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梦里老人那张苍老死寂的脸,和应峤温柔的侧脸。
外面有车辆经过,深垂的窗帘亮了又黯,仿佛无芯的灯笼一般。
她撑坐起来,手摸索了半天,才摸到床头灯的开关。
“啪!”
满室华光,照亮了眼前的天花板、窗帘和白墙,也照亮了她混沌的记忆。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们眼睁睁看到一个家庭破裂了。
懦弱、悲观、无能……没办法去批判老人的选择,也没办法去拯救哀恸的未亡人,他们匆匆而去,仓促离开。
但应峤那小心呵护遗体的模样,却又让她感动不已。
她一直呆坐到天蒙蒙亮,才爬起来洗漱、吃饭。
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
傍晚的时候,方勤来电话通知队内聚餐,她却又不由自主答应了下来。
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大夏天约吃火锅。
偌大个火锅城,整个大厅都被他们承包了,空调功率还小,人一进门就被滚烫的热烟熏得满头大汗。
一桌十几个人,只有方勤一个女生,穿着件无袖短裙,高扎丸子头,清爽而娇俏。
许漫瞥了角落里的应峤一眼,挨着方勤和欧阳畅想坐下来。
大家兴致都很高昂,锅里的水一开,就开始往锅里放食材,瞬间就干掉了两盘肥牛。
昨天的悲伤仿佛过眼烟霞,在他们脸上完全消失无踪了。
许漫有些不是滋味,干巴巴地嚼着块土豆。
欧阳畅想突然凑过来:“昨晚有没有做噩梦?”
许漫下意识摇头,欧阳畅想竖起大拇指,又去和高大的小高同志抢肥牛。
小高全名高楠,就昨天被欧阳畅想说屁股大的那个。
他身材是真高大,站着就跟铁塔似的,欧阳畅想完全不是对手。许是不满被欧阳调侃,在妹子面前丢脸,他痛痛快快捞了一大碗肥牛,一片都没给欧阳畅想留,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大快朵颐。
欧阳畅想气得咬牙,偏偏对面就坐着黑着脸的应峤。
既不敢发作,也舍不得放弃,接下来烫东西都用捞勺扣在自己面前,熟了就扒拉进碗里。
其他人觉得好玩,非要抢他的,闹得满大厅都是抢夺声。
热汤飞溅,场面简直不堪入目。
吃完饭,许漫就打算挥手告别。
方勤问:“天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
“我送她。”许漫还没开口呢,一直没说话的应峤突然道。
许漫吓了一跳,慌乱地看向他。
他眼神冷寂,脸色也和刚才差不多坏……看着,并不像是有心思送女孩回家的人。
不过,队长大人都这么说了,大家就各自开开心心散了。
许漫跟在应峤后面往停车场走,张了半天嘴,也没挤出一个字来。
他这个人,越是靠近,越是觉得像北方高原的雪峰。
海拔本来就高,也没什么漂亮有趣的鸟雀动物,普通人压根不想靠近,更不要说去攀登了。
她虽然仰慕英雄,铭记救命之恩,感动于他昨天对死者的温柔……无奈高反严重,连主动攀谈都不敢。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周围寂静得只有呼吸声。
许漫绑好安全带,等着他发动车子。
应峤却没急着走,拿着手机看了好半天消息,才把车开出停车坛。
浦州到鹿城隔着跨海大桥,即便到深夜,车辆仍旧川流不息。
亮化的灯光让整座大桥都金碧辉煌,两侧拉索更是珠帘一般闪耀,车子穿行其中,恍如置身童话世界。
许漫侧头看着窗外,迎面吹来的微风带着夏夜特有的湿气,将闷热与焦灼吹散。
“昨天那类任务,以后还愿意去吗?”
