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直至白苍孑然一身垂垂老矣,他仍觉得他该死于同晏染初见之时,倘若他死在那一日,一切都会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没有假如,时光也无法重来,他那时的确活着,为晏染所救,且被带入找寻已久的鸣山谷底——

他太像那个误入桃源的武陵人,携着世俗的满满恶意和歹念而来。

不过,他比武陵人有耐心得多,不会在身单力薄一无所获之时便贸贸然离开鸣山。

五年,他在鸣山谷底足足生活了五年之久,以孱弱将死的身躯融入古老的晏氏家族之中。越是接触,他越是了解晏氏家族如此强大,却又如此孱弱——

强大到族中任何一人可轻而易举置人于死地,孱弱到只需动摇一点根基,晏氏便可万劫不复。

很恶俗的戏码,善良的少女救回了病弱的路人,以为他是同族,以为他可为爱人,却不想救回的是一条随时能咬断她脖颈的毒蛇。

“没关系,虽然阿爹说你身子还是很虚弱,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可你千万别丧气,我会想办法为你医治的。”十四岁的晏染美得像冰山上数十载也难逢一回的红莲,她说着为他医治的话,信誓旦旦。

枉白苍自以为阅人无数,担着白家大公子的身份,曾引得无数长安城的少女倾心不已,可他却在晏染面前抬不起头,他不敢瞧她,因觉得自惭形秽。

他低声答:“谷主说我寒气入体无力回天,大约活不过半年,如今已快半年了,恐怕还得劳烦你为我寻一处墓穴。”

晏染笑,明媚如谷底漫山遍野盛放的鹿桑花:“我阿爹吓唬你呢,他最爱吓唬人了,不过…虽然我有办法救你,可我要很久才可以救你,你要答应我五年之内都不可以死。”

她的笃定让白苍困惑不已:“为何是五年?”

晏染苦恼,笑容里夹杂了羞愧:“虽然我是晏氏部族的少主人,可我的年纪太小了,灵力不够,要五年我才可以养成一只幻蝶。”

“幻…蝶?”白苍在鸣山谷底所见所闻皆为怪异之事,他问,“幻蝶是何物?”

晏染笑,不肯再答:“五年后你就知道啦!”

“不过你倒是可以跟着阿爹学学医术,虽然晏氏的族人各有所长,你的病若能自己来医治,多少也能知根知底些。嗯,就这么说定了,你去拜阿爹为师吧,做我的师!弟!”晏染提议,眉宇间带着少女的狡黠和顽劣。

白苍当真便拜了谷主为师,晏染这个师姐也是当成了,可后来两人日渐熟络且暗生情愫,那“师弟”二字她却日复一日喊不出口——一个大了她十岁的“师弟”,多奇怪啊。

索性在某一日唤了“师兄”,主动牵了他的手…

故事的结尾原该是五年后他忘却了自己的姓氏,跟了她姓晏,在这鸣山谷底与子偕老地安度一生。

可故事永远不肯安分,永远要横生枝节。一次出谷巡防中,他遇见了白家的人——另一批来鸣山找寻晏氏家族的白家人。

白家永远以家族利益为第一位,这是他们自小所受的训导,深入骨血,无法忘却。

既然白家人找到了他,他便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无法再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白苍回到谷底,望着平静的鸣山村落,望着身侧明媚如朝霞、纯洁如冰雪的晏染,第一次痛下决心做出了背叛白家的事——

他杀了那些白家人,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兵器…刻着白家族徽鹿桑花的白铜刀。

人杀了,晏氏的危机暂时解除,可他太了解白家,为了家族利益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些来鸣山的死士不是第一批,也绝非最后一批。

他不能再继续呆在鸣山,他得回长安,让白家在皇族的猜疑之下存活,也让晏氏在被打扰之后恢复原该有的平静。这个决定,无论是对白家还是对晏氏来说,都是最好的。

他不愿做忘恩负义的武陵人,下了忍痛割爱的决心,离开了晏染,离开了鸣山。

可他想得太天真,以为爱和*都可遏制——比如晏染的执迷和白家的危机。

后来,晏染为寻他而离开了鸣山谷底,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别再发疯了白苍,你的故事里只是你自己的臆想,二十多年前的事,只有你一人亲历,任你如何编造也无人能拆穿。可晏染早已不爱你,别再粉饰自己的虚伪和恶心!你从来不是她的爱人!”

