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人精!”人群中,有人唾骂道。

汐奚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她抬了抬腿,走向城楼。粗麻布的裙摆在石阶上一级级拖过,她双眼平视,面色平静。玄衅眼见她步步接近,跟在背后的阳光,耀眼的令人睁不开眼。汐奚站在他面前,当真正面对之时,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抬起头,四目相接,却谁都不知该怎样开口。

眸中,只有玄衅那头灼人视线的银丝,那双眼睛,在看见汐奚后转为诡谲的紫晶色,阿蛟胸口顿觉窒闷,一旦遇上她的事.玄衅的眼睛都会有所变化。

她瘦了很多,落在身侧的手,也能看出粗糙不少,头发随意地披在脑后,简单束成一束,玄衅抬起手,想要将她颊边的发丝拨开。然,手掌还未来得及触及,汐奚便下意识侧身,避开。

眸光一暗,玄衅走上前,大掌落在了汐奚的肩头。她垂着眸子,目光,平静如水。

玄衅一手突然勾至她脑后,手臂用力,将她整个人带过去,汐奚被迫向前走去,男子伸手一推,让她站在城楼的最前面。

首先触及的,便是城楼下施大娘那双焦虑的目光。

脖子被玄衅的手给钳住,他微用力,使得汐奚不得不弯下腰,整个上半身已经露出城墙,他大掌攫住汐奚的下巴,迫得她将视线定在前方,“想不到这么快,你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汐奚面露痛苦,用力挣开玄衅的束缚,“放开我。”

望见她眼中的排斥,玄衅眸色再度沉下去,他手一压,汐奚上半身差点坠下城楼。

“汐奚——”施大娘大惊失色,从人群中跑出来,“汐奚——”

“娘 —— ”

汐奚大口喘着气,冲着下面的施大娘摇摇头,以唇形说道,“我没事。”

玄衅闻言,手掌一收,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你叫她什么,娘?”

汐奚从他眼中看出了危险的端倪,她一手忙握住玄衅的手腕,“她只不过收留过我,同我没有一点关系。”

132 如何还命

玄衅充满疑惑的目光从施大娘身上扫过,手里劲道微松,“将她带下去。”

“是。”两名侍卫上前,将施大娘从人群中拉出来,汐奚看着她步履蹒跚,便硬着声音说道,“我说了,她同我没有一点关系。”

玄衅走上前一步,前胸紧贴着汐奚的后背,“这么急着想要撇清关系?”

侍卫二话不说,已经将施大娘押了下去,玄衅俯瞰向下方那些再无反抗力的妇孺,“即刻起,驱逐出城,今后,这儿是将士们驻扎的地方。”

“这怎么可以——”

“我们并无犯法,为何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怎么活啊——”

百姓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刚要接受丧夫丧父之痛,转眼间,又要流离失所。剩下的妇人各个神色凄哀,将人逼入了绝境,反倒没有了那么多的畏惧。她们不约而同地冲开人墙,没有功夫,便手脚并用,恨不能和对方拼了命。

有的士兵被几人推搡着,脸上挂了彩,孩子们抓着亲人的裙摆,娇小的身子被推来推去,显得越发无依无靠。士兵举起手里的长矛,锋利的武器,毫无顾忌向百姓挥去。

“不可以,”汐奚望向城楼下,“她们只是些没有反抗力的百姓,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阿蛟睨着身前的二人,她见玄衅并不说话,再看城楼下的情势,眼看就要失控,她示意弓箭手准备,“底下的人若再敢动,就乱箭射杀,一个不留!”

冷冰冰的声音从白净的面纱边沿泄漏出来,汐奚一个吃惊,望向玄衅,只见男子面容平静,似是同意阿蛟的做法。

“不可以!”汐奚竭尽全力,几乎是怒吼出声。

然,那发号施令的女子却只是侧着身体,她小脸转向汐奚,掩藏在面纱下的唇畔轻微勾起,带着几许只有汐奚才能意会到的嘲讽。阿蛟的意思很明显,玄衅没有阻止,那便表示,他的决定,她已经可以代为执行。

城楼上,嗜杀成性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孩子们还小,虽不懂事,却已经知道死亡的可怕,那一阵阵凄厉的哭声将亲人的理智全部拉了回来。她们不再做声,只是将孩子护在怀里,悲伤的眼泪吞咽回去,不远处,还躺着自己最亲最爱的人,等着她们,去收尸。

