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会,谁狠心自揭疮疤?人人都盼完满结局,云意她……自不能免俗。”

  陆晋点头应下,“那便如此。”

  冯宝一甩浮沉,退后一步说:“三日后,午时三刻,承安门外,必将宝物双手奉上。”

  陆晋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东西可有亦可无。”

  冯宝道:“我本以为,传国玉玺,将军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陆晋道:“你与云意一样,一双厉害眼睛,窥测天机。”

  “将军抬举,不过这话恐怕云意不爱听。”

  “她就是心眼子针尖大,冯大人何必与小孩子家家一般计较。”

  冯宝轻笑,“不小了,已为人妻为人母,将来或许还要为天下之母,万民表率,哪里还是小孩子家家。”

  陆晋亦随他笑起来,情浅意深,“在我眼里,她永远是个半大孩子。”

  “那是她的福气——”

  “何尝不是我的?”

  远处,日升天明,霞光似火,烧灼着这一座寂寞孤寒的城。

  成灰烬,涅槃新生。

  转眼间数月已过,云意在乌兰城过着逍遥日子,许多时候已记不起前尘旧事。正月里闹元宵,云意小孩子脾气一连闹了好几天,嚷嚷着要出门看灯会。玉珍嬷嬷缠她不过,只好做足了功夫带足了人,才敢领她出门。

  黄昏时分,街道上竹声嘈杂震耳,舞狮的队伍窜上跳下,一会儿追绣球,一会儿登高台,占了整条街的风景。

  云意被仆从护在身后,身边多一计爆竹响都有人要紧一紧太阳穴,四处盯人。

  临近收尾,舞狮的小伙大约也累了,动作迟缓,弯腰谢幕。

  自满地红纸、满眼热闹后徐徐走出一人,颀长身躯,翩翩风度,他轻轻一笑,便将背后血色残阳都衬得灰暗无光。

  他望见她高高凸起的肚子,既欢喜,又心酸。

  而她只剩下笑,盈盈如三春桃花,开在银白雪地中。

  她问:“这是那一家的公子,远胜潘安宋玉。”

  ☆、第129章美第梦

  一百二十九章美梦

  他像个前来考学问的老夫子,绷着脸憋着笑眼神里上下审度,饶有架势地打量她许久,才伸出手来曲指敲她额头,“眼看就要足月,还敢到街上来凑这个热闹,好大的胆子。”

  云意仰起脸来迎上他,故作挑衅,“我的胆子可都是找二爷借来的,若你不给,我拿来这份任性?”

  “原来是我的错——”

  “可不是么。”一转眼珠,眼尾勾一勾似女人染红的小拇指,将人的魂魄都领走。

  “夫人大人大量,原谅则个。”伴着他赔罪的话,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她捂着耳朵问他,“二爷说什么?可千万大点儿声,这儿听不清呢。”

  “我说——”他正张嘴要扯高嗓子,忽而又改了主意,转而说:“傻姑娘。”

  “啊?说什么呢,我没听着。”身子往前倾,顶着个大肚子要听耳语。

  陆晋笑得没奈何,一只手握住一个,把她捂着耳朵的手攥在身前,“捂着耳朵还能听见什么,赶紧走,这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一旁胆战心惊一晚上的玉珍嬷嬷终于插上话,“殿下在四海风华定了桌,老爷若不嫌弃,大可同去。”她也转了态度,从前懒得多看一眼,现如今卑躬屈膝一声声称老爷。

  黄昏落尽,月上枝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阑珊灯火香似梦。

  街市两旁挂满了花灯,点缀一个无星的夜,展开一卷海市蜃楼的诗篇。人群挨挨挤挤热闹得可爱,猜灯谜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欢喜鼓掌,一时又低头叹惋,人生悲欢离合,让你一眼阅尽。

  四海风华不过是一桩二层小楼,谈不上豪华奢靡。陆晋一路扶着云意跨进店内,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让玉珍嬷嬷应付过去,径直往楼上走。

  陆晋搀着她上阶梯,闲来问:“听说你将四海风华的主厨都请进府里,还用得着特地来这吃?”

  “用得着呀。”她侧过脸来看他,答得理直气壮,“偏我喜欢,爱去哪去哪。”

  他认命,点头附和,“是是是,夫人说的极是。”

  推开门,正是一间清雅小筑,一桌一椅皆费心思,不是西北边防的粗狂,反而带着江南园林的细致。

  二人在窗边落座,菜都是一早定好的,一眨眼就上齐。

  酒是四海风华自酿的米酒,淡极了,正好让云意借此沾一沾嘴。

  她率先举杯,敬酒桌对面的陆晋,“想来二爷达尝所愿,既如此,云意敬二爷一杯,就祝二爷所想所愿无一不成。”

  陆晋忽然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来,一把夺了她手中斟满酒的青瓷杯,一本正经地说:“敬酒可以,我一杯干了也没问题,唯独你,一滴也不许沾。”

  云意气不过,“做什么!我这都到了嘴边了,还让你抢了去,可没这么欺负人的。”

  他一仰脖将两杯酒都喝个干净,再而亲手为她盛一碗汤,以解她骤然之气,“这羊肉百草堂闻着不错,夫人试试?”

