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冰笑了笑,‘于飞’在哪里很快就会有分晓。而迫她下定决心对太子动手的最大原因并不在于谁坐皇位,而是她成亲之日有个至为重要之人没有出现,——安远侯。
她无法确定在这场政斗中安远侯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她却知道,如果没有非常意外的情况,他不可能连她成亲都不出现,甚至连个贺礼都没有。就算是不喜欢司寇昊……安远侯也不至于如此,于此,她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寢食难安。
而放眼整个大昱朝,能够对安远侯动手的人廖廖可数,太子……这件事必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虎符是父皇对太子哥哥的警告,那四十万大军落于谁手,将来帝位迟早是囊中之物,为此太子哥哥必定要动手,需要的不过是个契机而已,许是他们有自己的主意,我却偏要给他们一触即发的机会,毕竟,我已经没有那个耐性了。”她虽是女子不能涉政,但她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且,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她怕自己等不起。
“其实,你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是不是?”司寇钰轻叹,他不知有个这般聪慧的女儿和妹妹,于皇上和太子来说,究竟是喜还是忧?而他想做的,便是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那接下来该是谁出现了呢?”他凝着她微微闪烁的眼眸,双眸清亮灼然,“那我便陪你等你要的答案,可好?”那也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百里冰静静看着他,蹙眉点头。其实,她宁愿不知道这一切,但母后所中的毒却实在是拖不起,太子的所做所为实在太让她寒心。
到底鬼医所说的惊天秘密,太子的身世会是什么?是什么让父皇隐忍多年,至今才以虎符相逼?而那个青衣人到底又和太子是什么关系?古醉月……为何父皇会对她如此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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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绮略作整顿了牢室,弯身之时正见到地上一双人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挨得紧密而暧昧,如同难舍难分的恋人正在低喃轻诉,久久不愿分开。
她当然明白,在这个处境时,主子根本不可能有心思谈情说爱,但在暗处有心之人看来,就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倏地,一阵‘砰砰’的粗重脚步声突然传来,直到门外戛然而止,下一刻那道牢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打开,“古侧妃就要来了,小的给大人送了些点心来!”
正是那名黑脸的狱卒,极不情愿地扔了个食盒丢到地上,眼睛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几乎能喷出火来。
百里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被握在司寇钰的手里,略不自然地偏开了头,慢慢将手抽了出来。
“有劳这位大哥了。”似是对那狱卒的愤怒全然不觉,她抬眸示意司寇钰打开食盒,不紧不慢道,“钰哥哥,我饿了,这位大哥真是个好人,等你出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司寇钰微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涟漪,乖乖地点了点头。
两人夫唱妇随的样子甚为合拍,那狱卒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大踏步上前走到百里冰面前,将她手上的铁铐打开,粗声粗气道,“这位姑娘反正也没了内力,我好人做到底,也免得劳烦大人动手喂她。”
双手得以解脱,百里冰立时绽开笑颜,倾身一个斜步踩住那狱卒正帮她解开脚镣的手,慢吞吞道,“这位大哥,你身上的桂花酒香气真是很特别呢,这不留客栈的陈年佳酿可不是谁都能喝到的,不如也帮姑娘我送点来,可好?”
那狱卒身形一僵,脸涨得黑里透红,红里透青,继而低头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咬牙切齿地回答,“多谢姑娘提醒,小的明白了。”
倾绮扑哧笑了起来,抬起脚上哗啦啦的铁镣道,“这位大哥,还有我的也解开吧?不然的话……”
“解,当然一起解!”狭暗的牢室里,响起狱卒悲愤隐忍的声音。
螳螂捕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外飘摇的雨声渐骤,声嘶厉竭的像是要将那扇脆弱的木窗扯碎才肯罢休。
然而,此时的牢室里却甚是安静。
古醉月来到天牢的时候,百里冰正靠在那里闭目养神,长睫轻轻垂翕,似已怡然入梦。而司寇钰正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清润的眉眼中隐有笑意,那样的情形不像是身陷狱中,倒有着几□处花间荫下的安逸闲适。
牢房狭小而阴森,霉湿暗潮很是难闻,古醉月是一路嫌弃地掩着鼻子走进来的,此时见到他们泰然无事且纤尘不染的样子心里有些窝火,想要说什么,却强自隐忍了下来,继而唇边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扬起下巴对身后的两名狱卒吩咐道,“把牢门打开!”