汐奚看着那一个个颤抖的身躯,就和她小时候的一样,虽然不知死是什么,但已经能明白,自己的爹爹,再也见不到了。

今日的太阳出奇的好,绚烂多姿,阳光下,一张张布满泪水的脸犹如死灰,谁也不能料到,这一夜间,竟让白天变成了永远的黑暗。这个时候,本该是林城最热闹之时,可那往日最寻常的叫卖声、亲切的郁里问候声,已经再也听不见了。整条街上,都是血,像是亲人的眼泪,怎么流,都流不尽。

人群中,一片死寂,士兵们开始将剩余的百姓驱逐出去.回首望去,曾经的家园,已经烧得只剩下木屑残骸,“让我将我家相公的尸首带出去吧。”

一名妇人不甘心.硬是收住脚步.总不能死了.还没有个安生之处吧?

“到城外去领吧。”士兵亦有恻隐之心,反正也是要处理掉的,自己亲人收了去,也省的他们麻烦。

士兵们将尸首用板车拖着扔到城外,剩下的妇孺也全部被驱逐出去,她们等在城门口,一见尸首出来,便涌上前去。有些,已经血肉模糊,只能靠身上穿的衣服认出来,如此场面,惨烈之极。

国事,她不懂,她更不懂玄衅为何要这般残忍屏城。

“权倾王——”边上,侍卫首领望着那些孩子,忽然,心里有所担忧,“他们亲眼目睹今日的一切,为防隐患,属下认为,应该全部处理掉。”

阿蛟能感觉出城楼下,那些百姓们的恨意,况且玄衅露了面,今后,难免会有人来报仇,“主子,既然已经开了头,索性,不留隐患。”

什么?他们居然连孩子都不打算放过!汐奚胸口顿觉一阵紧窒,闷堵的难受,她刚要开口,但见玄衅转过身来,阴柔的面容布满阴鸷,“想要找我报仇的人比比皆是,怎么,你们连保护我的自信都没有了?”

男子说完,径自向前走去,阿蛟面色一阵难看,尾随其后。

汐奚杵在原地,玄衅并未相催,却是料准了她会跟上,施夜和施大娘都在他的手上,就算能走,她也走不了。

下了城楼,侍卫将备好的马匹牵过来,玄衅同阿蛟相继骑上马,汐奚跟在身后,只能步行。

一路上,玄衅只是绷着俊脸,边上的随从不敢问,只有阿蛟心里明白。

汐奚整宿没睡,如今跟在队伍后面,只觉举步维艰,脚底痛的厉害。回到李府,已经日上三竿,李老爷命人准备好了午膳在前厅等候。

阿蛟跟在玄衅身后,男子入了座,对着她轻声说道,“你也坐吧。 ”

初闻此言,阿蛟面露惊讶,并没有想到会有此殊荣,玄衅令边上几名将士一同入座,唯独,将汐奚仍在了门外。

模样可人的丫鬟给每位主子斟上酒水,众人皆有忐忑,只是不敢言,全都低着头用起午膳,气氛一时显得颇显怪异。汐奚张望下四侧,施大娘和施夜应该就被关在这里,除了后院她熟悉外,这儿高墙深苑,一时很难找到他们的下落。

抬头看去,见玄衅双目低垂,正用着午膳,她脚步试着轻挪下,只是才走出去不过两三步,便被一道冰冷的声音给喝住:“你去哪?”

汐奚站在门口,一桌子的视线均投射过来,她目不斜视地对上玄衅,“我娘在哪?”

“你好像还忘了一个人,”玄衅放下银筷,举起酒杯轻啜,“为了你,他倒是连性命都豁出去了。”

“你把他怎么了?”汐奚声音急迫问道。

玄衅目光抬了抬,阴戾的视线突兀而来,那双墨色的瞳仁,顷刻间变色,“死了。”

“什么?”汐奚语调拔高,两手在身侧握成拳,她欲要上前一步,身子却被门口的侍卫给挡住,玄衅见她神色紧张,便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掷在桌上,“带她下去。”

“是我欠你的,该还的我来还!”汐奚推开上前的侍卫,冲进屋内,阿蛟率先拿起桌上的长鞭站起来,白色衣袍再动之时,长鞭早已飞舞而去。汐奚侧身避开,手臂顺着鞭尾缠绕上去,她足尖轻稳,与阿蛟形成对峙。

长鞭被拉成一线,阿蛟目露杀气,五指微松后紧握,眼锋已经转为犀利,汐奚亦不松手,二人刚要打斗,却见眼前一亮,玄衅手里的酒杯竟不知何时脱手,精准地打在了汐奚手背上。她陡的一震,阿蛟见状,腕部轻甩,那鞭尾趁机抽向汐奚,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狰狞。

吃惊,远大于手上的疼,火辣辣的蔓延至胸口。

玄衅目光轻扫向阿蛟,一个凛冽的眼神暗藏杀机,女子见状,适时将长鞭收起。汐奚手上的血顺着指缝渗透下来,玄衅抬起眼帘,面无神色道,“还,你怎么还?”