故事被打断,另一个讲述者不满它的真实性,誓要拆穿白苍的谎言。

可另两位听者却一派平静——君执向来是任山川覆灭亦面不改色之人,可他瞥见他的妻的侧脸,竟发现她的面色同他一般淡然,仿佛那故事的主角并非她的生母,而是一个寻常的活在故事里的虚构人物,那个女人的喜怒哀乐与她无关。

“在我的女儿面前,你只需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你又如何无用,连救她也不能,这些年却还担着神医药王的虚名!你如何有脸回来?”

白岳对白苍积怨太深,当着百里婧的面也丝毫不顾父亲的形象,做了那落井下石咄咄相逼之人,与他征战沙场时的果决大气截然不同。

百里婧听罢白岳对白苍的呵斥,倒是饶有兴味了起来,她靠在君执怀中,略略回头,冲君执笑了笑:“又是师兄师妹的戏码,怪老套的。难道陛下不好奇为何白家可找着那个神秘莫测的晏氏,且不会被晏氏的雪狼所捕杀?这个故事我唯一觉得有些意思的,便是这里。”

君执一听他的妻笑,听她提起“师兄师妹”,唇便抿了抿。

到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君执却还是放不下韩晔这个眼中钉。师兄师妹的戏码的确老套,可中招之人不在少数,譬如离开家园、连性命也肯为“师兄”丢了的晏染。

可他的妻如今心智已沉稳到何种地步,能在这种虐杀人的故事中抓住最有疑问的那一处?

“朕也有此疑问。”君执顺着她作答。

北郡药王被白岳呵斥,又默不作声地将白岳的控诉担了下来,以一双淡漠且悲悯的眼注视着百里婧,和往常一般温和,他喉头哽了哽,道:“因雪狼识得气味,晏氏的血与众不同,它们能嗅得出…”

“所以,神医的意思是,你在去往鸣山之前,曾换过血?或是服了药迷惑雪狼?”百里婧笑了。

北郡药王对上她的眼,轻摇了摇头:“不曾。我在去往鸣山之前,并不知会遇着雪狼。”

百里婧越发感兴趣了:“神医不会是想告诉我,白家的身上流着与晏氏相同的血脉吧?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北郡药王没有反驳,也不曾否认,他的表情便是答案。

第293章 伺候娘娘

“一重又一重的秘密和故事,恐怕神医说到明日也说不完哪。”百里婧微笑道,“不如挑些紧要的说说,也好省些力气,而且我也有些乏了。”

她面色仍旧苍白,可眼神并无虚弱,君执拥着她,听她说乏了,也不论真假,顺着她道:“舅父快些讲,她累了,孩子也累了吧?”

大秦的皇帝太疼爱皇后,在两个与她息息相关的男人面前,他也无须遮掩,千依百顺也不过如此。

百里婧听罢君执的轻声询问,柔软的身子越发亲昵地往他怀里靠了靠,她依赖他,至少表面瞧着的确如此。

白岳的一颗心都扑在尚在人世的女儿身上,无论她的口吻如何颐指气使如何不懂礼数冷嘲热讽,他也丝毫不去计较。只要她活着,什么模样她都可接受。

白苍的立场全然不同,他是犯下了重罪的恶徒,在晏染女儿的面前只想赎罪,哪怕她让他立刻去死,将他自己千刀万剐,他也会听从,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若说白苍作为西秦大帝的舅父,从前他尚能在这个外甥面前任性一二,还能以长辈的口吻规劝他趁早另作打算,可如今却是半点脸也顾不得了,索性将过往都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他也没打算再继续遮掩。

“当年,在去往鸣山之前,我虽不知会遭遇雪狼,可我知晓晏氏部族之中,有不少能人异士,他们能单凭气味判定一人是否为晏氏族人。换句话说,只需他们闻上一闻,便知晓来人是否为异族…他们从皮面一直嗅到人的骨子里,闻到血的气味。”白苍幽幽说道。

