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她的手已渐无力,人也向那恐怖的裂口下滑过去。

蒙面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已强行将自己的穴道冲开。

忘同只觉得整个人被提起,然后,两人都重重落在了地板上。

“说!这银针是谁给你的?”黑衣人厉声问,仿佛其它任何事已与他无关,他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凭什么…告诉你?…”尽管一张小脸已苍白,话语也因劫后余生的恐怖和刚才体力的透支而喘息,却倔强依然,高贵依然。

外面,能感觉到竹屋已被包围了。这一次,这些人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将杀气涨满。显然,没有接到命令,他们都不敢进来。

“你不说,我就一剑杀了他!”蒙面人大吼。

这威胁却已没有了一句威胁应有的稳沉和凌厉,烦乱和暴躁反而使这大吼显得底气不足。

“把解药给我,我回答你的问题。”忘同止住喘息。他既已决意要杀他们,为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最坏的情形她已经历过了,现在她什么也不怕。更何况,虽然不知原因如何,但可以确定形势是在朝着向他们有利的方向变化。他的威胁分明只是一句威胁,他的阵脚已乱。

忘同或许还未发觉,她的心境和思维单纯如一,但她学习和模仿的能力仿佛是天生的才能。她与人做“交易”的镇定和胆量,敏锐的观察力,已是学到了岑云的几分!

蒙面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这样的勇气和镇定。分明主导局面的是他,命在旦夕的是他们,可他似乎被什么事情猛然震动,心神全乱。

“你就这么想救他?”蒙面人冷漠的声音里颤抖更烈。

“不是想,而是一定要!”她字字凌厉,美丽的眼睛中射出了从未有过的冰寒光芒。

蒙面人仿佛被这眼神中的寒气所慑,身形猛然一颤。他竟真的伸出手去,拿了那银色的药瓶,抛给她。

不知他是中了邪,还是他的确太想知道答案。

地板上的裂口缓缓合上了。和那些黑衣人一样,来的时候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去的时候却迟钝、而缓慢。

射入竹屋中的夕阳已浅淡。

希望还来得及!

忘同急忙打开药瓶,取出解药,放入岑云的口中,再点他几处穴道,助药力发挥。

蒙面人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已不堪再等,吼到“快说!”

忘同的注意力只在岑云身上,根本不抬头看他,冷然到:“是我娘给我的。”

蒙面人突然踉跄后退两步,仿佛站也站不稳了:“你就是宁阳公主,小名忘同,是不是?”

这下,忘同惊诧的抬起头,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蒙面人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混乱。她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他。他慢慢的靠近她,她警惕的向后退。这个人从未给她这么大的压迫感。不是因为杀气,而是那种强烈的——心碎般燃烧的嫉妒。

嫉妒?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已离她很近的蒙面人,眼中浮出了水雾。

第十回、画地为牢

“忍字,刀在心上,心中尚还有刀可搁。而这个忘字,亡在心上,心只能一直流放逃亡。或者,死亡。”

“你能自己找到出路,我就放了你们!”一句带着刻骨妒意的话被冷冷丢下,蒙面人突然从竹屋中消失了。

忘同惊魂未定,吃力地背起岑云。

屋外,淡月西升。

人事岂不和天上清冷的月亮一样,虽不能时时圆满,却总有云层中忽见清辉的希望?

景物似乎都蒙着一层雾气,忘同疑惑的环顾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竹林里氤氲一片,看不清楚。她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来,还是看不清。

走得更远些,面前竟是一片雾气笼罩的水域。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好像有什么东西…

湖?是湖的轮廓?这雾气隆重的地方…

从小听的那些鬼怪故事一下子刺得她全身发凉,那些妖鬼神怪,是她最惧怕的。

天上偏偏有云了,月钻进了云层里,四周黯淡了下来。

忘同害怕了,背后的岑云仍然昏迷不醒。湖水笼着雾和夜,像一个冰凉的鬼掌,在身后忽近乎远。

拼命向前走,心“砰砰”地跳,脚下已辨不清方向,却忽见前方恍然有数十个人影站立。

她悚然止住脚步。

那些人影侧对着她,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排蜡像般纹丝不动,也像一个个…被点了穴的鬼。这个比喻让她又惊又有三分侥幸。既然是不能动的鬼,那她自然…是不用怕的。

心中“砰砰”直跳,拼命自我安慰着。忘同不禁握紧了岑云毫无知觉的手。一些月光从云层里渗出来,雾还是朦胧,但四周却亮了一些。

月光里那鬼面前,分明有个图阵。

经纬交叉,黑白盘错。

是棋局!

