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发髻,是清晨时她为他束的,她的掌心有茧,可还是很柔软,捋过他的发,就像拂过他的心头…

男人知道,以后,她再不会为他束发,再不会用柔软的手滑过他的皮肤,她想杀了他,可她到底没能下得去手,她心底有他,这让他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怜惜。

这个男人的定力一直都比她好,他比她聪明,比她厉害,比她有心机,如今再见到他的怜惜哀伤眼眸,百里婧却只觉嘲讽,于是,她狠狠地讽刺他:“不躲?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杀我?到底是西秦高明,连细作也弄了个哑巴,一问摇头三不知,只会恶心地写写画画,或者,你并不是哑巴,连这口不能言也是装的?”

言语有多恶毒,男人知道,可第一次从他的妻口中听到她对他的嘲弄和讥笑,她的唇角挂着刻薄的笑容,看着他像看一个恶心到极点的男人。她拒绝让他写字给她看后,他是想过出声解释,现在,他不想了,他若是出了声,又是一桩欺骗。他从前自以为高明的种种伪装,一件件被剥开,就算知晓她并非本意恶毒刻薄,可她这几句嘲讽,真戳到了男人心底,她嫌弃他是个哑巴,而他,正是。

最可怕的并不是她此刻的嘲讽讥诮,她还愿意以恶毒的言语伤害他,说明她还在乎,即便没有挽回的余地,至少能让他心里有个安慰。然而,接下来百里婧连嘲讽也不愿了,她显然觉得和一个细作一个哑巴说话太没意思,将眼前的凳子狠狠踹翻,脸上满满的都是厌恶:“不杀我?不说话?那我可就走了,你别到时候后悔。”

她走出几步远,又回头看他,对上男人哀伤的眸子,她笑:“明日我会让人一把火烧了这偏院,你舍不得走,就永远留在这里吧,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槛。

男人没去追,她不准他写字解释,而他张口就只会叫她的名字,他真正成了个哑巴,只能听只能看,什么都不能说。他心里空荡荡的,一瞬间连脑袋都空了,他的妻不要他了,无论他是不是高贵无匹的九五之尊,此刻,她弃他如敝履。

男人忽然有些站不稳,一道黑影蹿出,及时扶住了他,急道:“主子,您没事吧?那婧公主胆大包天,差点伤了您,属下等又不敢暴露,只得忍着。如今,她尚未走出桃林,是否…杀了她?”

男人被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他居然就坐下了,听到最后一句,苦笑:“我的心在她身上,杀了她,我的心怎么办?”

她真潇洒自如,她真恶贯满盈,他本意要夺她的心,却不想自己的心反被夺去,他渐渐干涸无救。今夜过后,婧驸马注定要死,他将成为与她毫无干系的那样一个人,比司徒赫、比韩晔都要不如,他对她来说将是个陌生人,也许,还会是敌人。

但是,他不甘心,他如何能甘心?这绝不能是他们的结局。

“聂子陵想求主子原谅,问他,他却不知犯了什么错,如何处置?”黑影道。

男人无话可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们夫妻之间的那些秘事,即便是他身边的暗卫也不可能悉数知晓,何况聂子陵?然而,命聂家不学无术的第一人出使东兴,薄延觉得很好玩么?

想到他的妻刚才那番警告,男人叹息:“聂子陵能活着出东兴,就已经是他的福气。接下来恐怕会有一阵大麻烦。黑鹰,你去准备准备…”

百里婧回到“有凤来仪”,那些丫头看她在笑,很是不解,绿儿一边命人端来热水给她洗脸,一边笑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喜事?”

百里婧笑看着她,答道:“是啊,天大的喜事。”

绿儿见她高兴,便也跟着笑:“那奴婢恭喜公主。”丫头自然不敢问她什么喜事,为她递上绢巾擦手,又看着门外道:“驸马今夜不来前院歇息么?”

在听到“驸马”二字时,百里婧的笑容一瞬间寡淡下去,丫头们却没发现,接上绿儿的话道:“绿儿姐姐,今晚驸马爷要药浴,自然不来前院歇息的…”

百里婧从未觉得丫头们有今夜这般聒噪,而丫头们从未觉得她们的公主有今夜这般随和好说话,她一直都在笑着,自她成亲至今,还是头一回。众人不免猜测,莫不是公主有喜了?但是她们知道公主与驸马同房不过数日,即便有了,现在也瞧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喜事让她唇角始终微扬?