应峤的声音蓦然响起。
许漫呆了好一会儿,才点下头:“愿意的,只是……”
她只是觉得能做得太少,能挽回的太少。
眼看着别人深陷沼泽,却无能为力,让她连微笑都带上了负罪感。
应峤明明没转头,却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听过一句话么?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我们不是救世主,能力有限,如果真的满途泥泞,保证自己不要泥足深陷,才是拯救他人的基础。”
许漫怔怔发愣,眼看着车子驶下引桥,开上高架,一路风驰电掣。
连道旁的霓虹,都被拉长虚化。
第五章 孤男寡女≠相亲(一)
“又要回学校?”许妈妈是真有些不解,“你们不是放假了吗?”
“是呀,假期意外事故特别多,我回学校住着,方便出任务。”许漫对着镜子,拿着电推子一下一下地把刚有些冒尖的头发削平,只留下短短的发根,雪白的头皮跟被晒得有些发黑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住得远,不正好让你那恩人队长多送送你?”许峰在一边瞎出主意,“再找个机会请他上楼,爸爸妈妈给做顿好吃的,好好道谢,认识认识呀。”
“那多麻烦人家,”许漫偏过头,让电推子“滋滋滋”贴着头皮移过去,“人家很忙的。”
许妈妈看不过去了:“你就别剃了,至于嘛!再剃就见血了——老许,你说说她!”
“我……”许峰瞪大眼睛,女儿一心一意要去服务群众,回报社会,要怎么阻拦?
剃头这事虽然有些出格,毕竟也没真剃成光头。
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们那个队长,别是个心理变态吧?”
“瞎说!”
许漫摸摸短毛,满意地冲着镜子笑了下。
那笑容里,自有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
不像要回学校,倒像要上战场。
许妈妈那么多年《白蛇传》也不是白看的,立刻就理出了一条“寻人——报恩——相恋”的脉络出来。
“你们队长,多大了?”
万一女儿也跟白素贞似的,一见许郎情丝绕。
可别整个忘年恋出来!
“好像27岁了吧。”许漫开始整理洗手台。
还好还好,许妈妈松了口气。
不过,到底爱女心切,她憋不住劝道:“浦州和鹿城隔着也不远,住家里也方便的呀。真有什么紧急任务,你爸爸正放暑假呢,可以让他送的嘛。”
“不用,”许漫把碎头发丢进垃圾桶,洗干净手,拎起行李箱就往门口走去,“我又不是未成年孩子——爸爸妈妈,再见!”
不等两人有反应,她已经快手快脚地下了楼,拖着箱子往地铁站走。
最近,她特别喜欢拥挤的人群。
那活跃跃的生气让她分外振奋,连污浊的呼吸都带着心跳的频率。
从家到学校,再辗转到黑蜂射击馆,大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出乎她的意料,今天射击馆大门紧闭,门口连丝人气都没有。
她瞅着“暂停营业”的牌子看了好一会儿,拨通了方勤的电话。
“喂,”方勤的声音轻得像阵风,难得还带了点儿猥琐,“小许,什么事?”
“射击馆今天不营业呀?”
“你在射击馆?”方勤诧然。
“是呀。”
方勤沉默了会,带着点儿坏笑道,“我们在你学校外面的荷西路呢,就那个84号深咖啡2楼。”
荷西路,深咖啡?
许漫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上了回程的地铁。
浦大在荷西路西头,深咖啡则在荷西路最东面,但因为路不长,也不过相距1公里地而已。
她和同学偶尔路过,也曾见过不少小情侣亲亲密密地往里走。
这店咖啡做的一般,西点和牛排也不怎样,环境氛围却很好,简直是相亲约会的绝佳地点。
许漫急匆匆赶到,按着方勤的叮嘱,进了门,绕了侧面的小楼梯上来。
方勤和马小南、欧阳畅想几人果然坐在小楼梯旁的角落里,正借着绿植的遮挡,鬼鬼祟祟地往里张望。
“小方姐……”
“嘘,小声点儿。”方勤一把将她拉坐下,“你头发怎么又短了?”
