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最后一问,我与狮子头,选一样。”

  “那自然是表哥重要啦。”这一回答得又快又急,还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但无论出发点如何,贺兰钰听在耳里,熨帖在心中,仿佛重要过一颗汁多肉美的红烧狮子头是件极其荣耀的事,值得一表再表。

  没料到她后头跟着一句,“有了表哥才有狮子头,无穷无尽的红、烧、狮、子、头!”

  瞧她那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忍不住手痒要去拧她圆鼓鼓的腮边肉。

  “臭丫头,就知道吃。表哥还不如一颗肉丸子。”

  云意好不容易躲开来,揉着面颊,委屈抱怨,“大过年的,能有一回不欺负人么?”

  “过完年脾气见长,说不得也碰不得了?十五的枣泥馅儿汤圆还想不想要?”

  “想…………”没骨气,撑不住半刻,自己个主动把米分生生的小脸蛋凑上来,“要不,你再捏一回?”

  “没出息。”

  “好嘛,躲你就要饿肚,凑上来又是没出息,左右都讨不得好,你可比太上老君还难伺候。”

  贺兰钰见她忍着气无处发,蓦地好笑,“你同太上老君还有交情?”

  “有啊,太上老君让我问问你,这红烧狮子头是荤是素,若带了荤腥,我这小徒孙可不能沾。”

  “你这本事都是跟谁学的?胡说八道起来面不红心不跳。”

  “家学渊源,怎么,你不知道?”

  “胡说八道!就不怕你祖宗老爷听了去,放雷劈你。”筷子指一指桌面,招呼她,“吃饭,这是豆腐面筋汆出来的丸子,你只管放心吃。”

  “我怕表哥坑我来着……”她夹起一颗圆滚滚狮子头,小猫儿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

  “呵——只怕表哥坑你,就不怕表哥动手揍你?”

  “都多大人啦,还跟我闹呢,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难怪老大个人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劳动舅妈日日操心。”

  “犟嘴?”

  “不敢。”她老老实实低头吃饭。

  窗外月明星稀,大雪衬着红梅,一派清雅古意。

  贺兰钰看她慢悠悠吃得香,只当赏景品花,别有意趣。不知不觉也让她勾起了腹中馋虫,心心念念想与她分一碗粟米甜羹,将将伸手去碰汤勺,就让这只护食的小狗儿瞪了回来,“咦?表哥不是在园子里陪舅舅舅妈吃过了才来?怎么这就饿了呀?”

  贺兰钰被她问得一窒,找不出什么好理由来打发她,只好说:“我就是想吃。”

  可她犹犹豫豫老半天,才不舍道:“好吧,看在咱们俩打小儿认识的份上,分你一勺。”

  “顾云意!”恶狠狠喊她全名,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意只好撇撇嘴,再割肉,“好嘛好嘛,分你一碗总好了吧。”

  他适才咽下火气,感慨说:“看着能吃得很,怎么就是不见长肉?”

  云意愣了愣,偷偷低下头去瞄自己突然间变得鼓囊囊的胸脯,再佯装无事地弓起背,继续埋头喝汤。

  贺兰钰看在眼里,一样默不作声,但这一回轮到他脸红心跳,胡思乱想。

  夜深霜重。

  吃过这一顿加餐,云意挪了座位,与贺兰钰对坐两端,捧着热茶,细细品。听他说:“图还缺着半张,这些日子荣王都在琢磨这个。”

  她当日关上石门,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量,独自一人去往地宫四层,找到玄宗棺木,翻出来另半张五鬼图。之后另寻一条通路,在夜色中逃出西陵,与山下苦等的贺兰家死士汇合,一并到了江北顺安都督府。

  人人趋之若鹜的五鬼图,自然也献上去交予五哥。她的重担总算卸下,却因心中有了孤坟一座,忽而起了看破红尘的心思。但五哥无论如何不答应她另居他处,只勉强同意她在家庙中修行。

  如此,她便成了今日的妙清。

  一口气闷在心口,到底是不能舒坦度日。她垂下眼睑,无奈道:“宝藏谁人不想?五哥执着于此,也是人之常情。”

  “唉……人之执念,最最可怕。”

  她呆呆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水,默然不语。

  过片刻,贺兰钰试探着问道:“往后如何,你……可有打算?”

