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了?”喉咙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竟有呕吐之感,她有些晕眩,下意识扶住屋子里冰凉的柱子。

松井见状虽有些狐疑,却还是眼中浮现担忧关切之色,道:“辉夜小姐您无事吧?可要叫家庭医生来一趟?”

“怎样了!说!”没有接受好意,她反倒怒起来,沉着嗓音冷声道。

“皆处理好了,明家宅子里一家一百口人皆在今日早晨亡了,我已交代人安排了替死鬼,药在那小厮家里,那小厮是一年前偷东西被管事狠狠教训了顿赶出明府的,他的姑母就在明家当厨娘,就说是他怀恨在心一时丧心病狂做出的事儿。即使真的被查出了亦无妨,照小姐您的吩咐,我们的人在码头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晚上,果然截住了正打算送顾秋白出城的明家管事,若赵钧默或是他人真的追究起来,亦拿我们无法子,何况现在的许多中国人皆是向我们买的枪支弹药,他们无腰杆查此事、、、、”

“药?!你给他下了什么药?!”不是他们,而是他。

松井还没来得及深想这其中的意思,却瞧得心惊肉跳,只因西园寺辉夜明显极力克制自己,却还是瞪得松井倏地渗得慌,惊得有些讶异,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竟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何必,何必问,是她自己下的令,是她自己出的注意,她何必问!

可她不得不问,克制不住自己不问,是药啊,他们日本研发的药哪样不是残忍至极!

“是,您忘了嘛?是您曾经呆过的744部队里利用活体实验研发出来的药啊!您忘了嘛?那可是您和深田博士合力研发出来的药,极是好用,只用上一点点,便可以叫人查不出死因,却可以死得透透的、、、、”松井赶忙答道,脸上还有着谄媚和骄傲的笑意。

刹那,“咯噔”一下,空牢牢的,莫名心如刀割,她踉跄倒退了几步,一下子竟无了力气瘫软在了地上,凉得彻骨剔透。

药,临到头的最后,他还偏偏是死在了她曾亲手研发的药上,她这一生都要欠了他吧!一生都要了!

可是,为何那么疼,好像全世界都像被吞噬了一般,像个空荡荡的地方,冷得刺骨,冷得叫她浑身战栗不已,声音都抖了起来。

“不,这不是真的、、、、他没有死,他不会死得这般凄惨,你骗我,你骗我!”不止是死在她的主意上,最后还是死在了她发明的药上,就算是一刀砍死一人,一枪毙了一人也好,可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眼眶充血,血丝布满了眼白,连她都再承受不住,径自失措像傻了般摇摆着头,自己还未察觉,已是泪流满面。

她是研发者之一,如何会不知道那药的效力是怎生的强大!那是她与深田博士在老鼠和蟑螂里培育出来的,普通人只要感染这种细菌便会立即浑身溃烂疼痛不已,死状极为恐怖,死前定是受尽了短短却痛过一生的巨疼,如千百种的蚂蚁啃咬,又如万千针扎,浑身被烧一般。

“竞之,你瞧我,看着我。”

“竞之,我不是个好女人。”

“傻瓜,你我之间,有我好便好了。”

“竞之,你不明白,你、、、、可听过一种母蜘蛛吗?听闻它和自己的配偶在一起后便会吃了配偶,竞之,你怕不怕?”她当日问他,不是白问的,她是真的如此隐晦地问。

可他却不以为意,还是傻傻地答:“阿蕙,我会娶你,我要娶你。”

“明日,明日我就来提亲。”

再无明日了,若是到了阴藏地府,恐怕都无机会了。

她不是没有预料到结局,可是她却没有想到结局没有如她想象的这般无关痛痒,痛痛便过去了,不过是一个有些动过心的中国男子,只是有些、、、、

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要见他!松井,他在那儿,我要见他!”她上前一步,敏捷得如平日里训练,却是真真快得如电,擒着松井毫无防备的衣襟,手势狠得不得了,掐得松井这男子都痛了起来,只大口大口喘气,无法反应。

“您,您,说的是谁?”