‘锃当’的锁匙声随之响起,百里冰尚未得及睁眼,就听古醉月身后的丫环趾高气扬地叫唤道,“你这个没教养的江湖女子,见到侧妃娘娘还不下跪?”
这丫环嘴里对江湖女子显然很是不屑,却并未想到古醉月其实也是江湖中人,她原想邀宠表现不料却弄巧成拙,等说完反应过来时,神色不免有些讪讪的。
古醉月皱了皱眉,转头阴阴地瞪了她一眼。
司寇钰见此情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古侧妃可需本官行礼?”
古醉月脸色一僵,颇有些不自然。
“本姑娘虽然身在江湖,但太子娶侧妃这等大事还是知晓的,侧妃娘娘?可有玉牒为凭?”百里冰缓缓抬起眼帘,眸光清澈似水地扫过眼前几人,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般浅浅淡淡却带着些讥讽的眼神令古醉月浑身不自在,却无言以驳,因为她确实没有正式入皇室宝牒,至于侧妃,不过是太子擅自给她的一个名份罢了。
挥手阻止了身后丫环正欲吐出口的发难之词,她抬步款款走进了牢房,一身绛色的宫装在昏黯的烛火里更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钰哥哥,”她很是得体地对司寇钰展了个笑颜,转而走到百里冰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抬起手,从袖中摸出一个细小的木匣,神态莫测地凑近了几分,“百里姑娘,我不和你逞口舌之快。你也不用紧张,我来这里不过是为求解惑罢了。”
转头又对司寇钰道,“钰哥哥不回府看望瑾姨,倒是在这里陪未来娘子,可会让瑾姨伤心的呢。”
司寇夫人……百里冰眉头一动,正对上司寇钰也略含担忧的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牢门旁隐在阴暗角落里的黑脸狱卒,在见到对方趾高气扬的不屑眼神后,司寇钰淡淡一笑,“我陪娘子还是娘亲,不劳古姑娘费心。”
那黑脸狱卒的脸又黑了几分,一副有气却无处发的样子。百里冰眼角扫了他一眼,轻咳几声,叹了口气。
古醉月微微皱了下眉,眼角有意无意地瞄了眼百里冰身上正盖着的明黄色锦襦,犹不死心地对司寇钰道,“钰哥哥,我有话要和百里姑娘谈,还请你回避一下。”此时司寇钰在这里,实在是太过碍事,这些年她从未摸清司寇钰的底细,对付他是根本没有胜算的事。
司寇钰怎会在这种时候离去?他抬眸淡淡睨了古醉月一眼,不急不徐地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怎么?钰哥哥怕我害她?”古醉月妙目一转,语气里带了几许不明意味,“百里姑娘,你确认要让他留在这里?”说完她又凑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我一直想知道,你和琼函那贱人长得那么像,会不会是同一人呢?你说,这件事要不要让钰哥哥知道呢?”
“贱人?”百里冰头一次当面被人骂这么难听的话,且又出自这名门闺秀之口,一时之间有些怔神,待那两个字在齿间品转了一圈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司寇钰此时神情却多了几分玄妙,他忽然握住百里冰的一只手,娓娓笑得清远,“冰儿,她说你是婂婂,那你到底是不是呢?”
百里冰愣了一下,继而轻声叹了口气,“若是琼函帝姬,怎会身处这种地方?以皇上对她的疼爱,又怎会忍心将她关在这种地方?”