  “我打算正月十五吃枣泥馅儿汤圆。”她没头没尾地胡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闻弦歌而知雅意,贺兰钰已知她刻意回避,便不再多问。

  两人各自饮过这杯茶,这一夜相聚,便到分别之时。

  云意送他到院中,她停在一树红梅花开处,听他细细叮嘱,“照顾好自己,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嗯,表哥也保重,月前听舅妈说,开春就要给表哥说亲了,不知说的是哪一家的姑娘,表哥自己可要留心。”

  贺兰钰怅然,“是谁都没所谓。”

  这一句几乎将心思剖到她眼前,而她却只当从未过耳,依旧是笑盈盈模样,瞧不出分毫破绽。

  他只能认输,“我走了。”

  “路上小心,冯春,扶着点儿。”

  一轮满月在天边,照得雪夜似白日。

  开春,忠义王府挪进了京城永安侯府,永安侯阖家南逃,剩下个空空院落无人管,正巧陆占涛又没胆住进皇宫,唯恐挑明了心思再无退路,便只好在城内挑一处宅邸暂住。

  陆晋为迎陆占涛,忙活了一整日,到夜里累得一进屋便横躺在榻上。眯着眼还没养上半刻,就听见门外乔东来小心翼翼通报说,曲鹤鸣到了。

  他只得起身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看曲鹤鸣磕头请罪。

  “一座山来来回回搜了不下三十遍,还是一无所获,山上山下的人每一个都仔仔细细盘问过,依然没有半点消息。属下无能,属下该死,请二爷责罚。”他似乎带着泪,弯下腰,重重磕头。

  陆晋疲累到了极点,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问:“派去江北的人有消息了吗?”

  曲鹤鸣道:“跟了两个月有余,还是找不出痕迹。”

  “罢了,罢了…………”他撑住额头,似乎绝望至极,未过多久复又抬起头来吩咐,“继续跟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属下领命。”斩钉截铁之后,再带着犹疑问,“那……西陵地宫,还挖么…………”

  “不必了,父王挖了一个多月才挖开一道门,真要挖通,恐怕等得我须发全白也等不到。你自去吧,记着用心做事。”

  “是——”

  屋子里又空了,剩下他一个,缺了酒,梦也不肯来。

  ☆、第61章丧妻

  六十一章丧妻

  三月浓春,顺天府五州十九县已日渐安定,陆晋与陆占涛面前的首要之事已从驻军转向民生民计。留在京城的六部官员多数都在顺天府衙门内办公议事,而陆占涛忙于宫内藏酒、娇妻美妾,衙门来的少,反倒是陆晋镇日相伴,判文决断大都仰赖于他,四方四正一间老旧的屋子,慢慢建出了小朝廷的架势。

  然则,即便整个王府都搬来京城,陆晋仍旧固执地孤身一人住在顺天府衙,根本不去沾染郑仙芝。因而再等上小半个月,眼看郑仙芝的肚子就要显怀,不料未能等来撕心裂肺的争执,却等来郑仙芝的死讯。临死前先一碗落胎药打掉了腹中未成形的孩子,下毒也下的巧妙,连大夫验尸,也验不出蹊跷。

  顺带将知晓内情却叛变投诚的秦嬷嬷也一并推入井中溺死,处理得干干净净,正巧替陆晋省下后顾之忧。

  心狠手辣,行事缜密周全,这个老三,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陆晋回府准备丧事,再吩咐巴音仔仔细细地查,把证据都搜罗起来,不管是捕风捉影还是故弄玄虚,全都送到她大哥郑怀秋手上。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

  说起来,郑怀秋称得上“有意思”三个字。先前陆晋依照云意的歪点子去寻懂酒爱酒之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郑怀秋,虽说中间隔着个不肯安分的郑仙芝,但男人的天下,女人的角色总是被黯然弱化。他与郑怀秋交往,其中并无障碍,恰巧郑怀秋又是陆占涛最看得上的“读书人”,正是送去陆占涛身边的不二人选。

  但要他彻底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方,施恩相交是基本,耍耍手段也必不可少。

  不出所料,郑仙芝的丧期过后没几日,郑家便派人来同他说项,想把嫡出小女儿送到他府上,又是嫡出的姑娘塞过来给他一个五品官作续弦,显出对方十足十的诚意。

  可惜他如今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说起来,简直是心如死灰,若天下太平无仗可打,他恐怕要爬到嵩山顶去落发修行。

  但命运每每如此,总是在你心灰意冷之时,给一点甜头,引诱着,继续盲目地、奋力往前冲。

  就在郑家得不到回应,一门心思想要从王妃处入手时,南边传来消息,贺兰钰要娶亲,迎的是南京兵部尚书余勇之女。这本是两方合谋的表白书,但在陆晋看来,这就是他妈的顾云意在转换身份故弄玄虚,费尽心思假死脱身就为嫁给她那个弱鸡似的表哥。

  当然,旁人听来大都认为这就是陆晋的臆想,日有所思,再日有所梦而已。

  即便是曲鹤鸣,苦苦挣扎多日,也不能全信,“咱们派驻在江北的人,没一个有消息。要说公主真藏在都督府,恐怕并不容易。更何况是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这样大的阵仗,如何能做到一丝纰漏都没有?”