经历了很多磨折,百里婧的心日渐冷硬,哪怕她才得知了滔天的骗局,她已经可以在众人面前伪装出平静。不能让她的夫君作为西秦的细作死去,他可以病死,可以遇难,但不能因曝光身份遭受刑罚,这种明晃晃的揭露,是目前的司徒家所不能承受的——司徒家是清白的,可沾染上了西秦细作,就再也无法清白。前有赫在边关投敌一事,若再有西秦细作与司徒家的公主勾结,那么,就会让天下人怀疑,此前西秦对突厥的出兵是否早有预谋?

还有那个在突厥军营中的男人,让她带着赫往西北方向去,接着是西秦的丞相薄延来迎,未免太巧合了?

一切她记在心上的,未曾解惑的,现在都开始露出端倪,她不再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她已做好准备迎接某个人的死讯,他如果够聪明的话,他会自己离开…她知道自己在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她有太多的知道和不知道,如今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幸福和安宁了。

第一次,她丢失了以为此生不换的爱情,那人轻飘飘一句话就否定了此前种种,让她崩溃到自残,废了一只手;第二次,她忐忑地把人交出去,再把心交出去,只差一点就要全部给他,却发现那人不过是个可耻的骗子,她为他哭泣不值得,没意义,所以她忍住眼泪,若无其事,好像从来不曾在乎一样,她不会再崩溃,不会再伤害自己…

反正,她不爱他。幸好,她不爱他。

天,亮得越来越迟,尤其是个阴霾的初冬清晨,好像随时可能下一场雨。百里婧一夜未眠,睁眼看着床顶,身子根本不曾暖热,也迟迟不肯起身。

绿儿忽然在屏风外道:“公主,四少奶奶来了。”

好像大梦初醒一样,百里婧缓缓坐起身,艰涩的嗓音开口道:“为我更衣吧。”

绿儿和木莲一起进来,为百里婧梳洗更衣,刚将发髻梳好,一小厮忽然在门外哭道:“公主!公主!不好了!驸马爷他…”

百里婧本来握着梳子,听见这声音,手一松,梳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木莲觉得奇怪,婧小白似乎知道什么,否则她的神色不会如此淡漠,但又似乎不对,因为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这不像是平时对待病驸马的态度。

百里婧定了定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开口道:“随我去看看。”

走出“有凤来仪”,跪在院内的小厮是平时在偏院小厨房伺候的,这会儿抖如筛糠,连魂儿都没了似的,见了百里婧,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匍匐上前,惊恐地哭道:“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只会重复这些没用的话,百里婧心里却极度不安,没再管跪着的小厮,径直往偏院走去,越走近,越觉阴风阵阵。等到步入桃林,看到眼前的情景,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婧驸马倒在血泊中,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长剑,长剑没心而入,伤口喷涌出的血正朝着干涸的泥地向四周扩散,眼看着就要流尽,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死不瞑目一般直直望着前方。而那个凶手没有逃逸,或者说是吓傻了来不及逃逸,手里甚至还握着长剑的剑柄未曾松开,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赫然便是相府四公子状元郎…墨誉。

第223章

初冬时节,清晨的草地上一片寒霜,桃树的叶子早已掉落,潮湿的草地上鲜血淋漓,在十月里开出一片诡异的艳红血花。没有人出声,所有人目瞪口呆,而百里婧更是连跨出一步都不能,她想过以许多理由来掩饰墨问的死,再好好地对付西秦来使,但她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北风从桃林尽头吹过来,冷得人打了个哆嗦,一直默不作声呆呆看着的墨誉忽然清醒过来,看到自己满身血污,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剑,剑身隐没的地方正是他的大哥!血,很多的血,持续不断地涌出来,血腥味越来越重,而他的大哥睁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啊!啊!啊——”墨誉吓得魂飞魄散,将手里的剑松开,人却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以手撑地倒退着远远离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他尖叫,叫声在空荡荡的桃林里回荡,他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怎么会这样?”

