的,完全动不了。她没有说话,只拢了拢宽大的袖子,眼睛里幽然无波,如同两个漆黑的深渊。她也不看那个爬在地上精神崩溃的鹰王翼,只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在想什么。

沉默了很久很久,鹰王翼才开了口,声音沙哑还带着哭音。

“你……为什么要找上我?我与你应该曾经并无纠葛才是……为什么是我?!”

他嘶吼着,如同受了重伤的狼,凄厉惨越。

清瓷淡然道:“因为你眼睛里有最单纯的欲望,对强大的力量渴求的欲望。你丝毫不懂得掩饰,却还要一付自己是高贵的神的模样。我便帮你一把,你不用太感激我。”

鹰王翼忽然笑了起来,夹杂着哭声,分外可怕。

“好……好!算你狠!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也不会……”

清瓷点了点头,“那就永远记得我罢,我叫清瓷,日后你想来报复我,只要我还活着,就随时恭候。”

她转身就走,边走边笑,似乎畅快极了,却又隐约有无边的痛楚藏在里面。

周围是一片模糊的灰色雾气,什么也看不清。空旷的野地里,只有她畅快的笑声与鹰王翼凄厉的吼声混杂在一起,那一声声的“清瓷!”,如同最愤恨的诅咒,在空中不停的荡漾飘浮。

声音渐渐不可闻,清瓷走了片刻,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轻轻捉起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放在手上慢慢把玩。

半晌,她幽幽地开了口,“你一直在那里看着,现在我离开了,你还不打算出来么?”

话音刚落,她身旁五尺的地方忽然白光一闪,一个穿着白色狐裘的清俊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她身边,定定地看着她。

清瓷悠然道:“你也看到了好东西,怎么?没有什么感想么?”

玄武冷冷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沉声道:“我的感想?如果是我,立即就会杀了你!”

清瓷哼了一声,回头瞥了他一眼,柔声道:“杀了我?我随时欢迎你来杀我。”

第六章

玄武看了她半晌,忽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慢慢地走近她,放柔了声音轻轻说道:“你当真胆大之极,连我也忍不住有些佩服你。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干脆正大光明的来造反,却尽找一些小神来欺负,做些背地里的阴暗举动?你就算让那些花开遍了神界却又如何?腐烂的依旧腐烂,只不过败坏得更加快一些。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清瓷垂下眼睛,幽幽叹了一声,“你何必要明白我的举动?你自己不也是正在策划颠覆神界么?我既不来打扰你,你又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我早已说过了吧?我对你那些伟大光明的计划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从不想找什么同路人一起干一番所谓的大事业。你问我要什么?问得好,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伸出手来,手掌莹白细腻,五根手指纤细可爱,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样一只柔美的手,曾将一个神官的手臂生生捏断,做下那么多可怕的行为。

“或许,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某个执著的理念,我只想证明,我的这双手,凡人的手也可以逆天。可能这个就是我想要的吧……”

她低声说着,忽然笑了一下,有种稀薄的苦涩藏在里面,却掩不去天生的傲然洒脱。

“也奇怪,我何必与你说这么多?虽然同心却不同路,我们总是敌人。你走吧!莫要再和我说什么颠覆神界的话语,我们永无合作之日的。”

她转身要走,却被玄武一个闪身挡在了她面前。他眼光复杂地盯着她,好半天才沉声道:“为什么不愿和我一起?要知道你虽然厉害,虽然心思细密,可是凡人总不可能用肉掌颠覆神界的!更何况五曜之中顽固不化之人甚多,你一个女子,当真以为可以做什么大事情么?我只是……我只是不忍……看你失败而已!”

话语说到后来,已经有些激动,他几乎要伸出手去将她拉住,却又顿了顿,强行忍住,目光深沉而热烈。

清瓷忽地抬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微微的嘲讽,定定地看着他惊觉自己的失态,急忙冷下了神色,依旧是一个清俊高雅的神。只是那一瞬间,他自己也不承认自己由神变为一个急切的普通男子,只希望这个女子不要伤害到自己。

“北方的冰雪之神,一直是冷漠出世,风华绝代的。你今天贸然来到麝香山,难道就是为了阻止我么?你就不怕,我那些花朵也将你诱惑了去?”她柔柔地说着,唇边满是妩媚的笑,可眼底却是讥诮尖酸之极,冷冷地看着他略微狼狈的模样。

玄武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恼火,冷道:“莫要说麝香山那点花朵,你便是有本事将那些花种满印星城,我也不会受你半点影响!你终是把神看得低了!神总是这个世间一切的主宰,公正严明,岂会为你那些邪术所惑?!你自以为强大,却始终离不开我的掌握!如果我不放过你,今天哪里轮到你在我面前嚣张?!神界也终究会是我的,何况你这个小小的凡人女子!”