  “爷不管!肯定是她!死丫头跟爷玩一出金蝉脱壳,转眼就去江北嫁人!什么表哥表妹卿卿我我,爷早就看出来贺兰钰没安好心,行啊,趁着爷外出打仗,这就挖墙脚了不是?最恨是顾云意,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你可千万求神拜佛别让爷抓住了,等见了面,看爷怎么收拾她!”简直是疯魔了,咬死认定新娘就是云意,不容旁人多嘴。

  曲鹤鸣听得满心疑虑,“二爷………莫不是打算…………”

  “去顺安都督府!管他是两方合意还是冒名顶替,爷偏要搅了这场婚礼。爷还是鳏夫呢,他贺兰钰凭什么成亲!”吼得门窗都要噼啪响,粗人就是粗人,说起话来只顾自己痛快,半点道理不讲。

  曲鹤鸣忍不住暗自腹诽,人家娶亲,你激动什么?还要千里迢迢乔装改扮赶过去,不知道的还当你和贺兰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要冲进喜堂抢亲劫人。

  话及江北,顺安都督府喜气盈门,四处挂满红绸红布,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都为四月初九的婚礼献一份力。

  阖府上下只剩贺兰钰一人闲着,还能抽出空来悠悠然爬上山,去会一会山中素衣雪肤的小道姑。

  天气渐暖,衣裳也清减许多,今日他身上只见青、白两色,青是雨过天晴的春日,白是月华满地的银霜,远远自山道中走来,至此凄凄芳草、烈焰纯情都成了远去的背景。世人眼中独剩一位翩翩公子,陌上惆怅。

  他来时,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云意正在院子里,拿一把小剪给一树一树的茶花剪枝,见他静静立在柴门之后,便将剪子递给玉心,净过手,迎上前来,“表哥来啦?喜事临门,怎还愁眉不展的?”

  而贺兰钰就像是入了定着了魔,只管呆呆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云意被他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疑惑道:“你怎么了?傻看着我做什么?我今日可是穿得整整齐齐,没给你丢人呀。”

  没成想,贺兰钰冷着脸说:“见着你就心烦。”

  云意退后一步,“那我回屋了,省得招人讨厌。”

  “不许——”

  “你怎的又发小姐脾气……”

  他依然不肯开口,目光直直撞过来,看得人蓦地发憷。

  只好由她去哄,厚着脸皮拉他手背,“好了,又跟舅母闹脾气了?”

  贺兰钰一抬手甩开她,带一声冷哼,再没有多话。

  那小样,就是一只梗着脖子等人顺毛的猫儿,傲得人哭笑不得。

  云意耐着性子继续猜,“要不就是为了婚事?”

  “哼——”

  “难不成你没吃饱也找我撒气啊?”

  “臭丫头。”他憋着一股无名火,气起来恨不能当下就揉碎了她,到底不忍心,只出手偷袭她耳垂,捏在手里拧了半晌,任她如何求饶也不放手。

  过后她揉着红彤彤的耳垂,委委屈屈说:“疼死人了,你这又是闹的什么?无缘无故欺负人!回头我就告诉舅母去。”

  “别去——”

  “怎么?终于知道怕了呀?”她抿嘴笑,带着星点小得意。

  怎知道贺兰钰会突然间剖白,不遮不掩,径直说:“不错,我方才在山下同母亲争执,我说我想要的人自始至终只有表妹一个,什么余家小姐,任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不要…………”

  “玉皇大帝可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一个凡人,你又不是董永…………”

  “顾云意!”他大声呵,把云意吓出一个激灵。

  “好嘛好嘛,你说,我不打岔就是了。”

  最后一丝光逃到山的另一边,天漆黑,玉心将屋檐下一对灯笼点亮,映着贺兰钰柔和俊俏的侧脸,带来一抹隔世的恍惚。

  “回回与你说到正题,你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现如今余家小姐就在路上,表哥明明白白问你一句,我自幼便定了心要娶你过门,此心,相识十七年未曾有一日更改。你嫁了我,表哥自然一心一意对你,绝无虚言。六斤…………”

  “这个时候能不叫六斤么?”