众目睽睽之下,随行而来的丫头小厮都瞧见了,而墨誉恐惧的叫声引来了院外的禁军,禁军见到眼前这场景也是吓得一动都不能动,婧驸马遇刺,这一剑穿心而入,血流满地,再不可能活命了。而婧驸马出了事,他们这些派来保护公主驸马的禁军难辞其咎。

他们看到了墨誉浑身是血,就想上前去捉拿嫌犯,但是百里婧自始至终还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他们不敢冒然上前去,耐心等着她反应。

木莲也没料到会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病驸马遭遇了毒手?而且,杀人凶手居然是手无寸铁的墨誉?她脑子还算清醒,第一反应就是那病驸马在耍诈,当初她稀里糊涂地爬上了墨誉的床,病驸马身中九箭而不死,这种种一切都是他的手段,祸害最是长命,他怎么会肯如此轻易就死了?

所以,看着墨誉那害怕到极点的疯癫模样,木莲却还能忍耐,对百里婧道:“婧小白,我们上前看看,也许还有救…”

木莲的这句话提醒了百里婧,她木偶似的往前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带了些小跑,停在墨问身旁,木莲一直跟在她身后。

近距离看到墨问眼神的那一刻,木莲知道,他死了,活人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不仅如此,他还死不瞑目,他的眼睛始终不曾合上,空洞洞地注视着前方。

百里婧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直直在墨问身边跪下,手指颤颤地抚上他渐渐泛起青灰色的脸,却迟迟不敢碰到他。

这时候,木莲还是抱着许多怀疑,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那个阴险狡诈的男人肯这样死了,她怀着孕的身子艰难地半蹲下来,手猝不及防地探向墨问的耳后,她一早就怀疑病驸马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即便他死了,她也要看看他的背后藏着一张怎样的脸,她必须要让婧小白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然而,木莲一探过去却发现,他的脸皮是真的,没有半点乔装过的痕迹,木莲蹙眉,心里一沉,怎么可能?病驸马果真就长着这样一张脸?

她不信!

对了!病驸马之前身中九箭,只要查看这具尸体的箭伤,就可以看得出来是不是他的替死鬼!

木莲的手正要朝墨问的衣襟探去,却被百里婧一把握住,她甚至已经忘了木莲有孕在身,毫不留情地将木莲掀开,喝道:“够了!不准你碰他!”

木莲被她掀翻在一旁,难以置信地看着百里婧望过来的怨恨眼眸,她的眸子里夹杂了太多的情绪,对她木莲的憎恶,还有数不清的悔恨,然后,她收回眼睛,像是在对木莲说话,又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不是怀疑他么?不是不信他么?好,我证明给你看!”

她说着,一把将墨问胸口的长剑拔去,血将她干净的衣裳溅了一身,然而,她不管不顾,接着双手扯住墨问的衣襟大力一撕,染了血的皮肉露了出来,熟悉的位置有一块熟悉的箭伤。与此同时,一样东西从墨问的怀中掉落,赫然是那枚深海血珀的哨子,静静地躺在染了血的草地上,再没有一个人欢喜而无赖地吹响它。

她没去捡那哨子,也没看木莲,她居然笑了:“现在你们满意了吧?都满意了么?他死了,你们就开心了吧?都逼着他去死,他终于死了,死了还让你们怀疑,够了吧?”

百里婧和木莲二人蹲在墨问跟前,把身后那些人的视线都给挡住了,他们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木莲被眼前的状况弄得脑袋混乱,死的果真是病驸马,无论是面皮还是伤疤,全部都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木莲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呆坐在地上看着婧小白,肚子越来越疼,她死死地按住没有吭声。

忽然,濒临崩溃边缘的百里婧抱着墨问一动不动的身子绝望地哭了出来:“墨问,我爱你,我爱你…我已经爱上你了…不是说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么,不是说舍不得我难过么,我现在这么难过,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看看?”

