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芳哆了哆嗦,攥紧了手指,胸口抽紧,她知自己的弱点,平时最不愿听的便是这句。
“你可知、、、、”明晰伸出纤长的中指,挑了挑许芳削尖光洁的下颚,眯起眼,道,“他为什么就挑上了你?”
闻言,许芳护着肚子,下意识地敛下眉眼,似温顺地抿着唇。
她信,她信那个挺拔优雅,凉薄深沉的男人是对她动心过的,她许芳信,他是真的爱上了与大小姐不一样性格的她,才会让她呆在他的身旁伺候,照顾。
沉默,寂静。
室内清冷无依,恍若这一世的温度就此定格。
风萧瑟,无回应,明晰下意识觉得有点凉,撑着身旁的梨花木桌,又勾唇淡淡地问:“你又知,我为什么要打你?”
许芳护着肚子慢慢抬眼,撞进那双记忆中永远剔透清明却又满是刚烈如火焰般烈性的眼眸,那副忽然平淡到极致,恨意若有似无的样子,她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忘记。
她听着明晰缓缓启唇,道:“我给你这两巴掌,不是因为他要了你,而是你同着他一起背叛了我。芳儿,我打你,因为这两巴掌也抵不干净,抵不干净你负了我的那些信任。”
闻言,浑身一凉,许芳身子震了震,腹部微疼,眼角莫名在话落后发酸得紧,欧式舶来水晶吊灯在她抬头时仿佛摇摇晃晃得,视线纷乱,许芳心里倏地不知什么滋味蔓延开来,酸酸涩涩,品味不出是苦是辣。
其实,她本是想好了的,她虽是嫉妒,但也不是真的忘了恩惠,她知大小姐第一次生产落下了病根身子不好,想来她成了姑爷的人,也可帮衬着,一举两得的事情。
她仰慕那人已久,此次跟着他前往国外,见识多了心也大了,看着他周旋政客间的那一派尊贵傲气更加倾心。而小少爷还小,大小姐按道理驻守在家中,也不能时时陪伴在姑爷左右,她是最好的人选,帮着开枝散叶,帮着照顾他们,即是满足了心愿,又帮了忙,何罪之有?
是的,何罪之有,她想得这般周全,也不过就是四个字,食言,背叛。
第三章 你是我致毒的软肋
“你快输了。”
呷了口茶,执白子者淡淡笑了声,抬眼了眼自己眼前穿着深色中山装,那人眉目分明冷峻的男子,神色淡漠,抿着薄唇眼神似是专注地执着黑子却迟迟没有下。
“如此犹豫不决不像你。”
放下茶杯,静谧的会馆贵宾间内香炉散着清淡的檀香味,渺渺的烟雾悄然地散开,出奇的宁静。
这般的环境与会馆外那些吵闹的游街声和街上几个少年义气填膺的愤慨叫报声仿佛是两个世界。
执白子者又启口说道,那人终是有了些许反应,素来低哑淡磁的声音不着边际地说了句:“泡了许久的茶要冷了,不管我多小心多珍惜地品,终是到了冷的时候,你瞧,喝起来再不可能是当时第一口的味道、、、、”
“呵!”执白子者闻言笑了笑,较俊的脸庞嘴角竟有梨涡,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之感,他一口饮尽名瓷茶杯的茶水,长长吁出一口气,“瞧你这话,武夷山刚送来的大红袍到你嘴里竟能喝出这等道理,我明铉倒认为即是茶能解渴便是好茶。你这般的挑剔劲与我家姐果然像极,怨不得进一家门、、、、哦!瞧我这粗心的、、、、可是、、、、在为我家姐烦心?”
他眉一挑,俊朗年轻的脸庞煞是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
“竞之,你不懂。”
唤着明铉的字,执黑棋子的男子终是下了,顿时棋盘风云变幻,只一个位置却已然让对手毫无退路。
眼看局势一瞬变迁,明铉惊呼了声,复又低低沉吟。
“原以为我终能赢你一次,不曾想、、、、”摇了摇头,终是没有机会了,死棋。
“我也覆水难收,已经走到这里了,若是我再想让你赢,也难。”
局终,无法再下。
垂下眼,他摆过黑子已胜的棋盘到一边,拿过手帕擦拭了下沾染了些许茶渍的手,大开手边窗户,刹那人声鼎沸传自屋内,眼瞥过楼下,楼下自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只是已临近新年,却少有新年气氛,这般世道,何来真正所谓的欢庆?
