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根也在这儿。

我叫温梵蕤。

爸爸说:“梵音是生命的声音,是不灭的希望和永恒的爱,有些人听得见,有些人一生也听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番外吧,总之是和正文无关的迟来的碎片。其实不擅长在正文结束后还写故事里的主要人物,一直觉得故事到了停笔的时候,写字的人就该落笔,无论如何恋恋不舍,那一段同路相伴已经到达。写正文的时候就酝酿过正文结束后写一篇这样的小番外——从孩童的眼里来看人生和世界。真正落笔,却无法把握这个度。孩子的心是不掺杂任何东西的纯真,仿佛浅了不好,深了也不好,最终出来是这样。下一篇是黑丑,我是黑丑。《浮生误》在最后,这其实不是番外,是个小故事。

第62章 猫也有爱情

我叫黑丑,我是一只猫。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为了活下去,每天我都在四处乞食,寻找人类丢弃的不要的食物吃下去,累了就找到一个角落躺下来睡觉。

人类称我们这种被丢弃的无家可归的猫为流浪猫。我觉得这个称呼很贴切,我从出生开始就是在流浪。有一天,我在流浪时遇见了一只小白猫,我们就一起流浪。后来有一天小白不见了,我就继续一个人流浪。

偶尔也会有好心人把我捡回去,给我食物吃。这样的次数不多,在我流浪的三个月内只发生了两次。第一次我只在那个“家”呆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那个好心人把我丢在了上班的路上,我又继续我的流浪生涯。

遇见那个漂亮女人的那天晚上,我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什么能饱肚子的食物了。饿得挠心挠肺时,我想也许我就要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不怕离开这个世界,一起流浪的小白丢下了我,没有人要我,我也不要这个世界。可是想到不知道在哪儿的小白,我突然不想就这样饿死。还有什么比做一只饿死猫更丢脸?

漂亮女人拿出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我不管能不能吃,扑上去就咬进了嘴里。尝到甜味的一瞬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怒气,伸出爪子挠了一下伸到我嘴边的白嫩手心。可是漂亮女人没有就这样离开,她蹲在我身边一直等我吃完了那块甜甜的东西。然后我第二次被带回了一个“家”。

我身上的尘埃被水流冲走,我吃了一顿饱饱的鱼肉大餐。那个晚上,我躺在漂亮女人拿出的柔软毛毯上,睁着眼睛等着天亮再次被丢在外面。

然而,第二天早上,漂亮女人离开前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大门被关上,我还在这个“家”,昨晚给我吃饭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旁边还有一碗水。一连三天,我都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第四天,漂亮女人抱我出了这个三天来越来越熟悉的“家”。我一直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不会觉得伤心了,可是窝在漂亮女人温暖的怀抱里,嗅着熟悉的气息,心里还是涌来陌生的酸楚。我安慰自己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本来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连一起流浪的小白也丢下了我,没有人要我也没关系,这回我也享受到了,有了这三天,我也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结果,我担心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后来一直都没有发生。漂亮女人一路都抱着我,我们到了一个有很多猫的屋子。漂亮女人把我交给了穿着白衣的人。离开那个屋子之前,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虽然瘦小,却不再是脏兮兮的,经过打理后,我全身容光焕发,宛如新生。我第一次发现,我也可以这样光洁亮丽,和漂亮女人一样漂亮。漂亮女人摸着我的头,扬起下巴,粲然一笑:“黑丑,我们回家。”

后来我成了宠物医院的贵宾客户,享受最顶级的服务,美容SPA样样来。也有几回漂亮女人把我留在宠物医院,她自己离开。那里有很多猫,我照样有吃有喝有玩,可是我依然觉得不是滋味。等到漂亮女人来接我回家的日子,我的整个天空再次明媚了起来。我扬眉吐气跟着漂亮女人回家,不理身后猫的呼唤。我只知道漂亮女人没有丢下我,她不会丢下我。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漂亮女人的家也成了我的家。我住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大房子里,太阳晒不着,大雨淋不着。每天我的盘子里都有吃不完的美食,最纯净的水,我还有了自己的睡床,还有很多很多衣服玩具。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饿着肚子四处流浪的日子像是记忆里的前半生。