“竞之、、、、竞之他在哪里?!”

“明,明家少爷吗?他,他的尸体正在城东的停尸房里。明家已无人了,自是没人来认领,赵钧默一早便跟着蒋先生出城巡查去了,看来也尚不知情,赵家大太太好似也还未知晓消息。”

停尸房。

她霎时发抖冷笑了,反倒悲极致大笑起来,连衣服都未换,出了门,进了轿车里,一路驾驶得飞快,连连撞翻了好几个小摊小贩,到了城东停尸房的附近,好大的荒凉地方,他竟在这儿呆着了。

一步一步如在梦境中虚浮地走着,她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天他送她回家,之后三步一回头,眷恋而不放心地瞥她的那好几眼,黑砖白墙,小巷石路,他随风飘起的西装衣角,还有他布满漆黑发丝的后头颅,那他脚下踩过的几片青苔,竟都成了脑中的绝画了,这样无了,这样无了、、、、

不,里面怎么可能是他,不是的,绝不是。

她忽然醒悟过来,赶紧转身,快步走离了开来。

倏地,天竟下起了雨来,打了她一脸,那雨势来得太猛了,淋得本就穿得单薄的她瑟瑟发抖,冷雨哗哗地激起了地面一层层的白烟,霎时诡谲得吓人。

像是清醒了过来,她冷冷抽了口气,走了进去,如此简陋的停尸房怎会有人,可她终是走了进去,在腐尸的臭气中,一个个掀开了尸体的白盖薄被,理应说来,被下了那种药的毒,早已身体溃烂,无法辨认真容,可她依旧找着了他,因他就穿着那日他们分开时的西装,西装衣角处还有些发皱了,想来是那日她走得不畅快,牵着他惹出的痕迹。

“竞之,竞之,醒醒,你醒醒!”她倏地像是魔怔了般,拽着他的肩膀,也不怕脏,蛆虫已生的尸体被她一摇竟散了架似的,霎时怵目惊心得叫人生怕。

散了,全散了,这竟会是现在全部的他、、、、她一个个拾起来,拾得连她双手都抱不满了。

她尚记得,他笑时两边嘴角还有梨涡,如今哪还找得到那些,他死时一定极是痛苦,他一定不会再有那笑了,他这般清俊温柔的男子如今面目全非,哪还能让人发现曾是磊落潇洒,清瘦俊朗的明竞之!

最后,她只好捡起他的西服,死死抱紧,好像这辈子都无法松手一般,直到她垂下眼,呜呜咽咽,一遍遍地喘气,努力控制着最后一点点的理智,可最后一点点的理智却在西服里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一张白纸全面击溃,完全瓦解,全然崩塌,眼前再无光亮。

那白纸上只是简单的寥寥几字,可见那人书法功底极好,钢笔写的,力透纸背,想来是他闲暇之余兴致来时写的,字迹尚有些潦草,上面写着:

“女孩名:明蕙、明叶子。

男孩名:明之叶、明叶。”

两行字下,赫然还写着几个字:

“日本姓名:由明太太自行取名即可。”

他怎会知道,他竟知道,他知晓了还写让她取名?!

是哪里,究竟是哪里错了?

是了,她曾提起,她的家乡喜单数、、、、日本人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喜双数,日本人却视单数为敬、为礼。

还有哪里,还是在那店里,她在城中设下的眼线的西洋小店里,掌柜与店员的神态叫他看出来了?!还是他们的声量过响惹他注意了?

不,不论是哪里的蛛丝马迹,他竟是知晓了,他竟知晓了还同她说明日便来提亲!?

