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白湛死前所言多少令人毛骨悚然,他这个大哥行事狠绝不留余地,被困在暗室这些日子,事事皆在监禁之下,想是不可能将什么交给身边人,定是有人来瞧他,带出了什么消息。

放眼整个大秦,还有何人敢同落魄的白家大公子为伍,在明里暗里知晓大帝对他早有杀心之时?

三大豪族不会傻到断了自己的后路,其余的朝臣自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不会愚蠢到带来祸事,唯一的那个“幸存者”——只有承亲王君越。

一查证果然如此,白湛曾将一样东西交给了承亲王君越,时间更早在白露死前,他像是早知今日下场,已做好全局谋划,连死也能心安了。

寻到承亲王府时,看着带兵闯入的薄延同白烨,承亲王君越居然不躲不避,也不曾从案前起身,安稳静坐,仿佛已知后事。

只是,与大帝的面貌有五分相似的君越,此刻整个人已颓丧下去,双眼发黑,想是几日几夜不曾安眠。

望着来人,君越冷笑:“覆巢之下无完卵,太后一走,他终于想起要对付本王了。”

白烨同薄延皆无言,以大帝的性子,若是祸患早该杀了,承亲王安然无恙地活了这些时日,即便是太后宾天,亲王的爵位也不曾遭削夺,他几时在大帝眼里?

君越说罢这话,自己倒反应过来,苦笑了一声:“哈哈哈,也是,他眼里何曾有本王?他那种生来便是天命皇帝之人,眼里有谁?连太后也被他逼死,他那龙椅坐得可还安稳?”

白烨同薄延入承亲王府,本也无稳妥证据在手,本意不过诈一诈,逼得承亲王自己交待出来更好。若是承亲王矢口否认,他们也要为难。

可如今君越字字句句对大帝不敬,足可治罪。削夺亲王之位,第一条罪责便是犯上作乱,十拿九稳。

案上有一壶酒,一旁的白玉杯盏中早有倒好的酒,香气不太对。

白烨盯着那酒杯微微蹙眉,刚想走近,却见承亲王君越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指尖一松,任杯盏落地摔了个米分碎。

薄延抬手轻拦住白烨,二人四目相对,都已明白过来。承亲王这是早有去意,不知在王府中等了多久,连日来心力交瘁,只等这一刻。

即便承亲王饮下毒酒,薄延同白烨也不会阻拦,去留随他意。

“太后丧期未满,露儿和孩子已过了尾七,本王这辈子活得不够体面,他瞧不上本王,可是,你们回去告诉那个人,至少本王可以在临死前给他再添点堵!这江山,他不能坐得太容易,否则…否则如何显出他的惊才绝艳?”

鸩酒饮下,不消片刻便见血封喉,这情形,像极了当初白露饮下那碗堕胎药,满地都是血迹。

到了这一刻,君越反倒不怕了,腹中剧痛,血已喷出,喃喃道:“本王这辈子活得窝囊,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想得到的得不到,可是至少…至少我敢死。地底下有先皇、太后,有露儿,还有孩子,本王也不算孤单…”

“让他在世上好好活着吧,哈哈哈哈,弑父杀母,逼死胞弟…回去问问他,安坐那龙座之上,他就不怕有报应?风大雨大,他一人受着。好一个繁华盛世,好一个大秦无双!我看他能扛多少风雨,看能不能扛得起!我等着看!我等着…”

死前所言,皆是怨愤,这怨愤又与白太后不同,他与白湛一般,期待着狂风暴雨席卷大秦,期待着这社稷同国祚毁于一旦。

“侯爷,相爷,承亲王…”有人上前去探了君越的鼻息,饮鸩而亡,片刻魂消。

“嗯。”薄延应了一声,“将承亲王府内的众人严加看守,不得迈出王府半步,听候陛下旨意。”

