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挽伸手在另一只手上重重一拍,激动得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既然不是冲着六爷的银子来,那便是冲着衣兄你来!”

“不敢表功,定然是不敢得罪你又不敢讨好你,那定然就是被你整怕了的人。有和余持重的大计没有冲突而要协助,那…”

傅挽飞快地思考,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宁池,“那人肯定是漠北的人,衣兄不是前几年在漠北打过战,杀得他们那个漠北王仓皇逃窜。按年龄来算,他很可能就是当时被你追杀的漠北王后裔中的一人,这会儿与余持重合作,定然也是为了让余持重□□后将漠北归还与他,重回祖宗基业之地。”

谢宁池看着说得神采飞扬的傅挽,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昨夜美人在怀,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便又拿了这事反复思索,突然想到开院门时瞥见的那张脸和当年战死漠北的漠北王有几分相像,才有了这个推测。

但傅挽,不用任何根据,只凭着一照面的几句话,便推测出了这大胆的假设。

“衣兄,”得不到该有的反馈,傅挽没忍住扯了下两人相握着的手,“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三分道理。”

谢宁池“恩”了一声,垂下眼去怕他此刻眼神中如饿狼盯准猎物般的势在必得将傅挽吓退,将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傅挽打红了的手背上。

“我在想,”他压抑住眼里的八分情绪,抬起眼来,却是情难自禁地将傅挽拉到怀中,用双手为锁链,将她紧紧困住,“你是女子,真是我生平最大幸事。”

傅挽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笑,在他怀里伸手戳了几下他的肩膀,升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衣兄这话,倒像是如果我是男子,你也愿意为我断袖似的。”

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在她性别未明之时,谢宁池对她的处处避讳。

他与她作为朋友亲近,却是不肯再越雷池半步。

谢宁池这人,说板正严肃,也真真算得上是其中翘楚了。

他虽不故意自持身份,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让人难以靠近,可经年养下来的皇族贵气与傲骨,让他很难在此事上折腰,做出有辱门楣,伤了体面的事。

“是,”谢宁池偏头,在她乌黑的发上落下根本不会被感知到的一吻,“所以感谢你是女子,免了我一生鳏寡,免了我因相思而英年早逝。”

他这话,半数已然认了,他早早便起了心思。

只是心思已起,与如何作为,在他这里,还有所区别罢了。

傅挽莫名觉得鼻子一酸,想从这些乱七八糟还有些悲壮凄凉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便伸手拍了下谢宁池的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示意旁边还有人在。

终于被意识到存在的杨崇。

他已从震惊的情绪中寻回神来,只安静地看着谢宁池,半晌说不出话。

那眼神太奇怪,像是钦佩,又像是对神人走下神坛的伤悲,又像是祖宗看见了后辈有出息的欣慰,还有几分得到了圆满的如释重负。

总之一句,眼神里信息太多,不像是男子看男子的正常眼神。

想到方才与谢宁池的那段对话也被他听了满耳,傅挽突然心下一突,下意识挡在谢宁池面前,与这位他年少时的伴读假笑了下,“我竟是忘了,夫子方才,是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打断了?”

杨崇张了下嘴,想说我想说的,方才都已被你们二人猜测出来了。

可他废了这么些时日,好容易鼓足了勇气去做的事,提着心吊着胆好不容易得出的信息,在这二人这里,不过是照面之下的几句猜测。

于是他又想说,我只是想说,你们方才都猜对了。

但这两人,显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肯定就将这猜测信了十成十,也不会因着他的一句反驳,就去质疑自己得出的猜测。

他所能提供的信息,不过是张嘴说的几句废话罢了。

杨崇张了张嘴,泄气般叹了一口气长气,也不知自己是在对谁妥协,对谁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懦弱。

在他沉溺与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头脑发热地做出决定之时,被他视为劲敌的那人,已在边境与凶狠的外族人搏斗,为曦朝百姓,赢得了数十年的和平时光。

是他鼠目寸光了。

杨崇肩膀松懈,好似松下了一副重担。

再看眼前这对有情人,他也能露出几分苦笑,“我只是觉得你二人很是般配。”

傅挽,“…”

怎么办,觉得我蓝朋友的这个伴读更危险了!