这是,假的,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她不信,她也许见着的都是幻境,是入了鬼魅的梦境,只要一眨眼便会醒的,会醒的,可她连连眨了好几百下眼,她还是在停尸房,她抱着西服还是染着阵阵的腐烂气味。

再也受不住心底阵阵传来的悲凉之意,她仿佛终是魇怔到了头,忽然放声仰面大哭起来。

生怕她出事,也不知何故,松井只好也带队随之跟来,只听闻阵阵熟悉不已的女声,从未听过那女声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他没见他心中的“辉夜小姐”哭过,她甚至可以为防伤口感染下死命令不由分说地将那士兵的腿截肢,可以开人头颅,割人舌头,鲜血四溅亦不曾眨过眼,只是毕竟是女子多有身体抵挡不住时也是不吭一声的。

然,如今,她却哭了,在一个简陋到极致的停尸房哭得这样声嘶力竭。

恍惚间,他神色紧绷,面上情绪一点点淡了下去,他有些懂了,却不敢置信。

轻轻蹲在西园寺辉夜的身旁,他嗓音沙哑低沉,方道:“、、、、放了他吧,他是明家少爷,他是中国男子,总有一天你们会手刃对方,会各自对峙,辉夜小姐,您没有做错,将一切了结在未开始前,您是英明的。”

未开始前、、、、

“松井,你见过像我这样的女子吗?你见过吗?!不,你没见过,你定没见过像我这般毒辣心肠的女子,手刃自己心爱的男子,甚至让他死得如此凄凉可怜、、、、他说,他会娶我,我说会吃了他的时候,他说他会娶我,竟是真的,竟真的是他的真心话!”

心爱,她终承认了不仅仅是心动,他是她真的爱的男人,抵过一切的光阴岁月,乱世之间,仅仅只是一个转身回眸顾盼已是永恒。

西园寺辉夜恍惚地抬眼看松井,声音哽咽而嘶哑,慢慢一字一句地道,那原本清丽而冷冰的容貌竟像是一瞬苍老,满脸的泪痕,脏得不堪,狼狈凄楚。

原来,他知道他救的是日本女子,是一个伪装成中国学生可能居心叵测的日本女子,他还是想娶她,不是因她西园寺辉夜是个抗日游行的学生,不是因他明竞之的爱国之心,仅仅只是,他对她一见倾心,他如此想法纯粹简单的男子仅仅只存了娶她的念头罢了。

她太自以为是了,太傻了,她心里暗嘲他常常笑得傻,然,她才真真是傻!傻得头顶,傻得再难回头!

这个世界上可能是最真心爱她的男人去了,从此不在了,而她是罪魁祸首,她是那个手持屠刀的女子。

“竞之,你可知道是我杀了你吗?你可知道你是中了我造的毒死的吗?你知道吗?”他知道吗,他在死前知道吗?这一切都从此无了答案,谁都不再是他,谁都不能给她这一生的答案了。

沉默半晌,松井怔怔地看着此时此刻的西园寺辉夜,心底一阵阵涌上难言的悲凉,百感交集,不知何故,瞥见地上的白纸,亦捡了起来看了一眼,然后,黑眸一眯,意味深长地道:

“或许,他是知道的吧。”

在死前的那一瞬间,或许他是知道的吧。

将自己的军装缓缓脱下,轻轻盖在了西园寺辉夜虽哭泣而一耸一耸的肩上,松井打了个手势,让小部队撤离了停尸间,自己也静静沉默地走出了里面。

当外头等候的侍女信子捂着嘴鼻,还来不及问情况时,松井已拍了拍她的香肩,嘴角苦笑道:“信子,我方才失恋了。”

“小姐她、、、、”

“井上少爷只怕也要失望了。”

“小姐、、、、”

“信子,我们就守在外边吧,让辉夜小姐她好好哭吧,哭完了她发现这一切还都是真的时候,她便永不会哭了。”

第二十四章 万箭穿心

一路疾驰,在车上办的公务。

机要秘书和副官都在车上,随行的还有上海特区区长冯鸣。

风呼呼地呼啸而过,司机开得那样快,冯鸣在一旁附在赵钧默耳边,面庞稍有难色,低声语速极快道:“前些日子您发电报于我,要不顾一切除去叛变我部的投日分子韦萧,我已积极安排,却不料他在上海深居简出,我曾多番派人伺机刺杀皆不成,属下,属下愧对您啊。”