右手轻轻颤抖,有的不光是疼,还有屈辱,“我已经忘了,如今跟你并肩而立的人,早已不是我。”

玄衅微怔,待反应过来时,眼神愠怒。

“将我的亲人放了。”

“亲人?”玄衅站起身,站在边上的阿蛟及时退开,他踱步来到汐奚面前,“哪些才是你的亲人?”

“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事到如今,你有何资格要求?”玄衅冷冷睨着她,“如此铁石心肠的你,竟会在乎什么亲人?”

面对他的质问,她突然哑口无言,也不奢望解释什么。

汐奚握着受伤的手背,转过身去向外走去,门口的侍卫忙押住她双肩,将她带下去。

随桌的将士识相离开,阿蛟握着带血的鞭子,站了须臾后,准备离开。

脚步才走到门口,便觉身后有所异样,她警觉地侧身避开。杀气太重,碎裂的杯沿差点毁了她的脸,幸亏躲闪及时,只是削断一缕碎发。

“主子——”.她心有余悸,面纱外的双眼圆睁。

“阿蛟,再有下次,我不会留你。”玄衅几步来到她面前,说完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蛟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一道浅色血痕隐隐泛着疼,玄衅出手如此狠辣,竟连犹豫都没有一下。

环顾四周,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般不堪,汐奚坐在桌前,虽然同为禁锢,这厢房却是比阴冷潮湿的大牢要好上千万分。

大门被打开,几名丫鬟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丫鬟将手里的托盘放下,上面,盛放着一套换洗的衣裳。

汐奚头也不抬,一名丫鬟上前,欲要给她将伤口包扎起来。

“让开。”汐奚将手抽回去,既然感觉不到疼,包扎还有何用?

几名丫鬟面面相觑,将东西一一放下后,便都离开了。

想起上一次,她逃离五月盟被抓回去后的那次侍夜,汐奚禁不住全身打了个冷战,寒意,自脚底直窜至头顶。

133 换你坚强

丫鬟陆续送了些吃的和用的过来,汐奚身上脏污不堪,只是洗了个澡,别的一样未动。

阳光,顺着窗子慢慢西斜,拂照在脸上时,只留下残红般的余晖。周边的血腥味犹在鼻翼间,阵阵惨叫声历历在目,扰得人不能安生。

汐奚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手背上,血渍已经干涸,留下一道狰狞凸起的血痕。

门被推了一下,她将手缩回袖中,视线犹定在别处。

静雅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酒味,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汐奚抬眸,只见玄衅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正一瞬不瞬睨着她。

汐奚定了定神,不安的从凳子上坐起来,玄衅应该是喝了不少的酒,他两眼迷离,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腰带。外袍轻褪,他除下长靴,将内衣脱下后径自朝着汐奚走去。男子的步找有些趔趄,她杵在原地,本想避开,却被对方快一步,大掌禁锢在她腰里,用力一带,将她压在了床榻上。

灼热的呼吸声,暖暖生情,烧得汐奚半边脸滚烫。

她背对着躺在玄衅怀里,手脚蜷起,男子大掌握住她左肩,将她身子板了过去。四目相接,汐奚却从他眼中看出了朦胧。玄衅俊目半眯,也许是酒喝多了,老是觉得头疼,他轻摆着脑袋,像个孩子般找不到一个舒适的睡姿,神色间,懊恼不已。

汐奚任由着他,高床软榻,只是曾经的那份亲近,早已疏远。

最后,玄衅将脸埋在了汐奚的颈间,闻着那股熟悉的芳馨,他很快就安定下来,沉沉睡去。

酒香醇厚,只是,人醉了,真的就能逃避眼前的一切吗?玄衅知道不能,可他还是选择了酩酊大醉。

汐奚身子向后轻退,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俊脸,满头银发下,五官依旧出众,却仿佛沦桑了许多。

她翻个身,尽量与他拉开距离,避免接触。

五月盟内,夜已深,惜翎站在屋外许久,今天总觉得不对劲,眼皮老是跳。

推门进去,殿泽还未歇息,见她进来,只是示意惜翎将殿门阖上,待到她走近后,这才语气清冷道,“汐奚,落在了衅的手里。”

“什么?”惜翎大惊,面色瞬时失了血色。

殿泽将桌上拆开的书信放在火烛上,看着它点燃后被烧成灰烬,惜翎走上前,焦急问道,“这可怎么办好?”