忘同如履薄冰的将步子向那棋局移去。经纬十九线,青石为黑子,白石为白子。这数尺见方的划地为枰,若非有非凡的武功,就是鬼邪妖术…

身上又冷了一冷。这空茫的夜色,和夜色里的这人影,如同一缸墨汁遇到了一块墨砚,彼此是漆黑和互证的。

人影的黑,将夜色渗得更死寂;

夜色的黑,将人影抹得更诡异。

忘同看着眼前的迷局,看得触目惊心。棋风如性情,那些布局的人,必是连头发尖与脚趾甲,都是冷血无情的。

“唰”仿佛一声幽风低吟,擦身而过的,是暗器。那风越过她的肩膀,稳稳落在棋局上十四之六的位置。

惊骇的睁大眼,忘同再看身后,那暗器打在她身后不远的青石上,而弹回过来落在棋局上的,俨然已是一枚圆润整肃的黑子!

这世上即使有鬼,也决没有会使暗器的鬼。

既然是人在故弄玄虚,她就没有害怕的道理!

又是幽风低吟,这次弹回的是白子,那一点尖细的声音宛如弹在忘同的耳膜中一般。

她聚精会神,才能看清棋子的黑白,二哥和御风都教过她棋技,在这种地方下棋,除了武功,还须眼力和心力。

适应了黑暗的眼力。

适应了寂寞的心力。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破开这一局,也许前方就是出路!忘同突然有钟激动和冲动,在又一声细锐的声音幽风般在耳膜中弹过时,她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啪”拍上棋形要害!

石头的形状不圆润,她摸到了,颜色也不纯正,但这样的黑暗里,无需颜色,只需感觉。

她的感觉,也许是对的。因为,竹林缓缓让开一条道路——

忘同惊喜地托了托背上的岑云,也不管他还在昏迷中:“岑云,我这就带你出去!”

可她步子刚刚一抬,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烟雾突然从地底冒出来,浓浓睡意顿时袭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小楼烛火幽微浅醉,窗纱舞轻风,一段缱绻凄清的风情从阁楼的窗口迷醉下来。

“教主,他们中了阵法里的瘴气。”一个黑衣人禀报。

“没有江湖阅历,凭一点小聪明就敢大胆妄为,和当年的蓉妃一样。”那教主冷冷嘲讽:“可笑。”

手将最后一笔写完,利落柔劲的收笔。

纸上,是一个“忘”字。

墨迹未干,那最后一划的点笔,写得尤其重,墨湿便聚集在这笔中了。

黑衣人恭敬的说:“教主,这个字,最后一笔重了一些。”

“你们知道吗,所有的字里,我只觉得这一个字难写,而这最后一笔,”被称为教主的人将纸拿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不仅难写,而且难看。”

“教主的字,是极好看的。”

“忍字,刀在心上,心中尚还有刀可搁。而这个忘字,亡在心上,心只能一直流放逃亡。或者,死亡。”声音突然带了幽冷如冰的笑。“看来,蓉妃那个女人,比我爱苏长衫更深。”

说到这里,寒伶教教主的声音里有了些爱恨交织的喟叹:“苏郎顾曲,一生误过多少红颜?纸者阵,笔者刀鞘,墨者鍪甲,水砚者城池,心意者将军…”狠狠将手中的书法揉成一团:“他是这样说的,可他非但没有真去做个将军,随身连武器也不带——似乎那些身外物,他喜欢的,只有琴而已。”

话音刚落,教主一拂墨黑衣袖,破窗而出——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

歌声和着月光,漫过小荷的尖角,月光琢成的芙蓉,也没有这眉眼的清皎静皑、幽冷无尘。声音很美,比一块冰沉落融化在水中的触觉还要流畅悠柔:青葱碧玉般莹洁的手指,指尖将琴细细爱抚。

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寒伶教教主抱琴临水,婷婷而立,面若莲花。

“放了那两个孩子吧。”一个声音打着哈欠说。

歌声突然停了下来,美貌的教主猛然回头,极力压抑着情绪:“…”

大片荷叶优雅的屈身,在月光里翻出浅绿淡白的叶背,一个相貌平平的布衣人踏水而来,修长的手在袖口浸渍了月色。

“我就知道…”女子声音微颤,痴痴的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苏长衫…你会来。”她以手按琴,曲不成调:“你是为了沈蓉,才来的?”

“不是。”苏长衫的回答简洁明白。

女子原本冷漠的眼睛似乎有些喜悦,轻轻抬起下颌:“有你这句话,我原本什么也不会吝啬。但——那个小公主带着自己的情郎中了阵法里的瘴气,怪不得我。”

岑云在昏迷中,仿佛置身大片的水域。

天气冷极了,冰色的一轮白月。河水中倒映出满月的皎素来,不知是月光冻住了河水,还是河水冻住了月光,那凄白的月影在河中一动也不动。浩荡繁华的楼船里,重重叠叠的笙歌醉舞映衬着这寂静的洁白的轮廓。龙舟,翔璃,漾彩,朱乌,玄武…颜色彩眩的船,胭脂香绮缭乱着奢靡的灯酒。龙舟里,四重船身弘大精致得逊去了河水的银月颜色。

从第四层内殿口到殿中央,不过数十步距离,孩子却错愕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面前的情景,像一个梦境中更尖利的梦境。

那是一段以梦为形式的往事,为何最痛的记忆只能在梦中重现?