第96章 榴州军来

已经入了春, 山林中的景色颇好, 花红柳绿,处处冒着浓郁得要从各种植物上渗出来的生机使得游览者心情愉悦,驻足其间。

傅挽走了两个时辰,只觉腿都软成了面条,再多一步都走不了了。

偏她自个将话说得那样满,姿态又做得不错, 这时候就放弃去找已经在回家路上的徐娇,灰溜溜地回去, 八成会被那些嘴碎的邻家婶子们嚼舌根, 更容易让那群人起疑。

身侧踏破落叶的声响一顿, 连带着她被人握住的手也停了下来。

傅挽正要疑惑着转头发问,身前就蹲了个人影,她的手被牵引着往那宽阔的肩背上一搭,整个人就被起身的谢宁池往上提起, 继而大腿后被一只手臂稳稳拖住, 整个人稳在了谢宁池的背上。

一句话都没有, 她的双腿便得到了解放。

正好卡在了她有些坚持不住,想要寻求帮助,却又拉不下脸面的那个点上。

傅挽的嘴角往上翘又往上翘,双手交握, 将头靠在了和她心有灵犀的某人的肩上, “那个湖虽然远了些,可现在去看, 可是风景正当好的时候。我记得有种叫不出名字来的花,火红火红的,像是烧着的一团火…”

她将那处的景致强烈安利了一波,期间谢宁池偶尔应声几句,还大多是赞同的话,偶尔提起之前的信笺中她曾经写过,又带他亲眼去见证过的杨州城的美景,夸的也是她的眼光好。

虽夸的话晦涩,可他说出来,便格外讨人欢心。

傅挽摸了摸眼下最累的,快要笑僵了的脸颊,另起了个沉重的话题。

“那按衣兄你说的,从肖平供出来的小院里并没有找到余持重人,那是肖平耍了我们,还是余持重那兔子似的人,又听到了风声跑了?”

这话里,已经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归类成了“我们”。

谢宁池停下脚步,抬手折掉一支可能会戳到她脸上的树枝,怕说出过程来惊骇到她,只于她说了结果,“因是余持重事先收到了风声,抢先一步先跑了。”

至于肖平,如今叼着一口气的人,哪里还有那个心力去扯谎。

天字卫这些年在漠北和镐城的赫赫声名,可不是全然因他辰王而来的。

傅挽“唔”了一声,人还是有些累,声音里便多了些无精打采,“照我看肖平那一看见我就不管不顾地掀了老底要捅死我的模样,余持重那贼子对我的恨,八成不比那漠北夫子对你的恨轻了去。”

只是在世俗的眼里,她傅挽是个身无长物只会赚钱,勉强认识了几个江湖混子的商人,头疼脑热之下想要她的命,自然不比想要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辰王的命。

至少后者,还有那么一丝属于动物的趋利避害的本能留着。

只是这本能能管用几次就不知道了。

“衣兄你说有人给余持重通风报信,那你说,会不会有人给那漠北夫子通风报信,告诉他你这千金之子,如今就坐在他的地盘上,身边还没几个能用的人?”

这话出口,反应最大的却是一直跟在旁边,摔了好几跤,原本的袍服被树枝泥土弄得狼狈不堪也没回头的杨崇。

他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然后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去推谢宁池,“王爷自然不能留在此处。”

他的手伸来,大半都要落在就在谢宁池背上的傅挽身上。

谢宁池往后避开,皱了眉,却是转头与傅挽说,“此番我并不是孤立无援…”

他接着就要说,他早已在城外安排了最近的驻扎在榴州的朝廷军,若是书院中有任何异动,只要他一声令下,书院便会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他之所以按捺不发,只是为了不毁了傅挽在此处花费的心血。

虽之后因被分了心神而无暇顾及,但是有才书院在创建之初,的确花费了傅挽的诸多心血,从院落布局书院规制和第一任夫子的选聘,她在两三月内都被这些事忙得团团转,甚至连当时输送菜蔬粮食的粮庄走亲自筛选核实过。

也是因为这番心血,书院在之后便没了其他烦忧,运作得甚是良好,以致于傅挽被麻痹大意,将心神都放到了别处。

若是在此处对峙,书院里的诸多建筑便难以幸存。

未说完的话,因为谢宁池突然察觉到有几分不对而有些迟疑。

突如其来却强烈的直觉直接带走了他含在嘴里的剩下半句话,甚至让他的脚步都有一瞬的迟疑,皱着眉凝神去想,榴州的那一支兵,是从哪个营里出来的?

