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参加学校给安排的所谓心理危机干预,在家休息了一阵子之后,面对的便是女友的疏离和指责。

她责怪他在台风天约自己上岛,责怪他不参加危机干预,责怪他不参与她的公益爱心社……

那么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他们这点渺小的力量能做什么?

成为下一个王庆栋吗?

李文忻恍惚着跑着,有树枝打在他脸上,拨开之后便看到了没几个人的公交站。

走吧,走吧——

王庆栋走了,他也应该走了。

他抬手遮挡了下头顶直射下来的阳光,脚步虚浮地踩上了站台的方砖。

一步、两步、三步……迈入公交车道的瞬间,一辆黑色的小车呼啸着自旁边车道驶过,扬起一地的灰尘。

“哎呀,危险!”

“同学,你别站马路上呀。”

许是那阵风吹得太过凛冽,又或许是车轮碾过的气势太过震撼人心。

他忍不住再次往前迈步,跨过虚线,踏入中间车道。

“小心!”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夹杂着愤怒的呵斥,整个人随即被往前推去。

“砰!”

他重重地撞在绿色的金属护栏上,身后的人紧压在他背上,颈项处一阵湿热。

他愣愣地趴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脖子,摸到满手粘稠的鲜血。

***

许漫跟着应峤出了校门,就见李文忻近乎横冲直撞地跑在小吃街人行道上。

围墙边的蔷薇花枝噼噼啪啪打在他脸上,也无知觉一般。

出了小吃街,他更是径直往公交车站台那挤。

她以为他是要回家,才松了口气,身侧地应峤却惊喝着冲了上去。

一辆黑色小车,两辆银色商务车。

许漫眼睁睁看着应峤冲入车流之中,将李文忻整个人往前推去。

两人的身影被银色商务车挡住之后又再次出现,一动不动地趴在对面的护栏上。

那辆商务车也缓慢地靠边停了下来,忐忑地骂着“怎么回事,不要命了……怎么能在机动车道上走……”

许漫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偏偏车道被占住了一条,所有车都往公交车道挤。

她视线一刻也没离开那护栏,沿着马路一直跑到斑马线,横穿过去,放开速度朝着应峤狂奔。

距离一步步缩短,她也终于看清了应峤的模样。

许是被后视镜刮到,他后背的衣服被整幅撕开了,原本还只是在渗血的擦伤如今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正汩汩地流着血。

“队、队长!”

她几乎是扑到他旁边的,顺便将那商务车司机也挤到了一边,“没事吧?!没事吧?”

应峤“嗤”的吸了口气,手撑着学长身体两侧的护栏半天,才勉强站起身,苦笑道:“这下,还真有点事。”

“我给你叫车!叫救护车!”许漫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身后却传来林持瀚的声音:“叫什么车,坐我的车去呀——快,扶后座来。”

许漫倏然扭头,这才发现林持瀚不知什么时候把他的小车开了过来,正龟速地在她身后的辅道上行驶着。

“谢谢!”她道了谢便扶起应峤往护栏外撤。

那商务车司机刚拿了个警示三角牌放在他们身后的车道上,赶紧小跑回来帮忙。

他见应峤被扶走了,便来搀仍旧在护栏边站着的李文忻:“你没事吧?我扶你过去……哎呀,你们哪能往机动车道上跑嘛……”

李文忻站着没动,愣愣地看着兀自滴着鲜血的手掌。

那,都是应峤身上的血。

司机见他白衬衣上满是血渍,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喂,喂,没事吧?”

李文忻这才回神,担忧地看向趴在后座的应峤,“我……”

我不想再连累人,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那些任性的话梗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司机以为他真的伤得挺重的,火急火燎地扶了人塞进副驾驶室。

他推拒的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去。

林持瀚拿余光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按下了童锁——这要是再玩一次跳车,他可没有应大队长的身手和良心!