漂亮女人对我很好很好,离开家之前喜欢摸摸我的头,回来后也不忘抱抱我,晚上我还能躺在她温暖的怀里睡觉。我不知道漂亮女人有没有家人,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她,偶尔来看她的人,也是女朋友。漂亮女人并没有很多女朋友,最常来的也只有一个女人。有时候晚上,漂亮女人会在家里一个人喝酒。我知道家里橱柜里有很多很多酒。第一次看见漂亮女人在卧室喝完一瓶酒时,我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后来,我趁漂亮女人喝酒没注意时,偷偷尝过一口,辣辣的,涩涩的,还带着微微的苦味,那一点点甜也是苦的。酒原来并不是那么好喝。也许漂亮女人也不喜欢那个味道,因为有天深夜,我看见她的眼泪落进了酒杯里。她也不喜欢,那为什么还要喝那么多酒?

她就那样坐在卧室地板上,举着酒杯,泪水从她的大眼里缓缓流下,落进酒杯里。她似乎恍然未觉,仍然一仰头把酒送进了嘴里。

我轻轻走过去,把头抵在她的腿上磨蹭。她放下酒杯,把我抱进怀里,笑着问:“黑丑,你快乐吗?”

自从她带我回家后,我什么都有了,再也不用挨饿了,还有了家。我应该是快乐的。可是我看着她的笑脸,突然很难过。

我把头靠在她胸前。这个女人带我回家,这个女人给了我家。她给我吃给我喝,陪着我玩,跟我说话。她是我的主人,她是女人,我是猫女。但我们心底都有一块空荡荡的角落,我们都有无法言说的伤心事。

我们同是天涯沦落心,我们相依为命。

那个男人来我们家的第一晚,漂亮女人也哭了。她依然坐在卧室地板上,笑着对我说:“黑丑,我要结婚了,以后啊,还会有宝宝。”

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看着她的笑脸,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只觉得难过。我愤恨地盯着床上那个无耻地霸占我的床位酣睡的男人。他翻过身来,一脸满足和安详,以我前半生流浪街头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那是一张非常好看的脸,称得上人模人样。我也没忘记晚上他出现在门口,和漂亮女人站在一起,像一幅画似的。但是我是猫,男人在我眼里如空气,床上的这个男人还是一坨我讨厌的空气。我暗暗磨着我的爪子,深深懊悔为了美丽我的指甲总是留得不够长,不能一下子抓花那张讨厌的脸。

那个讨厌的男人的脸皮一定很厚,他不管漂亮女人的冷脸,不管我的不理不睬,照样大摇大摆地来我们家,甚至还和我搭讪,想着讨好我。哼,我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傲然转身用尾巴朝着他。可是就是这样,他也没死心,没过多久,他竟然死皮赖脸地住下来了。他喂我吃,给我洗澡,陪着我玩,跟我说话。他做饭给漂亮女人吃,板着脸夺下漂亮女人的酒杯,又会满脸笑容抱着漂亮女人不放,还会在晚上轻轻给漂亮女人盖被子。

漂亮女人终于不再深夜一个人坐在地上喝酒了,她很久都没喝酒了。她的眼泪也不再是在深夜无人看见时掉落到酒杯里,她在那个男人面前流泪。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我躺在厨房料理台上晒太阳,漂亮女人脸上的泪水迎着窗外艳阳晶莹璀璨。那个男人抱着她,手指轻轻地抹去她的眼泪。太阳晒得我很舒服,在睡神把我拉走之前,我迷迷糊糊地想,这个冬天很暖和,小白现在也该是在晒太阳吧。

结果,太阳底下美梦多。我的美梦还没醒,冬天还没过去,漂亮女人就丢下我走了,那个男人也被她丢下了。等我意识到自己被漂亮女人丢下的这个事实,已经和那个男人一起住在了一个有花园的大房子里。那个男人早出晚归,早上离家之前摸摸我的头,晚上回来也会抱抱我。我照样有吃有喝有玩,还能在院子里头晒太阳,可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一想到那个女人竟然也会丢下我,我就挠心挠肺,怒气勃发。难道我就是被丢下的命么?