清瓷嘻嘻一笑,柔声道:“玄武大人,我不过说了一句而已,你却砸给我那么重的言语,莫非你当真在心虚?情欲之事,你果然很有天分。”

玄武的脸色顿时铁青,似乎终于给她惹恼了。他宽大的袖子猛地一展,掌心又闪烁出白雪一般的光芒,点点雪花围着他的手指缭绕,虽然美丽,却也可怕。周围的空气本就阴冷,随着他施法放出力量,更是寒冷刺骨了起来。玄武乃为北方的冰雪之神,与司火的荧惑属于完全相克的神。一个炽烈强悍,一个冰冷清雅。此刻他动了真手段,眼看着雾气更加的浓厚,地上的枯草也飞快地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冰雪雕塑出来的一般晶莹,一双漆黑的眼,幽深莫测,纠缠着无数思绪,终是化成了一股杀气,凌厉地刺向那个怯生生站在三步之远的少女。

清瓷慢悠悠地举起手来,叹道:“神终究是神,无论是谁都一样。自己相信着自己的圣洁,不允许有一丝不完美,你也不例外。看来我触犯了你的禁忌,今天非要与你战上一场了。”

她翘起食指,在左手掌心用指甲狠狠划了下去,顿时冒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却不落下,只在她掌心中缓慢伸展开来,优美却诡谲,眼看着就勾勒出一朵花的轮廓。鲜血还在微微颤动着,更让那花看上去有如弱不惊风一般,纤细可爱。

“与你战斗,或许要用上这个印。”

她幽幽说着,话音刚落,额头上陡然浮现出漆黑的纹路,周身顿时散发出一道漆黑的光芒,映着她雪白的肌肤,有一种妖异的媚。

玄武倒抽了一口气,“心魔印?!你居然拥有心魔?!”她是如何召唤心魔的?心魔怎会被一个凡人的女子如此自如的操纵?!她到底是什么人?!

清瓷浅浅而笑,洁白的额头上,那个心魔印显得异常刺目妖艳,使得她原本秀美的脸也染上了邪气,魅惑却堕落。

“我若连心魔也无法拥有,如何能用凡人之手颠覆神界?”她仰着头,眼睛里光芒灼灼摄人,朗声道:“如若让你颠覆麝香山,再创造的也无非是另一个麝香山罢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这天,再也不能压迫我,我要这云,再也不能迷惑我!我要我手,将所有的虚伪推翻砸碎!我要恶之花开遍神界!我要诸神,陪我一起堕落!”

她扬声而笑,惊心动魄,掌心里那朵鲜血勾勒出的花,变幻莫测,突突跳动,似乎刹那间,周围一切都笼罩上了那种血红的色泽,朵朵恶之花张狂地开放,映得雾气也泛出了鲜艳的色泽。

玄武大惊,不知不觉竟给她先发制人放出了诱惑的法力。周围所有都是幻象,他将掌中的白雪抛了出去,所到之处顿时清明透彻,一时间天空落下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地面上却盛开着血红的花朵,情景甚是诡谲。

玄武不等她说话行动,狠下了心肠捏起手掌,却见白光乍现,从他手中慢慢拉长,居然用冰雪化出了一把形状古怪的剑。剑呈半透明状,却是弯的。剑柄洁白如雪,尾端嵌着一颗血红的石头。他举剑过眉,冷道:“用血化出这些邪恶之花也没什么了不起!今日却要用你的血来祭祀我的玄武剑!受死!”