担心他们听不明白,又便耐心解释道:“譬如薄延家的那个孩子,她自小定是跟随雪狼长大,因此不惧严寒,且她的嗅觉天生比寻常人灵敏,若是配合巫蛊之术,她便是绝佳的利器…”

有些话,百里婧从前已单独同白苍探讨过,白苍答应会全力助她,自然不会在君执面前说得更详尽,将梵华被训练用作寻人之用一事略过不提。不过他已说得如此明了,梵华的身世几乎不用再猜,以君执的智谋无须刻意隐瞒。

“你方才说得对,当年我之所以笃定能融入晏氏,不被察觉血脉不同、气味有异,是因为…白家与晏氏本就是同宗同源,这一点,甚少有人知晓,连白家的子孙也多被蒙在鼓里。”白苍话音未落,连君执的眼神也微微一变,这种史册之外的秘密,连他这个一国之君也一无所知,可见隐藏之深。

“古晋国时候,晏氏共分九支,除嫡系之外的八支旁系宗室各司其职,掌控着整个天下的运作。原本一切相安无事,直至有一日其中一旁系宗室因犯下大过被放逐…百余年后,他们改名换姓回来,挑唆古晋王削夺晏氏地位,以晏氏女为妃,致使晏氏遭受不复劫数,退而隐居鸣山之上。继而九州大乱,天下二分,这个晏氏的旁系宗室借着乱世之力,从籍籍无名到位高权重,以百年时光将晏氏从史册上抹去并取而代之。”

“‘晏’氏颠倒即为‘白’,这便是荥阳白家的来历。”白苍字字沉重,似有千钧之重。

白苍话音一落,整个殿内安静无声,连一贯与他不对付的白岳也沉默不语——家族的秘密多说与长房长子听,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也仍旧只有少数人知晓。

以白岳在白家的排行和年纪,知之甚少也无可厚非,他原本也不曾参与多少家族的阴谋之中。

“‘晏’氏颠倒即为‘白’…”君执竟沉吟了半句,唇边染着喜怒不明的笑。他的身份在这些传说中一波三折,由他人说。

他身为大秦皇帝,从来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象征真命天子,可原来在传说之中,他的妻竟比他要尊贵上百倍——

“得晏氏女可得天下”,这句谶语中最重要的是“晏氏女”,而那个成为九州帝王之人姓甚名谁无关紧要,贩夫走卒亦有可能。

因此,若要论血统尊贵,君执该觉自卑才是,毕竟君氏窃国白家卑微,“苍狼白鹿”的传说也是虚妄,而他是君氏与白氏的血脉,自然得在他的妻面前低矮下半个脑袋,须得高高捧起她的身子,尊之为“心肝宝贝”“镇国之宝”…

后又来了反转,说白氏与晏氏本为同宗同源,他君执似乎又不必太自卑,且他的妻为带着晏氏血脉的白氏女,又或是带着白氏血脉的晏氏女,本也无甚差别。

“既然晏氏与白氏本为一家,朕从前若立白露为后,一样是得晏氏女而得天下?太后也是这般作想?”君执的手臂圈着百里婧的腰,宽大的手掌抚着她的小腹,说出让百里婧觉得陌生的名字,显然是问北郡药王。

百里婧微微侧目,却见君执的神色带着戏谑,可知他从未将血统血脉这些规矩放在心上。帝王便是帝王,无论他出身如何,是高贵的晏氏女的后人,亦或是街头蝼蚁贩夫走卒的野种,他稳坐龙椅之上,傲气与生俱来,无半分自卑自怜。

白苍摇头,竟也难得笑了,微微发苦:“白家当年被晏氏驱逐,族人卧薪尝胆许久才重新回来,直至今时今日,白家的家规之中占据第一位的仍是家族利益。如今我已离开白氏久矣,也算不得白氏族人,倒是可以实话实说…”

“其实,白家与君氏从来不和,不过是相互提防、相互依仗,彼强我弱,彼弱我强,我这一辈,能完美继承白氏祖先遗志的人,并非是我,也非白岳,甚至连白川也算不得,而是白瑶。”