后视镜里,许漫让应峤趴在自己双腿上,一手拿手帕压着应峤背上的伤口。

她那条牛仔短裤坐下之后就更短了,应峤有些尴尬地侧过脸,正对上林持瀚审视的目光。

他愣了一下,随即提醒道:“看好前面路况。”

林持瀚在心里破口大骂,恨不得自己才是那个趴妹子大腿上的伤号!

第十八章 怵惕梦生魇(三)

应峤虽然受伤了,却一点儿也没耽误该干的事儿。

他不但有空指挥林持瀚如何开车,甚至还提前联系了游乐玫。

是以,车子在医院楼下停下的时候,冲出来接人的,除了推着推床医护人员,还有一身风情打扮的游乐玫。

她应该是在逛街临时被喊来的,大波浪卷发、黑超墨镜、烈焰红唇,身后还跟着个拎了满满好几只购物袋,一脸不爽的荆思瑶。

这组合,真是看呆了许漫。

应峤看到荆思瑶,也有些意外。

但他身上伤口已经越来越严重了,才来得及和游乐玫点了个头,就立刻被推进了大厅里。

许漫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路跟进了清创室。

那伤口看着虽然可怕,倒是单纯的外伤,打上麻药之后,连缝针都感觉不到疼痛。

那一针一针戳得许漫心碎,应峤反而劝她,“我这没事,你去看看游医生和李文忻吧。”

许漫犹豫,护士却在这时候发话了,“家属可以出去等,但人还是要在的,病人上了麻药呢。”

应峤还要反驳,头一转带着身体都动了起来,还在缝针的医生只能停手。

许漫赶紧摆手道:“你别动,我这就出去!”

她推开门,却意外发现李文忻居然也在门口站着。

见她出来,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嗫嚅着问:“他没事吧”

许漫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游乐玫,对方无奈地冲她做了个口型:“拦不住。”

“都是外伤,”许漫于是开口道,“缝完针,还得挂个破伤风——医生的意思,创口挺大的,最好住院观察两天。”

“观察好,观察好……”李文忻似松了口气,喃喃重复道。

见他脸色苍白的吓人,许漫也没好意思责怪,在空荡荡大长椅上坐了下来。

长椅的另一头,便是荆思瑶和那满当当的购物袋。

“你也坐会儿吧,应峤一会儿就出来了。” 游乐玫说着,将李文忻拉坐在另一边的长椅上,“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怕。”

李文忻明显不大相信的样子,游乐玫于是指指荆思瑶:“你看她——青穹滇南分部领队,干公益救援这么多年了,还时不时找我心理疏导呢。”

李文忻大受震动,扭头看了荆思瑶两次,目光里全是惊讶。

“喂!我可不是……”荆思瑶瞥了眼李文忻,硬生生把反驳咽了下去,“我可不是滇南分部的了,我回浦州了。”

“这都是小细节,不重要。”游乐玫摆摆手,接着道,“因为这些事情受影响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你要真这样一直想不开,困在这样的情绪里,那王哥真的就是白牺牲了,应峤也白受伤了。”

李文忻沉默。

许漫想起王庆栋那张有些油腻也有些亲切的圆脸,鼻子一阵酸楚。

荆思瑶有些烦躁地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外面正纷纷扬扬落着叶子的梧桐树。

游乐玫的声音软软的,却有股叫人信服的力量。

她聊着聊着,居然还邀请李文忻一起去外面的紫藤游廊溜达一下。

“那边专家墙上有个医生,也是个救援队员呢,要不要去看看?”

李文忻果然站了起来跟着走,“医生也有时间去参加吗?而且救援那么危险……”

“术业有专攻啊,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我能做心理疏导、能做危机干预,我也能帮上不少人……”

……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飘,直至消失在拐角处。

许漫探头往清创室里看了看,正想再次往里走,荆思瑶却突然道,“你可别听奶茶姐姐乱讲,我不过是找她逛个街而已。”

许漫:“……”

“倒是你,”荆思瑶有些嫌弃地瞥了清创室一眼,“不会因为他,才去的野蜂吧?”

