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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灼灼默不作声,刷地抽出长剑,抬手便向我攻来。
他娘亲的,一年不见还以为她淑女了不少,哪知仍是这般的坏脾气。彼时我虽因毒发失了不少内力,但对付她还算够用。若在当年,只怕我一根手指头就收拾她了。
我向后一退,左手抓过一支毛笔弹开她的指尖,右手化掌为刀去砍她手腕。苏灼灼立时收势,手肘向我顶来,我翻掌推过,用了些内力,瞬间便夺下她长剑。
“你果真…”她瞧着我,面色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失落,“是金甚好。”
乍一听这三个字,倒颇有几分怀念,我笑了笑上前一步想将剑还给她,哪知曲徽这外衫于我实是太长了些,脚下绊了个趔趄,肩头衣襟便滑落了数寸,露出了锁骨下几点可疑的粉红痕迹。
旁里立时飞来一条厚厚的被褥,曲徽闲适地走过来,就爱个那我从上到下包了个严实,随机双臂一收,抱着我活似抱个粽子,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众人。
家丁甲最先反应过来:“夫人好!”
家丁乙随即热泪盈眶:“夫人总算还魂了!”
苏灼灼愤恨地咬牙道:“居然一回来就…金甚好你忒狡猾!”
…
脸变得这么快,真是辛苦你们了…
于是收整细软马车劳顿,皆不必细表,两日后我随着曲徽站在了瞿门门口,都省一股恍如隔世班的遥远质感。
瞿简站在门内,美须垂胸负手而立,甚至比记忆中更加矍铄。苏灼灼上前甜甜地唤了一声师父,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曲徽,随即便落到了我身上。
彼时百万在我怀中睡得很熟,我迎着瞿简的目光,迟疑地唤了一声“瞿门主”,他顿了顿,随即扭过头便进了院落,半点理我的意思都没有。
这老头儿仍然嚣张得让人想踹一脚啊!
然事隔一年多,历经如此多的生离死别,于这些琐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中。曲徽揽过我,垂暮对我温柔一笑。
我亦弯起嘴角,准备随他一起迈入大门,只是还未走出几步,便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媳妇与你问好,为何不回答?”
曲徽顿了脚步,我循声望去,只见门侧处站了一个极美的夫人,姿态高雅容光胜雪,正是炼华。
瞿简冷哼一声:“谁说她是瞿家的媳妇?”
“她与徽儿早已拜过天地,又为救他吃尽人间苦楚,除了她,谁还可做瞿家的媳妇?”
“若不是因为她,徽儿如何会中毒。”瞿简冷了脸道,“九重幽宫的妖女,不知给徽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炼华立时花容一沉:“你说谁是妖女?”
“我倒是忘了,你乃第一代血月…”瞿简转过身去冷笑,“失敬失敬。”
“瞿简!”炼华上前一步怒道,手中多了一把长鞭,“想打架么?”
瞿简面不改色火上浇油道:“乐意奉陪。”
二人目光厮杀良久,终于按耐不住战作了一团。
…
这两口子二十余年不见,相处模式真是有够火爆…
高手对战自然非同凡响,且炼华扔起宝贝当真是不心疼,一个花盆碎在我脚边,骇得百万从我怀中挣出,夹着尾巴溜进了屋内。整个瞿门弟子从门畔路过,只与曲徽打了个招呼便走过去了,似乎见怪不怪。我看得眼花缭乱,就差下巴掉在地上了。
曲徽瞧了那花盆一眼,挽了我的手道:“百万莫瞧了,当心伤到。”
“可是…”我哆嗦着手指指着瞿简二人,“他们打得好激烈…”
“自师娘回来,三天小吵五天大打,大家都习惯了。”苏灼灼无所谓地道,“金甚好,你愿瞧就瞧着吧,若是被师娘鞭子波及一二,那自然再好不过——”
她言语未落,霎时便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我下意识地想伸手格挡,便觉腰间一紧。曲徽揽住我向后退避一步,伸出右手接住那一鞭,指尖竟燃起了蓝色的内力。
我后知后觉地咽了下口水,能逼出璞元神功护体,可见这一鞭的力道非同小可。曲徽转过身淡然道:“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他并未看向瞿简与炼华,声音也是平日的温淡,却不知为甚只让人觉得背脊发凉。我瞧见瞿简黑了脸,炼华负手转过身,二人竟谁都不敢回敬他一句。
“百万没受伤便好。”他垂目对我嫣然一笑,“我们进屋吧?”