望着承亲王决绝的死状,薄延心里也是叹息了一声。

因有大帝在上,而从来灰暗无力的承亲王,在高祖皇帝的眼里不过废物,在先皇处更是可有可无,此生最大的好处是听话,凡事照着太后的心意去做,抱着讨好母亲的心思,妄图以听话被扶上那九五之位。

这样一个人,大难临头时是懦夫,懦弱到了极致,竟也可以如此决绝。

从承亲王这儿断了线索,君越不给他们留下任何东西,可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大秦的祸事将至,薄延也不曾慌乱,转身跨出门槛:“回去禀报陛下。”

白烨也随后离开,并无一人为承亲王止步。

从前白烨不曾当家时,便同薄延有过交情,如今二人分为朝廷肱骨,成了四大豪族里并立的双杰,倒是能各自明了各自的心思。

承亲王之死,薄延不会有一丝难过,而白烨更不会,拿白家当了多少年棋子的太后同承亲王,他们死去的那一刻,才是白家一个时代的终结。

恰是除夕,辞旧迎新,只等风雨来。

除夕夜,承亲王饮鸩而亡的消息传入宫中,除却太子君倾,大帝的血亲骨肉至此一个不剩。

本是国丧期,昔年君执曾承诺的那些烟火、葡萄美酒,通通都黯淡下去,大秦皇宫一片银装素裹,瑟瑟清寒。

清心殿内,少不知事的君倾还想骑着他爹玩,被百里婧一把抱了起来,哄道:“倾儿乖,父皇头疼,不能陪你玩。娘带你去睡。”

君倾懂事的趴在百里婧的肩膀上,回头看他爹:“父皇,你头疼,君倾给你揉揉吧?”

君执的脸色略显苍白,上前拥了母子俩,嗓音哑得厉害:“倾儿,让母后给父皇揉揉,倾儿乖乖去睡。嗯?”

百里婧一手抱孩子,一手抚上君执的衣襟,将他的袍子合拢了些:“嗓子不好,别说话了。”

君执沉黑的眸子望着她,唇边染笑。

君倾巴巴地望着他爹,像是忽然没办法了似的,一双小手揉了揉眼睛,道:“那母后给父皇揉揉吧,君倾一个人去睡。父皇好像比较需要母后。”

人小鬼大,孩子的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

“倾儿这么乖?”百里婧轻轻捏了捏君倾的鼻子,君倾躲了一下,咯咯笑了,反身朝君执张开胳膊:“父皇抱。”

君执接过他小小的身子。

君倾搂着他爹的脖子,用手掩着嘴,小声地在他爹耳边道:“父皇,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乖吗?”

君执望一眼百里婧,笑:“为什么?”

“因为…”君倾偷偷看了一眼他娘,又继续奶声奶气地低声道:“因为小猫说,父皇和母后亲亲会有小妹妹,君倾想要一个小妹妹,父皇和母后玩的时候,小妹妹可以和我玩…”

“小猫说,父皇和母后在我不在的时候亲亲,才会有小妹妹,所以君倾很乖…”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难为两岁的孩子了。

君执笑看着爱妻,摸着儿子的头,稍稍迈开半步,说起了父子间的悄悄话:“倾儿,你想要小妹妹,父皇要多和母后亲亲,一个晚上不够怎么办?”

君倾马上懂了,抱着君执的脖子,贴着他耳边表态:“以后,君倾白天和母后玩,晚上乖乖睡觉,父皇和母后可以有很多很多亲亲,马上就有小妹妹了。”

君执拍拍他的头,伸出一只手来:“倾儿,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来,和父皇拉钩。”

君倾豪爽地用小拇指去勾他父皇的手指,转头,父子俩都笑看着百里婧。

百里婧其实都听见了,看他们闹,还明知故问道:“倾儿,和你父皇说了什么?”

