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江德昭了,连穆承林都得承认自己顶多值那么个一百万两?!他一个做官的,特别是做过地方官的,太了解五百万两银子的分量了。

西衡一年国库税收是三千万两,这五百万两还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问题是这五百万两银子不好填。

穆承林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找他,这是试探他的能力,预备以后将他安在户部的一着棋,还是另有打算。

领差事,特别是在皇帝面前领差事,这里面有很大的学问,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人算计。明面上有笔吏记录的差事赏罚就有根有据;暗面下的差事那就不同了,那领差事的人相当于是皇帝的亲信,赏罚也不会落在人前。做好了是臣子该做的,做不好,皇帝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更多的是,如今皇帝老了,几位皇子都虎视眈眈的盯着皇位,皇帝安排下来的差事说不定就挡了哪位皇子的路,让穆承林折在半路上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五百万两银子说得好是补国家的窟窿,可这个窟窿到底是谁捅的?是哪位皇子挖的坑?里面又坑了多少重臣?会给朝局引起多少动荡?重要的是,如果穆承林去填补这个坑,被那挖坑之人知晓后,他还会不会有命在?

跟皇子、朝廷重臣相比,指婚江德昭这份奖赏就显得太轻如鸿毛了。

偏偏,这又是对目前的穆承林来说,最适合最重要的赏赐。

皇帝老奸巨滑,穆承林不想应也得应,只是为了今后的活路计,穆承林也少不得步步维艰,给皇帝留个‘有所求’的好印象。

等从御书房出来后,穆承林已经汗湿后背,面色颇为苍白了。

三皇子段瑞盺正在看信。

说是信,其实也只有筷子那么宽的一张纸条,上面简单的写了几个字。一只精瘦的黑色鸽子在窗口咕咕的吃着谷子,不时抬头往院子里比武的两人撇去一眼。

“没想到父皇选来选去选了穆承林,太子与二皇兄这一场较量最后便宜了他。”

武器房里幽幽静静的,只有冰冷的各种兵器默默的散发着寒光。

“二皇子一心找太子的漏洞,户部的亏空只是第一步棋。这事没有捅到明面上,太子依然是端方无瑕的太子。意外的是,此次二皇子居然没有听从四皇子的建议,让人在朝堂上参奏太子殿下,闹得人尽皆知。”

段瑞盺叹口气,又微微笑道:“相比五年前,二皇兄更为稳重了。”已经有了毒蛇的耐心,在吃掉太子这只猎物之前,二皇子会毫不犹豫的吞噬掉一切障碍物。

静谧中,没有人说话。

段瑞盺将那卷纸条揉在掌心,一袭微风飘过,那些个尘埃也就散尽了。

陈礼昌随手把长剑丢给身后的侍童,侍女们立即快手快脚的奉上茶水巾帕。他抹干净了颈脖间的汗水,看着季傅珣四仰八叉的倒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就笑道:“北雍的皇子们武艺也不见得高多少啊,只这么会儿你就瘫了。”

季傅珣躺着让侍女们给他喂葡萄,含糊道:“我是最弱的皇子,所以我才来了西衡。”

陈礼昌听他说过选他来为质子的经过,据说是十多位皇子一起比武,谁输了谁为质。原本以为季傅珣说笑,现在看来是真的。

北雍人善武,没想到连这种大事也会用武力解决。陈礼昌觉得匪夷所思。

段瑞盺从远处走来,笑说:“你们最近比武很频繁,谁的赢面大些?”

季傅珣指了指陈礼昌:“也不知道世子怎么了,平日里喜欢拉着我到处东游西逛感受你们西衡的繁华,还没感受完,他就开始嫌麻烦,变成一天到晚的扯着我比武射箭。”

段瑞盺静静的看了陈礼昌一眼:“来年春闱世子要参加武试?”

陈礼昌咳嗽:“不。我倒是想要去考,父亲不同意,说我已经承了恩荫,就不要去与人争荣华了,平白的阻拦了有志之士的青云路。”

季傅珣哈哈大笑:“其实是怕你输的太难看吧?”

“反正我没输给你。”

季傅珣跳起来:“再来比一场!”

段瑞盺赶紧拦住了他,笑问:“世子最近没去找江姑娘?”

陈礼昌更加尴尬了:“一个大男人,谁会有事没事找个姑娘家玩耍。”顿了顿,“她去庙里了。”

“哦?”

“每年十月到十一月之间,她们姐妹都要去庙里住一个多月。”

段瑞盺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问:“是给江周夫人办法事?”