赵钧默未有怒意,只是深潭似水的冷眸里泄漏了几丝少见的失神,郑副官在前座已是了然于胸,明白自家主子定是在担心大太太的情况。

见赵钧默半晌未有言语,冯鸣心下一紧,面上好些紧绷,手心都有些渗出汗,却不料身旁的赵钧默却在下一秒淡淡笑了,极为冷淡,却略微柔和了面部线条,嗓音低沉:“凤声,你当我不晓得,他每日坐着与我一样的防弹汽车,气派倒比我足,在上海前后四辆警车,十人保镖全副武装,这般谨小慎微,你若是能轻易得手,我便不用管了。”

幸好,幸好赵钧默是极赏罚分明,公私清楚之人,他唤着自己的表字,显然并无怪罪,冯鸣面容未有变化,心底确是松了口气,知赵钧默未怪他做事不力。

“可我甚是心不甘,他曾是我党的人,极是熟稔我党内部情况,这几年他扰得我们元气大伤,大肆出卖我们的情报不说,还帮着日本人毒害革命志士,若不除掉他,我怎么对得起那些因为他而被残害的兄弟!”

“他吃饭,都皆有人替他先尝,你如何能叫他轻易就范?”关起车窗,赵钧默浅淡莞尔,眸色深暗,虽是神情明显有些恍惚,却让人觉得他极为认真谨慎,寂静似水的气质与他刚硬的轮廓都显得那样孤僻而冷硬,缓缓地,赵钧默解开军装上的一颗纽扣,露出喉结,然后脱下了原本套在手上的白色手套,垂下眼帘,点了一支烟,并未噙在唇边,而是夹在指缝间,“凤声,光有决心是不够的,如若他真的那么容易叫你暗杀成功,他韦萧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

“那您说属下该从何下手?”

“、、、、听闻,他夫人早前似乎对他纳了小妾之事极是不满?”

声音低哑隐晦,烟一点点地烧着星火,赵钧默眼眸微眯,似是夜色中最毒的猎手,只待一个瞬间便可以把猎物撕成碎片,额前的碎发略微遮掩住了他的眉眼,下巴微有些胡渣,他菲薄的唇略微动了动,吐出的是饱含深意的提醒。

闻言,冯鸣像是被浇醒了般,眸色清明,不禁挑起眉梢,低吟了声:“依您的意思是、、、、”

“凤声,你要晓得,这世间上,越亲近的人才是越致命的。”话毕,他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连眸色都晦暗了几分,随着自己如叹息都声音落下,赵钧默瞧着手中地烟一点点地熄灭,青烟似雾,半晌,那烟终是冷如死灰。

那话同样在郑副官心上激起了涟漪,他仿若看到那日,自家主子举着枪直对着大太太地眉心,心里确明明是倒过来的一方画面,分明在他这旁人眼里,心里是大太太举着利刀刺得自家主子鲜血直流的触目惊心的画面。

“可那韦太太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连杀鸡都未杀过,十指不沾春阳,如何叫她--”

“有恨便够了。”

淡如呢喃叹息,他不由记起她从前扬着眉梢,下颚微抬,嚣张跋扈的模样,如明珠一般璀璨夺目,惊心妩媚,夺过他的配枪说:“赵、钧、默,你不能负我。”

是呵,有恨便够了,手无缚鸡之力,从未杀过人又如何,只消一个动作,谁都比不上枕边人的利器更尖锐的了。

思忖中,他不免觉得心凉,如今他用这一招对他人,早晚他人或许也能想到这招对他吧,杀人者终被人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从很久起,他便明白,什么叫做半点不由人。手上那么多鲜血唯一想守护的仅仅也只有那把虽是可以在他身旁插进他心扉胸口的利刃。