那个男人只是沉默,那种沉默并不是不说话,他有时候在家里也和我说话的。他像是静了下来,身边的一切声音都和他无关。每天晚上,他都会一个人静静地在书房坐很久。书房的桌子上有一张漂亮女人穿着白色纱衣的照片,那个男人经常望着照片上的漂亮女人静默很久。每当这时候,我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也不出声。他是男人,我是猫女,但是我们都是被丢下的,我们都是深夜里孤单而想念的灵魂。

同是天涯沦落心,我们相依为命。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抱着我,低声问:“黑丑,你想她吗?明天我们一起去见她好不好?”

我才不想!那只丢下我的白猫回来了,我一定要用爪子狠狠挠他。可是我抬头对上了男人的眼睛,又黑又深,突然忍不住鼻头发酸。

二年后,隔壁新搬来了一户人家,跟随而来的还有一只大白猫。那天,我和一岁的蕤蕤站在院子里头看着那只大白猫迈步踏出主人的豪华汽车,雄赳赳地走进隔壁院子。

蕤蕤看看我,觉得很新奇,对着大白猫兴奋地叫:“喵喵——”

大白猫昂首挺胸,踏步前行,连眼皮子也没抬。一直到进到屋内,那只大白猫都没有朝我和蕤蕤站的方向看一眼。

蕤蕤捏紧了小拳头很生气。我也怒气勃发,不过就是因为他长着一身白毛,我才多看了几眼,这只大白猫神气什么?

晚上,隔壁白猫的主人夫妇过来敦亲睦邻。那个女主人看见了我,笑盈盈地和漂亮女人说:“姚太太,我们家也有一只猫,我们的小白是男猫,早知道你们也有猫就该把小白也抱来的,你这只黑猫是男猫还是女猫?”

漂亮女人说我是女猫。

白猫的女主人立即兴高采烈地说:“哎呀,这就好了,有了你们家小黑,我们家小白就有伴了。”转头就对着白猫的男主人说:“快去把小白抱来!”然后又看着我笑眯眯地问:“小黑呀,以后你就和我们家小白一起玩儿,好不好?”

我从鼻孔里喷出了一口气,傲然转头去陪蕤蕤玩儿。

漂亮女人看一眼蕤蕤的爸爸。

我家男主人咳嗽一声,说:“这个,我们家这只叫黑丑…黑丑有个伴也不错。”

“这么漂亮的黑猫怎么能叫黑丑呢?”白猫的二货女主人蹲下来摸着我的头,“瞧这眼睛多么有神采,跟我们家小白一样。”

大白猫被男主人抱来了。我家男主人抱着我。我磨着爪子,扬起下巴看着天花板。

白猫的男主人说:“小白,这是黑丑,来和黑丑打个招呼。”

我家男主人说:“黑丑,这是小白,来和小白打个招呼。”

我不为所动。

好一会儿,突然有一个声音低低响起:“小黑,我是小白。”

我的头被男主人按下来,我的眼睛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黑眸静静的,只是看着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两年前的深夜,我在抱着我的男人眼睛里也看见了那种东西,深不见底。

白猫的主人夫妇抱着白猫离开之后,漂亮女人冷哼了一声:“想得倒美!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只大白猫,还想要黑丑!黑丑,你记住,以后离那只白猫远一点儿,别理那只白猫!”

我家男主人说:“萋萋,黑丑也需要有一个伴…”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有蕤蕤陪黑丑玩就行了,黑丑没有需求!不需要那只大白猫!”

“我怎么了?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伴侣,黑丑也需要爱。”

“黑丑有我们爱她,不需要那只大白猫!”

