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问回神,沙哑地干咳了一声,在她手心写道:“你回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会去接你。我想比任何人都早一点看到你。”写完,他倾身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其实是因为她穿着铠甲戴着头盔,只露出半张小脸,他想吻那张小嘴不大容易,因此才作罢。
正你侬我侬,黎戍等人已经走了过来,亲卫中有人提醒道:“婧公主,陛下和皇后娘娘正在宫中等候,您是不是该…”
百里婧忙退出墨问的怀抱,对司徒赫等人道:“赫,我要先入宫面圣,你送墨问回去吧,他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只怕待会儿百姓一散,又被挤着了。”
司徒赫看了墨问一眼,淡笑着应:“好。”
墨问依依不舍地攥着她的手,想了想,还是咬牙写了:“婧儿,早点回来,我想你。”这是夫君独一无二的权力,他不用太可惜了。
百里婧不知听懂他的暗示没有,点了点头就松了手,潇洒利落地跨上马背,径直朝宫城奔去。司徒赫、墨问等人只得退到一边去,这是在面圣之前最亲密的人迎接的仪式,与城门处的百姓一起最先见到心心念念的归人。
“我在碧波阁设了宴,欢迎婧小白回来,婧驸马也赏个脸一同去吧?”黎戍看着远去的军队,笑对墨问道。
墨问心里哪还有什么宴会,全是他的妻,还没回应,司徒赫却对他道:“婧小白才回来,长途跋涉,腿疼,腰疼,肯定浑身都不舒服,你让府里给她准备热水泡一泡。大西北的风沙大,又冷,这三个月她吃惯了军中的干粮,脾胃应该不大好,乍回到江南,气候也难以适应,让太医开个方子调养调养…”
司徒赫说话的时候一脸认真,凤目也十分平静:“你为人夫,是她这一生最亲密的依靠,婧小白向来不懂照顾自己,你应负起为人夫君的责任,不该只想着自己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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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司徒赫的这番话语气并不重,像是一个男人看清男人的心思,又像是兄长疼惜妹妹的处境,每一句都发自内心,墨问听了确实有几分触动。鴀璨璩晓
他从前哪里这样关心过一个女人?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还没有这种意识,即便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妻,他看着她面上的笑,便以为她这些日子以来过得还不错,方才只因为她忽视了他,所以他要找到机会单独与她在一起,将这些挡道的人都清除出去。可清醒后才发现,他做得太不够。
他的妻那样关心他,当着所有百姓的面丝毫都不嫌弃他的狼狈出丑,还担心他会被挤着,特地让司徒赫送他回去,他怎么能这么浑,只想着怎么将她吃下肚子呢?
表面上什么亏都吃得,什么脸都丢得,可实质上他还是那个只知如何占尽便宜绝不吃亏的昏君,事事先想到自己的利益,再去考虑旁人的感受。这似乎,并不该是爱人的态度。所以,司徒赫对他很不放心,不放心他心爱的姑娘落在他这种人的手里。
墨问又深刻反省了一番,面露自责之意,对司徒赫点了点头。他是爱情里的新学徒,好在他肯学,愿悉心听取教诲,百折不回。
“走吧。送你回去。”见他这样,司徒赫也没什么可说的,抬脚朝前走去。
墨问紧随其后。
黎戍却不再跟上,在后头喊道:“赫,你送婧驸马回去,我就不去了啊!我先回碧波阁等你们!早点来!”
待司徒赫等人消失在街角,黎狸忽然挠挠头道:“大哥,我刚才好像看到落驸马了。”
“落驸马?表妹夫?”黎戍转过身,问道:“哪儿呢?”
黎狸指了指对街的茶楼:“刚刚我看到落驸马从茶楼上下来,现在不见了。”
黎戍顺着黎狸的手指看过去,茶楼二层靠窗的位置正对着这条主街道,若是坐在上头能将整个场面看得清清楚楚,黎戍不解了:“不可能啊,表妹夫平常只喝酒的,什么时候改了脾性,大早上的来喝茶了?小狐狸,你看错了吧?”
“才没有!”黎狸哼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落驸马,整个盛京城谁比他更好看?我怎么会看走眼呢?”
黎戍敲她的脑袋:“他最好看?赫将军也没他好看?”
