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十几个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看着很是热闹,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是厨娘切菜的时候,也是将案板挪到竹林外,将菜蔬和肉类切好后再搬回来。
竹林里的这番动静,自是没有瞒过竹屋里的王承和道观里的主人。
不过这两人虽不在一处,却做着同样的事情,即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个棋盘,棋盘上放着黑子、白子若干。唯一不同的是,王承持黑子,而道观的主人则拿着白子。
棋盘上,黑子和白子绞杀在一起,竟是旗鼓相当、难分胜负的样子。
两人都皱着眉头,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枚棋子,可那棋子始终没能落在棋盘上,因为他们还在犹豫,还在思考。
如此情况下,任何一点儿响动,对他们而言都是雷鸣般的噪音,偏王承苦逼,在他最需要凝神思考的时候,门外还有个什么‘扬州谢向荣’来拜会。
拜会个羊驼驼啊拜会,老子现在只想把这盘棋赢了,管外头求见的是谁呀。慢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没工夫搭理。
随后的那个小女童更可气,居然还想拍他的马屁,话语间还隐隐有激将的意味儿,哼,老子才不上当呢。
什么太原王氏不太原王氏的,没错,老子的祖籍是太原,家里也颇有些传承,可那与他有甚关系?他是王承,世人倾慕他。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才学,而不是什么门第。
…下棋下得不顺,王承不免有些火大,吐槽起来毫无鸭梨。
偏外头吵得厉害。王承是个绝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当下抄起手边的东西就顺着声音砸了出去,接连丢了两件,外头的人才得了教训,终于变得安静起来。
王承很满意,继续跟棋盘死磕。
但,还不等他想出下一子的落脚位置,忽然一股香味儿从外面飘了进来。
王承的鼻子下意识的抽动了下,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清楚的辨认出那香味儿的构成:唔。有清淡的米香,且这米应该是放在竹子里烹制的,米香中带着丝丝竹子的清香;有酱香的肉香,虽然看不到实物,但他猜测应该是东坡肉的味道。还有…
啪!
王承手里的棋子掉在了地上,他的喉结忍不住抽动了下,抬头看了看日头,喝,竟然已经到了砍头的时辰,难怪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呢。
王承坐直了身子,双手高举伸了个懒腰。轻轻转了转头,勃颈处发出咔咔的轻响。
“阿大,摆饭!”
王承站起来,将掉落的棋子拾起来,重新丢回棋盒里,而后冲着外间喊了一嗓子。
话音未落。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年走了进来,瘪了瘪嘴,道:“老爷,您忘了,厨娘前天就被您输给了穆青居士。咱们这两日都是在玄清观蹭饭的呀。”
木有厨娘,谁做饭?没有人做饭,摆个屁的饭呀。
王承愣了下,旋即想起来了,是哦,前日谢家大娘摆了一副残局限他半个时辰内破出来,结果他多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输掉了赌局,而谢穆青提出的赌注便是借用竹屋厨娘一个月。
揉了揉鼻子,王承有些讪讪的说道:“是了,我竟把这事儿给忘——等等,不对啊,厨娘若是不在,那、那哪里来得饭菜香味儿?”
尤其里面还有荤菜?
要知道谢穆青清修十几年,早就绝了荤腥之物,玄清观里也是一日三餐的素斋素菜,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东坡肉啊!