“他同韦太太可是少年夫妻啊。”

冯鸣不知为何,屏息了一瞬,心底有一个地方发凉,虽是在说公事却到底是生死之事,还是略有感触的,叫谁杀那人他皆不觉得悲凉,反而觉得应当,却是让韦太太动手叫他心有难言之感,其一他怕说服不了对方,其二毕竟是夫妻,好歹曾经相爱一场,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叫人吹嘘心寒。

赵钧默何尝不明白冯鸣的意思,然,他摆了摆手,静若寒潭的眸子正色地侧头凝视着冯鸣道:

“凤声,你信我,你未爱过人,若是你爱过你便知晓,这个世界上能杀得了韦萧的只有他那叫他毫不设防的糟糠之妻。即使是如今他挚爱的小妾都及不上曾相爱陪伴多年的夫人叫他放心,他虽已嫌她,线人传来的消息却是唯有他大太太拿给他的吃食,他是毫不犹豫地吃下的,不用叫他人尝过。”

“你可明白,情到极时已是尽头。”

“凤声,死在自己夫人手上,他不冤枉。”

长长一段话,一起呵成,低哑的嗓音缓慢如最低醇的西洋乐器,他仿佛筹划已久又似突发其感,话落,赵钧默深深地阖上眼,揉了揉作疼的太阳穴,冯鸣随后立刻颔首低应道表示知晓,又已知赵钧默交代已完不欲再多言,他便也噤声起来。

、、、、

灵堂很静,连一丝声音都无。

明晰低眉敛目地跪于家人的灵侧,像一座已经被时光定格住的冰冷石雕,吊祭之客极少,风阴测测地袭来,她只是一件单衣,而周妈在侧,亦是老泪纵横,然,自家大小姐无声响,她便也只能暗暗流泪,手上擦拭眼泪的拿着的帕子都被泪给浸湿了。

她已上过香了,只是一切来的太突然了,这一切仿佛竟像是要将她溺毙,她来不及思虑太多,只是像木头一样,做些这个时候该做的事情,然后一直木然而冷硬地跪着,在这个原本门庭若市的地方,竟成了一座灵堂,万事皆虚,她骤然低低发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再没有流下来,连流泪的力气都无了。

亲人,她还有何亲人,连她最亲近的弟弟都死得这般凄惨,嘴角渗出了些许血丝,她悄然地抬手拭去,早前听闻的时候晕厥了过去,醒来猛然察觉自己吐了褥子上一片血,周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却是老神在在,连眼神都变得木讷许多。

铺了素毡的地面之上,忽然出现一个小人儿的脚,是许芳牵着赵延盛,一步步走至了她的跟前,她怔愣了几秒,唇边噙起虚无的笑意,想来早已不会有他人敢来吊唁了,这件城中惨案,有哪方敢犯下如此滔天罪亦不惧怕任何惩戒的,城中但凡有脑子之人定是知晓明家得罪了哪方的人,而明晰亦明白得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她只是感觉朦朦胧胧像在最漂浮不定地水里,又像一次次被湮没于荒烟中,寻不到一个落脚之处,四肢百骸都已麻木得无知觉了。

“妈妈、、、、妈妈、、、、”

他那样软糯糯地唤她,好似已经很久了,很久了,那双小小的手臂微凉地搂住她木然而凉薄的脖子,像早前,她第一次将他抱起,而他小小的四肢像藤蔓一般环着她,稚嫩的嗓音在她的耳畔低低唤着。

这本该是她这段时日最温暖的一刻,然,她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在许芳和周妈诧异的目光下,她极是冷静地拉下了自己儿子盛儿抱着自己颈项的小手,像瞧着一个陌生人般地睨着他,然后随着一声尖锐慵懒的猫声骤然在灵堂响起,她竟略略低头只是极仔细地抱起在自己脚边磨蹭亲昵的波斯猫,把自己的脸庞埋进晚晚光亮而细腻的毛发里,像是暗暗的拭泪,旁人还来不及想,她方抬起头,怀中的晚晚亦凝起鸳鸯眼冷冷地瞧着他们,明晰淡淡抿起唇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走吧,让我静一静。”

她竟让他们走!盛儿是她的亲生子,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子,竟不如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讲的一只畜生!