木莲的肚子痛得蜷缩成一团,却怎么都不愿意相信她看到的,婧小白真的爱上了病驸马,昨日在晋阳王府中看到昏迷不醒的大师兄时,婧小白如此冷静,头脑清醒,而现在她已失去理智——与大师兄最初决裂时婧小白尚不成熟,做出那些自残之举只因执念太深,而当她此刻已渐渐长成一个有心智的公主,她的崩溃源于她的心。她的夫君死了,而她爱着他。

这个认知,让木莲想到可怕的种种后果,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惊慌发抖的墨誉。是的,病驸马死了,被墨誉亲手杀死,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婧小白来说,墨誉都不会有好下场。最轻微的处罚是死,那么,她作为墨誉的妾室,就会成为寡妇,而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身为罪犯之子,一出生就将背负无数骂名。

尽管木莲不想承认,但是她恍惚觉得病驸马的死是谁一手设计好的,将许多人一并拖入了地狱。

天本就阴霾着,在百里婧抱着尸首哀恸哭泣时下起了冰冷的雨,雨越下越大,谁都不敢上前去碰墨问的尸体,四周草地里的血迹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他的身体再也流不出血来了。百里婧想起墨问此前的玩笑:“有你在身边,再痛也值得。若是哪一日你不要我了,就让剑刺穿我的心口,血流尽了为止…因为失去了你,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以为是玩笑的话,成了真。剑刺穿了墨问的心口,血流尽了为止…

木莲疼得没法动,显然动了胎气,被下人们抬出去了,她自身难保,更加保不了墨誉。

既然没人敢动婧公主,那些禁军只好层层上报,将消息送入了宫中。很快,左相墨嵩匆匆入了偏院,看到墨问死不瞑目,他也吓了一大跳,但是看到他死了,他隐约觉得又有那么点欢喜,一直威胁着他的隐患总算被拔除了,这回墨问死于非命与他无关,他大可以置身事外。

下了好大的雨,有禁军在为百里婧撑着伞,左相正想上前去安慰百里婧一番,一直呆呆陷入死局中出不来的墨誉忽然跪爬着拽住了他的衣摆:“父亲!父亲!父亲,求您救我!我没有杀大哥,我没有!”

往日英俊美好的少年状元忽然生出颓丧的老态,瞳孔睁大,面容灰败,神色凄厉,再没了一丝一毫的沉敛气度。墨誉这几声嘶喊,让左相墨嵩如遭雷劈,他惊愕地问道:“你…是你…杀了你大哥?”

这时,墨问身边的小厮桂九跪地祈求道:“婧驸马惨死四公子之手,奴才等亲眼所见!求相爷主持公道!不能让婧驸马枉死啊!”

其实,驸马之死根本轮不到左相来管,可左相墨嵩总算是确定了,他的四儿子杀了他的大儿子,一个是今科状元郎,一个是当朝嫡驸马,如今闹出这等命案,他墨嵩教子无方的罪名再也洗脱不了,墨家彻底完了!

如此一想,墨嵩的身形摇摇欲坠,管家在一旁将他扶住,忙道:“相爷,您可不能出事,想必陛下很快就要来了!”

墨嵩哪里还能撑得住,他一直低调行事做人,即便在朝堂上也从不会有激进的言行举止,人人骂他墙头草,但这是他是生存之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忽然皇家降旨纳了他的大儿子为驸马,后来这哑巴又上了朝堂,做出连番让他吃惊的事,如今他连死都叫他不得安生。

墨嵩记起了哑巴生前淡淡的威胁,他在纸上写了给他看,他说如果他死了,定然不会叫墨家有安生的日子,父亲当盼着他长命百岁,这才能保墨家平安无事。

再怎么慌乱,墨嵩也毕竟顾及大局,他看着那个跪地求他的第四子墨誉,什么都不问,上前去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斥道:“逆子!你怎么敢动手杀人!怎么敢连血亲也下得去手!来人哪,将墨誉带下去,交由陛下处置!”

禁军上前来押墨誉,陡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女声:“不、准、动、他。”

墨誉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听到这个声音回头看去,见久久未动的百里婧抬起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幽暗的光,冷冷的逼视着他,光是眼神都足以将他凌迟,而她说出的话更是将墨誉推入无间地狱:“我会亲手一刀一刀地剁碎了你!他死时受了多少苦,你必须百倍千倍地偿还!”