叫阿大的少年听了这话,眼睛陡地一亮,吞了吞口水,道:“老爷,刚才不是有人来拜访您嘛,偏您正专注下棋,没时间招呼他们,他们不敢打扰您,恰又赶上正午,所以他们便在外头让下人做了些吃食。”
说到这里,阿大忍不住又咽了口吐沫,很是羡慕的说道:“老爷,还别说,这次来拜访您的人还挺有意思的,来就来吧,还特意从山下挑来了各种新鲜的食材,连厨娘和厨房粗婢也都带着。”啧啧,这哪里是做客啊,分明就是来游玩的。
王承挑了挑,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这有什么,当年你家老爷出游的时候,可比他们讲究多了。”
就如方才那小女童说的,‘堂堂太原王氏’,岂是一般人家所能比拟的。
这些年他是为了陪穆青,所以才委屈自己守在这么个小破屋子里,若是换做以前,他的摆场可比外头的那些人强多了。
不过,外头那人带来的厨娘手艺真不错,虽还没有看到菜肴的色,但光凭这香就足以让他王某人竖个大拇指了。
就在主仆两个说话的当儿,竹屋外的谢家厨娘已经将饭食准备妥当,分别装在主人惯用的小食盒里,而后一一送到他们近前。
揭开食盒,淡淡的热气夹杂着饭菜香味儿一下子涌出来,然后顺着门窗丝丝缕缕的飘进了竹屋。
“咕噜咕噜~~”
王承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嘴里忍不住的生出口水,天知道,他是个无肉不欢的人,这两日在玄清观吃素吃得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抿了抿唇,王承问道:“来人可曾投拜帖?”
若是他们投了拜帖,看在这顿美食的份儿上,他倒愿意屈尊见一见…
第045章 巧与不巧
“妙善,这个法子管用吗?”
捧着自己的小食盒,捉着筷子,谢向荣却没有吃饭,而是魂不守舍的望着竹屋。
谢向晚却一派优雅的盘膝坐在茵席上,小口小口的吃着饭食,听到谢向荣的问题,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先将嘴里的饭菜细细咀嚼、吞咽下去后,才悠悠的说道:“放心吧,大哥。”
她也没说到底管不管用,其实谢向晚心里也有些打鼓,毕竟她没有跟王承接触过,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只凭仇恒的简单描述,以及她对名士性情的了解,实在很难揣摩出王承的真正心思。
现在她只是在试探,她想过了,用美食诱惑一个在荒郊野外清修的名士,约莫有四五成成功的可能。
谢向晚刚才观察了一番,这竹屋表面上看似简陋,实则内有乾坤,虽只有两间,但客厅、卧室还有隔出来的小厨房都很齐全。
既然有厨房,那就表明王承在无名山上是自己开火做饭的。
而此时已近正午,小厨房里却没有传出什么声响,谢向晚也没有看到类似厨娘的仆妇,她不禁猜测,估计这厨娘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不在。
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竹屋没有厨娘,谢向晚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王承此刻定然很期盼美食。你想呀,一个连清修都带着厨娘的人,定是个对吃食非常讲究的人,哪怕不是大吃货,那也是个吃货。
对于一个吃货而言,没有什么诱惑能抵得上美食了。
而谢嘉树此次出行所带的厨娘,乃是谢家诸多厨娘中手艺数一数二的高手。
再加上这两年,谢向晚总会偶尔‘发现’些唐时的食谱,或是古时的烹饪技巧,然后吩咐家里的厨娘照着‘古籍食谱’练手艺,使得谢家几个厨娘的手艺有了极大的进步。
谢家那三个厨艺顶级的厨娘,其做出来的美食。跟宫中的御厨有的一拼啊。
毕竟皇宫虽大,却没有谢向晚这样的隋唐通,对于许多失传已久的菜色更是只听其名、却未见真颜。更不用说完美的复制出来了。
所以,谢向晚对自家厨娘的功力非常有信心。她相信,只要王承如她所猜测的那般是个吃货,定然会被这香气所吸引。
果然,谢向晚的话音方落,竹屋的门便打开了,一个身着月白细麻广袖长袍的男子缓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清秀小厮。
那男子年约四十来岁的模样,身量颀长,五官俊朗,浓黑的长发披散着。腰间也只松松垮垮的系了根腰带,脚上没有穿鞋只着一双白色锦袜,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慵懒闲适。
行走间,大袖飘飘,还真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范。
王承走出竹屋。正好看到屋前的一方空地上,一群、哦不,确切的说只有一大二小三个人正围坐在一起用饭。
王承眯了眯眼睛,他早些年四处游学,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人颇有几分章法。
唔。眼前这一大二小应该是父子关系,且家境极好(出行都这么讲究,绝逼是有钱烧的),但却又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子弟(气质啊,亲)。
有钱却没权,那就只有一种人:商户。还不是小商小贩,而是富可敌国的豪商。
唔,这年头能富可敌国的商人也就那么几种,最常见的便是两淮的盐商,而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方才那少年自称‘扬州谢向荣’…王承勾了勾唇角,面前这一家子的身份呼之欲出了——盐商!
