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酡红,走路也有些踉跄,说话却还是带脑子的:“没、没事,人就交给我吧!”

话是这样说,应峤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他扶着人重新上了楼,左瞧右瞧,最终把宋繁缕关进了书房,随手还从兜里摸了把快挂,在门外将门把牢牢扣住。

许漫试着推了推门,不拧开快挂,最多也就推开半指头宽的门缝。

万一宋繁缕当真发起酒疯,或者兽性大发,肯定出不来!

两人于是挥手告别方勤,急匆匆下楼去了。

“老封建!”

方勤靠着墙哼了两声,摇摇晃晃着走去卫生间洗澡。

***

失踪的母子俩最后被拍到的地点,就在浦州地铁站附近。

这里紧邻着公交总站,四通八达,他们消失的地方,正是入站口。

那个小小的,抱着孩子的单薄身影,便在车流中失去了踪影。

警方这边联系了公交总公司,将那个时段的站内监控和车辆监控都翻了出来,也没找到一点线索。

应峤和许漫赶到时,马小南等人已经被王羽坤编入了沿街搜救的队伍。

黑漆漆的总站附近到处都是拿着强光手电寻人的年轻人,许漫不意外地看到了青穹的人。

荆思瑶并不在这儿,按王羽坤的说法,青穹水上救援的力量基本全去浦州大桥附近了。

毕竟失踪的是位抑郁症患者,还留下了明显的“扩大性自杀”的念头——而浦州的“自杀圣地”,排名第一的便是彻夜通明的跨海大桥。

监控找不到人,接下来的人肉搜索凭的就是耐心和人力。

许漫拿着手电,跟着应峤沿着小巷子一步步寻找。

他们甚至没放过一处阴暗的草丛。

总信息群里,不时更新着搜索进度。

全市的旅馆登记信息也被警方筛查得差不多了,仍旧没有半点消息。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送早餐骑手的在一处小区附近遇到一位衣着相似的年轻母亲。

他悄悄拍了照片上来,立刻被家属否认了。

7点、8点、9点……入秋之后,浦州的天气就总是阴沉沉的,带着股南方特有的阴郁和哀愁。

被重重浓雾包裹的太阳慢慢升上了头顶,搜救任务却还是没有任何进度。

吃中饭的时候,高楠分析道:“队长,这看着不是个好兆头,她可以不住旅馆,孩子呢?”

刚出月子的小奶娃,哪个出行不得带上大包小包的日常用品?

而她,连孩子的纸尿裤都没带。

应峤放下筷子,催促:“都吃完了吧?吃完了继续找。”

高楠站起身,也顺便拉起了一边眼眶发红的另一个队员——这位也算初为人父,最听不得孩子相关的东西。

那个求助的年轻丈夫,也还在不断尝试联系自己的妻子。

但从昨天傍晚开始,对方的手机就已经关机了。

“都是我的错,我要不出差,她就不会想东想西了。”

“也怪我,不该这个时候劝她添奶粉。”

……

家属们从初期的互相指责,变成了自责。

一次小小的家庭矛盾,每个人都似乎没有错,却成了推动整个事件的无形推手。

没人知道那位年轻的母亲在向出差的丈夫抱怨起夜劳累,焦虑奶水不足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沉默而安静,连一次歇斯底里的爆发都没有,直接选择了最决绝的离开。

下午1点多,宋繁缕肿着半边脸归队加入搜救行动。

应峤瞪着他馒头似的左脸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你昨晚干什么了?”

宋繁缕破例没吭声,锯嘴葫芦似的翻着任务群的记录。

“老宋?!”

“大表哥你别添乱了,”宋繁缕缩了缩脖子,含含糊糊道,“谁叫你把我送她家去的……她妈正好回来,一开门见我们俩……直接拿皮包给我砸出来了。”

他说的含蓄而小声,欧阳畅想和马小南却都听到了,纷纷扭头来看他。

每个人的眼神都露骨非常,写满了询问:

看到你们俩干什么呢?

应峤没问,只抬手给他后背来了一拳。

宋繁缕被打的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毫无怨言地……收下了。

应峤气结,其他人也更笃定猜测了。

要不是还在搜救路上,连许漫都想发消息去问问方勤。

事情,是不是真是他们想象的这样……发生了?