“白瑶”是当朝白太后的闺名。

“白瑶能为家族利益做到什么地步,你我都见识过了。”白苍望着君执,却并没有挑明。

“没错,为保血统纯正,白家的男儿的确从不与外族通婚,白露为白川之女,若依‘苍狼白鹿’的传统,你当立白露为后,因白露是白家嫡系宗族中唯一的女孩,可如今…”白苍的视线落在百里婧脸上,声音低下去,不敢吓着她似的,道:“白静回来了,从生辰上看,她是白露的姐姐,白家的女儿讲究长幼有序,这后位该是谁的无可厚非。”

北郡药王的一番话似是为百里婧的身份正名了一般,可他叫出的“白静”一名再次惹恼了白岳,他挡在北郡药王同百里婧面前:“不准你叫我女儿的名字!我的女儿也不稀罕做什么皇后!”

护女心切,白岳所言皆为真心实意,他护着自己的女儿,不肯让她受一丝丝委屈,皇后或是庶民,都不重要。

耳边是两位舅舅的聒噪和时不时的争执吵闹,君执怀里还拥着他的妻,却听他的三舅舅、他的准老丈人说不稀罕她做什么皇后。

他是皇帝,他的妻不做皇后做什么?那一片渴慕女儿投以注视的心,他能理解却无法赞同。

君执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开口却是不容置疑:“好了,今日的故事且说到这,皇后得休息了,两位舅舅先出去吧。”

一听君执让他们出去,北郡药王的神色如常,他已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悔恨和痛楚占据了他的心这些年,他唯有赎罪这一个念头,那些爱与悔,都化作更深的对晏染女儿的弥补。

然而,从边关匆匆赶回的白岳却有一层血缘的执念,他为人父十七载,未曾听得女儿叫他一声父亲,他即便是死了,也无法瞑目。因而,他一面想听从君执的命令离开,一面又无法让自己动弹,那双威严森冷的眼睛带着盼望向百里婧。

百里婧目睹了所有人的神色,也听见了他们的争执,却顺着君执所言,返身投进他怀中,将白岳的期盼目光抛在脑后,更别提他对她所说的她原本该叫的名字——白静或晏姝。

“三舅舅先行离开吧。”君执本能地揽住他的妻的后背,声音也低沉下去不怒自威。说故事时,长辈是长辈,如何放肆都能原谅,可故事说完,君是君臣是臣,便该恪守本分遵从圣旨。

白岳艰难地起身,一只空荡荡的袖管晃动,左手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在了龙榻旁,笑道:“父亲没有别的东西送你,北疆的天珠、雷石是圣物,这串天珠,父亲十七年前便想送给你,你若不嫌弃,便收下玩玩…”

他说完这话,却等不到百里婧回头,只得拖着沉重的铠甲和瞬间老迈的身子朝殿外走去。他有一个女儿,十七载未见,她不认他这个父亲也无可厚非。

待白苍白岳皆离去,君执轻拍着他的妻的背,一手抚着她的发,叹道:“婧儿,累坏了吧?”

百里婧紧贴在君执怀中,闷声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有一颗铁石心肠?”

对父亲视而不见,对长辈毫无礼数,连一声答应也曾给,如何不是铁石心肠?

君执自怀中扶起她,双手捧着她的脸与他对视。

从前只有望着她的眼睛,他才能做出如何算计如何收手的谋划,如今即便是望着她的眼睛,他也无法确定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然而,只要她还在他怀里,他就什么都可以忍受,他的双目与她对视良久,微微一笑低头吻住她的唇。

每日都要吻她几遍,将唇舌的滋味尝个够,才能确信她活着,良久松开,抵着她的唇角邪肆一笑:“若是比铁石心肠,天下间无人比得过朕,小心肝儿,朕方才尝过了,你还嫩着…朕有个地方倒是铁石一般了…小心肝儿你知道是哪里吗?恩?”

连身子抱恙怀有身孕的妻都不放过,言语暗示满含逗弄,仿佛一心醉于风月,因不可得而心痒难耐,西秦大帝果然何止铁石心肠?

