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妇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颜色,显得人越发的憔悴。跨出门去,冯宝正立在园中,微微垂下颌,永远也无法站直的背,也已显露一个“奴才”的老态。

  见面时相顾无言,北风南下,卷起深埋的离情。冯宝向后一让,“走吧——”就如同坐着马车回府一般平常。

  她点点头,接着灯笼微光缓步向前。

  大约只有沉默能克制哀伤。

  门口停一辆简陋马车,一行人并不算多,正巧是阖家探亲的阵仗。云意借着丫鬟的手就要蹬车,不想让冯宝拦下来,“殿下稍等,还有一物转交殿下。”

  “什么?”

  冯宝自小仆手中接过一只沉甸甸的黄花梨木匣子,“长泰公主托微臣将此物转交殿下。长泰公主嘱咐说,殿下拿着就当是零花,不值什么,也千万别因此消减了恨意,她等着殿下,长长久久恨她一辈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云意没能拿住,倒是那圆脸小丫鬟粗实,一把捞住了傻傻抱在怀里。

  她怅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

  “她或许也猜不透殿下。”

  “是吗?”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冯宝对着她拱手一拜,“山长水远,如此一别,殿下千万保重。”

  这已然不是第一回经此长别,乱世浮生,生离转眼可成死别。

  她的眼泪最终没能忍住,偏还要笑出个怪模样,娇声喊:“冯宝儿,你可真是个坏东西,这辈子从没教过我向善,尽让我往刁钻恶毒的道上走。到头来自己个却是一副慈悲模样,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他忽而发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云,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无非是盼你任性可负天下人,却无一人敢负你。”

  “你们都这样纵这我,可到头来我还是牵牵绊绊没能放肆一回。这倒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冯宝道:“无妨,这样也好。”

  云意唇角弯弯,含泪而笑,“我走了,天大地大,若没了羁绊,我便再不要回来了。”

  “很好,做一只飞鸟,一只鹰,怎么样都好。”

  她同他相视颔首,转过身走上两步,又停下回头,眨眨眼睛如一尾狡黠的灵狐,“小时候你总抱着我上马下车,这回你还抱我上车成不成?”

  冯宝愣了愣,随即应道:“殿下吩咐,微臣莫不敢从。”

  他便上前来,如抱孩童一般将她横抱在身前,送上马车。她在他怀里,得到片刻安宁。一切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青青的草,绿绿的枝桠,嬷嬷唱着小曲儿,她在蝉声不断的午后睡得迷蒙不醒。

  她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说得对,你于我,亦师亦父。但这伦理纲常,容不下你们那段情,更容不下我的心意。我其实不恨你,一点也不。我就是任性,我就是害怕…………”

  他微微笑,嘴角牵连出一道笑纹,透漏出时光的残忍,“能让殿下一辈子任性,是微臣毕生夙愿。”

  她踏上马车,没能忍住,挑起车帘来与他说最后一句话,“冯宝儿,你说人生怎么总是这样苦?”

  冯宝说:“习惯就好。”

  “你这人,什么都能习惯。”慢慢放下帘子,慢慢远离故土,“走了,保重。”

  “殿下保重。”

  车夫扬鞭吆喝,两扇雕花小木门紧闭。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忍耐,冯宝孤身立在原处,看车渐渐远,天渐渐亮。

  是寒风吹伤了眼睛,红通通仿佛染了血。

  出了承安门一路向南而行,管道上似乎又多出一列人马,分两队紧紧护着马车。

  她对这些早都失去兴趣,孤身一人闲坐乏味,这才想起沉甸甸压手的黄花梨木匣子。打开来看,全是银票珠宝,及江北良田宅地。

  展开来一张张看过,又再一张张放回匣子。她始终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发现匣子底在宝石珠串中并不起眼的一对珍珠耳坠,做工简单,根本不似宫中之物,然而忽然间情难自已,她弯下腰掩住嘴哭了起来。

  回想过去,这又是许多年前的故事。那时候姊妹们凑在一处玩笑,偏有人掐尖要争头筹。一个个摆出阵仗来,要么写诗作画,要么穿针引线。云意那时候还小,窝在后头什么也不会,光捡了几颗珍珠串串子玩儿。

  顾云音那时同她说,这玩意儿她能做成耳坠子,连着金穗子、红宝石,可比光串起来好玩儿。

  云意当即央求她,可千万记得做好了给她一对。

  这事情到后来谁也没去记,却没料想她到到今日才拿出来。

  或许是,或许不是,她没来由地想起旧事,大约也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哭上一场。

  前一日顾云音与冯宝说到最后忽然感慨,“小六儿小时候可真是粉雕玉琢一般惹人爱,怎么养到大反而让人头疼,固执的像头蛮牛,怎么着都拉不回。”

  冯宝放下茶盏,但笑不语。顾云音继续说:“那匣子东西送到她手上,可别说是我给的。”

  “怎么?”