  云意瞥他一眼,再看向热气腾腾的鲜汤,到底忍不住,收了脾气,“我可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夫人大度,世间难寻。”

  “你少挖苦我。”

  “岂敢,岂敢——”这两句说得像是老夫子掉书袋,抑扬顿挫绵长悠远。

  云意恨恨道:“我知道,方才在街上,你趁我着炮竹声大骂我来着。”

  他连忙喊冤,她拽住他衣摆,不肯饶。“那嘴型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二爷骂我傻,是也不是?”

  陆晋没能忍住,笑出声来,“看来是不傻。”

  “你好大的胆子,看我回去怎么罚你!”也就是她,敢在当时当日冲着他胡搅蛮缠。

  他暧昧地挑了挑眉,哑声问:“罚什么?”

  “就罚你…………”

  “罚我一辈子都给公主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可好?”他说话时握紧了她的手,熟悉的温度自掌心熨帖着她手背,他眼中自天边借来星光,亦明亮亦孤寒,歪着嘴,似笑非笑,“你不说话,那就是定了。”

  云意在她的目光中融成了水,又塑成了真身。

  她控制不住,悄然落下泪来,然而很快后悔,转过脸去看窗外闪烁灯火,热闹街市,“二爷这话,我承受不起。”

  陆晋自她手中接过绣帕,细细为她擦去眼泪。也无意在此多做纠缠,绕过她走向敞开的窗,斜着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你若无心吃饭,倒不如来猜个灯谜。”

  她起身往窗边走,听他笑着说:“这回倒不怎么显怀。”

  “他比冬冬可乖了不少。”

  “是个好孩子。”他抬手向外,将窗户合上。

  云意疑惑道:“不是说看等么?关窗做什么?”

  陆晋扶住她后颈,嘴角一丝宠溺的笑,“骗你的。”继而吻上了他渴望已久的口唇。

  她的温柔美好,他的辗转相思,都在这一刻迸发到极致。他慢慢推进,浅浅啜饮,舌尖的交缠是情的延展,欲的开端。重逢却未存久别之感,然而随着身体的贴近,紧密的抱拥,才方知他的思念藏得如此之深,在一瞬间如藤蔓疯长,如荒原野火,不可向迩。

  她听见锣鼓声、欢呼声,有人猜中谜底,欢欢喜喜赢一盏精致花灯。又有游龙灯走过街巷,闪烁通明。隔着一扇薄薄窗纱,一面是如潮水一般袭卷的热闹,一面是唯剩下呼吸声的静谧。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肩上衣料,她紧张、羞涩,如豆蔻少女。

  每一次,都如初次一般惊心动魄,不休不止。

  他喘息着放开她,拨乱了她的发,揉皱了她的衣,他抵着她的额头说:“这大半年,京城里没了你,真是冷。”

  她倚着他,没再说话。

  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呢?想我了吗?”

  云意支吾说:“这半年,我竟都顾着吃了……”

  陆晋被她惹得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她鼻尖,“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临街,大富商来放烟花,全城共享。

  真是个太平年,遍地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再回王府,故地重游,陆晋少有愁绪。

  忙了大半年,他明显清减,脱了衣裳竟能让人看得心酸。

  云意还是中意她后背,但如今挺着个大肚子,抱不上只能干瞪眼。

  夜深,小夫妻总有私密话要说。

  她挂心内宫事,问的不多,都是系在亲眷上,“宫里头,圣上可好?”

  陆晋双手枕在脑后,答的漫不经心,“当皇帝,能有不好?”

  屋内只留着一盏灯,烛火透过薄薄的纱,连光也染上朦胧柔美。

  云意犹豫半晌,过后终于定下心来开口问:“那……我娘呢?”

  陆晋蓦地一顿,片刻后温声道:“跟着冯宝隐居避世,再不回来了。”

  她的心弦已乱,无人能诉。一时间五味俱在,有口难言。

  他翻过身来捏她面颊,“你娘不要你了。”

  云意拍开他的手,继续问:“冬冬呢?”

  “等咱们启程南下,自然去太原接他。”

  “我想他,也想我娘,但都不能说,不能哭,不能抱怨…………”

  他喟然长叹,手臂穿过她后腰,揽她入怀,“我知道,委屈你了。”

  “二姐呢?”