“哦?那倒未必。”古醉月弯唇浅浅微笑,话语却意有所指,“百里姑娘也好,帝姬殿下也好,这个答案很快便能见分晓。至于皇上,他若是正常那自然不会放任宝贝女儿关在这又脏又臭的地方……”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一下,满意地见到百里冰脸上闪过些错愕,这才继续道,“只可惜,皇上现在自身难保呢。”
百里冰沉默。自被关进来已有三个时辰,却没有父皇派来的暗卫传信,这倒确实是她正在担忧的,只是……以父皇的智谋,真会如此容易被困?思绪一转,她心里已经有了分晓。感觉到司寇钰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她抬眸笑了笑,“古姑娘来这里,想必不只是对我身份好奇罢?可是太子殿下有所重托?”
此话一出,古醉月眼里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她不再多言,而是低头将手里的木盒打开,几缕浅浅竹香随之蔓溢开来,让百里冰和司寇钰,包括一旁的倾绮都瞬间变了脸色。
“琴丝竹,暖冰蚕?”百里冰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她多年的困惑此时豁然开朗,当年太傅正是被此物所伤,而太傅之所以不想让亲生儿子知道中毒的原因,就是为了保护司寇夫人罢?这暖冰蚕只认饲主,如果她没猜错,这只冰蚕的饲主正是司寇夫人。而司寇夫人的娘家正是江南邝氏,这普天之下也唯有邝氏之女才会拥有这邝家独有之宝——暖冰蚕。
三年前,她曾怀疑是司寇夫人下手害的太傅,毕竟她是离太傅最近的邝氏之女。可这想法最终却在司寇夫人的一病沉疴里打消了疑虑,一个如此用情深沉的女人,又怎会那般歹毒地对待心爱之人?之后,她四处寻找邝家之人,终而却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鬼医查出了牵情盅,她还想不到竟会是古醉月在暗中借刀杀人。而如今让她困惑的却是——以古醉月的实力和心机,还不至于想出如此完美的谋策。那藏在古醉月背后的人是谁?那人是如何得来的蚀月之毒?又是如何喂到了冰蚕身上?且,为何要用如此险恶的用心来对付太傅?
“不愧是流烟宫少宫主,果然见多识广。”见百里冰认出了暖冰蚕,古醉月得意地扬了扬眉,低手将那木盒放到桌上,“据我所知,当年琼函帝姬为救太傅曾误中蚀月之毒,而中此毒之人最怕的便是这暖冰蚕,百里姑娘若是要证明自己并非琼函那贱人的话,可敢摸上一摸?”
百里冰闻言一怔,忽而有些好笑地看着古醉月,“古姑娘可真有意思,我又怎知这蚕上有没有毒?”
“有没有毒钰哥哥最清楚,”古醉月瞄了一眼旁边正在沉思的司寇钰,“这蚕在司寇府长大,他们兄弟二人可和它熟悉着呢。钰哥哥,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娶的到底是流烟宫的少宫主,还是你已成事实的帝姬弟媳?”
此话一针见血地刺到了司寇钰的心里,他眼角向暗处瞄了一眼,神情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有些黯淡,轻描淡写道,“我娶的是谁,与你何关?”
“看来钰哥哥不太敢知道答案呢。”古醉月忍不住笑了起来,忽而,她神情变得冷厉,“只可惜,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是要知道这答案的!”说完她袖角一扫,将那盒子翻开,一道暗银色的光芒直直地射向了百里冰的方向!
百里冰早有所备,衣袂一闪已是避了开来,身子却不由自主的有些颤抖。虽然她并未碰到那暖冰蚕,但体内的毒性却早已与那冰蚕身上的寒气所感应,熟悉的冷意早已在那盒子打开之时一寸寸地蔓延开来,她一直在努力隐忍,只盼能早点将古醉月这尊瘟神给送走。
“居然还有内功!”古醉月对百里冰依旧敏捷的身手有些意外,转而眯眼狠狠地瞪向牢外的几名狱卒,神色不甘地恨声道,“你如此避之不及,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就是琼函那个贱人!贱人,你等着,今天我杀不了你,等明天一早太子登基之时,就定然是你的死期!不过现在,你最好老实告诉我,那‘于飞’到底在哪里?”
