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直言不讳:“你跟琰琰那个孩子也没什么缘分,人和人之间有一种磁场,不投缘真的没办法。”他思索一阵,问:“你们是哪一年收养她的?”

周措抿着酒,淡淡道:“前年。”

安华点头:“对了,就是前年,我记得你那会儿情绪很差,根本就不想收养小孩。”

周措没说话。

安华又道:“之前裴若折腾那么久,拉你做试管婴儿,你好像也很排斥,是因为不喜欢那种方式,还是压根儿不想要孩子?”

周措沉默半晌,吐出烟圈,面色清冷,道:“我觉得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应该只能是因为爱来到这个世上,而不是为了某些私心,比如传宗接代,比如养老,比如挽救婚姻,甚至排遣孤独。成年人不该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你能给他生命,但这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谁能保证他就想来到世上经历生老病死呢?如果不是因为纯粹的爱,未免对一个生命太不公平。”

安华闻言静下来,拿筷子缓缓轻敲木桌,默然片刻:“这些话你跟她说过吗?”

周措按掉烟头:“她听不进去。”

安华歪着脑袋轻叹:“裴若的个性外刚内柔,比较脆弱,难免陷在感情纠缠里走不出来,不过她现在有孩子,也有了工作,精力慢慢分散,总会想通的。”

说着停顿稍许,他笑道:“你们这场失败的婚姻拖延太久,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该考虑分开了。”

第20章

夜深人静,今萧在厨房烧水。

周措进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灶台后面, 一张小板凳, 人对着灶膛,拿火钳子夹一把柴草进去, 一洞红火朦胧, 映照着她的脸,光与阴影之间,更显寂静。

他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画面,昏沉破旧的老厨房,屋顶那么高, 那么暗,房梁垂下一个电灯泡,微弱无力地点亮着灶台,两口大锅泛着薄薄白烟,屋外隐约传来火车寂寞的鸣笛,这一切如此陌生,与他原本的生活如此违和。

三十七岁的年纪, 为一个女人,甚至不能称为女人, 一个少女, 为她跑到山里, 饮粗茶, 吃淡饭,住老屋, 这种事情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以后应该也不会了。

周措默然走上前,微醉,头有些晕,身子侧靠着灶台,衣角一定被蹭黑了,不过没关系,他不介意。

今萧仰头看他,静了一会儿,说:“这里洗澡不方便,我帮你们烧些热水,只能洗漱将就一下了。”

他不置可否,脑子有些犯晕,掏出香烟,却没找到打火机,今萧随手将火柴递过去,他没接,就那么看着她。

僵持片刻,她默然起身,划一根火柴,用手拢着,为他点烟。

周措吸了两口,微火明灭,他抬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近。

低头看着,这样的距离,赏心悦目。

今萧很安静,眼帘低垂,无所谓拒绝或接受,也没有说话。

“害怕吗?”他哑声问。

今萧想了想,不解:“怕什么?”

周措夹着香烟的手搭在她肩头,垂眸细细看一会儿:“刚才在桌上说的那些话,吓到你了吗?”

她摇头。

“真是个傻孩子,”他莞尔:“怎么会不怕呢,再怎么表面镇定,你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欠了我一大笔钱,又跟我这样的人纠缠不清,你心里害怕,我都知道。”

“别说了,”今萧抬头看他一眼:“别说了。”

周措微微叹气,收拢胳膊,把人拥进怀里:“好吧,不说了。”亲近的,无言的拥抱,持续长久,她刚才烤了火,身上很暖,头发干燥柔软,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他用下巴蹭了蹭,心中沉定,忽然感到困顿,想要就此拥她入眠。

今萧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哪里放,他身上有烟草和古龙水的香气,怀抱宽阔温厚,将她笼罩其中,这感觉很陌生,也很迷惑,倘若换个境遇,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溺在这温存里了。

“回去以后,可能会忙碌一段时间,”他说:“不过我会尽量抽空监督你的。”

“监督什么?”

他略笑:“不让你去千秋,你就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工作,就不能安分的待在学校上课吗?”