意识到这一点,王承忽而来了兴致。说实话,自从他来到鹤鸣山隐居后,有不少人闻名前来拜会,其中不乏老牌世家子、权贵子弟、当世名臣以及文人雅士,还有一些跪求拜师的寒门士子,却惟独没有商户。
对于这一点,王承能理解,毕竟阶级不同嘛,士农工商四个阶层的壁垒不是那么好打破的,尤其是工、商这两个层面的人,几乎等同于贱籍了。
就算商贾家的子弟有心上进,他也要看看社会大环境愿不愿意接纳他呢。
而似王承这样的名士,基本上就是站在读书人金字塔塔尖上的人物,一般的读书人在他面前都会拘谨、不自在,更不用说那些商户子了。
其实,王承并不似外界以为的那样‘清高’、‘孤傲’、‘目下无尘’,相反的,他对所谓的社会阶级并不是非常在意,对商户也不是一味的否定、鄙视。
在他看来,每个阶层的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只要那人懂道理、有德行,他就会平等视之。
别看王承出身老牌世家,他本人对出身、门第还真不是非常看重,否则也不会在年少是就跟出身寒门的仇恒成为好友。
噫,这个盐商有意思!
王承摸着下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群‘大胆’的客人,一时竟忘了肚子还在抗议。
他在打量谢家人,谢家人也在打量他。
尤其是谢向晚,看到王承的那身打扮的时候,唇角忍不住抽了抽。话说现在虽然倡导‘恢复汉家文化’,从朝廷到民间,都推行穿右衽汉服,但那衣服也是经过了改良,不是秦汉时的广袖深衣,而是直袖长袍。
像王承这般的彻底‘复古’,穿出去绝对能引来路人的侧目、甚至是围观——奇装异服啊,亲!
不过由此谢向晚可以断定,王承确实非常崇尚魏晋时代的名士,只是不知道这位吃不吃‘五石散’呀。
谢向晚脑补的很是欢乐,一旁的谢向荣已经放下筷子和食盒,站起来,整了整衣冠,而后带着紧张又激动的心情来到竹屋门前,站定,躬身,深深一礼:“学生扬——”
还不等他介绍完,王承已经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了,知道你是扬州谢向荣,不必再自我介绍了。”
谢向荣一怔,没想到这位王先生这般直率,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抿了抿唇,道:“今日学生冒昧前来,是想拜会王先生,并请教您几个问题,不知——”
谢向荣没有直接将仇恒的推荐信拿出来,小小少年也是有他的傲气的,路上的时候他反复思索过,最后还是决定先用自己的能力打动王先生,如果不行,再拿出荐书不迟。
但王承又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的问道:“你出身江南豪商之家吧?”虽然猜到了答案,但他还是想印证一下。
而且,他也想看看这个少年的反应——到底是以出身商户为耻呢,还是…
谢向荣又是一愣,眉头禁不住皱了皱,他抿紧双唇,小脸上写满认真,用力点了点头,不见任何自卑的说道:“先生好眼力,学生确实出自扬州商贾人家,家中先祖于前朝末年靠贩盐为生,传至家父已是五代。”
语气中并没有以祖先为耻的意味,反而充满了对先祖的敬重与骄傲。
王承挑了挑眉,继续道:“哦,世代盐商,呵呵,难怪如此大的排场。”
说着,他还用手指了指散落在竹林里的谢家下人,以及茵席上摆放的精致吃食。
谢向荣心里咯噔一下,王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讽谢家奢靡浪费,还是嫌弃谢家是盐商?!