第224章

在百里婧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墨誉忽然头皮一麻,他一只手捂着脸上父亲留下的掌印,眼里流出泪来,他知道这一次他彻底被丢弃了,等待他的将是千刀万剐!而且,还是由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人亲自动手!心早已被她捏得粉碎,求生的本能却让他喊出来:“不!不是的!是大哥他要杀我!是他要杀我!我没有想过杀了他,我从来没想过!我只是夺了他的剑…”

他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偌大的桃林、淅沥的雨声、凛冽的寒风都让他的气势低弱了许多,而说到最后,他发现没有人在听他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那种眼神里带着莫大的恐惧,仿佛他是什么怪物,因为真的杀了他的大哥——他手里拿着剑,身上染着血…

没有人相信他。

见他争辩,那个小厮桂九痛心疾首地反问道:“倘若四公子冤枉,为何在这清晨一人偷偷来偏院?往日四公子从来不会如此,别说是为了来探望驸马爷的!”

听到桂九这么一问,墨誉脑门子一轰,他想起来为什么来这里了,可是、可是他不能说…他想起了那个让他来这里的女人,她…

墨誉说不出话来了,这更让人觉得他心虚,他实在百口莫辩,头顶处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流下来,他懂得打起了哆嗦,意识渐渐恍惚,忽然听旁边的人道:“婧公主!您不能动手!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请您冷静!”

墨誉转头看过去,见百里婧提起那把剑,朝自己走过来,他的霎时冰冷,她要杀了他,而且是马上,将他千刀万剐一片一片割下来…

如果是死在她的手上,他愿意,他早就被她折磨得痛苦不堪,如果他死了就是了结,那就死了吧。这一瞬间,他已放弃挣扎的念头,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剑挥下。

如果百里婧要动手,任何人都拦不住,连左相墨嵩都感觉到了百里婧眼里的杀气和决绝,不由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禁军见无法说服她,只得从墨问的尸体上想办法,纷纷跪下道:“婧公主,驸马已仙逝,倘若再见血光灵魂会不得安宁,请公主三思。”

墨问之死,给了百里婧巨大的刺激,这种刺激不亚于她亲手将刀插入墨问的心脏,她不禁怀疑起了自己昨晚的判断,怎么能仅仅凭一首曲子就断定墨问是西秦的细作?虽然他的确会武功,的确有怪异之处,她应该调查得更仔细更确切再下定论。8她骂他是西秦的细作,歇斯底里地说着许多的猜测,却一点都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他自始至终也不曾承认过他的细作身份,也许,她冤枉了他,否则,他为何到死都不曾瞑目——墨问一死,许多的怀疑和对他的愤恨都随之消散了。

她的心本来就摇摆不定,死亡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事,尤其墨问还死得如此凄惨,如同他曾经在她面前下的诅咒,于是,许多感官和情绪被放大,没有着落点,短时间内她都不可能再想起墨问的坏处,何况,他也一直不曾有什么坏处。她不断地自责,不断地心痛如绞,除了杀了墨誉,她想不出还应该做什么。

禁军自然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必须要等陛下裁决之后才能有个交代,否则他们都脱不了干系。他喊出的这句话很有效用,满脸杀气的百里婧果然停下了脚步,她盯着墨誉的方向,手里的剑越攥越紧,猛地一脱手将剑射了出去,这剑擦着墨誉的身体直直插入了他面前的泥土里,差一点就从墨誉的额头正中央劈下来,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

墨誉睁大了眼睛,这时候,外头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陛下到!”

景元帝先到了,随后是司徒皇后,事态出乎意料,惊动帝后也属正常。看到现场的混乱,景元帝和司徒皇后也都震惊不已,将发生了什么一股脑儿都给说了。从墨誉的胆大包天、墨问的惨死再归咎到他自己的教子无方,看起来是在自责,实际无非是想要摆脱干系。

景元帝还没开口,司徒皇后却冷笑着瞥了跪地的墨嵩一眼,冷哼道:“左相的确教子无方!”