君倾捂住嘴,大眼睛眨巴眨巴,摇了摇头道:“不能说的,母后,我和父皇一言九个鼎了。”

他开口叫人:“乳娘,我要去睡觉了。”

乳娘来抱他,君倾笑眯眯地走了,宫人们也都识趣地退下。

寝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百里婧无奈地笑:“多大的人了,跟着孩子闹…”

她才朝龙榻走了半步,双脚忽然离地,待反应过来,人已被压在了龙榻上。

方才同儿子调笑逗趣的大秦皇帝发了狠,强势而不容抗拒,甚至不准她开口说一句话,所有的言语都被他堵在口中。

那种风雨飘摇的无助,排山倒海的热烈,好久不曾有过。带着狠,带着恨,深入骨血,痛彻心扉,让百里婧只能攀附着他啜泣。

情事上,君执从来霸道,多少年皆是如此。只是今夜格外不同,并非是为了应承儿子的那几句戏言,他在发泄,以情事发泄藏之太深的苦楚。

白日太后入皇陵安葬,入夜时分,听闻承亲王饮鸩而亡,血亲骨肉死死生生,龙座上这人沉默以对,步步稳妥地走完白日所有仪式。脊背挺直,威严依旧,仿佛从未被任何流言蜚语中伤,亦从未被骨肉亲情所累。

杀伐决断是他,满手血腥是他,无论父母或兄弟,他逼死他们时,冷血地连眼眶也不曾红。

可夜深人静,大幕落下,无坚不摧的大秦皇帝,终于像一个濒死的溺水之人,慌乱无措地抓住了枕边人…

第338章 乾化幼帝

百里婧睁着迷离的眼,抚着君执汗湿的额发,吻他干涸的唇,看他像一只狂躁无助的兽,非得抱着她才能找到归途。

她气息微弱地唤他:“君执…”

触不到他的心,无法感知他最深处的痛,她只希望能开解他,至少让他将那些深藏的秘密说出来。

一个对孩子如此宽容的男人,为儿子趴下做牛做马的男人,怎会对父母狠毒?目睹他对白太后的态度,杀母之说本是无稽之谈,若要计较,她才是那罪魁祸首。

“君执,有什么话跟我说,白日不能说,夜里可以告诉我…”她柔柔地吻他,以所有的柔情安抚。

可这柔情还是抵不过他的狂风暴雨,他今夜不肯说话,压下头去,只顾与她抵死缠绵。他痛,她也痛,这亲密无间的痛感,似乎能稍稍抵消他心中的压抑。

西秦大帝登基十二载,正如世人所传说的那样,满手血腥,弑父夺位,心中始终有无法洗去的污点。他的生母白太后所料不错,即便他名垂青史,那些污点也将伴随他一生,直至他死去,直至千秋百代。

百里婧刚满二十岁,这二十载几乎便是西秦一部漫长的历史,记录了他的生母同她的生母、那一场跨越了二十载的宿怨,也记载了他自出生便躲不过的命运。

当年,晏染从鸣山谷底出山,千里迢迢来给白家大公子白苍送幻蝶治病,此前,白家已寻找晏氏多时,却始终不得结果。晏染的出现无异于自投罗网。

当时高祖隆德皇帝在位,先皇为太子,白家仍是白国公为家主,可有关晏氏女的传闻从来不曾断过,始终是萦绕在君臣之间的大患。

君家与白家的结盟始于两家分晋之时,说好共享江山,荣华富贵永不相负,可身在龙座之上,始终有更高远的志向。皇图霸业稳固、开疆拓土一统天下,这是每一位君主都曾憧憬过的大业。