“那个不算奇怪,”今萧说:“我同学曾经找过一份兼职,是去殡仪馆抬尸体,八百一天…不过后来发现是假的,没去成。”

周措简直哭笑不得,这时又听她说:“我喜欢挣钱,心里踏实。”说完默了会儿,又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去了。”

他心里幽幽荡荡地动了动,随后轻轻叹息,温言低语:“没关系,我没有限制你个人意愿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用这么奔波辛苦而已。”

“不辛苦的。”今萧慢慢回答。

不提周措那五十万,她们家还欠着亲戚的债,只要没还完,她就永远惶惶不安,无法放任自己休息。

“好吧,”周措抚摸她的后脑勺:“勤劳的姑娘,我喜欢你生命旺盛的样子。”

今萧有些不自在,他轻轻松开,问:“我可以洗漱睡觉了吗?真的好困。”

今萧“嗯”一声,转身忙去打水。

次日清晨,三人早起,简单吃些东西,这就准备离开了。外公外婆坚持一路相送,到村口,从背篓里拿出两双高帮的毛线棉鞋,表情略带羞赧,笑说:“这是我们自己手工做的,可以裹住脚踝,冬天在家里穿着不怕冷,你们男孩子也要注意保暖。”

周措和安华显然愣了愣,接着立马双手接下,连连道谢。

今萧把外婆拉到一旁,说:“我在枕头底下放了两千块,您待会儿回去记得收起来。”

外婆闻言拍打她胳膊:“放钱干什么?我跟你外公在乡下又花不了什么钱!”

今萧笑:“已经放在那儿了。”

外婆忙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规整的零散钞票,不管不顾塞给她:“快拿着,听话!”

约莫一百多块,今萧捏在手中,趁外婆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放进她的背篓里,上了车,道:“改天回来看你们,注意身体,注意血压。”

“诶,诶。”

车子开动,她回头望去,两个老人家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今萧鼻子有点酸,猛地一下,喉咙堵住,她缓缓深吸几口气,把情绪按捺下去。

安华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人家叫我‘男孩子’了,刚才差点没反应过来,怪不好意思。”

周措没接话,回头看了看,问:“怎么了?舍不得吗?”

今萧老实点头:“有点儿。”

“随时可以回来的,”他说:“离忘江不算远,四个小时而已。”

安华扯扯嘴角:“什么叫‘四个小时而已’?又不是你开车,说的倒轻巧。”

周措忽而想到什么,继续问今萧:“你有驾照吗?”

“没有。”

“有空去考个驾照,以后自己开车更方便。”

安华听出话里的意思,颇有些意外,挑眉望向周措,那表情似有诧异,又有调侃。

今萧没听出来,只道:“等有时间再说吧。”

安华当下又急又笑:“你这个小姑娘真是…还等什么呢?是不是傻?”

今萧不解:“我怎么了?”

安华话到嘴边,不好挑明,一时张口结舌。

周措摇头一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好,算我多管闲事,”安华冷哼着,瞥一眼后视镜,忍不住咋舌:“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呢?简直了。”

今萧听不懂,不以为然,别开脸望向窗外。

回到忘江,正好中午,安华提议:“找个地方吃饭吧。”

今萧闻言直起背脊,说:“那我先回学校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吗?”周措问。

她说:“我想回学校,下午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做题。”

周措默然片刻:“好吧,先送你去理工大。”

不多时,今萧下车,安华看着她的背影,略笑说:“这个小姑娘话不多,性子沉稳,但是挺好相处的。”

周措收回目光,开窗点了根烟,说:“麻烦你先送我去公司吧。”

安华问:“你也不跟我吃饭吗?”