第十九章 十分之一概率(四)

关于扩大性自杀,徐安一直到三十出头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

给他做心理疏导的游乐玫指着这几个字,温柔而又严肃地解释:

这是抑郁症杀人的一大诱因,又被称之为“怜悯性杀亲”。

他职高毕业就没有上学了,子承父业开了家小小的饭店。

早早的结婚,早早的生孩子。

生活像是蜿蜒的溪流,虽然没有磅礴的气势,却也潺潺有声。

妻子比他小上两岁,白白胖胖的,圆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生下二胎女儿之后,家里的氛围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徐安的母亲传统而有些老派,对孙子的渴望也就十分的明显——徐安在后厨忙碌时,也曾听过老母亲的几句抱怨。

老一辈的人嘛,总有些固执的思想。

他不当回事,也劝妻子不要当一回事。

——母亲那些“重男轻女”的念头,在看他来,也仅止于口头上。她仍旧是那个牵着叽叽喳喳的大女儿上幼儿园的好奶奶,也依旧会在一通抱怨之后,给还在月子里的儿媳妇送去饭菜和点心。

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

他关了店回到家,意外地发现妻子和女儿都不见了。

热热闹闹的家显得空荡荡的,原本应该在家做饭的母亲也不见了踪影。

他打了一圈电话,才终于找到在邻居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母亲。

“我这么大年纪了容易吗?我当牛做马的,我就想抱个孙子怎么了?我抱不到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至于妻子和孩子,两天后才从湿冷的水底被打捞上来。

小女儿年纪最小,遗体被暗流卷进了岸边水道之内……

按游乐玫的说法,十个产妇里,就可能有一个患上了产后抑郁。

而产后抑郁的患者,最容易伤害的人往往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走了,留下孩子孤孤单单地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该有多可怕?

徐安在那几年里,一闭眼便是妻子抱着孩子坐在窗前的模样。

那样孤寂,那样脆弱。

他当时,怎么没想到好好地安慰一句,好好地关心体贴一下呢?

看到许漫发出来的任务讯息时,他刚做好大半锅辣椒油。

满屋子都是呛人的辣味,滚油还在辣椒面上呲呲作响——他瞥了眼手机,拿着勺子的手便是一哆嗦。

年轻母亲、婴儿、失踪……

他迅速熄了火,在徒弟咋咋呼呼的询问声里发动车子,开往任务地点。

参加救援队这么多年,类似的案例也算经历得多了。

如果足够及时,足够幸运,他们往往能在各色各样或破旧、或高档的酒店里找到抱着孩子哭得面红耳赤的年轻少妇。

而这一次,他们足足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摸到一分有用的线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加入搜索的人愈来愈多,徐安的心却越来越凉。

失去踪迹的人,失踪的时间越长,线索中断得越早……生还的几率,也就越低。

他有些焦虑地开着车,留意着负责水域搜索队伍的消息。

后座的许漫似乎是睡着了,挨着脸肿成猪头的宋繁缕,整个脑袋都快搭到人肩膀上了。

坐在她另一侧的应峤似乎很想把人脑袋扳到自己的肩膀上,但蹙着眉头在意了半天,也没行动。

看起来,应峤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游。

徐安心里暗暗一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是搜救需要。

应峤又一次打开了平板里的寻人助手,地图上显示着一道道不同颜色的搜索轨迹。

说是地毯式搜索,也不为过了。

屏幕下方的消息提示,却突然亮了一下。

他愣了一下,对讲机里也响起了轻微的电流声,然后就听到了王羽坤的声音:

“双林小区南面发现了孩子的汗巾,家属确认了。”

应峤的手在通话键上,连按了好几下,最后也只憋出一句:“收到。”