也许只有在梦里,痛苦才没有着力处。

爹清冷的笑着,四把长剑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说:“太多了,浪费…”说到“浪费”时,血突然从爹爹身上和口中涌了出来。

娘尖叫的去抱爹爹,但四把剑贯穿,爹爹的身体像一只软了的空袋子,她抱不住,触到的只有金属的坚冷。她蓬散开的乌发下惊恐的眼神像凄艳的墨汁突然整滴渲在白纸上。

这龙舟上没有人见过恐惧中仍如此美丽的眼神。

那个在奢靡的笙歌中慵懒了神情的帝王,坐在他的龙座上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一切。更具体的说,他在看那个月亮宝石般的君家女子,等着她乌黑的眸中倾出月光的泪水来。

娘只呆呆的愕了一刻,就紧紧的抱住了她的丈夫。那带着他的血的四把长剑,贯穿了她的身体,将她和他,穿在一起;将他们的血,流成一道。她的嘴角流着鲜血,但她的笑容温暖而柔软:“云儿,你若能活下来,不要怀着怨恨,你若得不到幸福,那比死,更不堪…”她说着,突然紧紧搂着她的丈夫,纵身一跃。

帝王从他的宝座上骇然站起。

楼船寒殿,四十五尺。

这四十五尺下,便是漆黑的河水,冰皎满月。

“不——”岑云这时才声嘶力竭的从肺腑喊出声音来,喊得他口中登时溢出一口鲜血。

他猛然睁开眼,只见一个布衣人蹲在他身前。

空中,爬上了半轮月亮。

岑云的眼睛异常疲累,一时分不清梦和现实。

“毒已经解了,但还有余毒不能马上消退,要休养几天。”苏长衫扶了他一把:“站得起来吗?”

天像破了一线的棋局,白色亮了,露水湿润了晨曦。只听苏长衫那令人舒服的嗓音说:“小丫头没事,很快就会醒来。”

“长衫先生。”岑云吃力地站起来:“多次得你相助,大恩不言谢。”

“你在想,我为什么帮你?”苏长衫一拂衣袖,面孔上涟漪不兴,却有清风透彻人心。

岑云双眸温暖:“什么也瞒不过长衫先生。”

见苏长衫似笑非笑,岑云接着说:“我开始以为,是因为忘同。她的名字,似乎和你有关——”

苏长衫只顿了一下,便平平反问:“你觉得呢?”

“苏郎并没有诗词中吟唱的那样多情。”岑云微笑摇头:“如果天下每个对你用情的女子,你都要牵挂,你怎么能活到今日?”

“我帮你,是因为你与我的一个朋友有几分像。”苏长衫慢慢说:“一个抛洒热血,却穿白衣的朋友;一个用兵如神,却从不为自己考虑的朋友;一个习惯微笑,却不怎么快乐的朋友。”

说到这里,树叶的投影被筛在苏长衫的脸上,他整个人浸在了疏密间隔的阴影中。

“你说的,是前朝君无意将军吧。”岑云轻轻一句话,让苏长衫猛地抬眸。

“我九岁之前随爹娘到长安,见过他几次,那是一个…让人仰望如神的人呢。”岑云的眼眸也似有裂痕,两人对视,苏长衫试图从对方的眼底找到关键的线索,平生第一次,他看不透近在咫尺的人心。

世间之事,关心则乱——

终于,只听岑云一字一字道:“我娘,在出嫁之前,闺名叫做君墨如。”

月光猛然渗透树叶,如水泼洒清凉,将明明暗暗的地面洗得透彻。

君家是名将世家,到隋末一代,更是煊赫非常,三女一子中,君墨如、君随心,都嫁到了富甲天下的世家,君相约是天子贵妃,君无意更是掌管天下兵权的左翊卫上将军。

可惜后来——

苏长衫按住岑云的肩膀,手竟有些微的不稳。

“我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时,只有九岁,却听到长安百姓传唱,长衫江湖,无意功名。”岑云闭上眼,因为泪在涌:“先生见我有亲切之感,我见先生,亦如此。”

天像破了一线的棋局,露水沾了月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番外、识君天下

那时,十四岁的花开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君无意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1

九年前。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戊戌朔,日全食。

一座轩雅的宅院内,几个仆婢小声交头接耳:“公子真要今日去洛阳?那里早就人心惶惶,今日这日食又是凶煞之兆…”

低声议论的几个人噤了嘴,一个青衫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向着最东的一间厢房走去了。

那人影在屋前停了一下,轻扣了门,便听见一声平平无奇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进来。”

屋内的背影清淡,布衣长衫。

“公子,车马都准备好了。”

一人一仆,一车一马。

“公子,你既然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为何此次还要前去洛阳?”青衫的侍从有疑惑在心里,终是问了出来。

“我去会一位故人。”苏长衫平平的说:“她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