好霸气!
我被他这一笑勾去了魂儿,再想不起旁的事情,便也任由他牵着向内走去。
刚进了内堂,便见一个嫩绿衫子的姑娘坐在正中,手捧一颗桃子,与另一个眉目秀雅的姑娘聊得欢畅,正是张歆唯和晋安颜。
二人见了我,都是一声惊呼,站起便奔了过来与我抱作一团。
“百万姐姐果真厉害,这样你都死不了!”张歆唯抹了一把嘴角的桃汁,“还是我杏林坡的医术博大精深——”
“百万好没良心,可教我伤心死了!”晋安颜红了眼圈道,“接了曲公子的飞鸽传书我还不敢相信…”
“就是就是,百万姐姐,这一年我可没少给你烧纸钱,眼下看来算是白烧了,折合成银子你怎么也该赔我三百两——”
“喀喀。”我别过脸去,“阿颜我们去那边聊。”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张歆唯凑过来,“不过说实话,此事亦多亏你跟曲公子资质绝佳功夫深厚,换成旁人,无论是换血还是反噬,都未必能有这般好的结果。”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晋安颜喜道,“好人总会有好报。”
我与她二人寒暄了一阵,又相继见了白绫枫、冯彦与五师兄等人,原来出发前曲徽便已飞鸽传书众人,是以大家虽欢喜却也不觉惊讶。
这般迎走送往,时辰过得极快,待我空出闲来,已到了晚膳时分。
曲徽说不许我再离开他眼前片刻,居然当真是片刻都不行。我拎着新的浅紫色罗裙,好说歹说才让他在门外守着,并亲自于他眼前将窗户堵死,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溜掉之后,这才换得一点隐私之权。
“换衣衫罢了。”关门前曲徽随意地回过头,目光在我身上饱含深意地扫了一遍,“反正…该看不该看,都已看过了。”
如此流氓的言语,不要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啊!
我黑着脸“咣当”一声摔上门,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甜蜜的意味。我走到内门外正欲推开,忽然察觉到第二人的呼吸吐纳之声,大约是屋子里来了人,便也没有贸然出去,只是支起耳朵偷听。
然许久都无人言语。
便在我等得不耐烦之时,却听茶杯轻轻落在案上,一人淡然道:“下山这几年,你知道我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是记挂你的。”
这声音是…炼华?
“我知道。”曲徽亦放下了茶杯,沉声道,“不然九重幽山那一战,你也不会来。”
“这一年你极少回来。”炼化压低了声音,却加快了语速,“连重伤将死也不愿让我二人去瞧…”
柔和的风声掠过,半晌无人作答。
“我知你为那个姑娘一直在部署,可是徽儿…若你真的中了那种毒,至少…也该告诉我。”她继续道,言语中努力维持的平稳开始有了一丝颤抖,“难道她能为你做的,我这个娘亲却不能么?”
“哦?”曲徽慢条斯理道,“你肯为我换血?”
这般平淡的语气,委实有些残酷。
“以前大约不曾想过,但得知你时日无多,我才知我是什么都肯为你做的。”炼华顿了顿,复又道,“你恨我和瞿简,这个中缘由我亦不愿再辩解什么,但…但你须知道…”
言语到了后来,已有些微的哽咽。我屏住呼吸,心中忽然有一丝难受。在苍雪山受尽苦楚的曲徽,二十余年从不曾有半分温暖的曲徽,他要有多痛…才能去原谅?