收回眼,思绪渐静,他方出声问道:
“竞之,你字竞之是为何?”
他怎会不知妻子亲弟字的含义,倒没在意对方今日的反常,明铉自是明白他问应是有他的道理,便爽快回答:“望我取胜出众,性悍脾硬。”
“可惜你潇洒无谓,性如清风。”他接过话,笑了笑,深沉硬朗的五官竟平添了几分柔和,狭长的眼眸轻垂又道,“你家姐字随安,想来是你父母辈望你家姐性情柔和,一世随意安静,可惜你俩的字都取了个反,若是换一换倒名副其实了。”
想起那人明艳动人,骄傲明媚的脸庞,他薄唇轻勾,眸下闪过一瞬几不可见的温柔。
“这事连我父亲也拿来长当笑话。”闻言,连明铉都笑了出来。
收敛起笑意,他为明铉添了茶,方正色淡声道:
“许芳有了。”
室内霎时响起抽气声。
还来不及喘口气,明铉只听闻那人似若无其事平淡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的。”
“哐当——”
明铉刚提起放在嘴边的瓷杯竟因手抖一下碎了一地。
室内一片寂静,突兀的静像紧绷的一根弦,谁都不敢轻易地拨动。
最后,终是明铉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
他虽是明晰亲弟,却与这位共事已久,皆是明白他心思缜密如海,进退有度,平素气气家姐不过是夫妻间的事情,但事情弄成这样的结果,他不信他心中没有半丝思量,这可是可以掀翻屋顶的事,何况他家姐那个脾气连他父亲有时都吃不住她,虽是成亲数年家姐当主母这些年来脾性也稍现稳妥,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般情形,饶是家姐在爱姐夫,这偷吃的是窝边草,亲近之人,以家姐的脾气如何能善罢甘休?!
“就算你、、、、为何偏要挑芳姐,她可是、、、、”我姐素日最信赖的人。
言下之意,挑谁不好,你偏挑最不能碰的,以他家姐的脾气不拨了许芳一层皮都算是轻的。
除非、、、、
“你,是故意的、、、、你竟这般狠?”府内皆知这位是匹野狼,甚至狠过当局能数得过来的几个大佬人物,只是不曾想,他对婚姻竟也这样狠。若说家姐是虎,这些年不在林中终究是猫,可这位不同,他用政治手段对付家姐,即使是个家姐都吃不消。
明铉气愤难当,竟也说不出再多词,只能瞪眼瞧着对方平静如水的面庞,差点咽不下去一口气。
他仿若没有瞧见对面明铉涨红愤恨的神色,只是沿着瓷杯,淡淡地画着圈,眼神忽明忽暗叫人瞧着不真切。
“、、、、两个月前,杜家一家三口,连同他不满五岁的独子一并被秘密暗杀在了越华路一家西式蛋糕店里。”
话落,他不着痕迹地捏紧了瓷杯,手掌一片湿润。
明铉闻言一头雾水却也反应道:“你说的可是那传说亲日的特务头目杜子珅?”