“是啊,不行吗?”许漫应得爽快,脸颊却还是飞红了。

“可以啊,只要你不怕死就行。”荆思瑶话里有话道。

“你……”许漫蹙起眉头,忍不住道,“你到底对我们队长有什么意见,干嘛每次都冷嘲热讽的?”

“你知道孟晨光吗?”荆思瑶反问。

孟晨光?

宋繁缕口中的那个“晨光”?

“孟晨光是他最好的兄弟,他当年自己亲口说的。可是实际上呢,在装备不行、条件也不允许的情况下,他让潜水技术没他好的好兄弟下去封闭水域逞英雄……”荆思瑶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开了刃一般带着锋利的光芒,“结果你也看到了,孟晨光死了,他却依旧好好活着。”

“他……”许漫动了动嘴唇,怔怔地看着荆思瑶。

那张艳丽的脸庞仍旧漂亮如昔,却沾染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刻薄和嫉恨。

像是朱瑾花蕊上刺目的明黄色花粉,又似罂粟枝头明灼的花瓣。

轻风一过,吹落了一地的哀伤。

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就特别容易看懂别人的缱绻深情。

许漫怔忪了许久,蓦然福至心灵,小心翼翼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晨光?”

“我……”荆思瑶噎住,半晌,傲然道,“是他喜欢我,他先和我表白的……”说到这里,她语气终于软了下去,明明白白全是懊悔和哀恸,“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

世事无常,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当初那份少女独有的矜持与骄傲,竟让她永远失去了答复的机会。

一别永诀,参商难见。

“对不起……”许漫徒劳地安慰道。

“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荆思瑶抹了抹眼泪,硬挤出几分气势,“总之,你知道应峤这个人不靠谱就行了!”

说罢,她将长椅上的购物袋一提,姿态潇洒地挥手道,“忠言逆耳,我也就说这一次——走了!”

看着那个脊背挺直的背影,许漫几乎都要可怜她了。

她呆呆地站了半晌,湿热的海风从窗外吹进来,摇晃着走廊输液架上空荡荡的吊钩。

叮当——叮当——

“你怎么还趴这儿,家属呢?”

许漫悚然一惊,转过身,这才发现应峤的那张推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推到了门口。

房门半开,那张脸也便一半沉浸在清创室的灯光里,一半叫走廊的过堂风吹乱了额角的头发。

不知他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

应峤这伤口,颇有些富贵病的意思。

饮食需要忌口,身体不能乱动。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如某种大型的爬行动物一般,脸朝下在床上趴着。

他本来话就少,那天之后更是近乎不和外界交流。

许漫帮他打好饭,便坐床边看着他趴那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往嘴里送饭。

冬瓜汤、炖排骨、肉末炒蛋,送什么他吃什么。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甚至,连水都没主动要过。

野蜂的人听说自家队长受伤了,都断断续续来探望。

就连路佳佳,都拉着被游乐玫好好开导过的李文忻,来道歉赔罪。

——年少的爱情来去如风,闹得轰轰烈烈,和起好来,也快愈闪电。

许漫又是羡慕,又是失落。

突然,就明白了荆思瑶的那种绝望和不甘。

只要人还在,总还有机会去争取或者放弃。

而荆思瑶,直接失去了一切的可能。

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秋雨绵绵,一场比一场凄凉。

许漫坐在病床边,看着沉沉睡去的应峤眼睑下方的黑色阴影,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蹭了一下。

那双紧闭的眼睛蓦然睁开,清明而又警惕。

许漫吓了一跳,蓦然跳起,“砰”的一声将凳子也绊倒了。

“你、你没睡呀!”

第十八章 怵惕梦生魇(四)

“睡不着。”应峤看着她,“怎么了?”

“哦……有、有蚊子!”

为了证明真有飞虫经过似的,许漫徒劳地冲着空气挥了下手。

“没事,你早点回学校吧。”

应峤说完,将枕头掉了个头,改成脸朝窗户趴着。

玻璃窗紧闭,倒映着他沉默的脸庞——

眼睛也再一次闭了起来,模样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