  “只愿她恨就恨个彻底,倘若是进退维谷,反而更苦。”

  冯宝道:“殿下是善心人。”

  顾云音自嘲,“我是哪门子的善心人,不过是看在天底下也就剩她这么个妹妹,不忍心罢了。到底毁了她一桩姻缘,她要恨我也是应当。”

  “往后……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横竖我是活不成了。身后事谁又在乎?倒是冯大人,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金屋藏娇,必定是舍不得死的。”

  冯宝笑了笑,没再言语。

  马车缓缓驶向沅江,路上大约折腾了十几日,云意才顺利走到泽口。毫无意外的,她在渡口落车,于曾几何时处心积虑想要南逃之地见到一身戎装的贺兰钰。远远,他在曾经失去她的老旧渡船边,朝她微笑颔首,张开双臂,“过来,让表格称一回,掂量你是胖是瘦,还够不够格叫六斤。”

  没等她回应,他已堂而皇之地在零散守军面前抱起她,玩笑说:“瘦了,看来六斤要减一斤。”

  一切仿佛回到原处,她不曾伤心过,他依然是她亲近的兄长。

  只不过,他的心变了,她亦然。

  ☆、第121章苦寻

  一百二十一章苦寻

  贺兰钰在她挣扎之前已率先放手,皱眉望着她憔悴的脸,一身荆钗布裙将身世掩盖。

  他心疼,拂开她鬓边乱发,轻声说:“行军在外万事都要将就,但好在一早知道你要来,好吃好喝的通通备好,就等你去。”

  她正要开口拒绝,他已欣然道:“等了你这么些年,总不会连一顿

  饭都不肯赏光。”他语带双关,让她没办法说不。

  他便领着她往将军大帐里走,战事将近收尾,此处已非前线。诸多并将各守其职,并未见战火纷飞的激烈,更像是战后的安营扎寨休养生息。

  贺兰钰的营帐里熏着香木樨香,扑鼻来一阵沉郁内敛的芬芳。内里陈设简单但又及其讲究,许多都是都督府用惯了的老物件,绝没有一个是随手捡来充数。不似陆晋,打起仗来什么也顾不得,休息在家什么都是紧着值钱的来,至于那些个茶壶茶杯有什么道理,他从没那个闲心去体会。

  桌上仅有一两万肉臊面,哪里来的一桌宴席,他又在哄人。

  贺兰钰说:“瞧你,瘪嘴做什么?我这是想起来,早些年你总看着这些粗糙小食馋嘴,宫里管得严不让碰,你总要闹一回。”

  她站着发愣,他抬眼看她,轻笑道:“总不至于,你我之间连吃一碗面的缘分都不剩。”

  她咬紧下唇,在原就苍白的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等了许久,等来他一声长叹。

  她最终落座,看青瓷碗里汤清油亮,手擀面不粗不细劲道正好,肉臊肥瘦相伴两两相宜,又与酱料纠缠在一处你我不分。溢出的汁液,一分与面汤糅杂融合提起一口浓香之味,一分自成一派孤芳自赏。最后撒上细细的葱花,为略显单调的色泽添一处盎然新绿及扑鼻浓香。一碗面做出十分味,不经十几年雕琢,任是天赋过人也端不上桌。

  但这些与她而言,终究是浪费,连日来食不知味,她几乎怀疑自己早已经没了味觉,废了舌头。

  贺兰钰看着她,亦不动筷,“吃不够表哥这里还有。”

  在他的注视下扒拉两口,到最后实在挨不住,不争气地连串落泪。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等她哭完。

  她抽噎着问,“陆晋……陆晋他到底怎么了?”