“恩、、、、”沉吟一声,他眉目轻皱,心思深然,手指开始轻敲击着上好的海南黄梨花木,鼻尖似能问到木材散发的幽清香气,只是于他并无宁神的功效,如此乱世,皆是动荡,何来现世安稳、、、、
“他早该死!这个混蛋他、、、、”差点拍案而起,明铉不由咒骂出声,较好的家世修养都不由瓦解,俊朗温柔的面上也显露出毫不遮掩的厌恶。
“他是我们的人。”
淡声截住明铉的话,只几个字却已让人心知肚明真相。
“天、、、、他!”硬生生吞进不知该如何斟酌才能吐出的话语,明铉只能不住叹气道。
“已不止一次被人盯上了,不只是我们这边的几个部门想对付他,民间的起义之士和各地军阀部下早已将他列为一号暗杀对象,他已暗中派人问过我意思,几个月前我已同意批准他离开,不日安排他赴海外定居,只是没想到,他终是等不到了、、、、”
话毕,一瞬他不由自主地阖上眼帘,复又睁开道:“即便是创立再庞大的特务情报机关,也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信息普及,隐藏情报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不会知道最准确的情报,但这本就是没法子的事,要隐藏就要骗过能骗过的任何一个人,否则潜伏不日就会露出破绽,但这也意味着阴差阳错和极度的危险、、、、竞之,如今形式我已不可能置身事外,这个世道,谁都无辜,谁也不无辜。两个月前,三枪,三枪毙命,子珅曾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他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暗箭难防,暗杀不断,他已疲惫不堪防得再紧亦及不来暗处数个枪支火口。”
“他曾求我,说,现世难安,不如放手避世,执卿之手,浪迹天涯,不求国爱,但求爱人。他算是完全想透了,毕竟他的独子才不满五岁,他妻随他那么多年,被人指指点点亦不好受,只是我应了他,天却没有应他。”
喉中苦失笑,末了,他又不禁喃喃道:“现世难安,不如放手避世,执卿之手,浪迹天涯,不求国爱,但求爱人。我又何尝不想,谁又何尝不想,只是这个泥水趟过便难以抽身,否则子珅亦不会心生退意却还是抱妻与子惨死。”
“他既已萌生退意,又怎会如此不小心?我只知他数月来已好久没有离开他的府邸了,连街头的孩童们都唤他胆小鬼汉奸、、、、”心里甚凉,饶是明铉如此心思明朗的人亦不由自主地吹嘘不已,更心生凉意,只是他不曾爱过人,亦没有真切实感,年轻意气只晓爱国情深,却只懂皮毛如爱,如今听到此事虽满是憾意却并不那么能体会真切。
闻言,他看向明铉那张疑惑不解的俊颜,好似叹息般答道:“但求爱人、、、、那日是子珅独子的生日,他独子最爱吃那家店的糕点,一年前他就为他订了那日的蛋糕,上面还写着他妻子的名字,说是牢记她生子之苦,他是个有心人、、、、”
“爱人竟可以爱到如此吗?”听罢,不是心有戚戚焉,而是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明铉深皱俊眉,好似难解之题,于他而言,命如何能与生日、蛋糕、爱相提并论。
听明铉如此反问,他倒是不禁失笑,眼中轻忧倒也散了些,只是薄唇勾起,还是那般难懂神色,淡淡道:“所以,竞之,我说你不懂。”
“我、、、、”
“何为软肋,何为盔甲,何为砒霜,何为糖蜜、、、、竞之,若是你有软肋,你会如何?”
“自然是将它庇护得好好的,不叫它受一丝伤害,让它快乐,让它百岁无忧。”
“即使是庇护不了它吗?竞之,我与你不同,你想将它庇护却无法笃定你一定庇护得了它,可我若是想庇护它便会付出一切代价庇护它,只求结果,不求无忧。竞之,我若有软肋决不能叫任何人知晓它,即使知晓我亦不能叫他人利用它,我要护它周全,即使它不在身侧,我要叫它自我保护不再毕露锋芒,即使它难免伤痕累累、、、、”
似是而非,话中有话,他有些明白,却有些不明白。
“竞之,如今乱世,日本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各方军阀亦挑战事不断,身居要位四处深藏杀机,我不能不防。你问我为何是许芳?是与不是你应知晓的,如此明显,必然是她,唯有她能让你家姐死心,唯有她能让你家姐如蜕皮碎骨,唯有这般她才能对我死心,才能懂得平心静气,才能懂得收敛脾性保全自己、、、、何况,乱世难算计,饶是我亦无法测算将来结果如何,严氏香火自来单传,经过这件事,我终醒悟,我再不能将她与孩子曝露于明面之上。”
“竞之,我已与你说得这般明白了,你可懂?”