“痴心妄想!”百里冰冷冷地回应,手上一暖,已被司寇钰给揽到了身旁。
“此处有这么多人作证,我倒要看看,钰哥哥会不会为了这么个女人和太子殿下作对!”古醉月气急败坏地从腰际拔出长鞭运力一抖,招式狠辣地直挥向百里冰的面门!
司寇钰轻轻蹙了下眉,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微微动了下衣袖,挟风而来威风凛凛的软鞭立时断成了数截,软软地掉在了地上。
古醉月一惊,刚要再说什么,却听一声不紧不慢的喝斥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在这阴森的牢房中格外的醒耳。
“放肆!”
门外长长的甬道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叮当环佩之声,有暗香袅袅飘来,还有十数盏明亮精致的宫灯骤然将整个牢室照得亮如白昼。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被众人簇拥之下的六宫之首——皇后赵静。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众狱卒颤巍巍地跪地行礼,古醉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直直地愣在当场。
皇后身旁的青芙动作迅速地窜了过来,‘啪啪’地赏了古醉月两个极为清脆响亮的耳光,见其依旧是愣愣站立十分意外的表情,忍不住憎恶地皱起了眉,转头对身后几名嬷嬷道,“就这么点本事还想抢殿下的驸马?居然还在这里谩骂帝姬殿下,真正是不自量力的贱人!”
古醉月被这么一搧,总算反应了过来,连忙跪到地上,吓得脸色苍白,“妾身不知娘娘驾到,罪该万死,请娘娘恕罪!”她身后的几个丫环也跟着跪了下来,吓得嘴唇直哆嗦,竟是半天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皇后赵静统领六宫数十年,向来娴静柔雅恬淡温和,此时脸上却是面如寒霜神情冷洌,她冷冷地睥向匍在地上的古醉月,唇角扬起难得一见傲慢微笑,“这么些年来,倒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本宫的面骂婂婂。很好,本宫很快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祸从口出,追悔莫及!”见她身上穿着侧妃装扮,更是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未经本宫同意,就敢穿戴二品太子侧妃之仪,青芙,这当论何罪?”
青芙伶俐地接口,“回娘娘,大不敬,鞭笞,凌刑。”
“再加上谩骂皇室帝姬呢?”
“凌迟,灭九族,”青芙微微一顿,“若是太子为她求情,倒是可以充作官妓,军妓亦可。”
皇后满意地挑了挑眉,轻淡柔雅的声音不怒却自威,“先把她带到本宫殿里好生侍侯着,这点小事尚不足以惊动太子,听说这还是个会武功的,可知道该怎么做了?”
“奴婢们明白!”两名步履沉稳的嬷嬷应声从皇后身后的队伍里闪出,表情漠然地一步步走向古醉月。谩骂帝姬,狐媚太子,这样的女子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而以她们的身手,能找到合适的人来练练,在这平静了很久的后宫里还真正是不容易呢。
古醉月此时已完全没有了主张,她的计划里根本没有皇后的出现,而眼前两个嬷嬷的眼神直让她浑身下意识地战栗着,同时脊背上涌起的阵阵寒意比那窗外滂沱的暴风急雨还要碜人。
太子……太子那里怎样了?谁能救她?
惊天隐情
世事孰难能料,古醉月心有不甘地被乾华宫的嬷嬷拖走时,正碰到与她擦肩而过的太子。她原想大声呼救,将要出口的声音却在见到太子被缚绑得结结实实的双手时生生的咽了回去。惊骇之下她张了张嘴,却连半点声音也呼叫不出,她不明白这几个时辰前还意气风发胸有成竹地密谋大业的太子,怎会突然就变成了阶下囚?