百里婧的脸羞红一片,咬着唇道:“孩子该听见了,陛下收敛些…”

君执还要逗她,吻她的耳际,呼吸略重:“朕若是收敛了,孩子从哪里来的?朕收不住才有的他…婧儿,你该体恤体恤朕的辛劳…”

“…”百里婧已说不出话来,他让她体恤他,自然不是言语上的体恤,而该是以别的方式让他满意。

一番折腾下来,西秦大帝以他的实际行动表现了他的“铁石心肠”。

“呀,大美人又在欺负娘娘了!”

外头一阵响动,吓得君执险些没把持住,将他的妻弄伤,百里婧捧起君执的脸,又羞又窘:“陛下,小猫儿听见了。别闹了。”

君执正在兴头上,哪里受得了中途打住,又听得外头的九命猫咋呼道:“老薄薄,都怪你来了,我都睡昏过去了!我要去伺候娘娘了!你快走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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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薄薄死了

“薄延,一刻钟后,你给朕进来!”

原本堂堂大秦丞相陪着小猫儿靠在墙角已够跌份儿,大约是心里觉得踏实,便陪着她睡了一小段儿。

谁知这猫崽子睡醒了便翻脸不认人,一把将他推开,推得他从几级台阶上滚了下去,险些将口鼻撞平!方稳住身形瞪向梵华,耳畔听得传音入耳的呵斥,大帝显然正在气头上!

“咦,老薄薄,大美人为什么让你一刻钟后再进去啊?大美人早上都是对我说马上滚进去的,哼,看来大美人不喜欢你啊老薄薄!”梵华丝毫没觉得对薄延抱有愧疚,反而伸展胳膊腿儿爬了起来,还不忘奚落薄延。

然而,见薄延沉静的黑眸盯着她,虽然他人站在台阶下头呢,可怎么瞧却还是比她高。

梵华想起早上大美人的教诲和娘娘的惨烈,充满防备地朝薄延伸出手臂:“你别过来啊老薄薄,我知道你想做坏事!以后都不准再搂着我睡!你刚才有没有趁我睡着做坏事?你想害我疼得打滚!”

一个心智成熟的成人绝不会在这种场合大喊大叫,更不会说出这种家丑外扬的话。

薄延原本想治治梵华,给她点儿教训,可她反而不管不顾地率先冲他吼了起来,而且,听听她吼的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叫趁她睡着做坏事?谁教她说的这些混账话?!

守卫的黑甲军虽然面不改色,可薄延知晓他们定然在偷笑,他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上前去拧断小猫儿朝他伸着的粗胳膊!

不过,养猫的人自个儿也一早有了自觉,这种被猫儿出卖得干干净净的滋味儿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气一会儿也就顺了,没再理梵华,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衣衫,折身朝清心殿偏殿走去。

狼狈只一瞬的事,很快便恢复了温润的气质,似氤氲着清茶的上好青瓷。

被丢在身后的梵华见薄延没理她,倒是孩子心性地追了上去,她从来没脾气,口无遮拦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不知“芥蒂”一词何解。

她跑得快,追着薄延问:“老薄薄,你怎么来了啊?你也想投靠娘娘吗?娘娘不会要你的,娘娘喜欢的是我…”

薄延拿眼瞪她,方才怎么没把她冻死!睡醒了就聒噪的小东西!

“老薄薄,你眼睛好大呀,几天不见又变丑了,我觉得你马上就更娶不到老婆了。”梵华笑嘻嘻道,想到一出是一出,见有人在清心殿门口拦着,她不解地问道:“大美人和娘娘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再等一刻钟?他还要欺负娘娘一刻钟吗?老薄薄你说话啊!”

薄延的脑子都快被她烦炸了,她这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不知是跟谁学的,他还不能告诉她大帝就是在做坏事,还要做一刻钟,她一毛孩子懂什么?!