“如果将来我像子珅一样,至少我能确保即使我死,你家姐和孩子也不会陪着我一起送命,即使送命也会是别人,至少他们还会好好活着、、、、即使我的子嗣终究难逃被暗杀或被威胁的宿命,至少我能确保我和你家姐的孩子,盛儿会是最后一个他们手中威胁我的棋子,不会是第一个。然,我最想确保的不过是你家姐不会成为他们眼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我的软肋,不,只要你家姐安好,谁都不会再是我的软肋,如此、、、、我便可在这个现世,稍有安稳。
“这般,你可明了我真正的心思?”
话落,他一口饮尽渐渐冰凉的茶,涩涩的苦味漫过味蕾竟有些让他硬朗的眼角微微泛酸。果然是冷了许多了。
天色渐晚,霞光冲天。
明铉的心却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半天开不了口。
第四章 撕心
明铉时常在想,家姐怎会爱上这样的一个人,家姐这样性子的人合该有温和如水,斯文如墨的男人让着,就像曾经他家中管家的孙子,他视如兄长,他家姐亦与那人亲近得很,他一直以为以他家姐的脾气,即使真的要跟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处一辈子,父亲也万万不会不答应,毕竟未出嫁之前家姐掌控家中半数财政与决策权,就连父亲亦不敢轻易激怒她,只因从小下棋,她向来只攻不守,服输不求和,从来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毫不服软。
原以为家姐的爱情和婚姻会是细水长流的水到渠成,却不想竟遇到了眼前这人,真真是命中的劫数。
犹记得那日,在某个当地富商名流举办的家宴上,衣香鬓影,家姐本不会与他遇上,那会儿,家姐正和管家孙子张梁笙下着棋,半丝没有想去赴宴的意思,父亲那时在外出公差,于是他便作为明家的代表赴宴去了,可不曾想刚觉无趣便要离开的他竟在门口碰上了明晰,原来是他家姐竟唤司机开车而来,寻着他就道:“梁笙连输好几盘,我已无兴致、、、、”
“阿姐,他是在讨你欢喜,你儿时不也属意他为伴侣?甚至他赴外地读名校深造也是你力排众议保举他的不是?”斜睨着明晰,明铉笑容明朗,煞是趣味。
闻言,明晰明若灿阳的双眸似蒙了层烟,叫人看不清,沉吟一声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许久不见,我应是欢喜的。”
“父亲说你这次回来,脾气和性情愈是见长,许是洋人墨水喝多了的缘故,男子或许不觉着,可女子受影响会颇深,你啊,洋人那儿是让你这是要与人一争高下的傲气脾气找到了归地!”
“你啊、、、、”
莞尔不已,明晰倒也不怒,就这么个至亲的弟弟,她轻弹了他光洁的额头,刚要说些什么,只见周遭切切私语声忽然之间响了不少,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隐隐能透过质地极好的玻璃大门后,铁花围栏敞开,迎进一部叫人忍不住侧目的名贵轿车,绕过大理石砌出的欧洲式喷泉,终于停下,训练有素的侍者拉开车门,那个男人没有女伴,独自而来,一下车连步都没听只匆匆而进,一身黑服,倒不像是来参加人家宴的,倒像是来参加葬宴的。
暗暗皱了眉头,明铉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眼角却下意识瞥见那人腰间佩的一把匕首,不觉暗自吃惊,不止是他,才反应过来只听见周遭好似都在讨论,应该不止他一人注意到此人那把所谓的中正剑,那可谓是身份的象征。
“哟,主人家好大的面子,竟是赵钧默!”
“我可是听闻他不假辞色,待人毫不留情,当日有人想借他那匕首一看究竟,他竟说这匕首倘若出鞘,不是杀人就是自刎,此剑绝不轻贱于人。”
“果然是当下的红人,年轻人好生狂妄、、、、”
谈论之声不绝于耳,明铉还在蹙眉下意识好奇思索时,只听见家姐轻笑一声,回首见家姐正低头抿唇,好不明媚艳华,分外惊艳。
“这人倒是有趣得紧。”
收敛笑意后,明铉只见家姐淡淡的叹息道。
此番初见,不知家姐和那人心中如何思量,明铉只知道,若不是那天张梁笙百般后退,只为讨好,连连输棋,虽说全部功力都用上也不见得能赢得了他家姐,只是这连番不现半丝功力,好生让他家姐顿感无奈,如若不是那天谈笑慢了几步,如何能让他们那天遇上彼此?