晏氏为后,天下一统。此秘闻藏在古籍之中,有心之人自然会去呈给高祖皇帝。

太子妃当时已诞下两个儿子,皇长孙君执是高祖皇帝钦定的皇储,甚至,先皇的太子之位因皇长孙而来。

然而,即便白家位高权重,却丝毫不影响高祖皇帝秘密寻找晏氏女的下落,甚至连当时的太子也有意夺晏氏女为妃,想做出一番成就给高祖皇帝瞧瞧,梦想着早日一统这天下。

君氏父子二人皆对晏氏女耿耿于怀,迫使白家的地位岌岌可危。盟约虽在,不可不防。

晏染下山,化名“沐九”,因其性子单纯无甚心计,白瑶设下毒计,以“取次花丛”一毒使其有孕,夺其清白之身,再不能入宫为妃。

遭玷污的晏染不知何故,甘愿同毫不知情的白岳成婚,大公子白苍因目睹她与胞弟结合,被迫离开长安,远遁江湖之远。

眼看白家地位稳固,二公子白川之妻与晏染几乎同月生产,依照白家的规矩,白家长女为白鹿,乃是日后的国母。

为防白鹿之位落于晏氏女之手,白瑶怂恿白川之妻对晏染下毒手,以毒迫其早产。当时,白苍远遁江湖,恰逢大秦同东兴战事爆发,边境混乱,白岳不得不奔赴北疆,将孤儿寡母留在长安由白家照料。

晏染身中剧毒,孤身无依,一尸两命,正中白瑶下怀。

次月寒露,白露出生,被钦定为皇长孙君执的枕边之人。

白苍、白岳听闻噩耗急回长安,为时已晚,晏染尸首已腐,昔日红颜面目全非。

白苍悲恸不已,以一座衣冠冢埋葬自己,舍弃白家长子名姓,隐居鸣山之中,再不过问国事家事。

白岳痛失妻女,在白国公面前自断一臂,与白家断绝亲缘,此后十八载驻守边疆,再未归朝。

白家自此四分五裂。晏氏女的传说从此消匿。

然而,即便白家子孙不睦,丝毫不影响当时白家第一豪族的气运。

高祖皇帝染病,有心无力,太子协理朝政,太子妃从旁指点,白家风头一时无两。

此后几年,高祖皇帝病逝,太子登基,改元乾化,立白瑶为后。

早在乾化帝为太子协理朝政时,便曾听从太子妃白瑶的意思焚毁典籍,借此将当年对白家不利、与晏氏有关的记载清扫干净。及至乾化帝登基,白瑶更是变本加厉,借皇后之名权倾朝野,大有垂帘听政的意思,与乾化帝同治江山四载。

白鹿苍狼,相辅相成,这便是君家同白家盟约的意义。

可即便如此,大秦仍旧式微,同东兴的战争尚未结束,又有突厥人虎视眈眈。

许是国运不济,又或是龙体抱恙,乾化皇帝登基后第三年开始迷于药石,一刻也离不开丹药之术,宫中住进了许多道士术士,一度还封过国师。

太子君执时年十五,尚未至弱冠之年,目睹宫中之变、母族权势,多次劝说无果。

乾化四年,突厥人侵占了北疆三镇,而大秦迟迟不能给出决策,朝政由着白鹿做主,乾化帝还在炼丹房内同国师研究丹药之术。

太子君执不能再忍,去炼丹房请愿,一口气数尽王政的无数弊端,言辞激烈,劝说乾化帝当如何改革弊制,如何振兴大秦朝政。

听罢规劝,乾化帝大怒,将一盒药石全数朝君执砸去,银质的盒子钝利,君执额头被砸出了血,人却没跪下,丝毫不让地与乾化帝相对,誓要为社稷请愿,再历数宫中弊制、外戚之祸,一条条驳得乾化帝颜面无存。

乾化帝怒极,没了理智,当下拔剑要斩杀太子,长久以来的愤恨一齐发作:“朕不止一个儿子,别以为只有你才能继承皇位!没有你,大秦江山照样千秋万代!你是高祖带大的又如何?朕的才能就那般不如你?你仗着什么身份同朕说话!给朕滚出去!”

“高祖皇帝如此看重你,怎么不干脆废了朕,让你做大秦皇帝?!你休想仗着高祖皇帝的来压朕!”