这一声冷哼让左相打了个寒噤,把头压得更低,天上还在下着雨,偏院里的人跪了一片,谁都不敢抬起头来,只有百里婧跪在那儿,怀里抱着墨问的尸体。

景元帝谁都没再理会,径自走到百里婧面前,看着惨死的墨问和一脸木然的女儿,许久才缓缓在她身边蹲下来,揽过她的肩膀,叹气道:“婧儿,朕知道你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让驸马一直呆在这冰凉的冷雨里,终究不是办法。”

百里婧看着她父皇疼惜的脸,似乎他理解她所有的心痛和不舍,她的情绪再一次无法掩饰,伏在景元帝的怀里哽咽不已,她说了一句只有景元帝听得见听得懂的话:“父皇,那个让我肯认命的人,他…死了。”

景元帝拍着她的背安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另一只手轻抬,禁军得了命令,将墨问抬了出去。刑部的官员早已来了,开始着手调查此事,禁军将整个偏院都封锁了起来,墨誉作为杀人凶手被带走,雨越下越大…

尽管景元帝下了命令,暂且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可是左相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有不漏风的墙?很快,整个盛京城都知道婧驸马墨问被亲兄弟所害,婧公主成了寡妇。

城中谣言一时四起,因为墨问本是鳏夫,先后克死了三位妻子,而他却未死于病重,而是遭人毒手,对民间来说,横死的人都不吉利,可知婧公主的命格颇硬,墨问还是克不过她。

又有人因此在讨论婧公主往后的婚姻,如此命硬之人谁还敢娶?左相府中一直平静无事,这会儿竟出了手足相残的惨剧,如何能不让人议论纷纷?

墨问一死,最高兴的莫过于百里落,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这个结果,尽管韩晔还没醒过来,她却忽然觉得他就算这么吊着一口气也不错,只要他不死,她就不是寡妇。寡妇这个名号,她还是留给百里婧去当吧,她不会什么都跟她抢的。

却又在心里感叹,墨家的老四胆子还真够大的,这是对那个病秧子恨到了何种地步,才会提剑杀人呢?

正在暗喜,丫头春翠进得门来,贴着她的耳边道:“公主,墨状元请求您务必想办法救他,他说他这么做都是听从公主的吩咐…”

百里落一听,冷笑了一声:“救他?我可没教唆他杀人,他心里有鬼,就不要怪别人惦记着。”

见她的话里没有要救墨誉的意思,那丫头春翠急道:“被逼到了绝路,要是他反咬公主一口怎么办?”

百里落笑道:“对付一个小小的状元郎,本宫有的是办法。春翠,你也叫人给他传个口信,要是不怕他那龌龊的觊觎兄嫂的心思暴露于人前,还是清清白白地死了干净!”

春翠担忧:“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不见得还要什么脸面,公主不可大意啊。”

“这个道理本宫自然知晓,还需要你来教?!”百里落瞪了她一眼:“你先把这个口信传给他,他若是不肯死,那本宫就送他一程。犯下这天大的罪过,墨状元畏罪自尽也合情合理…”

“是。”春翠不敢违抗她,只得听话地应下。

然而,相对于墨誉的生死,百里落最担心的是百里婧的归宿,病秧子墨问从来不是那个了不起的良配,一开始还让司徒皇后惦记着要置他于死地,这会儿他真的死了,也算是了了许多人的一桩心事。依照父皇对百里婧的宠爱,肯定会为她物色更好的如意郎君。就算百里婧如今已不干净了,因为她的地位和美貌,想要娶她的王孙公子恐怕不在少数。

她怎么能容忍百里婧嫁得那么如意呢?

百里落沉吟着,虽然她知道“取次花丛”的威力,墨问已死,百里婧这辈子也不能再与别的男人同房,但是即便如此,表面上她还是不能活得风光。她必须要看着百里婧沦为最可笑的笑话,让她的婚姻充满不幸,在她百里落有机会把她踩在脚下折磨致死之前,百里婧必须要一直痛苦下去!