再仔细的事,他已然不知道了。
只是他犹记得,那天过后,他听闻家姐话中的那三个字渐渐多了,半是恼怒,半是傲气,再一些些透露着许是他从未见着的小女子心气。
于是就有了那些气急败坏暗藏情意连绵的话语:
“竞之,他昨日黑棋杀得我片甲不留,今日我一定要出了这口气!”
“昨日骑马,我快摔下马背他都不见怜惜,我气急了,索性下马然后生拉硬拽把他也拽了下来,我一番打闹,他终于奈何我不了!你猜他如何了?”
“他竟笑了、、、、竞之,我从未见人笑得那么、、、、不会笑、、、、”
他也从未见他家姐如此这般女儿家娇态,她从来那般明媚张扬,甚至略带柔戾,当初父亲四姨太只说了母亲一句不是,叫她听见了,她半声没吭,后半夜就叫人将四姨太深夜叫醒一通变相惩戒,不让睡去,直到四姨太一头雾水再受不住的时候才到了跟前,浅淡一句:“白日里你说了些什么,与我重复一遍。”
母亲曾笑言奈何道:“吾女从来护短,性硬如刺,其心匪席,非常人不可卷也。”
非常人不可卷也、、、、也许数年前,母亲就已预料到今日的一切了,罢,一切都是命。
茶香依旧扑鼻,气如丝,拉人回到现世今日。
如若眼前这个男人真是无情无义也便罢了,如若真的铁血心肠如外表般冷峻刚毅毫无柔情也便罢了。
可惜他偏偏有一个冷硬男人一旦有就会魅如深海的温柔。
“你、、、、是否有心瞒住杜子珅一家的死,是为了给杜家留最后一点点的颜面?”茶意留在唇齿间竟有些许甘苦交集参杂,好难自悟此刻自己的心情,明铉抿了抿唇,在片刻寂静无言后,他道,“、、、、毕竟他悄无声息地渐渐让人淡忘或寻觅好过让人在他死后打骂其种种不堪,说他死得应该,死得其所,民间终除一大害?”
无意识地点起烟,星火在赵钧默骨节分明的指尖明明灭灭,没有言语,他嘴角轻扯,好似苍凉了许久,又似自嘲道:“我记得数年前我对人道,我是一个军人,不是一个整天口若悬河假仁假义的政治家,可如今呢,我已愈加厌恶自己。”
“我多次申请调任,终是待批,再加已有家室,有些事情始终是放不下的,竞之、、、、你家姐已不能生育,当日生盛儿的时候身子损耗不已,这些年吃药尚不见好转,我不欲叫她知晓,可我已清楚,我与你家姐只会有这一个孩子,我要保他岁岁平安、、、、木秀于林风必吹之,你家姐的处境也是如此,我与你父亲的处境亦是如此。”
天色已暗,一声雷鸣之后,倾盆大雨让人猝手不及。
掩住窗,赵钧默刚掐灭烟,门外一个节奏规矩的叩门声,然后是他一身戎装,神色严肃的副官掩门低头而入,他挑了挑眉,不作声,那副官自是懂,也不掩饰地在他耳边不大不小的声音道:“许小姐低烧不退,太太那边情况不明。”
沉吟了一声,赵钧默神色不变,手却不由自主地轻敲着桌面,他此次归来还未回去过,离开的时候他犹记得她有些许着凉,不知至今是否好了些,那日临走前,他要得有些过于不节制了,也不知她现在是否身子爽利些,是否哪里还有淤青、、、、
“备车,现在回去。”
打了个响指,他站起,眼神示意了明铉离开的意思。身后副官紧随。
明铉心口一窒,只听闻到赵钧默最后一句话语消失在茶香四溢的会馆包厢中,耳边风雨声大作。
“先见许小姐。”
第五章 悲恸
蒙蒙细雨雨下个不停,她朱红色的旗袍和白色上等貂毛罩衫显得那样单薄,她守在露台,欧式洋气的建筑物磅礴精致,而她就像沧海一粟,渺小而脆弱,从未有过的寒冷,连伞都不带,只是仰着头,似傲立又如悲恸的死死挣扎。
“小姐,何必呢、、、、”只见盘着个矮髻的老妈子撑着伞柄急忙上前,年岁已大的脸庞上写满了心疼与不舍。
她自小看着明晰长大,从未见过她这般的情景,自从与姑爷熟识以后,她渐渐觉得那个艳丽不撞南墙不回头,半死受不得委屈,若一受委屈就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趾高气扬却又慧黠骄傲的女子慢慢消逝在这数年的时光里。
国如此,人亦如此。