“我回公司吃。”

“可是今天周末。”

“我加班。”

安华耸耸肩:“好吧。”说着略微停顿,又道:“我准备下午带你们家琰琰出去玩儿,前两天答应她了。”

“攀岩馆吗?”周措捏捏眉心,说:“我帮你联系阿琴,裴若应该不在家。”

安华目视前方:“嗯,好啊。”

送完周措,时间尚早,安华接阿琴和周琰出去吃饭,三人其乐融融,慢吞吞吃了两个小时,然后动身去室内攀岩馆活动筋骨。

裴若到的时候,正看见周琰挂在墙上,安华在下面为她拉安全绳。

“安叔叔,我爬不上去了。”

“坚持一下,实在腿软就下来,没关系的。”

周琰看见裴若来了,咬牙继续往上爬,没想到居然让她登顶了。

裴若松一口气,待她下来,夸赞一番,接着望向安华,说:“你居然把她挂在那么高的地方,是想吓死我吗?”

“什么叫我把她‘挂’在那儿?”安华挑眉:“注意你的措辞,裴小姐。”

她道:“你下次带我女儿出来最好事先通知我一声,如果早知道是攀岩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好吧,”安华拿毛巾擦汗,笑道:“那就不要攀岩了,下次我带她去蹦极,或者高空跳伞,她肯定会喜欢的。”

裴若狠狠瞪他。

两人到休息区喝咖啡,阿琴留在场馆里陪周琰玩儿。

“听说你最近很忙,”安华挑眉:“你们店铺装修,难道你还要去监工吗?”

“听说?听谁说?”

安华失笑:“还能有谁?明知故问。”

裴若撇撇嘴:“我最近报了一个培训班,学西餐。”

“什么?”安华难以置信:“难道你想自己做主厨?不会吧?”

裴若摇头道:“我可没那个能耐,只是对烹饪很感兴趣,正巧准备开店,学一些专业技能也好,省得以后被骗。”

安华拧着眉头要笑不笑,纠结半晌,说:“如果你真想学东西,可以到我们酒店餐厅来试试,我给你开后门,让你熟悉一下流程,比你去培训班强多了。”

裴若愣怔,想了想:“你要我给你打杂?”

安华勾起嘴角:“换个词,做学徒。你们店里装修至少需要几个月吧?我建议你这段时间可以重温一下管理课程,报一个学习班,早上上课,下午到我们酒店见习,几个月学到的东西足够应付一家独立餐厅了。”

裴若闻言有点心动,迟疑着,一时不语。

“慢慢考虑,不着急,”安华说:“我保证不会剥削你。”

裴若轻哼一声,瞥他一眼,忽而想到什么,问:“周措这两天跟你在一起吗?”

安华微愣:“哦,对。”他说:“去山里转了转。”

“你们还挺悠闲嘛。”

安华看着她,想说点什么,但似乎不到时候,摇摇头,决定暂且放一放,以后再说。

第21章

小仲做完第四次植皮手术以后,伤口面积已不到百分之六, 并且持续降低减少, 身上的针管、尿管、鼻胃管都逐渐拔掉了,心电图和吗啡装置等仪器也都撤走, 今萧和母亲以为最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 以后就是数着天数做复健,就等出院了。

她们都没有想到,复健是一个漫长又折磨的炼狱过程,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烧伤创面愈合后,小仲很快穿上压力衣, 并在复健师的帮助下迅速进入局部肌肉的收缩锻炼。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太久,四肢已经开始萎缩,那天试着坐起来,让双腿放下床沿,结果没过一会儿就充血肿胀,四肢变成深紫色,并起了大大小小的水疱, 异常吓人。

烧伤瘢痕又紧又硬,缺乏弹性, 需要进行主动或被动的按摩和牵拉使肌肉和关节恢复活动, 这个过程非常痛苦, 仿佛把皮肉生生撕裂, 而且效果缓慢,早上做完, 不到下午皮又变紧了。

除了疼痛、皮肤破损、干裂出血以外,还伴随着伤口结痂带来的发痒,大面积发痒,不能抓挠,只能靠拍打和冰敷缓解,这使他情绪变得无端暴躁,心烦易怒。

周五今萧过去,到医院,母亲提醒,让她尽量不要在他面前走动,他耐心极差,轻易就会发脾气,毫无缘由。

今萧默然走进病房,看见小仲半躺在床上,浅色病号服,露出来的地方穿着黑色压力衣,他脑袋的纱布已经拆掉,头上长出发渣,左脸也露出来,接近下颚那小块地方红润浮肿,凹凸不平,护士为他戴上压力面罩,只露出眼耳口鼻,他淡淡扫过来,那样子还稍微有点吓人。

今萧上前,观察他的状况,然后坐到一旁,温言询问:“今晚的复健课程做完了吗?”