“嗯,十月底是她们母亲的忌日。”

段瑞盺莫名想到那一场秋雨中,孤寂的跪在山林坟头的身影,沉默了。

富贵人家给族人做法事一般不止七天,有的会长达百日,最少也会半月。焚香、唱经、磕头一路下来,都有最老实的家仆出面替代,一场法事下来,磕头磕得人都虚脱了。

江德昭姐妹不用日日去参拜,只在法事最重要的部分磕头吟唱就可以了。只是这样,两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家也磕得头昏脑胀,膝盖更是直不起来,小腿肚子一天到晚的打颤。

段瑞盺来到庙里的时候,江德昭她们正好午歇。

秋日的阳光正好,不太照人,也不会太寒凉。

江德昭让人在小院的旁边置了一张美人榻,人闭目倒在榻上,院中的竹叶被阳光浸透,斑斑驳驳的阴影洒在她的身上,摇曳生姿般的动人。

她似乎很累,眼下一片青色的影子,衬托得面目憔悴,唇瓣也不如往日那般润泽。

段瑞盺站在小院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岁月静好,一切阴暗的隐晦的无垢之物都被洗涤干净,檀香渺渺中,连那苦痛的往日都显得虚无缥缈了。

小小的庭院,几株紧紧靠立的竹子,还有那平铺的卵石上那深褐色榻中安睡的美人,构成了一副淡雅清隽的画卷,印在了人的心底,不敢去碰触。

江德昭醒来时,梦中那若有似无的目光也消散了。她伸手遮了遮头顶的日光,到处张望了一会儿,见着没人,这才趿着鞋子入了禅房。

晌午后的法事只有一个时辰,她看江德茗累得起不来,索性一个人去了。再出来时,就看到了千年槐树下的段瑞盺。

“殿下,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段瑞盺很自然的说。

江德昭觉得奇怪。当然,她也不会傻得去问‘我有什么好看的’。

段瑞盺看着丫鬟搀扶着她的半边身子,问:“你每年都来?”

“嗯。”江德昭不想跟外人说自己的家事,笑道,“我懒,老是在书院呆着也烦闷,索性来庙里住住,偷点闲懒,也不会被人笑话。”

段瑞盺倒是笑了起来,将这古朴得庄重的庙宇扫视了一遍:“这古刹也有些年头了,亏你住得惯。”

江德昭偏生很爱古刹的宁静,在这里一切的烦恼都成了天边浮云,眼中近处都是菩萨跟和尚,都是泥巴雕成的,省心。

两人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友,从住行说到吃食,又讨论了一些佛典禅语,越发的轻松适意。

江德昭笑道:“没想到殿下也精通佛典。”

段瑞盺脚步在莲花砖上停了停,轻笑:“在北雍时,无所事事的时候看的,看得多了也抄写了些,自然而然记住了。”

在北雍为质的日子,他很少与人说道,但凡有人拿这事挑他刺头,他也大多是一笑置之,久而久之别人也找不到乐趣,提起得也少了。可他今日今时说出来,乍然觉得那些日子似乎遥远了,淡得像是一缕轻烟。

江德昭窥他没有不愉,心放下了些:“我早年在庙里住过一些时日,听方丈说禅,居士们也爱跟我说一些佛家典故,想着法子逗我去看经书,与他们争论。”

“争论?”

“嗯,和尚们也有好胜之心的。”

段瑞盺笑:“你输得多还是赢得多?”

“大多时候都是输。”皱着眉头,“他们太牙尖嘴利了。”

段瑞盺笑得更加厉害。他本来就是青松般的人物,尊贵非凡又历过风雨,举手投足中笑看天下的气质让人敬重又忍不住想要亲近,在古刹的厚重天然浑为一体,让人折服侧目。

庙里有晚课,晚饭用得着,江德昭来住自然也是跟着和尚们一起吃斋。她喜欢清茶淡饭,和尚们自己栽种的黄瓜青椒都十分的可口,米饭饱满圆润,只是,吃多了也会觉得寡淡无味,今晚也就沾了沾,余下的都给丫鬟们去了。

段瑞盺在晚课即将结束的时候过来,瞧见她没去,很是意外。

江德昭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没走,小丫鬟拿着红木裹着绣缎棉絮的小锤子捶打着小腿。

段瑞盺身后侍从的手上提着个食盒:“用了晚膳没?”也不管她到底吃了没有,让人张罗了矮几,放在了火榻上,侍从麻利的从里面端出斋菜来,瞧着五花八门香气四溢。

西汁素鸡腿、炸素黄雀、卷筒素蟹膏、青松豆沙球,两个清炒的野菜,再加红莲山药汤,看着是荤菜多,其实都是素食。

江德昭已经半月没吃这么精致的食物,就着红枣薏米饭,吃得肚子滚圆。

段瑞盺看她吃得多,忍不住笑道:“山庙清苦,你怎么不自己带个厨子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段瑞盺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喝了茶,又说了几句闲话,终于走了。