“觅娘对汐奚成见颇深,他应该不会将她带回五月盟,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惜翎担忧不已,双手紧张地绞着衣摆,“可是,王爷若知道汐奚假死骗他,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你害怕了?”殿泽不以为然地取过放在一边的熏炉,将烧成灰烬的书信放入其中,“若是害怕,当初就不该趟这趟浑水。”

“我没有害怕,也不会后悔,”惜翎双手放在桌沿,“我怕汐奚又会像之前一样,那样的话,我们还能再救得了她第二次吗?”

“你同她是什么关系?”殿泽抬起俊目,眼神间有些疑惑,“当初在北荒营时,你们只是同时被选中为奴而已。”

“对我来说,汐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惜翎垂下两眼,眸中,有着一种坚定,“我也想要保护她,哪怕以卵击石,也要试试。”

殿泽睇着女子白皙的侧脸,细看之下,她好像不再是那个一味怯懦忍让的人了,眼底,波光潋滟,倒也显出几分明艳。

月上凉稍,殿泽处理干净那封书信后,便起身来到榻前,他和衣躺在榻上,惜翎见状,转过身走向了外殿。

自从李妃娘娘一事后,老太君的身子便一直不见好,她半躺在矮榻上,一侧,尚云正端着个瓷碗,给她一勺勺喂粥。

“老太君,您要多吃些,忧心的事,别再多想了。”

老太君显然是胃口不好,吃了两口,就将尚云递过来的手推开些,她摇摇头,边上的嬷嬷见状,从尚云手里将瓷碗接过去。“景瑟肚子里那孩子要是还在,这会,园里就热闹了。”

尚云神色黯了黯,眼眶一酸,突然就跪在她面前,“老太君,都是妾身的错。”

“你这孩子,怎么了?”

“妾身没用…” 尚云噙着泪,眼里面,蓄满的冰凉淌落下来,“您的心愿,妾身一辈子都完成不了。”

“傻孩子,”老太君知道她所指什么,她弯下腰将尚云搀扶起来,两手覆住她的手掌道,“要说亏欠,是我亏欠了你的,要不是当初…哎,害了你一辈子。”

“老太君千万别这么说,”尚云泪眼婆娑,抽泣道,“这是妾身心甘情愿的。”

“你放心,”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背,“觅娘知道你委屈,可再怎样,你都是泽的正室,现在只盼惜翎快些生个孩子出来,到时候,我来做主,将他过继给你养。”

“真的?”尚云难以置信地擦着眼泪,一时不敢相信。

“她那样的身份怎配亲自养育,”老太君靠在床架上,轻声安慰道,“好了,莫哭,有了孩子,你还怕别人能抢了你的位子?”

尚云面露几分欣喜,来不及高兴,便又担忧道,“可是惜翎侍寝都这么久了,且夜夜留在西宫,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老太君闻言,脸一沉,“前些日子我身体一直不好,也没有对这事上心,听你这么说来,是有蹊跷。”

“老太君…”尚云欲言又止,面色为难。

“怎么了?”老太君见她那副样子,便有些急躁,“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吞吞吐吐了?”

“有些事,我不知该不该讲,只是我和惜翎一个园子住着,我又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尚云故作为难。

“快说,什么事?”

“好几次,我都看见惜翎在吃饭时,偷偷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汤里,”尚云压低声音,“起先妾身并不知道,直到方才才有所疑惑,少主独宠她一人,怎么她会到现在还没有反应?”

“放在汤里?”老太君心里咯噔一下,“现在是何时辰?”

“回老太君,正是用午膳时。”边上,嬷嬷答道。

惜翎坐在桌前,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肚,她吃了几口饭.刚要端起场碗.

就听得外面一道声音气势汹汹而来,“慢着。”

惜翎放下碗,见是尚云搀扶着老太君而来,后头,跟着另外几人,她心有疑惑,自从李妃娘娘的事后,老太君已经很久没来西宫了。她慌忙放下碗筷,起身行礼,“妾身见过老太君、新夫人。”

“这是什么?”

惜翎直起身,声音不解,“回老太君,这是妾身用的汤。”

边上,一名老嬷嬷上前,将汤碗拿到鼻子跟前轻嗅几下.她面色微变.

回到老太君身边,“是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