高祖隆德皇帝在世最后几年,对朝政有心无力,对太子被太子妃压制一事诸多不满,临终前最后召见之人是皇长孙君执。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高祖临终独独召见皇长孙一事被传开,乾化皇帝继位,对儿子的种种诸多不满,可无奈君执是高祖钦定的储君,他无法废黜。

时时处处被儿子压制,此番又遭教训,乾化帝之怒可想而知,挥剑朝太子刺去,借着疯魔欲斩杀孽子。

太子君执握住乾化帝的长剑,罔顾鲜血淋漓的手心,将一盒炼制好的丹药当着乾化帝的面倒入了炉火之中。药石误国,江湖术士误国,他以死相谏,只盼父亲早日清醒。

乾化帝被如此忤逆,当下气急攻心,药石毒瘾发作,一口气便喘不上来,丢了手中长剑,上前一步死死地揪住了太子的衣襟,怒喝道:“给朕药!”

药已全数倒入炉火之中,再无其它。

当时皇后白瑶同国师踏入炼丹房时,便瞧见了父子对峙的这一幕。

乾化帝手中揪着太子的衣襟,两父子身量相当,太子满手鲜血,乾化帝双目怒睁,喘息剧烈,连传唤太医也来不及,当场便驾崩。

满地的药石碎屑,倒地的父亲,目睹这一幕的母亲…

君执自此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落得弑父夺位的名声。

初登上九重龙华殿时,君执十六岁,面上却再无少年人的稚气。放眼天下,江山可危。身后无人,高祖、先皇,都已不在。母亲冷眼看他。每每有不如意之时,母亲声声咒骂,冷笑称,不如连她也一并杀了,让她去陪先皇最好。

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垂下眼眸,再不提旧事,一心只朝着社稷江山走,无心女色玩闹,勤勤恳恳,谨遵高祖遗志。敬重母亲,却不放纵外戚,将王权牢牢攥于手心。御驾亲征,联合东兴,驱逐突厥,赫赫威名震慑四方。

然而,他登基九载,即便大秦国力已然今非昔比,却始终不曾改元。背负着乾化幼帝的名号,背负着弑杀父亲的污名,一生一世不敢忘却。

他的父亲,虽不是他亲手所杀,却也无差,终究是因他而死。

原以为母亲之恨已然淡了,他也将听从母亲的安排同白露完婚,可那一年的生辰,母亲的一碗参汤将他毒哑,险些丧命,逼他离开长安,藏身东兴三年之久。他才恍悟,这是他杀父的报应,他再委屈再痛楚,仍只能生生受了。

在东兴左相府偏院养病的那三年,他的心境何其低落。无人爱他,他也没有爱人,枕边人是一早定下的,亲手端来致命的参汤,看他满怀柔情地喝下。母亲希望他死,父亲为他所杀,一生一世,他都将活在痛楚与绝望中。

若非因祖父所托大秦社稷,他又何惧生死?要那等虚名做什么?

被人尊称为西秦大帝,洗去乾化幼帝的破败名声,也不过如此。

他平生下过太多道圣旨,轻易决断他人一生,万料不到那一日的盛京偏院,一道圣旨从天而降,天之骄女嫁他为妻。他冷眼接了旨意,心下并无半分兴趣,只作病中无聊的消遣罢了。

可这消遣,这阴差阳错的公主下嫁病秧子,竟成了他此生唯一的侥幸——让他在蒙昧中撞见一生所爱。

他的挚爱永不会知道,他对她的爱,胜过爱世上的一切,胜却爱他们的孩子,只因她是他的救赎和希望,让他不至于行尸走肉般顶着那份虚名踽踽独行。

那一日,他们有了骨肉,他将年号改作“荣昌”,以所爱之名替代了他的污点,他想重新来过。

“婧儿…”

风雪萧瑟的除夕夜,他失去母亲,失去胞弟,只膜拜般吻过挚爱的所有,除了叫她的名字,他再说不出别的话,嗓音是彻底哑了。

他想说,我从此只有你了,可一句周全的话也说不出。

勉强想说爱她,爱妻却不准他再张口,轻咬着他的唇,问道:“君执,你不是想要一个女儿,我们要一个女儿…”