剑身忽地发出龙吟一般的尖锐嘶吼,他猛地一挥,卷起漫天白雪,夹杂着无数嫣红的花瓣,绕着透明的剑身飞快旋转。狂风骤起,两人的白色衣袂随风乱舞。他却迟迟不挥下去,一双眼隔着飘荡的雪花,紧紧地看着她。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吼着,那声音太凄厉,几乎要将他生生撕碎。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也会这般犹豫迷惑,奔腾的情感一再告诉他,他根本是不愿将她斩死于剑下。可是理智却提醒他,如果不将她除去,日后的一切大业都会为她阻挠。两股力量在心底激烈地冲突,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开来。

他忽然咬牙厉声叫了起来,手指猛地缩紧,闭上了眼睛一剑劈了过去。凌厉的风声呼啸着窜出去,他的辫子在身后决绝地打了个卷。他知道的,只要他亮出玄武剑,没有一个人或者妖可以躲得过去。她死了,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诱惑他,动摇他……死得好!他的心里忽然一阵大痛,只想大吼一声或者大哭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想知道。

红光几乎是瞬间便消散开来,方才动乱的一切忽然安静下来。地面上枯草杂乱,覆盖着薄薄的白雪,偶尔还有几片妩媚的血色花瓣,此刻看上去异常刺目。灰色的雾气渐渐散开,空气里却是寒冷依旧。玄武定定地站在那里,一身的雪白狐裘,当真如同用冰雪雕塑出来的天人,清冷而孤寂。

他面无表情,怔怔站了半晌。手里那把玄武剑,忽地一闪,顿时消失。他连头发也没乱上一分,依然是他高雅圣洁的神……只是……只是……他看着地上散落的血色花瓣,怎么也移不开眼睛。他杀了她,杀了这个妖物,杀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凡人……他当真杀了她?是他亲手杀了她?他的喉咙忽然一阵巨痛,眼睛也有些模糊。既然他杀了一个妖孽,他为什么如此难受?莫非,他当真如她所说……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娇媚的笑声,带着戏谑的顽皮。他震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抬头,却见离地一丈之处的一棵枯树上,那个白衣的女子正安闲地坐在那里对他嫣然而笑!怎么可能?!玄武剑乃为天地间的异宝!只要亮了出来,无论凡人妖孽还是神,都会无法动弹才是!她是怎么逃脱的?!

他此刻的神情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一方面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却该死的庆幸着她没死!老天!他是怎么了?

额头上忽然给人用手指轻轻一弹,他大惊,这才发觉刚才那个坐在树上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抬手俏皮地弹着他的额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做了个好梦吧?快活么?”清瓷笑问着,一派小女儿的天真模样,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怎么会变得如此快?此刻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小姑娘,看上去一点邪气都没有,就好象刚才他真的做了个梦一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什么人?

清瓷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其实根本不忍心杀我,何必要与自己过不去呢?你以为闭上了眼,就可以稍微好受一些?”

玄武又是一阵窘迫,还想再发火,可是身体已经软了下来,这火气,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了。神的面子顿时全失,他惟有冷下脸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好歹这样也能让自己稍微挽回一点脸面。

清瓷嘻嘻笑着,轻声道:“恶之花的能力,你还要小看么?如你所说,我隐忍了八百多年,我的恨已经成了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你不懂的……”

玄武哼了一声,冷言道:“今天又没能杀了你!你这个拥有心魔印的堕落之人,还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无聊的话语!下次如果再让我发觉你做什么忤逆之事,我一定……!”

他的嘴给人用手捂了住,幽幽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顺着他的鼻子钻了进去,他的心神顿时一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清瓷捂着他的口,淡淡看了他好久,才轻道:“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你是唯一我没有用恶之花引诱,却真正心里有我的神。谢谢你的剑下留情……我……很高兴……”

他呆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秋日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冲破了灰色的雾气,斑斓着撒在他周围。他忽然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或许,他终究还是败在这个女子手上,给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却连不甘愿都显得矫情。以后,他该如何?

“清瓷……”

细微的呢喃消失在空气里,如同落入水中的小石子,很快便消散开去。

五十年之后,神界终究还是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四方神兽与五曜隐藏的矛盾越来越大,几乎已经不相往来。司月将太白支出防止与她争夺麝香王位置的苦心,最终成了四方神兽的笑柄。

太白于三天前回到了麝香山,让一直郁郁不欢的丝竹顿时振奋起来,每天都春光满面不厌其烦地打扮着自己,生怕哪里不整齐似的。她们虽然成了半神,可是依然是隶属太白的乐官,平时根本不被允许靠近太白的寝宫半步。所以人回来了三天,却连个影子也见不到。

难得今天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噬金宫内的小花园里,丝竹和清瓷正忙着打扫花园和回廊。最近天气越来越和暖,显然已经进入早春。花园里虽然冰雪依旧覆盖,却也需要好好清理一番,以便花开之时景色更加娇艳。

或许是因为天气好,丝竹的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一边用隔年的青柳枝扫着回廊,一边娇声道:“清瓷,今天天气这么好,你说太白大人会不会来花园休憩?”