等到院门紧闭,江德昭这才爬起身入了小厨房,揭开了灶上一直煨着的罐子。将甘草百合的漏兜拿出来,再沥干了剁成块的穿山甲,把汁水装碗。小丫鬟烧开了水,她亲自下了面条,再摆上下午早就凉拌脆的莲藕银耳,送去了江德茗的屋子。

段瑞盺记挂着江德昭,江德昭更是记挂着江德茗。

看着妹妹吃得欢快的脸,江德昭忍不住的想,要是穆承林,他会不会邀妹妹一起用饭呢?

答案,是肯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家里宝宝感冒生病了,陪着去了医院,叹气

他好了点我就跑来更新鸟,让大家久等,抱歉抱歉,晚上还有一更

21

21、给力二一回 ...

穆承林开始忙活起来了。

皇帝给他安了一个户部计史的小官儿,每天统计户部那些眼花缭乱的账本。户部是太子当家,里面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太子安排,虽然不至于成一言堂,不过也能够让一个外人寸步难行。

太子隐约知道了些什么,对皇帝突然指派来的穆承林有很大的防备。他上任的第一天,户部主事就晾着他一整日。穆承林喝了三壶茶,吃了三碟子的点心,其中还包括中饭,啥事都没干,两手空空的来,拍拍屁股,继续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也不急,每日里闲人一样的在户部晃荡。主事特意叮嘱,不许‘外人’碰账本,穆承林这个外人还真的什么都不碰。过了三日,他已经清闲得别人忙得热火朝天,他却可以堂而皇之躲在耳房睡午觉的地步。

户部太子的人只有三分之一,巴不得他懒散到底,可另外三分之二的人不干了。凭什么都是拿俸禄的人,我们累死累活而你逍遥自在啊。于是,在众人观察他不是‘手长脚长’的人后,主事迫于压力,也给他丢了芝麻大小的差事。

除此之外,穆承林还在闲暇之时往赌场跑,最初是下场比一场,手气好的时候就忍不住赌到三更半夜,赌资越来越多,筹码也越赌越大。他成了赌场一条街众多赌徒中的一员。

御史参奏他的折子也越来越多,慢慢的累积在了皇帝的御桌案头。

穆老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忍不住问他:“儿子啊,赌博好玩吗?”

穆承林当时正捏着一个墨玉貔貅鼻烟壶在嗅,闻言,回味了下,笑:“好玩,能够让人忘却烦忧。”

穆老夫人急了:“你有什么烦闷的啊?跟娘亲说,我替你做主。”

穆承林似笑非笑:“您不会同意的。”

穆老夫人一琢磨就知道了:“你说娶江家那姑娘?不行!如果是周家的姑娘,那我就不阻拦你。”

话不投机,穆承林赌得更加严重了,有时候整天整夜泡在赌场里,夜不归宿。

穆老爷子在朝堂上忍了又忍,回去之后连儿子的影子都逮不到,直接提溜着马鞭跑去了赌场,想要抓住那兔崽子好好正一正家风,结果人的衣角都没摸到,却被赌场的打手们你推我揉的推揉了出去。

穆老爷子足足堵了他三夜都没逮住人,气得骂逆子。

穆承林无动于衷。逐渐的,他在衙门居然还多了一个赌友。

那赌友姓方,跟他一样是个计史。不同的是,穆承林干了这活还没一个月,对方已经做了半生了。整个户部的帐薄,没有他背不出的,也没有他找不出猫腻的。

方计史官运不好,在户部庸庸碌碌了半辈子都没法升官,久而久之他也认命了。他这人也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赌博,赌得也不大,每天输了一两银子就罢手,甚少有赢过。这赌博就是如此,你越是想要赢就越是赢不了,每天反复,岁岁年年没法□了。

穆承林逐渐跟方计史混在一处,简直就是一对天涯沦落人。

方计史是个浑人,还自得其乐的给两人起了个外号,叫做‘赌场双煞’。

陈礼昌偶尔在赌场外路过,偶遇双煞,捂着肚子笑得要打滚,穆承林不以为意的老神在在。

陈礼昌笑问:“穆大人被美人打击得放浪形骸了吗?”

穆承林点头道:“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只是来验证这话的真实性。”

“结果?”