“不一样的,落驸马的好看和赫将军不一样!”黎狸捂着脑袋若有所思道:“大哥,我现在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婧公主没想过要和赫将军在一起,而是选择了落驸马…”
黎戍根本不信这小丫头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他根本都不理她,转身就走:“小狐狸,跟大哥去吃早饭,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因为赫将军和婧公主太像了!他们那儿都像!看久了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是有亲密的关系的,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越来越像彼此,自己跟自己天天打照面,怎么能成亲呢?”小狐狸锲而不舍地追过去,还是要把她的一番道理说出来。
“哦?那你为什么不喜欢落驸马,而去喜欢赫将军呢?”黎戍反问道。
小狐狸低下头,支支吾吾:“我也没看出来落驸马哪里好,除了好看些,几次见面他都冷冷淡淡的,婧公主当初在师门的时候就跟这样的落驸马纠缠了许久么?好像挺没意思的。”
“大哥也觉得你现在这样挺没意思的,今儿个连跟赫将军说一句都还没呢,倒兴冲冲论起他人的纠葛来了,劝也不听,赶也不走,真让大哥无话可说!你不是婧小白,又不是韩晔,你哪儿知道他们之间有意思没意思?你觉得没意思的时光,对有些人来说,也许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懂不懂?”黎戍劈头盖脸一顿教训道。
“哦…”黎狸似懂非懂地应道。
墨问倒没让司徒赫送多远,随从就来接他了,司徒赫转身离去,也没什么好说的。墨问回去又处理了一番公事,便回相府去等着了,细心地让人准备了沐浴的热水,还炖了大补的浓汤,甚至跑去厨房亲自尝了尝汤的滋味。
他正一脸喜色地想着他的妻尝到这鲜美的热汤时的样子,一旁的御厨斟酌着开口道:“婧驸马,若是您喝这汤是不行的,虚不受补,您得悠着点儿…至于婧公主,她才从北疆回来,暂时也得吃几天清淡的缓缓,慢慢调补,这浓汤她受不了,喝了一准得出问题…”
墨问正火热的心被浇了一盆冷水,他这又做了一桩蠢事了?他这辈子最蠢的事都为他的妻做了个遍…
正在反省自己的没常识没脑子,桂九匆匆进厨房来禀报道:“驸马爷,您别忙活了,宫里才来人说婧公主不回相府了,得在宫里斋戒七日,洗一洗战场上的阴晦血腥之气,您就省点儿力气好好休息吧。”
墨问一颗滚烫的红心开始“呲呲”地冒着烟,彻底凉透。一切都合情合理,洗洗更健康,为了他的妻着想,确实得去去晦气才是,在宫里斋戒也对,守卫森严,谁人也不敢打扰…
他妈的,他怎么这么没脑子!司徒赫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宫里的规矩?怎么就忘了他的妻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呢!她不是他一个人的妻,她是大兴的公主,说不定以后还是大兴的女皇陛下!先国后家,他身为她的夫君得像寻常人家的小媳妇儿似的耐心等待、予以体谅、绝不能有微词…
绝不能有。
“啪”的一声,墨问将手中的勺子愤然扔进了滚汤里,转身就奔出了厨房——
“驸马爷,您去哪儿啊?”桂九在后头喊。
墨问不理他。
不带他有微词,还不带他发发脾气暴走一会儿的么?他再窝囊好歹还是个一品驸马辅政大臣呢!
…
韩晔回到晋阳王府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迎面碰见盛装打扮的百里落,他没开口,百里落却笑道:“夫君见过心上人了?怎么样,西北的大风沙有没有吹皱她的面容,经过血腥战场的屠戮,她还是夫君眼里那个不可亵渎的小白花么?”
韩晔自然不会答复她,见不远处几个侍女侍卫走来,他问:“你的身子未痊愈,可以出门么?”
这话在旁人听来可真是关怀备至,百里落嘲讽一笑:“夫君请放心,我不是去找你那朵小白花的麻烦。宫里来了信儿,父皇赐宫中女眷温泉沐浴…呵,倒是托婧儿妹妹的福,她一回来,圣泉才能开…”
顿了顿,百里落盯着韩晔的脸道:“夫君若是没仔细瞧够心上人,待会儿去圣泉时,我再替夫君好好瞧瞧,但是恐怕有些可惜,即便她容颜憔悴,大约也非思念夫君你所致…春翠,走吧。”
说完,也不等韩晔出声,她便径自朝王府大门走去。
等百里落主仆出了门,韩文韩武迎上来道:“爷,那个人确实来了盛京,只是行踪不定,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没关系,既然他来了,为了他想要的东西,肯定会来找我,你们只需等。”韩晔道。
“那爷的身边是否再多派些暗卫保护?以免遭了那人的毒手。”
韩晔微微蹙眉:“玄影回来了?”