他带来的黑云骑只留了三千,且因着他的私心,留了两千在杨州城,三百又因为追踪余持重而分散了,上次他会镐城时又带走了五百,却因为出来得匆忙而忘了给那五百黑云骑下令,此刻怕是还在镐城饿东大营里操练。

那么,只有一百留在剩下的江平五州。

才二十个黑云骑,能制住三千士兵吗?

新派的榴州军是谁的人?

“王爷!”

耳边一声惊呼,继而眼前一暗,背上一轻,他被一个力道带得往前扑倒,任由一个熟悉的温度将他按倒在地上,手背感知到温热,眼前重见光明。

傅挽“嘶”了一声,低头去看手臂上被飞快滑过的利箭割开的伤口。

她捂着的另一只手里全是血。

谢宁池低头看了她一眼,抬头便要去找方才暗箭伤人的罪魁祸首,身周全是肆虐的杀气。

“是…是,”杨崇磕磕巴巴的,一句话说得大喘气,话音里浸满了不可置信,好像看见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是榴州军…是我爹的私兵…”

谢宁池的眼神立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对了,他想起来了。

当时江平六州真的动乱与否,朝中那群尸位素餐的人还不敢断定,又怕他抢了军功,在百姓之中声望更高,日后唾手便可得小皇帝的皇位,迟迟不肯派大军出营,最后只给了他一万地方军队的调度。

这一万里,有五千,便是宁国公麾下的,如今的榴州军。

因着谢宁池打战其实只喜欢用自己的黑云骑,嫌弃那些软脚虾们只会往后逃窜和拥挤战场,因而根本不在意朝廷给的军队多与少,更没注意过是何人的队伍。

他自小学的便是中庸之道,恪守礼仪尺寸,知道凡事过犹不及,不可专断独行的道理,在如今遇见傅挽之前,也只有在用兵一事上会按自己的心意而行,不肯退让半步。

可眼下,他唯一失去分寸的事,伤到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那边藏匿着的榴州军偷袭不成却听闻自己身份被叫破,想到来之前听闻的军令,咬咬牙就从草丛里冒出头来,想要殊死一搏。

只是他刚从草地里冒出头来,就被一支利箭射中了眉心。

刺入他脑壳,从他头顶隐约可见的箭头,不仅沾满了他的血迹,还带着刚从土里被□□的,还有几分湿润的泥土的气息。

杨崇回过头来看着谢宁池,深吸了一口气,用所有的自制力,才没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辰王发起怒来居然这般可怕,之前自己数次挑衅没有被他打死,还是要感谢他的胆小如鼠。

因为他的挑衅从来只敢在脑海里或者是梦里。

沉重的身躯“砰”的一声砸在草地上,树上才落下几个人影,整齐划一地跪好,一声不吭,却从背影上都可以看到他们的愧疚。

“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这样的话,在谢宁池这里,没有一丝效力。

若是错了,小便将功折罪,大就万死不复,再没有二话。

放在往常,谢宁池比他们手脚快,在他们赶到之前毫发无损地拿下了反贼并没有说什么会被称为“大过”之处,但眼下…傅挽的手臂还伤着。

谢宁池深吸了一口气,“有多少人?”

几个天字卫们来得稍晚一些,自然遇上了在外围的一些榴州军,甚至擒住了一个小头目,从他口中撬到了不少消息。

一切起因,还是在肖平身上。

当时他被天字卫带走时,曾于榴州军里的一个副将打过照面,当时因着谢宁池的吩咐,天字卫也未曾多想,只遮了肖平的脸告诉这是主子要用的人,哪知那副将与肖平擦肩而过时,在他手上留了一点东西。