静寂了许久,曲徽似是站了起来。
“若百万喜欢,日后常回瞿门看看,亦是很好的。”
炼华没有言语,大约有些讶然。
“从前或许不懂,但遇见百万之后,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你为何宁愿抛弃世人艳羡的一切,独自幽居苍雪。”曲徽淡然道,“世间会出现这样的一个人,让你遍尝酸甜苦辣,让你饱受担忧相思之苦,让你倾尽所有也想要去守护,最重要的是…她让你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他顿了顿,仿佛笑了,“若她离开了,我大约也不愿看这世间繁华流景,不毁天下便毁己,实难做到娘那般的气度。当年你之所以愿意隐忍,多半是…为了我。”
因为腹中的孩子,所以刚烈果决如炼华,亦可以隐居二十余年之久。我心中一动,便听炼华亦站起身来,沉默半晌,柔了声音道:“二十余年冷心无情,遇了她,步步皆变…徽儿,你果真是变了。”
“娘也变了。”曲徽淡然道,“口口声声恨他,却仍留了下来。”
“既他二十余年未娶,便也勉强算是长情吧。”炼华似是亦笑了,“随我去用膳,定不让他欺负了你的百万。”
“多谢娘。”曲徽道,随即挥出一掌,内门应声而开,我竖着耳朵的模样就暴露在二人面前。
…
每次偷听都被发现,最讨厌了…
“换好便去用膳吧。”曲徽向我伸出手,目光温柔得醉人。
我虽然荡漾,但已不敢当着炼华的面得意忘形,便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老实问了声好:“瞿…瞿夫人。”
炼华本已转过身去,这时却顿住了脚步,我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要叫…‘娘’。”
我怔住了,然后感到曲徽握着我的手,温暖而坚定。记忆像是回溯般到了初时的时光我刚刚知晓乌珏要收我做义女,对着他说我要有家有爹娘了,就仿佛昨日一般历历在目。而那种有些缥缈的幸福,第一次真切地摆在了我面前。
这一次,我真的要有家,要有爹娘了。
曲徽弯起眉眼,在我额间轻轻一吻,柔声道:“叫吧。”
(4)
瞿门大举设宴,如同当年我与曲徽从桃源谷鬼门关走过一遭归来时一般,只不过彼时我身份未明,气氛未免古怪。如今我早已名正言顺,苏灼灼也放宽了心不再找我麻烦,看起来就其乐融融了许多。
瞿简黑着脸,耳根下有一道极其可疑的红色长形痕迹,很像鞭子打的。他默不作声地喝着茶,连瞥都不愿瞥我一眼。
若按这老头儿以前的脾气,大约根本不会出现在晚宴上,是以很难想象炼华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乖乖坐在这里,我心下不由得好笑,这世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然心里想归想,面子还是要做足的。我端起托盘呈着两杯茶,恭恭敬敬矮下身,顿了顿道:“爹…请用茶。”
半晌没有回应,我悄悄抬了眼,只见炼华一个眼刀飞过来,瞿简立时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了一杯茶,嘴角细不可闻地漏出一声“妖女”。
我便装作没听见,一样呈给炼华,她难得露出一副和善的容色接了过去,随即便撇嘴冷笑:“妖女怎么了?瞿家两代都折在了妖女手里,我看可好得很啊。”
席间登时传来一阵隐忍的闷笑。瞿简立刻扬眉,闷笑声霎时都憋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只浅浅沾了点杯子边缘,便赶紧放还到托盘上,仿佛我在杯子里下了毒。我恶从心起,便趁贴近他的功夫用了传音入耳的神通。
——瞿门主,曲徽他…一次还没叫过你“爹”呢。
瞿简一怔。
——你若想一直都听不到,就尽可能继续瞧我不爽吧。
言毕,我无视他瞪得凶狠的眼睛与就快要翘起来的胡子,乐颠颠地坐了回去。
宴席的菜色绝佳,上菜的功夫,不停有从前伙房的旧识对我挤眉弄眼,我心中怀念,都一一回以笑容。
如今瞿门的宴席也不同以往那般死气沉沉,不知为甚,虽然炼华也是孤僻拐杖的性子,但瞿门有了她,总觉得瞿简比过去更加宽和了。众人有说有笑,我拿过一张金黄的酥饼,深深咬了一口,内绵外脆,心中暗暗称道。
正吃得欢畅,忽觉有人从旁里伸过手来,抚上我的下颚,轻轻拭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