太子显然也看到古醉月,却只是神情极为淡漠地瞄了她一眼,任由身后几名铠甲威武的御林军给押进了天牢。
“不是明日便登基么?怎么会这样?”古醉月踉跄而去时,嘴里终是忍不住低喃了一句。话音伴着一声痛呼落地,正是身后的嬷嬷不知用的什么物什,在她腰际扎得一阵尖锐刺痛。
“口无遮拦,活该如此。”身后嬷嬷冷冷的声音响起,凉得没有半点温度。
身上的痛远不及这滂沱的冬雨扎人,冰凉刺骨地浇在脸上,让人眼前辩不清前面的任何方向。古醉月茫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神落入远处无边无际的凛寒沉夜……原来,她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棋子。
……
阜狱中明亮如昼,太子脸上漠然的神情在看到司寇钰怀里脸色苍白如纸的百里冰后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双目蓦地睁大,脚步急促地冲到了牢室门前,双手紧紧地把着木栅死命地摇晃,悲怆压抑的声音沉沉地响稳整个牢室,“婂婂!婂婂!你怎么样了?你看我一眼,就一眼也好!”
只可惜,此时百里冰已经晕厥,她甚至来不及看清皇后对百里冰这张脸的反应就陷入了昏迷。自然,她更看不到,此时她的皇兄——太子已颓败得没有半点高贵威仪,失魂落魄得像是个困于幽室无力挣扎的斗兽。
“你现在知道她是你皇妹了?”柔雅无温的声音淡淡响起,正是一旁神色莫测的皇后。
太子仿佛此时才看到皇后的存在,他紧扣着木栅的指节隐隐泛白,有一丝丝的血迹顺着明黄的袖口宛延而下,刺目艳红。
许久,他才张嘴低唤了一声,“娘亲……”不再是母后二字,而是民间子对母的寻常呼唤——娘亲。
这般饱含的情绪的娘亲二字将皇后淡宜温婉的神情瞬间击得崩溃,她颤抖着步子想要向前迈进,却终是稳在了当前,死命地顿住不动。
“桢儿……”皇后的声音破碎支离,过了良久才在身旁的青芙安抚下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娘亲保重。”太子蓦然放开手中木栅,腕间因动作太大而引起的镣铐之声锃然响亮,似是强忍住了什么情绪,他转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步伐比进来之时更要急促,像是再多留一会便会万劫不复。
一众人等脚步声渐行渐远,太子转身之时的低语却依旧晃在这沉闷的牢室之中——“娘亲,代我向婂婂道歉。”
他终究还是不够狠心,对皇后痛下毒手却又悄悄解毒,否则今日他又怎会如此轻松的落入圈套?娘亲……终究最爱之人还是昱帝。
“不要!大公子不要!”倾绮惊恐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室的窒静。皇后猛然转过头,正看到司寇钰双手紧扣于百里冰脉门之上,他仿似没有听到倾绮的惊呼,轻垂的眼帘下不知是悲酸还是痛悔。
“大公子,你赶快放开少主,这毒不能运功,当年,当年……”倾绮急得团团转,却始终不敢靠近两人半步,司寇钰正在运功给主子过毒,她若莽撞去拉开这眼前二人必将受到功力反噬,那时当如何是好?可是如果不拉开,这大公子岂非要因误中毒?
掌心里冰寒渐渐缓解,司寇钰终于睁开了眼眸,那眼底一泓流漾的清润中有不易察觉的痛楚涟漪,“当年她便是这般为父亲解毒,所以才误中蚀月,可对?”