清瓷蹲在地上用簸箕铲着积雪积冰,淡然道:“你当真想他想疯了,花园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他来做什么?看积雪么?”

丝竹笑吟吟地丢开柳枝,整了整身上特意换上的鹅黄长裙,笑道:“清瓷啊,你觉得我身上这件衣裳如何?人家还是第一次穿呢!如果能让太白大人看见就好了!你猜他看到我的新衣服,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自然是没反应……太白是什么人,他岂会把低下的凡人看入眼里?只是这话不能说给丝竹听,不然她会哭上好几天……

“他会说很漂亮,你真是他看见的最美丽的女子。”清瓷将簸箕里的积雪随便丢去了角落里,心不在焉地继续蹲下来铲。

五十年了,四方神兽那里果然渐渐和五曜分歧开来,这是不是代表玄武要开始行动了呢?她停下了动作,用手背抵在胸口上。心底的那只魔似乎还不放弃,总是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抢夺她的身体。又修炼了五十年,她是不是又变强了呢?是不是强到已经可以只手颠覆神界了?她不想让玄武抢先行动了,只是她对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信心……

前几天听人说四方神兽那里,有一个星宿叛离了神界,还带走许多地位低下的神。印星城那里似乎很是恼火,不过事情很快给人压了下去。她不用考虑都知道一定是玄武做的。那个叛离的星宿必然是鹰王翼,这个孩子也算厉害了,撑了这么久才崩溃。玄武对这件事情很清楚,或许就因为不想让人深入调查这事,才压了下去。这算是为她着想么?这个神……

她淡淡笑了起来,他总以为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总有一天,她要好好打击一下他的傲气……

正想得出神,忽听丝竹在一边叫了起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见过太白大人!”

她微微一怔,太白?他当真要来花园看积雪?

她站了起来,回身恭敬地行礼,“见过太白大人。”

太白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清瓷慢慢抬起头来,只见他一身黑衣,依旧俊秀挺拔。可是那神情……虽然他以前也是很淡漠的样子,但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那种神情,是不是叫做伤感?当真奇怪,这个冷血无情的神居然也会有这种表情眼神,莫非他也染上了情欲?

她在心底偷偷冷笑,却见丝竹站在一边满面喜色,两只手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新裙子,明明已经很整齐了她还要整理。她暗暗叹息了一声。这个丝竹,恐怕已经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了……

太白沉默了半晌,转头看向站在花园中的清瓷,温言道:“你叫清瓷,对不对?”

她微微一皱眉,嘴里却恭敬地答道:“是的,太白大人。”

太白看了她半晌,才道:“你的七弦弹得很好,今天辰星的川水宫有一个私筵,你且去换上正式的衣裳,午时二刻在噬金宫门口等候。”

说完,他转身就走,看也不看一眼孤零零站在回廊中的丝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里几乎已经是泪水莹然。他连眼角的一瞥都舍不得给她一个么?她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爱了那么久……

她恭敬地弯下腰,“恭送太白大人。”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也不知他听出来没有。

太白走了几步,似乎又想起来什么,回头柔声道:“穿红色的衣裳,很配你。”

清瓷恭敬地答应着,心里却隐然有古怪的感觉。

他……到底是怎么了?

第七章

川水宫乃为麝香山八大行宫之三,位于太白的噬金宫和岁星的黎木宫之后。

辰星为司水之神,性质上来看属于阴柔之神,与北方玄武相似。在清瓷的印象里,即使她已经来到神界近千年,对于辰星这个神还是一知半解。只觉他似乎从不与其他的神走得很近,永远是一个人神出鬼没的。偌大的麝香山,即使最不喜热闹的司日和荧惑,平时也偶尔可以碰面,但是她却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辰星。

她唯一记得的见面,就是百年之前的那次盛典,那个坐在麝香王身边笑得无赖也似的男子。诸神皆有自己的风度仪表,太白傲然出众,岁星纤柔淡然,荧惑冷漠疏离,镇明优雅高洁,更不用说四方神兽那里的明暗两个玄武,都是清雅之人。惟独这个辰星,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神的气质,终日笑眯眯的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正经。说他像个神,他却一点仪态也没有,说他像个凡人,偏偏在他眉目间总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锐利,让人不敢小窥。