这么一想,百里落觉得,她似乎该去为她的好妹妹做些什么了。

她首先想到的人,就是司徒赫。

墨问的死太突然,所有人始料未及,证人很多,证词无一不指向墨家老四,很多人关心的是墨誉如何判罪,墨家如何自处。而司徒赫、黎戍这些人,自然最关心的是百里婧如何。

公主死了驸马,毕竟不是皇家之人,也非帝后太子这种高规格,自然不必所有人为之披麻戴孝,而墨问又没有子嗣,唯一与他有直接关系的就是他的妻,婧公主。

司徒赫、黎戍等人作为外人,是不能在左相府的灵堂内久留的,只能象征性地代表各家来吊丧,丧葬这种大事不同于旁的,规矩得守,他们也不能公然上前安慰百里婧。

黎戍见司徒赫的神色不对,他小声嘀咕道:“赫,这七天,你可悠着点儿,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尤其不能再提起婧小白的婚事。”

黎戍很了解司徒赫,墨问已死,婧小白成了寡妇,从前他也许没出息没贼胆不敢对婧小白说什么,现在她夫君死了,他的机会总算是来了,他能放任婧小白再次嫁给旁人?

..

第225章

其实,不用黎戍说,司徒赫也知道应该怎么做,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他并没有像很多人一样盼着墨问死,现在墨问突然变成了棺木里的一具尸首,看到婧小白跪在灵堂前,木然地烧着纸钱,他的心比谁都疼。

她是真的对墨问上心了,他看得出来。即便他再想娶她,也还是怕她会不愿意。然而,大兴国嫡公主的婚事不比旁的庶出公主,她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体面,如果她对婚姻已死了心,或者再没有人真心对她,他将是她最后的归宿,假如她愿意的话。

“你别胡说了,我自有分寸。”司徒赫皱眉对黎戍道。

黎戍的一双眼睛在灵堂里四处瞟着,又示意司徒赫道:“你瞧墨家老二老三那样子,倒不像是死了兄弟,我看他们高兴得很哪!再看左相,谁说墨老头对病驸马不好了,病驸马一死,他那副颓唐的样子不像装的,跟死了亲娘似的…老墨家真是绝了,个个都让人叹为观止,啧啧…”

恐怕所有人中,只有黎戍能一下子缓过劲来,跟得道高僧似的,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活着,都是平常事,他照样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司徒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墨觉墨洵两人虽然孝服裹身,却没那么难过,左相倒是脸色一片灰败。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通报:“西秦使者到!”

灵堂里的人都愣了一下,西秦刚派人出使大兴就出了这种事,确实有损大兴的颜面,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也不可能瞒得住,西秦使者出于礼节,自然该来吊唁一番。

通报的声音刚刚响过,就见西秦特派使者聂子陵携几位亲信一同出现在门口,灵堂里许多人还不曾见过西秦人,这会儿看到,都有些意外——西秦人的个头都蛮大,聂子陵已经算高的了,跟在他后面的几位亲信居然不比他矮,只是相貌略普通些,否则,真会让人产生西秦个个人高马大相貌英俊的错觉。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入灵堂内,聂子陵一人跨入门槛,其余的亲信都在门外等候。聂子陵看着停在灵堂内的棺材,金丝楠木的质地,是皇家的规格,棺盖没有合上,一走过去就可以看到里面那个死人的脸,泛着青紫色,已经死了很久了。

一见那人的面孔,聂子陵还是吓了一跳,本能地有种想往后退的冲动,这张脸长在死人身上,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冷,然后,他想起他脖子上的脑袋好像已经快保不住了,就稍稍地镇定了一点。等他对棺木行过礼,再想着要对百里婧说点什么时,却见那位荣昌公主正在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似是探究,又似只是注视而已。

聂子陵心里“咯噔”一下,敲锣打鼓的响了一阵,心说难道又露出了什么破绽?再敢出什么差错,他是肯定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么一想,他直视百里婧的眼睛,恭敬地垂首道:“请荣昌公主节哀顺变,驸马在天之灵定不愿公主如此伤心。”

百里婧作为墨问的未亡人,面对的又是西秦的使臣,她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多谢西秦使者。”

她的嗓子很哑,听得出非常疲倦。说完,她就继续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不再注视任何人。

再与左相等人寒暄一阵,墨家老二老三的媳妇与几个大嗓门的亲族女人大哭以应景,聂子陵来吊唁的任务便算完成,他也不能继续在此地久留,因他不像司徒赫那样与百里皇家关系亲密,也不能像黎戍那样厚脸皮,他只是个邻国的使臣罢了。