倾绮下意识地点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这件事主子曾吩咐不要告诉司寇府的人,此时却被她这般抖了出来……
“钰儿,昊儿已经去找风言他们,很快就会来救婂婂,你别急,不会有事的。”皇后轻婉的声音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转身向通道中看了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司寇钰额上的发丝渐渐汗湿,脸色也愈来愈苍白,他的神情无措中透着些悲凉,却固执地不肯放开手。
“我只是想感觉一下,她到底有多痛。不要告诉她……”至最后一分内力用尽,他才沧然收回手,冰凉的指尖一寸寸掠过怀中人儿散乱的发丝,终而颓然放下。
“钰儿,你这是何苦?”皇后喟然轻叹,想要说什么,终是忍住不语。
“之前或许我还不知晓这许多事情,可是昨夜我见到了师父,”司寇钰的声音略低,似是舌尖品着黄连般透着浓浓的苦涩,“我与婂婂订婚十五载,我却不知她与我是同门,而那四人与她形影不离竟不过是帮她过毒而已,”说到这里,他似是强忍着什么苦痛,润玉般的脸色渐渐苍白褪色,直至半点血色都不余,“娘娘请放心,师父已经有了解毒之法,我须得先行一步,待二弟他们来了,请他——多为照顾婂婂。”说完他侧身将百里冰交到倾绮怀中,怆然迈步离去。
————
朝华宫。
宽大的寢殿内寂静安详,重如云蔼的青色幔帐下,皇后静静坐于床沿,雾渺的目光似是凝在锦褥中沉睡的女儿脸上,又似是轻飘飘地透过她看到了九霄云外般,浑然没有半点方向。
此时琼函脸上的面具已经被倾绮卸下,取而代之的是其本色的沉静姣好容颜。
婂婂——这是她与昱帝唯一的孩子,亦是她此生唯一的牵挂了。
那些她曾无法确认的事情终于在今天全然明了,怪不得……他这些年对她敬而有之,怜而有之,却独独没有当初花前月下的爱呢。她原以为是因为安远侯,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原因竟是那个自小让她引以为傲的太子——他居然并非李氏血脉。
往事沉沉不堪回首,一切源于那个冬日的雨夜,那个与今天磅礴无情的雨势奇异地相似的夜晚。
那天,她带着贴身丫环以及表妹赵怡欣然赴泰迦寺祈福,亦是为了见她的心上人——当今皇上昱帝李明桓。那天夜里因为急雨封路他们在寺中住了下来,细言蜜语之后,两人差点把持不住就鸳梦春宵,幸而表妹赵怡及时赶回,这才保全了她婚前的清白。
可是一切若是就此打住便好,却不料命运的安排往往让人难以捉摸,她并不知道中,那一夜竟会注定了她之后的命运轨迹,而赵怡——她的表妹则从此再无音信。
赵怡所爱之人正是与李明桓同行的安远侯,当天晚上,赵怡向安远侯表白情意遭拒,心情十分糟糕,回来之时见到赵静与昱帝之间的亲热扭头便走,昱帝尴尬离去之后,赵静急忙冒着大雨追了出去,不料暗夜中两人却遭有心之人暗算,不知那人用的什么手段,她醒来之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身边没有看到赵怡,贴身丫环的欲言又止的眼光以及她浑身酸疼的身体让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的清白——似乎已经不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她声嘶厉竭地呼喊,顺手操起房中的剪刀便对准了咽喉,她没有勇气再见到李明桓,那个对她情深如海的男人……
“静儿,你是不是怨我?”当李明桓脸带窘意走进房的时候,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直至他向她解释,昨夜将她和赵怡找回来之后他情不自禁对她……他话语对她就此打住,她却羞怯得不敢再抬手,手里的剪刀也顺势地落在了地上。
还好,那个人是李明桓,她不悔。
李明桓怜惜地将她揽在怀里,并在她耳边悄悄告诉她,昨夜不仅他与她春宵一度,还有安远侯和赵怡,因为赵家与安远侯当时并不处于同一势场,不可能答应将赵怡嫁给安远侯,于是,那两人就此离开了。
那天,他所说的话她都信以为真,当时的患得患失不容她多想,她更未注意到贴身丫环惊诧的眼光,直至第二天回京之后,李明桓立刻向皇上提出了要提前成亲,这巨大的喜讯令她欢喜得整颗心都飞了起来,终于,她要嫁给她最爱的人了……
婚后的李明桓与她绻爱情深,相濡以沫,三个月后他登其为帝,九个月后她产下李桢,他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亲口御封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为太子。