南方多河湖,双林小区便紧挨着浦江。

那孩子的汗巾,是在浦江边被发现的。

青穹的几个水域搜救高手也很快转移到了这边,还用上了老仔队长发明的老仔钩,三角架和绳钩都下去了,沿着这段河道搜索了大半天也没有收货。

老仔钩其实就是一个三角或者一段长绳上连接了许多挂钩,在利用自身重量或者石头、秤砣等配重悬空在水中,通过拖曳、提拉寻找溺水人。

不管是沉得只剩个头顶的,还是站立着的,还是沉入湖底的遗体很容易被钩挂到——这种来自民间救援高手的小智慧,土是土了点,实用性还是非常强的。

船带着钩子来回三趟,果然挂到了人——那具已经被泡得有些肿胀的身体被捞上来时,年轻的丈夫再也绷不住情绪,摔在水泥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来。

然后,搜救行动的线索就又中断了。

他们甚至下了潜水员去人工搜,也只摸回来一条小朋友的小小的包被。

人肯定下水了,至于遗体,愣是蒸发了一样,找不到。

双林这种城中村改造而成的老式小区是那种开放式的,没有围墙,没有正大门。

就连小区里的绿化带,也野蛮生长到可怕的程度。

杂草足有半人高,道边一溜用来食用的小葱。

打捞遗体的水域范围扩大了好几倍,徐安和车子一起等在小区外。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近乎麻木地看着不远处不肯离去的那个年轻丈夫——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他经历过的一切,正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重演。

烟头烧到了手,他才觉得烫。

再想点一根,手摁了打火机好几下,也没能点着。

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他抹了把脸,晃晃头跳下车,有些尴尬地往小区里避了避。

才走了两步,他意外地撞上了应峤。

他穿着野蜂藏青色的队服,低着头在树荫下一寸寸地搜索着长满杂草的草坪。

身后,还跟着背着大背包的许漫。

一高一低,一前一后。

互相没什么交谈,但也算配合默契。

徐安愣了愣,开口道:“这里刚才他们不都搜过了?”

许漫最先抬起头,应峤只瞥了他一眼,解释道:“我再找找,亲眼看过了放心。”

说话间,他们已经又往另一侧的草丛走去。

城中村改造小区嘛,楼与楼之间甚至还保留着水井。

这种南方特有的汲水井并不设置导流装置,井口井壁都窄的可怜,但用个底部钻孔后贴着活动皮料的水桶却能轻松取水。

应峤经过时瞥了眼那口狭窄的水泥井,许漫便认真地趴着看了好一会儿。

这类水井因为窄小,水位下去快,涨得也快。

许多居民夏天傍晚时候打水冲个水泥地乘凉便能将水位降得很低,隔天一早起来,又是满满的一井清水。

他们在这儿翻检草丛,不时有附近的居民来取水使用。

井边便放着铁皮水桶,直放下去就行。

“哐啷”、“哐啷”,声音从清脆到沉闷,放绳的时间却没什么变化。

“哎呦,谁这么缺德,把袜子往水井里扔?”中年妇人的骂声响起的时候,许漫倏然扭头。

她看了应峤一眼,应峤没吭声,只快步往水井方向走去。

徐安离得最近,最先看清楚那只小小的,印着卡通头像的棉袜子。

他觉得脑子里嗡嗡发响,捏着烟头站了半天,愣是没勇气往前多走一步。

应峤和许漫脚步不停,冲到井边,也仍旧没找到袜子之外的线索。

“你在这儿看着,我去车里拿提升器。”

应峤说完就往指挥车那走,经过徐安身侧,脸上表情一滞,无言地拍了拍他肩膀。

“这儿忙的过来,你早点回去吧。”

他去取提升器的时候,顺便也把新线索告诉了其他人。

不少队员聚集了过来,竖井提升器也被一节一节安装起来。

那位年轻的父亲不顾劝阻,还是赶了过来。

高楠联系了游乐玫,也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悄悄守在了这位家属身后。

他悄悄把手背在身后,控制着轻微的颤抖。

旁人尚且如此,当事人情何以堪。

应峤在提升器上装的四角钩,一路加长到近30米,终于钩到另一只小袜子。

青穹的人接了抽水泵过来,抽了半天,水位也没什么变化。

那位打水的中年妇人终于忍不住,提醒道:“这口井连着浦江水,抽不干的。水也不干净,我们都打来冲洗水泥地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