游仲不搭理她,低头拍打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应该是皮肉又发痒了,今萧伸手帮他一起拍,忽然不知道哪里弄疼了,他异常不满地“啧”一声,说:“你要是觉得不耐烦就别动我,不用劳驾你。”

今萧略收回手:“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别生气。”

他别开眼,不予理睬,过了一会儿,忽而语气嘲讽地问:“听说你上周回老家了,好玩吗?”

今萧微愣,道:“不是玩,是带两个客人去旅游。”

“那不就是玩儿吗?”游仲嗤笑:“我说呢,谁会不厌其烦地往医院跑呢,就算只是每周一次,你都已经觉得够了吧?”

今萧屏息沉默,决定安静待着,闭口不言。

谁知游仲又烦躁起来:“你不想搭理我就别在这儿杵着了,摆脸色给谁看?”

今萧暗自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母亲先前的担忧是怎么回事了。

第二天到医院时,正好撞见他换药,今萧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目睹他的伤处,四肢与腰侧,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深紫与暗红,黑斑、浮肿、充血,有的地方透明,有的地方起皱,有的地方像生肉,有的地方像烤熟的肉,拼凑在一起…

今萧攥紧手指,整个心脏猛地揪住了。

游仲打量她的反应,冷声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很恶心,很想吐?”

今萧没有回答,游仲见她眼眶湿润,鼻尖泛红,心里也不大舒服,别开了脸去。

“你今天看见小仲的腿和腰了吗?”游母问。

今萧“嗯”一声。

游母忍不住哽咽抽泣:“我好好的儿子,漂漂亮亮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让他遭受这些?没道理啊,这说不过去啊…”

今萧揽住母亲,狠狠叹了几口气,稳住情绪,安慰道:“会好的,以后会好的,再过些日子他就能出院回家了。”

母亲摇头,泪流不止:“回什么家?没有家了,房子、存款,都没有了,外面还欠着一大笔债,萧萧,我真的觉得好累,为什么你爸爸走得那么早,为什么他不在天上保佑我们?”

今萧知道她终于绷不住了,这么长时间的殚精竭虑、提心吊胆,总会绷不住的,这样也好,发泄完,至少心里不会堵得慌了。

晚上,照例是住宾馆,母亲这两日也和她待在一处,并不回二叔二婶家。夜里洗漱完,母女俩躺在床上说话,一言一句,闲杂琐碎,声音浮荡在简陋的空间里,让人困顿疲惫。

母亲很累,不多时沉沉入梦,今萧看看时间,不到十点,她想翻翻书再睡,奈何房间里只有墙上一盏锃亮的白炽灯,光线晃眼,她怕打扰母亲休息,也就关灯歇下了。

手机在这时忽然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她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点开收件箱,看见了周措的名字。

那天,他说会忙碌一段时间,果然这一整个星期没有再见他,也没有通话,仿佛失去联系。

所以此刻愣了愣,点开信息,看到他问:“在干什么?”

今萧屏住呼吸,在被窝里轻轻翻身,背对母亲,打字回复:“准备睡了。”

发送完,她想了想,点开设置,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

“这么早?”

“嗯。”

没过一会儿,屏幕亮起,他又问:“你在南华?”

“对。”

“几时回来?”

“明天晚上。”

不多久,他回复:“我来接你,好不好?”

今萧看着这句话,尤其后面三个字,以及那个问号,心头突突跳动,手指磨蹭手机边缘,一时不知该回什么。

这时短信又进来,没有纠结上一个问题,他随意道:“你不用聊天软件吗?现在很少有人发短信了。”

这个比较容易回答,她道:“有下载,但不常用。”

因为很少与人闲聊,讲事情都直接打电话。

今萧发完,思忖片刻,认真问:“我老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