“萋萋,黑丑是只猫,猫也有爱情,我们能给黑丑一个家,可是给不了它爱情。”

漂亮女人不说话了。

我家男主人望着她笑。过了一会儿,漂亮女人也笑了。她总能被男主人几句话就哄得喜笑颜开。自从她回来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后,她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不再是那种令我难过的笑,而是真正的笑。她再也没有问我快乐不快乐。我知道她很快乐,现在她望着这个男人,一脸笑容,仿佛满天的花儿都开了。

女人终归还是女人。

第二天,我和蕤蕤在院子里玩儿。蕤蕤忽然捡了一块石头扔进隔壁院子。花树摇曳,簌簌而响,栅栏边的花丛里走出一只白猫。春天的太阳很温暖,照得那一身白毛熠熠闪耀,光华璀璨。

我扬起下巴,抬起眼皮子看着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蓝蓝的天上,太阳晒得我很暖和,我的身体也像是躺在了白色的云朵上面,轻飘飘的,懒洋洋的,说不出来的舒服惬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察觉脖子痛,不得不低下头。眼前白光一闪,我的视线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小白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面前,正在静静地望着我,一双眼睛又黑又深。

满院子的花都开了,我的春天终于来了。

第63章 浮生误(1)

“我以为自己遇见了爱情,后来才知道那个人的爱情可以给很多人。”

“我的爱只给你一人。”

——《浮生误》

遇见彼得姚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岁,却像是把女人的一生都经历过了。

她没想到他会看见她。

她也没想到,后来他会那么快求婚。

在看见他拿着戒指单膝跪地的时候,她怔了一下,然后抽出自己的手,平静地说:“对不起,我虽然没有结过婚,但是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他一呆,定定地望着她,拿着戒指的手渐渐垂下。

她笑,男人还是会在乎吧。这几乎是在她的意料之内,她从来都不敢奢望,可是她看着他呆愣的脸,却宁愿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他,那么这一刻他就不会这样难过。

假如我知道会在这里遇见这么好的你,那么我宁愿你从来也没有看见我。

三月的普林斯顿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姚周南下车时深深呼吸了一口校园里清新的空气,入目所及处正是一大片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淡淡的香气伴随和煦的春风吹拂而来,他才真正感觉到春天到了。过去一周,他一直呆在纽约的工作室里赶一份设计案,几乎是忙得晨昏颠倒,闭门不出。这时漫步徜徉在阳光温暖、碧草茵茵的校园里,他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很多人问过他为什么要选择来这里任教,三年前接到校方邀请时,他刚刚完成在瑞士的一个大型博物馆设计项目,手里头至少还有三个重要的设计案急待完成。在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三天也没有画出一张想要的图纸时,他在焦躁中觉得也许应该暂时给自己放一天假,出去透透气,而校方又一次盛情邀约,于是去大学校园里走走也不错。

姚周南记得那也是春天,他驾车一路从纽约来到普林斯顿。进入校区后,有一条路上开满了白玉兰,车子开过去,洁白的花瓣在春风里纷纷扬扬。那不是他第一次来这所学校,但前几次的关注点都只是在各式建筑上,那天放松下来他才留意到校园里的花草树木。没有再深入考虑,他很快接受了校方的聘请。在那年的秋季学期,他正式成为普林斯顿大学建筑学院的教授。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决定,姚周南想也许就是这一刻走在校园里的感觉,在正为设计图沮丧焦虑之时,那一天的大片玉兰花给了他宁静。所以他留下来了。

前面就是东亚图书馆,他进去之前再次确认了一遍时间,离他下午的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这意味着他可以在里面呆一个小时。

中午的图书馆幽静惬意,姚周南游走穿梭在层层累牍的木头书架之间,目光专注地扫过书目,时而驻足抽出一本书翻看。不多时,他找到自己需要的资料,抱着一叠书走到旁边的一张空位。放下书,拉开椅子时,他不经意抬头望向前方却与一道望过来的视线静静相遇。

那同时抬头望过来的是一个女子,面对他坐在他前面的一张书桌边。在极短的视线停顿间,他留意到那女子头发乌黑,淡眉细目,瞳孔漆黑。在东亚图书馆看见东方人并不奇怪,这几年学校不断有东方人加入,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是一个中国女子,而且极有可能是从中国大陆到来的。能够来这里的中国人是很少的,如果她真是从中国大陆到来的,那就更是难能可贵了。他看向她桌面上的书,熟悉的书本封面文字证实了他的直觉推测。