  贺兰钰没能留情,开口来,以平实的字句讲最残忍的话语,“箭是我射的,正中胸膛,再落于马蹄之下,他没命活。”

  “不,他不会死!”云意倔强地拿手背抹着眼泪,抽噎着反反复复叨念,“他答应过的,他会回来,他不会扔下我一个人。”

  “他不死,落马的就该是我。”

  最残酷的谜底被揭开,谁也不忍心多看。

  云意低下头难过,却必须忍耐。

  贺兰钰长长叹息,莫可奈何,“在你心里,我终究是及不上他。”

  她答得笃定,“在我心里,他不必与任何人比。”顿了顿,提上这一口气,继续说:“表哥就是表哥,我对表哥的情义,这些年从不曾变过。”

  “不巧我的情义变了,我再不要与你做表哥表妹。”他捏紧了拳头,按耐住胸膛里翻滚上涌的心绪,面无异色,但心有异念。“人总要争上一回才能甘心,如今他死了,你还是不愿意?”

  面已凉透,再闻不到肉臊香。他习惯性地右手搭在膝盖上,放松又再合拢,“冬冬没消息,德安被你安排去了哪里,找个清净地带着冬冬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你——谁是你内应?”

  “这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淡然一笑,瞬时间花开满地,落英不停。老天如此不公,有人天生俊美无双,一颦一笑可动天下。

  又调侃,“若是你点头应下,成婚之夜告诉夫人也无妨。”

  云意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不要什么公平,我只要你。”他执拗地与长辈作对,与天下作对,要他放手,他不甘心。

  她摇头,仍是拒绝,“我这辈子已许了他,再给不了旁人。”

  贺兰钰根本不信,“你难不成还要为他守一辈子?连姑母都已经梳头改嫁,你又何必拿着个来搪塞我。”

  “你说什么?”

  “姑母与冯宝,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可她固执得令人头疼,始终要紧一句话,“我要去找他,你将我关起来,我也一样要去。”

  他低下头望着她紧紧攥住衣角的手,苦笑不止,他奉上一颗心,她不屑一顾。“你放心,即便你不答应,也还是表哥的六斤,你我之间往日情分总还是在的。”

  “那……你答应让我走?”她手上用力,攥得指节发白。颤着声儿,试探着问。

  贺兰钰道:“你我相识多年,表哥几时为难过你?然而即便放你走,天地广阔,你这傻姑娘又能到何处寻人,何时才肯罢休?当时双方数万人马集结泽口,主将落马,当即兵荒人乱,他要么死于铁蹄之下,要么葬身于沅江之底,绝无生还之机。”

  云意也不与他争辩,“我只求安心,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舍不下他。”

  “你看着圆滑,内里却固执得如同一只小牛犊。我拦不住你,更不想强留。不过你答应表哥,找过了,死心了,记得还回都督府来。”他为她添一杯茶,不曾错过她眼底稍纵即逝的狡猾,“不然我只好去找德安。这些年你藏人的法子还是老一套,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一句话的功夫,她被他捏住七寸,再是老道灵活的蛇,也难逃出他掌心。

  贺兰钰与陆晋不同,陆晋要的是疾风骤雨说来就来,而他擅长滴水穿石绵里藏针。

  他等了一回,并不在乎多等几日。

  “你要走我只有一件事交待,这些着你来的,自然跟着你去。先别着急说话,如今战事频繁,你孤身一人要往前线去,说什么我也不能放心。再而,你这丫头一辈子没吃过几回苦,没银子没人伺候的日子你怎受得?有个丫鬟仆人跟着,好歹也能多找几日。”

  贺兰钰这话一个字不错,却仿佛处处设陷。云意犹豫再三,最终没能开口拒绝。她想的是,与其让他暗中尾随,倒不如走在明面上,两厢安好。

  她站起身,正正经经朝他行上一礼,“表哥恩义,云意没齿难忘,来生结草衔环——”

  贺兰钰抬手打断她,“你明白我要的不是来生。”继而望向她双眼,看到的不是憔悴与落魄,而是他毕生不能忘的面容,“乖乖的,表哥等你回来。若是晚了,说不定冬冬都比你先回。”

  云意背脊发凉,忍不住就想后退,又觉愧对他——他并非不具雷霆手段,只不过从不忍心用在她身上。“无论如何,表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说这些实在见外,站着做什么?坐下喝茶。面不喜欢就换一道,南北厨子都有,随你点。”