“短点方便——你们在干吗?”许漫压低声音问。
方勤拉着她凑到沙发边缘,借着一盆绿萝的遮掩,往正后方张望。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个清秀的齐肩发女孩,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妆容整齐,表情却有些僵硬,甚至还有些……恐惧。
许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对面那个西装革履,眼神带刀的,不是应峤又是谁!
咖啡雅座,一男一女。
这是在……
“相亲呀!”欧阳畅想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们缺辆山地越野摩托车,指挥车也要改装升级一下。”
摩托车?
改装升级指挥车?
许漫更糊涂了,“这和队长相亲有什么关系?”
“林少爷不是充了笔钱嘛,”方勤解释道,“再加点就差不多够了,正好老板家里给介绍了个相亲对象,去一次能拿这个数呢。”她纤长的手指张开,比了个数字出来。
好壕!
但是,大名鼎鼎的野蜂救援队,居然要靠队长去相亲赚钱?!
许漫简直三观炸裂,嘴巴张了半天都没合上。
那边应峤不知说了句什么,相亲女孩立刻拎着包站起来,飞快地往洗手间跑去。
他显然神经也绷得太紧,乍一放松下来,拿起咖啡猛喝了一大口。
女孩这一去就待了紧半个小时,再回来时候,口红颜色都换了。
应峤却完全没注意到,仍旧捧着杯子,绷直了背。
对方说一句,他应一句,他们虽然听不清楚,看口型也大约猜出来内容了。
“你平常工作忙吗?”
“忙。”
“喜欢喝咖啡吗?”
“一般。”
“今天天气真热呀。”
“还好。”
……
这天居然还没彻底聊死,也是个奇迹。
方勤看得直打哈欠,勉勉强强拿手机悄悄拍了两张照片,据说是传给应妈妈报信。
等到女孩再次站起来去洗手间,她便想打道回府了。
欧阳畅想劝道:“再等等呗,他们一杯咖啡都没喝完呢。”
“凭我多次的侦查经验,等他们喝完就晚了!”方勤冷笑道,“你爱看你留着,我可不想被老板发现。”
说着,领着许漫和马小南就往小楼梯下撤。
没过多久,欧阳畅想也跟了下来,“你们也太胆小了,没准他们真能擦出点火花呢。”
“可能吗?”方勤道,“你没看人女孩都被老板孤注生的气场吓懵了?一会她要能从厕所出来继续尬聊,我都佩服她有勇气。”
“哪有那么可怕,”欧阳畅想道,“咱们队长那是外刚内柔,面冷心善,他还帮我缝过裤子呢。”
许漫默默想象了下应峤板着脸缝东西的场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几个人一边聊一边往前走,欧阳畅想等人走到公交站就停下了,叮嘱她道:
“今天的事,千万别说出去。”
“尤其不能告诉老板!”
许漫拍着胸脯保证保密,和他们挥手告别,独自沿着马路回学校。
没想到野蜂的资金这么紧张,居然都靠应峤自己出钱维持,如果能像学校社团联一样拉些赞助……她这样想着,便去掏手机。
手伸进裤兜里,却摸了个空。
许漫愣下,又去翻另一个兜,背包、侧袋……也什么都没有。
进深咖啡之前,她还和方勤发过消息,确定位置。
那么,就应该是落在咖啡厅了。
许漫小跑着往回跑,公交站已经不见了方勤和欧阳畅想,只有马小南孤零零站着。
“怎么了?”
“我手机丢了。”
马小南看了眼到站的公交,犹豫着打算跟上来。
她赶紧拒绝了:“不用了,我自己去——你快上车!”
说罢,她扭头就跑。
深咖啡里,音乐仍旧悠扬,冷气也还是那么大。
许漫按着来的路线绕到小楼梯那,低着头一路往上找。
他们离开时间不久,服务员还在收拾,她急急忙忙过去,果然在沙发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机。
鬼使神差的,她朝这刚才偷觑的雅座看了一眼。
然后,就那么直挺挺地,和应峤的视线对上了。
应峤:“……”
许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