在异国他乡遇见遥远的故乡人,总是一件亲切的事。姚周南对她点头微笑。她好像怔了一下,也许明白过来他也是华人,慢慢地脸上也有了笑,淡淡的笑容在眉间眼底,却令他恍惚了一下。她低头继续看书时,姚周南才反应过来,因为她的笑像刚刚路上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虽然淡,却沉静而悠远。

坐下看书后,他渐渐就专注在要查阅的资料上了。最后上课时间要到了,他起身离开时,又一次下意识看向对面,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她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息地离去。

这天下午姚周南的课程是建筑历史,这一堂课他讲的是文艺复兴与哥特建筑,可容纳两百人的大阶梯教室座无虚席。姚周南站在讲台上,面对着黑压压的一片学生,从容不迫地从普林斯顿校园里的哥特建筑开始讲起。大概是身处这所校园,随处可见保留下来的古色古香的哥特建筑,课堂上学生也十分活跃,到了互动环节,几个规规矩矩围绕校园里哥特建筑的提问后,一个男生忽然大声问:“姚先生,我在欧洲旅行时看见过你在剑桥读书期间设计建筑的艺术中心美术馆,那是一座很棒的哥特式建筑,我非常喜欢,请问我毕业后可以去你的建筑事务所工作吗?”

伴随男孩的话落,满堂哄笑声响起,姚周南也忍俊不禁,美国男孩的大胆活泼在朝气蓬勃的春天里令人如沐春风。他看向说话的男孩,视线在掠过他身后时忽然顿了一下。那里有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落在他眼底,隔着重重人影,仍旧是很淡的笑容,他又一次恍惚了一下。只是极短的一瞬间,在如此轻松活跃的氛围之下,很难有人察觉到讲台上他的失神,可是他却留意到她的笑脸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低下了头。

姚周南不确定她刚刚是否察觉到自己在看她,她坐在最后排的角落位置,他刚刚也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淡笑,她低下头之后就整个人都被前面的男孩挡住了。他看不见她了,学生们的哄笑声很快把他拉了回来。他重又把目光投注在那个提问的金发男孩身上,笑道:“当然可以,人人生来都有机会,你也有这样的机会,你可以把你在校期间的作品给我看,只要我喜欢,你就可以来。”

男孩兴奋地吹了声口哨,挥手道谢,然后学生们五花八门的问题相继而来,姚周南应接不暇。

这堂课后来的时间,姚周南的视线总是会在看向教室后面时有意无意在最后排那个角落的位置顿一下,起初是想不到会在自己的课堂上看见她,带着确认,要再看一眼,后来却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了。有时他看得见她,有时也看不见。他知道,那时候她必定是低着头的。

下课后,学生一哄而散,人群熙熙攘攘中,等他再次看向最后排那个角落位置时,她已经不在了。

他这个春季学期开了两门课,一门是这堂基础课程建筑历史,还有一门则是给自己带的建筑专业研究生的建筑设计。下午剩下的时间他都用来查看助教收集而来的研究生作品,晚上则照例留宿在了普林斯顿。二年前为了方便往来上课,他已在学校附近置下一套小公寓。第二天的建筑设计课是在上午,结束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他在学校食堂吃完饭驾车离开时,又看到了那一大片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在一个闪神间,他想起了昨天中午在东亚图书馆看见的那个中国女子。

三月的第二周,姚周南再次在周四的中午时分抵达普林斯顿。上周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已经张开花骨朵儿摇曳在春风里。进入教室后,他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眼满座的学生,最后视线仍旧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顿了一下。教室极大,从讲台到最后一排隔得并不近,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向讲台,乌黑的头发,面容沉静。下课后,她仍旧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中。

第三周,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就看见了她,虽然只是一个掠过的侧面,可是他看向车子后视镜时,印在玻璃上的那张脸淡眉细目,的的确确是她。上课后,她依然坐在那里,他也习惯了视线时不时掠过那个位置,然后顿一顿,继续从容不迫地讲课。第四周,除了在课堂上那个固定位置看见她之外,他还在学校的其他地方看见了她两次。一次是在学校主图书馆,那天晚上他去燧石图书馆时,在门口看见了她抱着书匆匆离去。他们相隔只有几步,她低着头没有看见他,他看着她的背影隐没在夜色里。第二天他驾车离开时,透过敞开的车窗玻璃看见她坐在路旁的草坪上看书,不远处就是盛开如云的白玉兰。