君执眯起眼,他想要,却摇头,呼吸里有后怕。

百里婧知他心中所想,笑道:“神医说,倾儿生来带毒,是因我身子不好,药石的毒素未解,都应在倾儿身上,与你无关。你的毒虽未解,却不会带累儿女,如今我已好了,我们生个女儿,像我的…”

话未全数道出,唇已被再次堵住,身上那人将她抱起,变着花样索要。

自她从鸣山归来,他其实并未尽兴几次,每每怕有孕,又不得不克制,说得凶狠,怕伤了她,从来不会过了。

如今听他的妻说要给他生女儿、像她的女儿,这种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心疼,令君执倍感珍惜。

她是爱他的、心疼他的,他已不必再问,他只能更爱她,以他余生所有时日。

二十年,她在生母腹中时他们匆匆的照面、十六载素不相识天各一方,四载夫妻两载分别,那些未曾遇见她的旧时光,残酷的、不堪回首的亦或热血沸腾的少年、青年时,他都已一一走过。

此刻,听她在耳边叹息,拥着他颤抖,入血入骨的疼爱,她寸寸都知晓。他爱她,她亦寸寸皆知,不必赘述…

天快亮时,听见了窗外哔哔叭叭的爆竹声,一阵接一阵,自或近或远的地方传来。正月初一,家家户户辞旧迎新,又是一年了。

龙凤锦被中暖意融融,大秦皇帝与皇后十指相扣,轻吻了吻她的后颈,半压着她闭上了眼。枕边人呼吸绵长,在他怀中早已沉沉睡去。

北晋出使西秦的使臣终于在除夕之夜赶回了燕京。

正月初一一大早,朝臣一同向大晋皇帝叩拜。建国第四载,君臣齐聚,共贺新年。

恰逢使臣回京,朝会散了后,几位重臣仍留下议事。

有人发问:“西秦接二连三发生异动,传说西秦大帝抱恙,时隔两月太后又病故,宋大人此行可有收获?是否查出西秦有何异常?”

此次出使西秦之人,乃是新任的北晋第一届文举殿试状元宋涤非。说来也巧,东兴、北晋此番皆是命新科状元远赴西秦吊唁皇太后。只不过一个是文状元,一个是武状元,颇有些争锋相对的意思。

“此行匆忙,西秦君臣皆忙着国丧,倒也无甚稀奇。只是听人谣传,西秦大帝弑父夺位后,又多了个杀母的恶名,不过是坊间在传,真假不知。西秦百姓多数不信,恐怕难从此处下手。”宋涤非道完此番出使时所遇之事,忽然想起什么,自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宋大人,这是何物?”杜皓宇瞧见,眯起了眼。

宋涤非年纪尚轻,于朝政无甚资历,见杜大元帅问起,忙恭敬地对龙座上的大晋皇帝道:“陛下,大元帅所问,正是微臣的困惑所在。说来也奇了,臣等启程回京前一日,西秦承亲王命人送来一幅画像,说是西秦举国崇佛,连西秦大帝也十分虔诚向佛,这幅画像弥足珍贵,乃西秦国宝,须得亲手交与吾皇过目。微臣十分不解,却不知其中有什么原委,故而将画像带回,呈与陛下。”

镇国公谢炎忙道:“恐防有诈,西秦之人阴险狡诈,还是多多提防的好。上次四王爷出使西秦,查出国师所言的晏氏女,便是西秦皇后。大晋暂不可与西秦为敌,只暗地里弄了些手段,莫非西秦有所察觉,借献画一举有所图谋?”

宋涤非不太明了镇国公的意思,只小心解释道:“画像微臣已检查过了,并无异常,而且画中人,恐怕四王爷也认识。”

“何人?本王倒是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