细弱的雨滴滴在脸庞上并不疼,可是密密麻麻却无形湿满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庞。
怔怔地,她方启口道:“周妈,你瞧,我站得这样高,就因高才看得清,瞧得着,他那车分明驶了进来,可我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过来见我。”
周妈并没立即应答,只因明晰声音轻得如自言自语,她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些年来,夫妻小打小闹总归是小事,小姐的脾气和姑爷的脾气,一个傲一个硬,她始终不明白,这样相像又不相似的两人怎么生出夫妻缘分来。
她惯是期望小姐与张梁笙好的,只是不知哪一日,她问起张梁笙时,那斯文的男人倒像是明了什么,苦笑道:“周妈,您莫要取笑我了,我已知再无希望。那日街头我见她与那人争吵不休,可眼中分明带着情意,且说那人虽面上薄怒,神色倒是爱溺不浅、、、、周妈,我原以为我是最合适她之人,如今想来,我与她从未有过争吵,也从未见她对我不依不饶,若说好是好,但也不是那样的好、、、、”
什么是情是爱,她周妈一把年纪了倒也不是不懂,只是年轻人的事她到底不知他们如何想的,她亲眼瞧见那日小姐骑术又输给了姑爷,惹得小姐趴在姑爷身上一顿啃咬,霞光满面,薄怒明艳,姑爷一声不吭,只是抿唇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作,后来见小姐倦了抚着她发方道:“这咬人的功夫倒像是娘胎里带来了的,随安,你这性子不改改终是要吃亏的。”
“那你会叫我吃亏吗?”她挑眉,神色如春日里最艳色的繁花,眉宇间竟是性情风发。
“自然是不会。”他低沉应道,眉眼不动,薄唇轻啄她的唇角,那时周妈才下意识带笑地转过了脸,不再看。
犹记得,那日府里花匠植下一池莲花,清幽娇柔,小姐只说了一句:“莲花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性子独爱牡丹,雍容而贵,傲气有余。”
翌日,听闻是姑爷的意思,府里便只放植满了各式的牡丹,芬芳吐蕊,贵意盎然,少有的其他花品也是因小姐母亲的喜爱而爱护种植,如那盆之前被小姐盛怒之时砸坏的水仙花,便是明母的钟爱之花,只是不曾想竟被碾碎在了那时那情景下。
那样相亲如同一人的日子已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知何时,小姐成了人母,久到不知何时,姑爷待小姐的耐心是一日不如一日。
也不是没听过坊间那些传闻,只是男子出门在外,又是眼界甚高,小姐随意怒斥几句也不过是心里有数他并无二心,只不曾想,事情竟如此这般难解。
思绪重回,周妈轻声附在明晰耳边道:“小姐,夫妻吵架乃是寻常事,你若是再为姑爷生一男半女,谅她许芳再狐媚也讨不了好去。”
“孩子、、、、”她怔忡了半晌,然后嘴角勾起涩意,“盛儿都快满六岁了,我们到如今再没添个一儿半女,周妈,我每日喝药修养身体,我每日望能再为盛儿添个伴,只可惜、、、、罢了,总有希望不是,我也不必再想令人不愉的事,对了,盛儿呢,可是睡下了,今日学堂的课可有完成?”
素日,她忙于府里的大小事,忙完后抱着他为他掖被见他小睡颜时,他早已入睡,只是这每日必行的事倒是今日忘了,天色已晚,也不知他如何了。
她着眼望向周妈,只见周妈闻言面上霎时有些慌张,轻咳一声,有些咬字不清地道:“少爷,少爷他今日很乖并未犯错,我,我,他是早已入睡了、、、、”
从不对明晰说谎,所以周妈这次说起谎话来才会这般脸红气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