整个三月,伴着玉兰花的盛开,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如同每周都能在校园里看见的玉兰花一样,他每周也都能在学校看见她。她仿佛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在这个春天,就这样出现在他生命里。

人与人的缘分其实很奇怪,同是华人,同在一所大学,这所学校的华人比例还很小很小,她甚至是他的课堂上的学生,可是以前他从来没有留意到有这样的一个人,自从忽然在图书馆多看了一眼,然后就时不时到处都能看见她了。她仿佛就在他的身边,不远不近,但是就在那里,像她静静地固定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位置一样,什么时候,他望过去,就能看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浮生误》终于和大家见面了。祝愿春好。

第64章 浮生误(2)

就在姚周南逐渐习惯在建筑历史课堂上那个最后排角落位置看见她时,四月的第一周,他站在讲台上,不知道多少次再次朝那个固定位置望过去时,隔着重重人影却没有看见那早已熟悉的模糊容颜。短暂的呆愣后,他想或许她低着头,他看不见。然而,在讲课的间隙,他一次又一次朝那个地方望过去都没有看见她后,终于控制不住地步下讲台,一步一步沿着阶梯,走到了教室后面。站在教室中间最后排的阶梯上,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着最后排那个角落的位置,那里已经空了下来。

他顿了顿,回过神来后有一瞬间忘了自己刚刚讲到了哪里了,一直到走回去再次站在讲台上,他才能够继续讲课。

这堂课结束后,姚周南找到助教麦克,要求看上课的学生名单。

“你下堂课要点名?”麦克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也只想到了这个牵强的理由,因为他上课从不点名,而且几乎每堂课都座无虚席,也根本没有点名的必要。

姚周南几乎是下意识答:“不,我找人。”

麦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把学生名单递给了他。

姚周南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却并没有看见一个中国名字,连中国姓氏都没有。他知道自己这堂建筑学基础课程上课对象不局限建筑学院的学生,全校对建筑感兴趣的学生都可以选修,也允许旁听。名单上有168人,那么每堂课至少还有二三十个旁听生。而她或许就是那里面的一人。

在把那份学生名单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后,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她离他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近。这一个月以来,她在他心里就是那个东亚图书馆的中国女子,除了站在讲台上时而看见的那个模糊容颜还有校园里偶尔掠过的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她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院的,要在这里呆多久?这些关于她的事,他统统都不知道。

三月盛开的玉兰花到了四月也渐渐凋零了,只剩下零星几朵迟开的花还挂在枝头。这周姚周南开车离开时走过那条熟悉的路,看着已渐凋零的玉兰,心情复杂,心底一个地方似乎怅然若失。追根究底下去,他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她本来就是一个偶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两个人没有任何实际的联系,那么看不看得见似乎也不是一件重要的该挂心的事,可是他走在这条路上,却正在想她。

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纽约后,姚周南的工作效率奇差无比。周日的时候,他不得不再次给自己放一天假,出去透透气。朋友杰克在距纽约不远的Newport购下了一栋度假别墅,邀请他过去参加朋友间的聚会,他欣然赴约。

中午时分,姚周南到达杰克那栋临海庄园别墅,聚会显然已经开始,大门一打开,他就听见了花园里的笑语喧哗。杰克迎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调侃道:“你这家伙,终于舍得离开工作室了!早跟你说多少遍了,生活是要享受的,享受你懂不懂?”

“是,我懂,享受生活,我现在不就来和你一起享受生活了?”姚周南一边笑答,一边拍拍杰克的肩,跟着他一起走进去。

花园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姚周南的视线随意绕了一圈,忽然定住了,带着点不敢置信,兀自怔愣地望着那个坐在树下的中国女子。

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奇怪。饶了一大圈,从普林斯顿到纽约,从纽约到Newport,他到这儿来了,没想到原来她也在这儿。

在回过神来之前,姚周南的腿已经有了自主意识,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在距离她只有两步的地方,他停下来。同一时间,她抬起头来,他们的视线再次静静相遇。

“姚,这是哈佛的史密斯教授,”杰克煞风景的声音适时地热情地响起,“这位女士是史密斯教授的学生…对不起,我记不住中文名字,是Yim吗?”