她以为自己踩到了云端,却不料在六年之后,他突然变了,变得忽远忽近,难以捉摸,原先对后宫其他妃嫔并不热衷的他开始频繁地宠幸别的女子,在度过一个个凄凉的孤寒之夜后,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属于她的少年太子已经不复存在,她嫁的丈夫是天下至为尊贵的男人。
之后,有了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她渐渐麻木甚至心死,直至她产下了婂婂,他才又往她宫中热络了许多。
婂婂的到来让她终于重获了他的爱,可是她心里并不踏实,她多次去询问安远侯关于赵怡的下落,安远侯却一直讳莫如深,最终吐出了实情,赵怡死了。
可是怎么死的?为何赵家拒不承认这个女儿?这个疑问盘旋在她脑中多年,直至那天她听到安远侯与昱帝的密谈之后才知晓,原来李桢这个令她欣慰而得意的太子竟然并非是昱帝亲生,而是那个雨夜里的一场冤孽。
……
整整半个月,她不敢去见他一面,这么多年来的怨和恨,早已在知晓了这一切后变得微不足道,到底要有多深的情,才能让昱帝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宁愿去承担那样不堪的屈辱……
“静儿。”记忆里温暖的呼唤,一如当年那个清晨,他弯下身在她身边带着窘意轻语,“对不起,昨晚我没忍住。”
“明桓,”她握着琼函的手一夜未眠,此时的声音更是颤抖得不成样子,“我该怎样才能回应你的情深,原来我真的对不起你。就是死,我也没有资格与你共衾!”
“静儿!”又是一声暖暖的低唤,近得像是就在身边,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疑似是自己的幻觉。
直至那双有力的大力握在了她的肩头,她才惴栗着回头,却掩不住脸上早已潸然成灾的泪水。
昱帝深深地看她一眼,下一刻紧紧地将她搂进了怀里,低沉的声音疲惫中带着疼惜,“静儿,你都知道了?”
她埋首在这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无助得像个迷途的幼羊,只能凭着本能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我从不后悔揽下那夜你受到的伤害,毕竟是因为我的轻敌所酿……可是这些年我也恨过,”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眼角的泪水,眸光暗沉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在那人来找我之前,我一直以为桢儿是我们的儿子,之后察觉端倪时那人威胁我若是敢废了桢儿的储位,他便将当年的事情公之于众,皇室将背上千古笑话……”
她注意到,此时的昱帝一直在用‘我’,而非‘朕’,这样的诚挚剥白让她泪底的湿意如何也抑制不住,只能低头紧紧靠在他的怀里,贪婪地汲取他们之间多年不见的坦诚温存。
“那天夜里李项就带着赵怡走了,他说他对不起赵怡,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拒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昱帝轻缓地安抚着怀里无助失措的女子,自为后多年以来,他何时见过这般脆弱无助的她?此时她的神情几乎与那不堪之夜醒来之时没有两样,以他对她的熟悉,她怕是不抱生念了……她本就是外柔内刚的女子,哪里能容忍自己有那样的过去?
“静儿,你听我说,赵怡随李项去流烟宫之后两人日久生情,之后恩爱和谐如神仙眷侣,她是为李项生孩子时死的,因为难产血崩母女皆亡,临终前她求鬼医将她面容留下,可以常伴李项身边,这便是后来的百里冰。”昱帝扬起一缕些微的笑意,试图以此事来打消她的注意力,“也是自那时起,他进宫来拐带我们的婂婂去了流烟宫,并立誓此生不娶,也不会再有别的孩子。”
赵静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失神,悲伤痛泣了许久,垂首幽幽地问了一句,“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有什么能耐能这般威胁你?”
昱帝面色倏地一紧,紧抿着双唇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是不能说,而是他不愿她再活在这件事的阴影之下……
适时的呼唤声自门外响起,那道淡色身影在阴暗的雨日里却清贵亮眼,昱帝如逢大救般地看向来人,这殿内的宫人早就被他遣得一个不留,这般情形之下还能闯进来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安远侯李项。
完全无视帝后二人的苦情相拥,安远侯缓步走向床塌边站定,淡淡道,“婂婂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