  “你…………”贺兰钰胸闷,差一点被她气晕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来,按捺着,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不论长辈们如何看待,只要你应了我,表哥自然有法子让他们不得不点头。眼下我问你,云意,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点一点头,一生的命运都改换。

  一扇简陋小门,她在门内,他在门外,咫尺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难逾越。她弯弯嘴角,笑一笑,温柔婉媚的模样,是她又不似她。

  听她柔声说:“可是,我心里有人了…………”

  “陆二?”

  “不错。”她大大方方点头。

  “他给过你一箭!”

  “他也为我,险些死在墓中。”

  贺兰钰依旧无法理解,“他除了会打仗还有何可取之处?不要说琴棋书画,恐怕连千字文都认不全。”

  “嗯,我都晓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我这辈子,再不想嫁人了。”她垂目看着脚尖,轻声说,“对不住,表哥,承不了你的情。”

  于他而言,虽早知结果,但总要来闯一闯,撞上南墙才肯甘心。

  他长舒一口气,终将胸口大石卸下,“侬则刚度…………从小到大都这么傻不愣登的,难不成这辈子就守着太上老君的丹炉,炼丹修道,肉也不吃,哥哥也不要了?”

  “外头太吵,我就想一个人待会儿。”

  “任性……”

  “反正我就是不想嫁人。”她咬咬唇,真耍起脾气。

  自然,耍小性儿这事儿上,贺兰钰也是不让人的,“呵——你以为我真想迎你过门?就照你这么个吃法,不到二十就能吃成个三百斤大胖子,过门都能把门挤坏!”

  云意不忿,“真该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儿,治一治你这张嘴!”

  “臭丫头——”

  “臭书生!”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就算把贺兰钰的寂寞心事一笔带过。夜深,白头翁歇在枝头。云意将他送出山门,转过身微微叹息,默然回到属于她的简陋宅院。

  而不远处,梅树下,大石后,潜伏的西北汉,早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

  ☆、第62章重逢

  六十二章重逢

  鸟儿扑腾翅膀,树枝压弯了又回弹。夜幕沉沉下压,最终被屋上悬山顶撑住了,才免于垂落,摔个米分身碎骨。

  云意合上门,独自坐在妆台前,将高高束起的长发拆散。抽出白玉簪的那一刻,乌发如瀑布一般散落肩头,西洋水银镜里映出一张柔媚的脸,黑发红唇,早已经褪去稚气,染上风姿。

  忽然间门外似有重物坠地,她心声疑惑,唤一声,“玉心?”久久不见回应,便只当是落石,平常事而已。自己梳通了长发,也习惯了不需旁人伺候,站起身解了衣裳往床边走。

  突然间,就像是山间闹鬼,不知何处吹来一道阴风,灭了烛台上跳跃的火焰,黑暗突然间罩上头顶,落了地再向四周漫延。周围漆黑一片,一丝光也不剩。

  云意心中警醒,只怕今夜有贼人到访,心中暗作打算,准备去寻藏在枕头下的短匕首。但没走两步,不知何处闪出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双臂收紧,箍得她呼吸艰难,浑身发痛。

  她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震得脑袋发翁。卯足了劲推他,却如同推一座厚实的墙,她费尽了全身力气,他自岿然不动。还要将她翻过来,托着臀,双腿架在身体两侧,手掌卡住她后颈,企图在沉沉黑暗中寻找她柔软芬芳的唇。

  云意急的要落泪,害怕今夜在劫难逃,就要被个山野村夫污了身子。

  混乱中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只管张口就咬,两排贝壳似的牙下了狠劲,往死里啃咬他肩头肉。春夜里衣裳单薄,很快就让她咬破了皮,渗出了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无奈,那人未再动作,不过是维持着先前姿势,端着她的小屁股,任她撕咬。

  她尝到满嘴血腥,他终于开口,那声音落在耳里,如平地惊雷,让她愣在当场,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咬够了?爷的肉什么滋味儿?好吃不好吃?”

  “陆晋…………”她喃喃絮语,抬起头,在黑夜中与他对视。茫然与混乱中猜不中他狂热而又脆弱的痴恋,他从何处来?又为何突然至此?无数谜题压在肩头,无人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