  “没见着,听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连同她自己,也烧个干净。”

  她当下怔忡,久未能言。

  蜡烛燃得久了,爆出个烛花,惹出哔哔啵啵声响。

  陆晋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怀着孩子,本不该说这些,时候不早,歇着吧。”

  她靠在他胸前,呢喃自语,“烧了,烧了也好……原与我有几分牵绊之人,现如今都散了,再没瓜葛……”

  顺心如意或是梦中所求,但当真实现之时,却惹出怅然若失的感慨。

  她想起离京时二姐所赠的一匣子珠宝,亦能清晰地回忆出在桐花胡同小宅内,隔着厚重的门帘,顶着漫天雨雪,她与母亲没一句对话。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已不再世间。

  她失去,再得到,或者继续失去,人生如车轴,无论路从几何,只知滚滚向前。

  “睡吧——”陆晋说,他灭了等,再回来,她已然静静如坠酣梦。

  他再叹一声,掌心抚过她娇嫩的侧脸,看见时光,同样目睹变幻。

  不知是喜是悲。

  ☆、第130章待第续

  一百三十章琐事

  陆晋兵临城下之时顾云音就明白,去日无多。陆寅仅是可用之棋,却从不是可战之兵。非但陆晋未将他放在眼里,连她也满是不屑。

  她安安静静坐在铜镜前描眉画眼,乍见鬓边白发,惊觉岁月已晚,沧海桑田。

  犹记得开春时,姊妹们聚在一处,皇后指着她与云意说,云音贞静,云意活泼,好一双并蒂莲。她笑着低头,装一装羞赧。而云意脆生生道:“咱们姊妹可都是多枝的莲,开花结果都在一处。”

  到如今枝叶凋零,莲花落尽,过了今夜,这一脉莲花便只余她一个。

  顾云音忽而对着镜子牵了牵嘴角,勾勒出一抹妖媚诡谲的笑。趁着夜色朦胧,树影婆娑,如怨气未散的魂,留恋人间不肯低头赴死。

  不知为何,她忽然恨极了镜中人,恨那轻浮放荡的笑,恨那双春情荡漾的眼。这是谁?绝不是她。恨从心底生,她掌心撑在镜面上,用了浑身力气,企图抹去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又是笑,仰天长笑,笑这痛苦卓绝的人世,不给你半分怜悯。

  门外火光照耀,有人哭喊,有人奔逃。

  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还存着几分情义,在门边急得跺脚,“殿下,承安门破,叛军就要冲进城里,殿下还不避一避么?”

  避?避到何处?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曾经切肤之痛,怎能不明。

  她慢慢悠悠起身来,拖着沉重而繁复的宫装走到门边,将丫鬟挥开,亲自伸手徐徐把门合上。“走吧,我这府里可不是久留之地。”

  关了门,落了锁,转身看烛台通明,光影跳跃。

  她喜欢火,热切,勇敢,不死不休。

  城西大火连烧三日,雕栏画栋的长泰公主府顷刻间付诸一炬。

  悄悄的,她的花也谢了。

  雪融了。

  云意在北风消减时顺利产下一子,起名慎。陆晋问她是何意,她说一半,留一半,“为人父母,往后当愈加谨慎,我这是借此名时时告诫自己。”

  陆晋笨拙地抱着孩子,从善如流,已经喊起来,“慎儿,慎儿,瞧瞧你娘,生完你又是个杨柳细腰。”

  云意半躺在床上养月子,腰酸的厉害,自己个低头看了看腰腹,“二爷这话我可不敢信。”

  陆晋很是无辜,“我哪里会哄人,都是实话实说。”

  眼看就到开春时,陆晋已在乌兰城陪了她将近两个月,每日读书打拳,走马游猎,全无回程之意。

  连云意都看得心急,“宫内初定,二爷久留在外,恐怕不妥。”

  陆晋难得从神神鬼鬼的论道之书里抽出空来睨她一眼,神色淡淡,“待得懒了,不想回。”

  云意笑道:“当权之人可从没有你这般惫懒怠工的。”

  陆晋道:“你如今这身子怎经得起舟车劳顿,安心歇着吧。”

  恰时青梅端上来一碗甜羹,云意见了吃的,自不再与他多做纠缠。他不走,她乐得轻松。

  但到底不便如此长耗下去,该走的始终要走,留不住的亦无法挽留。

  春末雨浓时云意终于踏上回京之路,为接冬冬需得取道太原。

  这小家伙年幼不知愁,仍旧是白白胖胖一只大肉包。现如今已经能够开口叫人,一会儿指着天上喊“鸟,鸟!”一会儿伸手去抓云意头上的簪子叫唤着,“花花,花花——”或者干脆就是张嘴叫吃,偏就是不会喊爹娘,气得云意作势要打他屁股,“光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个少得了你。”

  反而是陆晋护短,抢过冬冬来,凉凉刺她一句,“还不是像你。”

  “我——坏的都像我,成了吧。”没道理,只好用最后一招自暴自弃解决。

  但说起来,冬冬虽然胖乎乎圆滚滚,但浓眉大眼更像陆晋。慎儿眉眼秀气,多半都接了云意的好。

  冬冬见了弟弟,登时像是瞧见了新鲜玩具,你不让他上前,他就自己等着小短腿在春榻上连滚带爬地忘慎儿身边跑。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亲亲小脸,用不了半刻功夫就将慎儿欺负得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