这个极度神秘的司水之神,今日居然要在自己的行宫里举办私宴,倒也当真希奇。不过这样也好,她也差不多该行动了,总不能让玄武将机会抢了先。是时候将五曜的本领看个透彻了。

辰星这个神行踪古怪,他的行宫居然也很古怪。午时二刻在噬金宫门口等到太白,本以为向宫殿后方走去,穿过岁星的黎木宫自然可见川水宫。可太白居然往断念崖的方向走去,不由让她好生疑惑。

太白神情抑郁,平常的高傲之色也不知去了哪里,似乎总是在想着什么,却偏偏想不通。他也不说话,兀自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早春的微风将他的长发拂了起来,黑色的长衫也跟着翻卷。背影似乎也染上了那种沉闷,孤零零地走在冰雪初融的天绿湖畔,倒有种孤立出世的沧桑感。

清瓷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五步的地方,低头默默地看着他在湖中的倒影。这样的一个神,那般傲然卓立,什么都不曾入他的眼。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伤至此?她忍不住回想起丝竹方才替她梳妆时说的话语:太白大人,当真是用千年的寒冰雕刻出的人物……实在,非我们这等俗人蝼蚁所有福瞻仰的……清瓷,我好生羡慕你。

羡慕她吗……?她微微冷笑了起来。其实无知者,永远是最快活的。不需要承担无谓的仇恨,自在地生活在自我幻想的天地里,这样的快活,又岂是她这种叛逆之人所能体会到的呢?

“清瓷。”

前方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人忽然开口唤她,声音是犹豫的。她恭敬地弯腰,等待这个高贵的大人说上一番什么圣洁的言论,却听他长叹了一声,低声道:“你曾为凡人,可了解为什么凡人的情欲那般决绝执著?其玉石俱焚的烈性,我当真……不能明白……”

情欲?凡人的情欲?这个高高在上的神居然会问她这种问题?!清瓷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古怪可笑的想法,或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太白……她知道的那个太白,永远不可能将凡人放在眼里的。他莫非中了什么蛊惑?

“算了,忘了我的话吧。你不用回答。”

抛下这句话,他飞快地转身,继续往断念崖走去。清瓷冷冷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她虽然不了解这个神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她知道,这个一向高傲的神必然对情欲之事产生了一定的兴趣。看他那般迷惑的模样,欲言又止,偏偏对她如此信赖,却也当真可笑。

她眯起了眼睛,千年之前落伽城的屠城火光似乎还在眼前闪烁跳跃,她的眼神陡然转厉。惟独这个人,她死也要亲手除了他!

越过天绿湖水,断念崖就高耸在眼前,清瓷正疑惑川水宫是否建在崖上,却见太白抬起手来,拈了一个古怪的式,她看在眼里,将那个手势记了下来。黑色的宽大袖子忽然一扬,迎风抖了开来,他抬手轻轻在空中一拍,眼前的断念崖忽然无声地裂了开来!

清瓷吃了一惊。来这里千年,断念崖也攀登过无数回,居然不知道它可以裂开!这是什么诡异的结界?断念崖下分明是和印星城的相连结界啊,怎的在麝香山上还有一个?莫非辰星的川水宫就在崖内么?那她曾在崖上看到的“之”字排开的八大行宫却又是如何?难道有两个川水宫?

她有一肚子的疑问,面上却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做神,首先就要学会面对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能够平静如水,哪怕心里已经给吓得快昏倒,面子上的功夫也要做足……

太白忽然回头对她展颜一笑,说道:“这里才是真正的川水宫,排在黎木宫后面的,其实是幻象。你既已为神,又是隶属于我的部下,这个秘密给你得知也无妨。”

清瓷弯腰称是,心里却有些明白了。麝香山这般小心行事,设下这么诡异的结界,防的是谁?五曜里惟独辰星行踪神秘,却无人过问,里面一定有文章。此刻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分裂开的山崖,她心里忽然捕捉到一些痕迹。噫,麝香山或许对四方神兽那里早已开始戒备了。川水宫设在断念崖内,与印星城如此接近,莫非是要辰星就近监视他们?这种阴森暗地的行为,以前那个没脑子的麝香王必然想不到,这种行为,恐怕只有司月那个疑心病重的女人才能做的出。

五曜果然不是傻子,什么人什么地方有异动,他们的感觉恐怕灵敏得很。只是表面上却看不出来,永远平和一片……她忽然想起洗玉台那里由自己的鲜血化出的花朵。那里……是不是还没有被他们发觉呢?眼看太白对她这般信任,她稍微放下了心。

高耸入云的断念崖就这样生生地分了开来,看上去像一座巨大无比的山门。裂开的缝隙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太白漫步而入,清瓷沉默地跟在后面。只觉前脚刚踏进阴影之中,仿佛立即就时空扭转,眼前景色忽然飞速旋转起来,莫可名状。这样的现象虽然陌生,但她也明白是因为踏入结界的关系。

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原本凌厉肆虐的风声忽然平静下来,衣袂也停止了摆动。可能是裂开的山崖又合了上去,她刚这样想,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座透明晶莹的宫殿就这样横空出现在她眼前!