深深吸了口气,谢向荣回答道:“没错,学生家世代盐商,但却不是奸商,我谢家在扬州落户八十余年,便做了八十年的善事,当年太祖起兵时,更是倾尽家财资助,后被太祖爷钦赐‘义商’牌匾。”
还有一句话谢向荣没有说出口,那就是谢家确实有钱,可那些钱都是谢家人一文一文辛苦赚来的,没有坑蒙拐骗、没有违法乱纪,都是干干净净的银子。
这话他虽然没有说,但王承却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少年是真心以先祖为荣。
对此,王承很满意,因为他很看不惯那些发家后却极力抹杀先祖的暴发户,这些暴发户唯恐旁人嘲笑,竭尽所能的回避自己的出身,甚至以祖先出身不好而感到羞耻。
说实话,这样的人,王承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一个连自己祖先都觉得羞耻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得到旁人的尊敬?
谁也不是天生高贵,出身低不可耻,可耻的是不肯面对、甚至是否定自己的出身。
不错,这个小子的心性很不错,王承暗暗点了点头,觉得面前的小少年顺眼多了。
王承身后的阿大见自家老爷只顾着聊天,却忘了‘正事’,忙故意轻咳了两声。
王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关切的问了句:“阿大,你得风寒了吗?”
阿大被噎了下,正待解释,不想竹林外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他哪里是得了风寒,分明是肚子造反呢。”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扫了眼谢家人,而后一双美眸看向王承,“方才用饭的时候没有看到表兄,我还担心表兄忙于下棋忘了用饭,特意过来查看,不想表兄这里是来了客人,看样子,是要大宴宾客啊。啧啧,好热闹!”
王承揉了揉鼻子,道:“我确实还没有用膳,不过大宴宾客谈不上,这不,我还在跟客人说话呢。说来也瞧,我的这位小客人也姓谢,竟是与表妹同姓,你说巧与不巧?!”
第046章 果是一家
那女子柳眉一挑,有些冷淡的说道:“巧?恕小妹愚钝,实在没有看出哪里巧来了。”
几乎是目不斜视的穿过竹林,径直来到竹屋前。
王承笑得很是欢乐,道:“你们都姓‘谢’呀,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叫‘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呵呵,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没准儿——”
他说这话绝对是在开玩笑,因为旁人不知道表妹所在的家族,王承作为姻亲确实非常清楚。
谢穆青出自陈郡谢氏嫡脉传下来的一支,除了宋末时家族因战乱受了些冲击,传承险些断掉外,自南朝后,近千年繁衍下来,家族可考据的历史跨越了几个朝代,称得上大周第一等的旧姓望族了。
这样一个大家族,慢说是往上数五百年了,就是数个一千年,也不会跟个市井盐商扯上关系。
再者,谢穆青这一支的历任家主都颇有几分见识,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总能带领家族平安度过。基本上不会出现族人家业衰败、不得不从事贱籍谋生的情况。
当年太祖起兵的时候,谢家就曾经出过大力气支持,大周新建后,谢家甚至参与了修订大周律等律法典籍的活动。
只是随后谢家家主感觉到周太祖不是个‘共富贵’的人,急流勇退,在太祖最感念谢家的时候,带领族中子弟从朝中要紧部门上退了下来,只留了几个性情沉稳的侄子在翰林院、国子监,其它的人,包括谢家家主全部离京返回了老家。
对于谢家的这种‘知趣’,周太祖表示很满意,继续发挥他勤俭的作风,实质的奖赏一概没有,只口头称赞了谢家‘果然清贵,有乃祖遗风’之类的话语。
不过。陈郡谢氏毕竟不是谢秉德那样的草根,饶是周太祖‘节俭’成性,也不能做得太过,毕竟谢家子侄还有几个在朝中任职。虽然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却是读书人的总教头。
周太祖明白,他可以马上打天下,却不能马上知天下,虽然他很看不惯那些摇头晃脑、酸文假醋的文臣,可治理天下、处理政务,却少不得他们。
所以,单是为了安抚读书人,周太祖也不能对‘功臣’谢家太过刻薄,待谢家家主辞官离京的时候。他难得大方的赏了谢家些财物、田产,只可惜这些田产并不在富饶、繁华之地,而是分布在川、滇、黔等地的山林中。
周太祖太会算账了,那些地方,大多处于多民族聚集的地方。土地贫瘠,山民彪悍,朝廷收税也收不上来,索性当做福利赏给功臣算了。
也正是有了这段渊源,鹤鸣山附近的这座无名小山便成了谢家的私产。
话题扯远了,咱们还是书归正传,王承这么说。不过是开个小玩笑,逗逗他的小表妹罢了。不是他恶趣味,实在是这个表妹向来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王承搬来无名山也有好几年了,竟是一次都没有看到表妹平静面孔皲裂的模样呢。
然而,这次他还是失败了。谢穆青清修多年,心境早已练得如古井般无波无痕,哪里会轻易被‘挑逗’成功?!