许芳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而周妈也瞠目起来,无法言语,心里却莫名一阵阵地抽疼,她若是哭了该多好,如果能大声嚎哭倒好了,可是她眼里此刻自己看大的大小姐眼里那般的清明疏淡,连自己孩子都推开了。

“随安——”

一声轻唤,所有人凝神望去,是一袭长衫的男子,温润斯文,正唤着已到了明晰跟前。

竟不是姑爷,姑爷怎么能还不回来!

周妈心里一沉,却见明晰已被揽在了张梁笙怀里,那是年少时极亲之人,而如今,年少时的一切都已成岁月的尘埃,他竟是她从前留有的最后的亲人。

脑子嗡了一声,仿佛来势凶猛的潮水一下子冲垮了河堤,在触及张梁笙胸前衣衫时,明晰终是百感交集,脚下虚浮,一下子倒在了张梁笙的怀里,潸然泪下,满眼泪痕,哭得叫人心里直生悲怆之感。

他来的那样迟,明晰这方一哭,周妈定了定眼才惊觉铺了素毡的地面出现了几双男士鞋,最熟悉的莫过于姑爷黑亮而坚硬的军靴,生生地停在了张梁笙的身后,寸步再没动了。

惨白而压抑的灵堂内,赵钧默就那样凝身伫立在离明晰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了明晰死死扣着张梁笙手臂的素白手背上,那样的紧,就像是在抓着唯一的浮木,仅剩的东西。

而那件东西,不是他。

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伤感和悲凉,心一下下地沉了下去,在郑副官、秘书与冯鸣的眼里,他惯来冷漠如水的神情竟崩裂了出了裂缝,拳不禁捏紧,与那日失神开枪的难以遏制的怒意不同,此时此刻,冷飕飕地风与一世的烛香味蒙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像是豁然明了了甚么,又似终于心凉接受了甚么,终是半晌,深深阖上了眼,复又缓缓睁开,在低垂眼眸时,对上伏在明晰脚边晚晚诡异而淡冷的鸳鸯眼,丝丝绽出了几许漠然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讽刺。

他已赶得那样急,却还是来晚了一步,但或许这先机早就在老早前他便没有了。怎么走到这步田地,怎么会如此、、、、

恍惚间,赵延盛踉踉跄跄踱步到了赵钧默跟前,倔强而少年老成的面上都是泪痕,也不知道稀里哗啦地在哭甚么,只是嚅嗫着,攫住赵钧默的衣角,断断续续带着哭意地说:“、、、、妈妈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要一只猫,她只要一只猫、、、、”

一个连人都算不得的畜生。

他何尝不明白,在她的心里,他们早已连畜生都及不上了。

白色的奠幡随微风飘荡,透露出那样浓得化不开的悲凉,而那一点点天气的凉意就那样一直侵入道心底至深的地方,反复地刺得他心口某处翻来覆去地疼。

随安,随安,明随安、、、、

他喉咙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个字,然,许久都未能等到她探出头瞧他,她凄厉声嘶力竭的哭声在他的耳畔回荡,而他却未盼望到她像往日那样,娇嗔薄怒地在他脖颈上狠狠咬了口,死搂着他抱怨道:“赵钧默,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你不知道我已经数了好几个时辰的剑了,在这样下去,可要万箭穿心了。”

他太忙了,有一段时间,电报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公务永远堆得比人高,他经常回不去见她,而她时常等他,有时她数炸药,有时她数剑,数羊,兴致好时,还会做些女儿娇态的样子,拔着花瓣玩,她有她的凉薄独立,也有她的娇俏性子,可如今,他再寻不到了。

来前,赵钧默想过无数的画面,他想他可以示弱,她一定很痛,她那样至情至性的人怎么承受得了,他想可以不要什么男子气概,什么牢子面子尊严,他想好好和她说,我们再不要斗气了,再不要像两个困兽一样不伤到彼此要害不罢休,改过去的都过去,什么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从此再不要斗了,再不要说任何伤人的话了,可好,好不好?