一丝不注意看,根本看不见的淡黄色的线。

明黄是皇帝独有的颜色,而黄紫两色都未皇室所拥有,能次之用浅黄色的人,只有仅此与小皇帝的,当朝的辰王。

“染了”时疫的肖平被送回到后山时,的确已经气息奄奄,再也不能开口叙述他这一日的遭遇了,但是他手里藏着的那根线,被那漠北夫子发现之后,立时就引爆了。

有了蛛丝马迹,谁也不是个愚人。

家国仇恨相加,又是在被他所掌控了的地盘上,纵是心底里还残留着对谢宁池屠戮全族的惧意,漠北仅留的一丝狼神血脉又怎么能够再忍气吞声。

连再喘口气都不曾,化名为北莫的漠北夫子就干了一件和肖平差不多的事。

他用余持重用了一幅画和日后的高官厚禄从宁国公世子那里换来的兵符,调遣了就在书院外的榴州军,下了只可错杀,不可错放的重令。

也是在下令的那一刻,从来宝贝那块兵符,不敢擅用的北莫才知晓,他险些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包了饺子。

倏忽之间,只差了一个早已被余持重买通了的副将。

而他绑那根线,也只是因了认出少主,知晓谢宁池要对余持重下手,才想提醒一下少主,可以与他求救,他是自己人。

不是自己人,怎么敢在谢宁池要隐藏身份时,还巴巴揭露他的身份。

而与余持重通风报信,让余持重躲过一劫的人,也是他。

“…那副将已被属下擒获,若是主子还有话吩咐…”天丑硬着头皮,盯着谢宁池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气,磕磕巴巴地说出了一句话。

“让他活着,别被人找到。”

谢宁池只吩咐了一句,迅速脱下身上不甚厚重的披风,掉了个面,披在傅挽身上遮住了她原本的披风,丝毫不顾一青一灰的颜色在视觉上会造成什么刺激,飞快地伸手,紧紧地将傅挽在怀里抱了一瞬。

“抱歉,要让你自己走了。”

傅挽笑了一下,从谢宁池怀里出来,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往下拽了拽,一口亲在了他的唇上,全然不在意身后神色各异的视线,“也抱歉,要让你去挡着了。”

她没有坚持要留下来与谢宁池共进退,也没有告诉他,就算是在她是腰缠万贯的杨州傅六时,她也有过大半夜翻山越岭的经历,这点路途,也算还好。

她男人要担心她,觉得这是让她受了委屈,那就让他这么觉得呗。

傅挽松开手,说得话却是在不容置疑,“我往山下走,会往榴州城城内走,便是那些榴州军再想动手,也不敢在城里大张旗鼓地找人,所以,我只带上三个人就够了,剩下四个,留给你一起帮我挡挡刀枪箭雨。”

谢宁池眉头一皱,立即就要反驳。

傅挽再一亲,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半吊在他身上,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小声地与他说,“你不是觉着你儿子已经在我肚子里安营扎寨了吗,想要让你儿子再一步攻城掠池,就要保持他娘我,愉悦的好心情。”

傅挽落地,昂起头来看着谢宁池,“不要让他娘每个呼吸都在担心他没了爹。”

她眼里的担忧□□裸,爱意也明明白白。

或许爱情有时候就是担心你边喝水边大笑时被水呛了,觉得你走山路走累了就一言不发地背起你,害怕你将目光过多地停留在旁人身上,自然而然地为你变得更加勇敢,愿意为你吃苦,也努力不成为你的负累。

不是说出口的一百遍爱你,才是唯一的爱你。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经常掩盖不住从心里流露出来的爱慕。

谢宁池垂了眼眸,低声应了一句,“好。”

之后傅挽再次一锤定音,带走了天丑和一个极善于认路的天字卫,还有杨崇。

最后被选中的杨崇,比谢宁池还要更震惊。

在谢宁池与傅挽说话,傅挽只缠绵着却还是决定要走时,他眼底就透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嘲讽笑意,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垂着头没说话。

不管在何处,他都知道,他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而现在,在仅有的三个名额,多一个就能多一分安全的时候,傅挽居然弃旁人二选了他?

但他的疑惑还未问出口,甚至连谢宁池的反对都没有说出口,傅挽就立时带着选好的三个人,转身就匆匆走了。

知道山外还留着一批榴州军,又不能肯定那批人是不是同伙,因而四人选的是鲜有人迹的,更为陡峭险峻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