与太白金碧辉煌的噬金宫不同,这个宫殿竟完全是用透明的水晶堆砌而成,殿上的琉璃瓦,殿前的七根粗大柱子,甚至连台阶都是五光十色的水晶做成。看上去似乎脆弱得一击就碎,却偏偏美丽得如同梦幻。川水宫前一汪幽蓝的湖水,色如冰玉,清冷无比,湖水后方是一带青翠小山,遥遥望去几乎全是竹子。他们此刻就站在一个山壁的狭缝前,身后是幽深不可测的黑洞,可是眼前的景色却是清雅宜人。早春的阳光明媚璀璨,映得水晶做成的川水宫濯濯生辉,几乎不可直视。

清瓷第一次来到川水宫,面上虽然平静,暗地里却将这里看了个遍。奇怪,景色的确美丽,宫殿也的确可爱,但是她总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她漆黑的眼珠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圈,这才发觉这里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不是说要有私宴么?乐官在哪里?女伶在哪里?就连侍侯端茶倒酒的神女也没个影子。耳朵里只听见微风泠泠之音,竹叶沙沙作响,安静到诡异。连那个晶莹美丽的川水宫看上去也显得孤寂之极,仿佛空城一般。

太白没有说话,直直地往殿前那片没有波澜,色如冰玉的湖水走去。清瓷急忙跟上,咦?难道宴会在水底举行?

时值早春,天气尚寒,清瓷越是靠近那片幽蓝的湖水,就越是觉得寒气逼人,还没靠近岸边都感觉鼻子里吸进去的气几乎是结了冰的。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白雾顿时缭绕,她也不禁有些骇然。麝香山即使是隆冬飘雪,却也从未冷得如此刺骨刻薄,这个神秘的辰星莫非和玄武一样,也掌管着控制冰雪的能力么?

古怪的是,尽管湖边如此寒冷,依然有无数繁花盛开,团团锦簇,其色也为冰玉,却是极小的花骨朵,一条一条排得密实,如同小灯笼一般。寒冷中自有一股清雅幽香隐约飘浮,甜而不腻,沁人心脾,想来必是这花的香气。

太白走到了岸边,却停了下来,一双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湖水,似乎正在等什么。清瓷手上提着七弦,也只好跟着他站在那里等着。一时间安静无比,连根针掉地上都必然清晰可闻。等了不到一会,那片冰玉一般的湖水忽然起了一阵涟漪,缓缓荡漾开来,却没有一点声音,倒感觉那湖水不像湖水,像一大块柔软的莫名物体,半透明一片,虽然古怪,却也好看。

涟漪越来越大,渐渐往他们这里的岸边荡过来,看起来像一个什么东西从水里游了过来。清瓷盯着那片扩散开的涟漪,隐约看到水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浮了过来,似乎是一个人。还来不及看清轮廓,只听“呼啦”一声,一个人影从水里钻了出来!

一时间只听见他身上和发上的水滴滴在湖面上的声响,滴答着,倒有一种玲珑的感觉。清瓷忍不住仔细看去,只见那个从水底冒上来的人,一头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后和脸上,大半个赤裸的胸膛露在湖面之上,肌理清晰。这样冰冷的湖水,他居然丝毫不惧,皮肤上也没有一丝异常的颜色,白皙一片。

她正有些惊讶,抬眼刚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却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漆黑的眼睛。她一惊,只见那人对她嘻嘻一笑,眸子里顿时染上些许顽皮跳达的味道,有些不羁,有些浪荡,却一点都不让人反感。笑得弯弯的眼睛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微扬的唇,倒是一个很俊美的男子。她几乎是一下便看出这个人就是当日坐在麝香王身边的辰星,只是他现在裸着上身,又满身湿淋淋的,原本还有的那么一丝丝仪态,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