“聂大人请——”礼部的官员招呼他。

聂子陵还是迟疑了一瞬,才来到百里婧身边跟她告辞,临别又不忘补充:“荣昌公主多多保重凤体才是,驸马若是知晓,定会心疼不已。西秦使者聂子陵告辞。”

百里婧没再搭话,来往的吊唁者走马观花一般,匆匆来,匆匆去,耳边的哭声嘈杂,像在唱戏,她想起她的夫君生前寂寥,在族中无地位,家中无至亲,朝中无挚友,死后所得到的这些敬重不过只是泛泛,没有一人是真心的。

在聂子陵等人跨出门槛后,百里婧回头看去,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背影让她有一瞬的凝神,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遥远,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司徒赫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眼里有疑惑,他上前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尽管百里婧对墨问愧疚不已,甚至在他死后觉得痛不欲生,可这并不能证明他就与西秦使者毫无关系,她已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更多,她必须要验证自己的怀疑,所以,她收回目光,对司徒赫耳语道:“赫,盛京近日出了太多是非,也许有人想浑水摸鱼。我对西秦来使并不信任,也许父皇已派了探子暗中监视他们,我希望你…”

“明白。”不等她说完,司徒赫就点头道,“我会严加注意的。西秦这次出使的态度太过殷勤,不像他们一贯的作风,我也早就怀疑其中有诈。”

见她放下心来,他叹气道:“婧小白,注意你自己的身子,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最重要,别让我担心。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哪怕没人陪着你,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知道么?”

百里婧“嗯”了一声,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弧度。

司徒赫看到她这样笑,更是心疼,他想搂她进怀里安慰,奈何这场合不合适,他不能为她招惹更多是非,只得叹气,回到原来的位置。

聂子陵等人出了相府,礼部的官员请他上轿,他不自觉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眼虽然很平常,却让人很奇怪,好像他有什么话想吩咐那几个随从似的。外交使臣最不能出乱子,一点言行举止都会对两国邦交产生影响。

大兴礼部的官员察觉到聂子陵的异常,正待要问,还是那几个随从中的一人机灵,微微躬身对礼部的官员解释道:“侍郎大人,此行之前,吾国薄相曾说,数月前在边境见过荣昌公主与驸马情深意重,着实是佳偶天成,前夜我们大人在宴会上也与荣昌公主和驸马相谈甚欢,想着驸马与公主之情令人艳羡,谁料竟出了这种祸事。我们大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不自觉悲从中来,就有些犯糊涂了。”

这解释合情合理,聂子陵想着他此刻的处境,确实是悲从中来,脸上的表情演都不用演,礼部侍郎礼节性地安慰了他几句,将他送上了轿子。

放下轿帘的那一刻,聂子陵差点没把自己憋死,狭小的空间里他实在坐立难安,不是因为他刚刚见过死人,也不是因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演戏…他很想掀开帘子看看走在他轿子旁边的男人是什么脸色,可是他不敢,他知道只要他敢掀开,他这颗脑袋就真的保不住了。

西秦出使他国的使者一般由礼部官员或者鸿胪寺卿担任,只有在和亲等特殊时期才会有特遣使者,否则又怎么会轮得到他这个御膳房掌勺来出使东兴?他现在万分确定薄相在玩他。拿他的小命开玩笑就罢了,连主子都敢弄死,这是要造反么?

明明隔着一顶轿子,聂子陵还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惹外头的男人不高兴,他怎么敢坐着轿子,让他家主子为他保驾护航呢?他唯一庆幸的应该是没有让他的主子扮轿夫,否则,就算不被赐死,他自己也该老实点一头撞死。

大秦子民对大帝的敬畏,迫使他无法果决。聂子陵这才知道朝堂没那么容易进,他还想着在聂家翻身,给几位兄长瞧瞧他的本事,岂料他连戏都演不好,并非每个人都能适应大帝生死的变幻,一会儿病着,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忽然死了,那些暗卫要有如何强大的内心才能留在主子的身边啊?

回到安顿使者的驿馆,聂子陵入了房间,将门一锁上,立刻就跪下了,不,是趴下了,对着一个衣着普通相貌平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