然,他连问出口的机会都无,已瞧见了所有的答案。

第二十五章 剔骨剔爱剔心

自那日起明晰再无同赵钧默说过一句话,不管是赵延盛,还是任何一人,她都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洋楼里,足不出户,连往日叫来解闷子的唱昆曲的人亦再没有来过。

张梁笙虽被允许入赵公馆,却亦是报社公事繁忙,分身乏术,好几次来,明晰虽是给好脸色看的,对待亦不似一般人,可每每眼眸流转对视间,张梁笙都不免心惊肉跳,那是一双灰蒙到极致的眼睛,再没有当年横眼傲视、熠熠生辉的光亮。

品茗谈话,他就那样坐在那儿跟明晰说着,明晰虽没有答话,给他的态度算是那么多人里顶顶好的,至少她是看着他的,足够了,他想着总有一日,待赵钧默真正地肯放手,而他羽翼丰满后,他张梁笙一定能带明晰逃出这座早已荒芜却还是被那霸道的人死死把手的牢笼。

而,在赵钧默无声莫名的冷处理中,郑副官亦是焦急万分,真真是愈发瞧不明白了,是愈发猜不中这两个主子的心思,好几次按耐不住心中的关切之情,曾偷偷好几次在明晰的门外侧耳暗听,至多不过听到几句大太太同猫说的话,不外乎是那几句:

“晚晚,是什么时辰了、、、、晚晚,你怎么不理我呢,晚晚、、、、我看起来可老了些了?晚晚、、、、我昨夜梦到阿弟了、、、、晚晚、、、、晚晚、、、、”

俱是——晚晚。

其实许许多多人皆想不透,为何大太太对一个畜生那样好,然,明晰亦想不透那些个人在想些什么,女子有时要的其实不仅仅是爱,而是陪伴。即使是一个只会喵喵不同人话的声音,可它时时在她的身旁说这话,发着声,从未离她远过半分。

是呵,晚晚就像是她最后一个寄托,一个归属,虽然是个畜生,却是真真那样从头陪她到尾,从盛极到衰败,从始至终不曾离去过。或许就因是畜生,所以才没有人那样多变的心思,才不至于钻牛角尖,才无那些个人的复杂心思,它有一双最明亮清澈又带着诡谲的眼神,倒映着明晰的脸孔,它的陪伴是明晰最后那一点点微弱光芒、、、、

眼见得情况不知怎么地越来越不妙,郑副官不顾政务赶忙好几次报告给自家主子大太太的情况,尚以为自家主子会多少紧张忐忑,怎却是每每瞧见赵钧默的脸色在听他报告时一点点地灰暗下去,握笔的指关节都时时地紧绷起来,眸色在微垂的睫毛下显得那样的晦暗,竟是每回听到大太太的消息自家主子并不是担心亦不是失望,郑副官瞧着那双眼底渐渐冰寒怔忡的黑眸,愈发有些不敢附耳在赵钧默旁说些大太太的情况了。

终过了好些天,郑副官眼见得萧念梳登堂入室在赵公馆最侧的院子借住了许多天,在偌大赵公馆希腊式雕塑喷泉边遇上穿着亮色旗袍的萧念梳方醐醍灌顶醒悟过来、、、、原是绝望啊,原来他好几次汇报大太太的情况换来的不是先前预想的赵钧默于二人之间积极的挽回,换来的竟是绝望、、、、亦或者是他未看清的自灵堂那日赵钧默心底便升起的绝望。

“那些衣裳、、、、”这件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