只见她举起一手,打断王承的话道:“表兄莫不是饿得头发晕了,好端端的竟说起胡话来了?天下姓谢的人家何其多。可惜我谢氏世代居于太康,除了族谱上记载的三堂八支的族人,旁的贵人却是不敢乱认的。”
听了谢穆青的话,谢向晚眉头微微上扬,啧,这位美女道姑嘴里说着‘不敢乱认’,貌似挺谦逊的,实在内涵深意啊,颇有几分敲打的意思——亲,我陈郡谢氏千百年的名门望族,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以攀扯的人家哦。
对此,谢向晚并不生气,作为谢氏女,谢穆青确实有骄傲的资本,而且人家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更没有辱骂自家,她就算是生气也找不到理由啊。
不过谢穆青的话,还是给了她答话的机会。
稍稍想了下,不等王承开口,谢向晚已经脆生生的接过话头,“女居士此言差矣。”
谢穆青正欲抬步进竹屋,忽听到一声清脆的女童声,不由得顿住脚步,转身看了过去,最后目光定格在谢向晚的身上,她勾了勾唇角,道:“可是这位小姑娘与我说话?”
谢向晚没有起身,依然盘膝而坐,不过小身板已经挺得笔直,双手自然的搭放在双膝上,轻轻点了点小脑袋,“没错,小女谢向晚,见过玄清观女居士!”
谢穆青见她一个小女娃却故作大人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可看小家伙长得五官精致,双目灵动有神,又不禁心生好感,忽然也有了跟谢向晚聊天的兴致。
“你方才说我说的不对,我想知道,到底是哪里说的不对。”
谢穆青性格率真,既然要跟小姑娘聊天,那就不能站着吧,所以她直接拿袍袖扫了扫竹屋前的竹制木板,而后直接坐在木板上,摆出一副‘有话慢聊’的姿态。
“女居士方才说天下姓谢的人很多,可你却只认族谱上的三堂八支为族人?”
谢向晚尾音上挑,明明是冷艳高贵的女王范儿,由个六岁半的女娃儿做来,却很有喜感。
谢穆青唇边的笑纹加深,眼中的兴趣渐浓,她感觉得到,面前这个小女娃儿绝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乖巧,而且她推断,小家伙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不会多么入耳。
果然,只听得谢向晚脆生生的说:“小女却有一事不明白了,难道贵府府上的族谱就真的记录得那么全,将所有的族人都记了下来?”
谢穆青挑眉,淡淡的说:“应该没有疏漏,我谢氏并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旁的或许能出错,族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遗漏的。”
谢向晚撇撇嘴,那神情,仿佛在说,不见得吧。
谢穆青当然读懂了谢向晚的言下之意,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而后道:“唔,我想了想,近一两百年间,确实没有什么遗漏。”
她自幼就是读谢家族谱、家训长大的。少时犯了什么错,旁人家的女儿或许会被罚抄女诫什么的,而她却要被罚抄族谱,三十多年抄写来,谢氏的族谱,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谢向晚却不依不饶,继续道:“那两三百年前的呢?”