“古人城不欺我。”

陈礼昌气得要甩他鞭子。

江德玫又得了一副新画儿,挂在自己的闺房里,每日里睁开眼就可以看见。

她太喜欢画中的人了,恨不得隔一个时辰就在画中人的脸上盖一个唇印,宣示自己的主权。屋子里新换的丫鬟被她恶心得不行,只觉得自家姑娘疯了。

婆子们也说过,她当场把滚烫的茶水都砸在了婆子们的脸上,一个婆子差点破相,一个吓得再也不闲事了。丫鬟们都是被婆子管束的,看到婆子都被制住了,自然也怕得不行,每日里缩在江德玫眼界之外,恨不得她再也不要人伺候。

江德玫偏生喜欢摆嫡亲姑娘的谱儿,耀武扬威自得其乐,变着花样折腾下人,最近画卷多了,她又多了一个事情,隔三差五的把画卷都挂在闺房,问丫鬟:“哪副最好看?”

小丫鬟战战兢兢:“都,都好看。”

江德玫执着的问:“哪个世子最好看?”

小丫鬟没法子,只好指着最新的那副美男图:“陈,陈世子最好看。”

江德玫扑到画上,对着画卷中的陈礼昌亲个嘴儿:“我就知道陈世子最出众。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姑爷了。”

小丫鬟要哭了,二姑娘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夫人怎么还不找大夫给她看看?

江德玫抱着画卷腻歪够了,转身从书桌上拿出一封装着厚厚信笺的信封,香气扑鼻的桃花香:“你去世子府,把信送到他手上。”

小丫鬟啊了声:“我送到世子手上?”

“对,一定要亲手给他。这里面是我写给世子殿下的情诗,里面载满了我对世子殿下的倾心爱慕。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的心,他看了信之后肯定会约我会面。到时候……”江德玫抱着画卷转着圈,一双眼亮晶晶的对着小丫鬟,“到时候我就是世子妃啦!”

小丫鬟捏着信簌簌发抖。姑娘这是要私相授受?还是跟世子殿下?要是被发现是她在帮姑娘送信,夫人会不会打断她的腿?

小丫鬟哭哭啼啼,江德玫塞给她几文铜钱打发了出去。千叮万嘱要对方一定送到世子手上,否则就把小丫鬟卖到妓院。这一下,小丫鬟真的哭得撕心裂肺,跑出了江府,脚步不停的跑去世子府。

世子府是谁都可以进去的吗?

小丫鬟哭得凄惨,求着门口的侍卫让自己进去,侍卫被一个不足十岁的丫鬟哭得烦躁,说又说不通,打也打不走,索性收了信,说会转送给世子殿下。小丫鬟千恩万谢,把那几枚铜钱全都给了侍卫哥哥,磕了一个头,走了。

拿着烫手山芋的侍卫哭笑不得,手中的信件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文书,怎么给世子啊?!

正苦恼着,府邸的大公子左拥右抱的回来了。

这陈府的大公子是妾室所生。早年陈老夫人身子不大好,总是怀不上,几个妾室的儿子都出生了,她才怀上陈礼昌,故而,最初的时候,妾室的孩子都是长在她老人家手上的。

陈老夫人是名门闺秀,治家教子都很有一套,甚是严格,积威之下小子们都有点怕她。她生了嫡子,自然就把妾室们的儿子都还了回去,专心教导陈礼昌。可怜了那些个妾室的孩子,从人上人突然变成了人下人,不管是吃穿用度,就是尊严都受到了打击。偏生妾室们觉得儿子们太多,世子之位是拿不到了,那别的总要争取一下吧,于是明争暗斗就越发厉害了,也开始教导着儿子们为了利益不顾一切。

在陈老夫人教导陈礼昌诗词武艺的时候,妾室们的儿子学会了两面三刀明争暗斗;陈礼昌去骐山书院读书,上面的兄弟们被陈老爷子送去了外地的书院;陈礼昌考童试、乡试,哥哥们在外无人管束,遛马逗鸟乐逍遥极乐;陈礼昌考了进士中了举人,哥哥们也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样样精通了。

等到陈老爷子准备给大的儿子们安排点差事做时,这才发现几个儿子已经朝着纨绔子弟的康庄大道一去不复返。

其中,以当初担有大任的大儿子陈礼和最为堕落。

而江德玫那封热情洋溢的信就阴差阳错的被陈礼和给瞧见了:“哟,我们府的榆木脑袋总算也开窍了,有姑娘家给你写情诗了。”

信封一抽,大刺刺的就在门口宣读那封信来。

此时,小丫鬟已经回了江府,禀了话,胆战心惊的求菩萨保佑那封信能够到世子殿下的手上。

江德昭在庙里呆了七七四十九天,膝盖跪得后面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