“没关系,你没记错,我叫季妍,Yim Chi。”季妍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姚周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要按照中国的传统礼节握手,立即也伸出自己的右手与她相握,然后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中文:“你好,我是姚周南。”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用中文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一个月之前就看见了她,而她是他课堂上的学生,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兜兜转转,他们两个人真正的相识是从这里开始的。

姚周南不知道,季妍是知道这个中文名字的。最早的时候是去年秋天在东亚图书馆门口的一张课程宣传单上。那张宣传单是用中文写的,很容易就吸引了路过的她的视线。她就是在那个宣传单上第一次看见那个建筑师的中文名字姚周南。她对建筑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中文名字,那一周她还是去听课了。

那门课是建筑文艺,那一周是第一堂课。那个年轻的建筑师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末了说了一句:“我的中文名叫姚周南。”

那三个中文发音的字或许整间教室里只有季妍听得清清楚楚,还知道来自哪里。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遥遥看着讲台上那个一身正装从容自若的中国男子,只是想周南是诗经的第一部分《风》的开篇。

那一天,那个中文名叫姚周南的年轻建筑师讲的是中国宫廷建筑的文化传承。

季妍在中国的古都北京长大,故宫曾经就像在家门口一样遥遥可见。可是曾经近在眼前的,在漂洋过海后已经成了遥远的思念。对于一个离国求学独在异乡多年的游子来说,那堂课他讲的无疑就是乡愁。

她听了他整个秋季学期的课程,到了这个春季学期也继续听了下去。这么长的时间,对于她来说,他就是那个站在讲台上的中文名叫姚周南的年轻建筑师。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走下讲台这么近地站在她面前。

季妍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这个叫姚周南的年轻建筑师,回了一句中文:“你好,姚教授。”

杰克怪叫道:“中文,可怕的中文!”

杰克故意夸张的语气令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姚周南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笑脸,淡淡的笑在眉梢在眼底,令他不自觉地恍惚了一下,又一次想起了三月盛开的白玉兰。

季妍却不习惯离他这么近,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姚周南回过神来时,她早已转过脸静静站立。他对那位史密斯教授问好,然后就被迫不及待的杰克拉去观赏这栋斥巨资购置的度假别墅了。

一直到午餐时,姚周南才再次看见季妍,她被安排坐在他旁边。这天的聚会杰克邀请了十几人,可是只有他们两个华人,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应该亲近一点。姚周南对季妍笑了笑,为她拉开椅子,她说了一声中文“谢谢”,两个人就这样相继入座。

午餐的气氛很轻松,大家都在边吃边随意交谈。姚周南在餐前酒撤下去之后,不经意偏头看向旁边的季妍,才低声用中文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季妍也回答中文:“中国北京。”

姚周南当初在东亚图书馆的直觉得到了最终证实,忍不住笑道:“我爷爷是浙江人,后来去了台湾。我是在台北出生的,八岁时跟着我爸妈到了美国。”

季妍想原来他是从台湾来的,嘴里却说:“你的中文讲得很好。”

姚周南想她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在这里这么多年还能讲流利的中文,于是说:“我家里人一直习惯讲中文,所以也忘不了。”

谈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季妍手执刀叉,低头细细地切割自己餐盘里的食物。

“你这周怎么没去听课?是我讲得不好吗?”一直到自己的话落,姚周南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他觉得这句话有点唐突,她是旁听生,原本就该是想去就去,可是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他想知道答案。

季妍终于知道他看见了她,从那天在东亚图书馆短短一面之后,他在讲台上也看见了她。她手上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你讲得很好,那天我去波士顿参加史密斯教授的一项实验了。”

姚周南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处,想起杰克在花园里介绍史密斯教授的时候有说哈佛,瞬间明白她来普林斯顿之前应该是在哈佛就读。

他问:“你在哈佛呆了多久,是什么时候去普林斯顿的?”

季妍说:“在哈佛四年,去年秋季学期去的普林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