谢穆青凝眉,她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小丫头是诚心要跟自己计较呢,说出来的话。更像是提前想好的。
难道,这父子三个并不是来寻王家表兄,而是来找自己这个避世谢家女的?!
可、可这也说不通呀,说实话,她在谢家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呀。尤其是自己父母双亡,兄弟姐妹全无,他们这一房仅剩她这个孤女而已。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世家女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蜀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当什么女道士啊。
一个孤女,六亲死绝,族人避之唯恐不及。名下虽有些薄产,可并不足以让人千方百计的来算计。
谢穆青心中苦笑连连,她真是被那几个贪心的族叔、族兄们吓到了,如今竟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了。
稳了稳心神,谢穆青直截了当的问道:“小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这般绕弯子。”
谢向晚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桃花眼原就似笑非笑的,这一笑便愈发好看了,不过她年纪小,让人看了只会觉得小丫头可爱。
“居士姐姐好爽快的人儿啊。我喜欢,”
谢向晚用力点点头,笑得愈发灿烂,“姐姐既然这么讲,那我就直说了,三百五十多年前,靖康之难,北地百姓举族南迁,然而南迁途中诸多意外,不少人家都出现了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惨事…”
提起那段历史,绝对是中原汉人又一次的悲惨过往,在场的人都不曾经历,但对那段过往却也知道不少。
谢穆青面含戚戚焉的点头,“是呀,就是我们谢家也不少族人在那场劫难中失散——”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一顿,双眉蹙起,目光紧紧的盯着谢向晚。
事情发展到现在,如果谢穆青还认为面前这事儿与自己无关,那她的反应也太慢了。
谢穆青可是谢家的才女,聪慧程度不亚于身边这位王大名士,她缓缓的问谢向晚:“小姑娘,你到底是谁?今日来我玄清观所为何事?!”
谢向晚还是端着可爱到爆的笑容,软糯糯的说:“居士姐姐勿恼,我与父亲、兄长来益州是为了两件事。第一,来玄清观拜见齐光先生;第二,寻根!”
寻根?
谢穆青唇角上扬,略带嘲讽的说道:“哦?寻根?这有何难?只要按着族谱细细查访便能找到。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府上既然姓谢,为何不前往太康寻找祖先遗迹?”
这话说得相当刻薄,就差指着谢嘉树父子三个的鼻子说:你们想跟名门攀上关系,大可选个更好的方法,比如去太康寻个落魄的、愿意卖祖宗的谢氏族人,花点儿钱,连个宗,岂不比大老远的跑到蜀地来更便宜?
现在,谢穆青已经有六七分把握确定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有了这个认知,她愈发气愤,太康谢氏有那么多族人,为何偏偏选中她一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孤苦女子?
难道他们也觉得自己好欺负?
谢向晚何其聪明,哪里听不出对方的讽刺,她微微一怔,旋即对上谢穆青满是悲愤的双眸,联想到自己调查来的资料,也就释然了——唉,不能怪这位穆青居士多想,实在是她的遭遇也太可怜了些。
好好一个名门淑媛,就因为父母早亡,没有亲近的人为她撑腰,未婚夫君被堂姐撬了墙角,偌大的产业被贪心的族人抢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只能凄凄惨惨的一个人躲到大山里‘清修’。
谢穆青的前三十年,绝对称得上命运多舛了,有了这样的遭遇,也难关她会有轻微的‘被害妄想症’呢。
不过这次她倒也没有猜错…呃,谢向晚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睑,那啥,自己确实是选中了谢穆青作为切入点,所以才会建议父亲来益州‘寻根’。
压下心底的一丝不好意思。谢向晚故作淡然的解释道:“我知道女居士您的意思,没错,世人崇尚世家,现在虽不是魏晋隋唐。然世人依然对那些旧姓名门仰慕不已。而当世的名门中,太康谢氏称得上一等世家了…”
谢向晚一番称赞发自肺腑,让人听了却没有任何讨好、巴结的意思,反而、反而让人觉得她是从骨子里都透出对谢家的倾慕。哦不,不是倾慕,而是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