  这些年,贺兰钰的执念也不曾变过。始终是那个被叫一声“六斤”就要哭鼻子闹一场的黄毛小丫头。

  往南走,雪下的少,但并不比京城暖和。云意人生头一回在耳朵上生出了冻疮,又痒又疼地难受。因她日日吹风,去的都是荒芜的战场,找的都是无人收敛的尸体,原本多么胆小的一个人,如今见了水边浮尸,头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迎上去翻开来看正脸。

  时间隔得长,许多尸体已腐烂得难辨样貌。那便看铠甲、箭簇、徽印、腰佩,总能摸出蛛丝马迹。

  但一整月下来,一无所获。她已放弃下游沿岸,决定忘西北走。倘若陆晋还活着,必定要去西北故地。

  而贺兰钰的人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因贺兰钰自有考量。假设真有万分之一的几率陆晋生还,则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去找云意。如想要铡草除根以绝后患,跟着云意总不会错。

  事实上也正如贺兰钰所料,云意北上时一无所获,心灰意冷之时进了四方城,一行人浩浩荡荡着实惹眼,连客栈掌柜也忍不住瞧了又瞧,另一侧高台上,已有人心颤心揪,澎湃难忍。

  这是个静谧而又美好的夜晚,云意拥有了许久以来未曾经历过的酣甜美梦。

  睁开眼,四周围依旧是一片黑,唯有零星光线自缝隙中透出。隐约听见人声,一人说,“出了城总要再走上二十里。”

  一人说:“怕她闷死在棺材里,回去如何交差?”

  “贺兰钰的人警醒得很,谁晓得会不会在路上设伏,咱们啊,还是小心为妙。”

  那人似乎觉得有理,如此便再没发声。

  云意被困在棺材里,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喊一声都没可能,挣扎了半晌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再一次晕了过去。

  ☆、第122章鹤鸣

  一百二十二章鹤鸣

  山间夜路本就艰难,更无奈突逢大雨,雷电交加。泥水冲刷道路,很快驿道已不能行车,赶路人都向两侧抛开,藏到林中避雨。路中央只剩下送葬的一队人马,对冒雨行进有着异常的坚持。

  雨越来越大,越往前越是荒僻。

  骑着蒙古马的年轻书生皱着眉狠抽马背,队尾的棺材却突然陷进坑里,任是如何费力都拉不上来。

  他只好下马来,把自己的马都系在拖棺材的牛车上,一二三一同使力,这一回厉害得很,眼看就要拉出泥坑,但偏偏就缺着一口气,哗啦啦又被反拖回来,连带棺材向后落,猛地砸在地上向右侧倾覆。

  钉子也震散了,棺材盖飞出三五步距离。里头藏着的青衣美人也被连带着滚落到雨里,脏了一身洁白无垢。

  他顿时失色,箭一般冲上前去将她捞起来横抱在怀里,与同行的人说:“算了,棺材不要了。再这样折腾下去,你看她能有几天好活?”

  那人说:“我看这是个大活人,药效过了立马的生龙活虎。”

  “你懂什么。”他低头看一眼面白如纸的云意,扯过蓑衣盖住她大半边身子,抱着她一同上了马背,“丢了负重也好,咱们加快速度也不见得要露馅儿。”

  另一人说:“你是我上峰,自然你做主。”拍马上前,斗笠下面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是仗剑天涯的少年,桀骜如天上鹰。

  雨声大得震耳,一直下到黄昏才渐渐有了鸣金收兵之意。

  一行人雨中赶路马蹄匆匆,紧迫如逃难一般。

  云意在马背颠簸之中醒来,身上湿湿黏黏浸着刺骨的冷。还未睁眼就忍不住瑟缩,下意识地向身边温暖的躯体靠近。

  那人身子僵硬,好半晌才支吾出一句,“你醒了?”

  她睁眼,头痛欲裂,“我……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她当下惊醒,一把攥住他衣襟,急急问:“你没事,那二爷呢?二爷去哪儿了?”

  她焦灼与关切溢于言表,他自她漆黑如墨的眼里窥见一段深埋的情愫——是他的倒影。

  他问她:“你冷不冷?”

  她莫名其妙,“我问你二爷究竟怎么了,我冷不冷又有什么要紧。”

  他忽而发笑,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瘦了,也老了。”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变了,再不是当初在龚州与他一路斗嘴的小姑娘。

  “曲鹤鸣,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曲鹤鸣抬眼望前路,怅然若失,“我跟二爷说,你一定会来。二爷不信,但我信。”

  “什么?”

  “我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