大帝存心让他听的吧?他薄延就是个箭靶子,为帝王挨几箭,再为小猫儿挡几箭,且没一人感激他挨了箭流了血。

“老薄薄,你怎么变得像个木头人了,一句话都不说,好没意思哦…”梵华说得累了,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沮丧,她无力地扯着薄延的衣袖,哀声叹气道:“唉,想吃家里的菜了,大美人的肉汤虽然是很好喝,可是…可是都喝不饱啊…”

原本恨她恨得跟什么似的,薄延想过一百种捏碎她的法子,可一听她可怜巴巴的一句诉苦,他心里像被捅了无数刀,疼极了。

家里的猫儿多能吃他当然知晓,她饭量原就比他大,还一天吃五六顿,睡醒便吃,整日除了吃,便是正在找吃的路上。即便宫里有再好的御膳,也禁不住像伺候坐月子的女人般伺候她啊,到底是寄人篱下,如何比得过在家里?

薄延摸摸她的头,不知是被大帝和那位娘娘刺激的,还是久未见小猫儿越瞧越念,又怜她饭都吃不饱,他叹了口气抬起小猫儿的下巴,低头吻在了她半开半合的唇上:“既然这样,跟我回…”

“哇!老薄薄你是老!流!氓!”

薄延一句温柔话语还没说完,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受惊的小猫儿一拳打过来,打得毫无防备的他一个趔趄,鼻子一热,有东西瞬间流了出来了。

“薄相!”

袁出一直守在殿门前,将所有情形都收入眼底,见薄相被打,小猫儿跟发了疯似的逃窜而去,忙带人过来瞧。

“您没事吧?”袁出关切地问。

薄延侧过身去,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挡住他们,神色镇定,声音如常:“…没事。”

“薄相,陛下传召。”这时,恰好有内侍从殿内走出,低声传话道。

“好。”薄延应声,仍一手捂鼻朝殿内走去,全无半点心虚慌张。

待薄相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内,袁出与近旁的黑甲军皆忍俊不禁。

袁出忍笑不成,还得教训他们:“不准再笑!成何体统!”

他们原道黑心黑肺的薄相有多厉害,原来他在府中的地位竟如此低下,只想亲近童养媳一些,却被童养媳嫌弃、踹翻,甚至还被揍了脸。

难不成真应了小猫儿那句挂在嘴边的话——“老薄薄太丑找不着老婆?”否则何至于此?

传召薄延前,大帝已解决憋了许久的火,虽是碍于皇后的身子没来真的,倒也被伺候得不错,找着了许久未曾有的感觉。

待收拾好了自己,君执捏着他的妻的手,笑着哄她道:“小心肝儿,朕知晓你累坏了,好生休息休息,朕去去就来。”

百里婧反握住了他的手,感觉了一会儿,才道:“陛下,我的手是不是有力气多了?”

君执不想她有此一问,居然这般大胆挑逗,他凑近她,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压低了声音促狭道:“朕觉得刚刚好,不重也不轻,下回还是这个力道便够了。”

“…”百里婧的脸通红,说什么他都能想到那些事上,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咬唇道:“我是说…我的左手似乎比从前有了力气,神医的医术果然不虚。”

君执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已经废了的那只左手,这些天一直经由北郡药王调理着。

君执没半点龌龊心思被拆穿的尴尬和不适,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左手,吻在了掌心和手腕处,缠绵流连,欢喜地叹道:“婧儿,朕真希望你的身子妥妥当当,每一寸都完好无缺,每一寸…都属于朕。”

薄延进了偏殿的门槛,以绝佳的听力听见了暴君的情话,腻得让人胃口不适,可不得不承认,暴君的情话很有水准。可是这话若换一个人来听,恐怕效果不会太好,比如他们家不解风情的小猫儿…

恨得咬牙,薄延立在那,不能再逾越半步。

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道:“陛下,薄相大人来了。”

君执又低头吻了吻百里婧的额、眼睛,哄道:“朕离开会儿,小心肝你睡着,有何不妥便叫人。朕没走远。”

百里婧轻轻合眼又睁开,算是答应。

君执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倾世帝王做这等流连儿女情长姿态,说出去谁会信?好在他的妻唇角含笑双眸温柔,虽绝色姿容因憔悴而损伤,却能看得出她对他的依赖。

待君执离去,百里婧唇边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又一点一点浮起异样的漠然,她抚着小腹静默了一会儿,对着帘外叫人:“小猫呢?”

“回娘娘,奴婢不知,这便让人去找。”宫女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