“是,跟着婧公主回来了。”
韩晔似乎听不得这个名字,听旁人口中说起,他顿时连思绪都慢了半拍,他知她去了他的故乡,看到了那荒凉衰败的北郡府、法华寺,那么远的路他没能陪她一起走,困兽般蜷缩在这四方的城…他知道,她离他越来越远…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今受尽荣宠,那便足够了。所有秘密都可死在韩晔的心里,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哪怕一个字。
“嗯。”韩晔点头轻应,“留一半守着她,另一半瓮中捉鳖。”
…
圣泉对皇家来说有灵泉的意义,宫中女眷齐往圣泉沐浴,确实很是难得,却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去,至少得是受宠或育有皇子公主的妃嫔。
圣泉的池子也分不同的大小,各宫的妃嫔也并不在一处沐浴。
深秋已有瑟瑟凉意,温泉内水汽氤氲,百里落在宫女的伺候下除了衣服,踏入池水中,不一会儿黎贵妃也来了。黎妃身边的大宫女忽然笑起来,对黎妃母女道:“娘娘,公主,你们听奴婢讲个笑话。”
百里落靠在池边,不施粉黛的脸失了不少颜色,挑眉道:“什么笑话?”
那大宫女边替黎妃脱衣,边小声道:“奴婢刚才听有几个小宫女在嘀咕,娘娘猜怎么着?她们说是婧公主臂上的守宫砂完好无缺,没想到成亲近半年了,婧公主竟还是完璧之身…”
“什么?!”黎妃母女同时惊讶道。
“娘娘您说好笑不好笑?也不知是婧驸马不行,还是婧驸马压根不想碰她?”那大宫女兀自笑道。
“爱嚼舌根子的贱人!”百里落忽然大怒,将池中水拍出了巨大的水花。
“公主…”那大宫女不明所以地跪倒在地。
黎妃也被她吓了一大跳,皱眉问道:“落儿,你这是怎么了?”
第207章
百里落气得胸口起伏,听见黎妃这样问,她别开眼睛,平息了一下心底的怒气,道:“没什么…”
等黎妃也下了温泉池,百里落望着跪在那的大宫女道:“你起来吧,当真瞧见婧公主的守宫砂?”
那大宫女仍旧跪着道:“奴婢不曾瞧见,是听几个小宫女在嚼舌根子,胡乱传的,但是奴婢觉得她们应该不敢胡说。”
“好了,你们去外面候着吧。”百里落不耐烦地皱眉。
等宫女都走了,黎妃看着百里落道:“落儿,你心情似乎不大好,是不是跟驸马吵架了?还是前段日子小产带来的病症,心有郁结?若是这样,让太医给你开个方子调养调养。”
“不用了,母妃,我很好。”百里落声音低沉,用手捧起池中的温泉水泼在脸上,热气腾腾中,她才略略平复了一些。
然而,等她的手臂露出水面,黎妃却惊讶不已道:“落儿,你这胳膊上几时纹了朵花儿?”
这么说着,黎妃已经从池水中朝她走来,百里落忙缩起手臂,强笑道:“有些日子了,上次认识了一个刺身师傅,手艺很精湛,所以就让他替我刺了一朵花。”
水汽中,黎妃瞧不见百里落的神色,靠在她身边的池壁上,笑道:“来,让母妃瞧瞧,是朵什么花儿?”
百里落无法抗拒,只得任黎妃扶起手臂,是朵小小的红色的牡丹花,可花蕊却偏是黑色的,看起来有几分妖冶,黎妃的手在那点点的花蕊上摩挲着,笑道:“手艺是还不错,就是这花蕊有点奇怪,为什么偏偏是黑色,若是黑色的花瓣正中央点上一点朱砂红,倒也别致。”
“母妃…”听到这朱砂红,百里落再也忍不了,猛地抽回了手臂,人也朝一旁的青石浮去,“挤在一起太热了,我去那边靠会儿,母妃要是需要人捏背,让宫女们进来吧。”
黎妃有点摸不透百里落的心思,她们母女俩倒是头一回如此生疏,不过她这个女儿从小就倔,受了委屈来找她诉苦时,她又半分都不能替她讨回,还得时时处处看司徒珊母女的脸色,因此久而久之,她有什么心事都藏在心底,也不大肯对她这个母妃说了。
所以,黎妃也只当她又在闹什么别扭,倒没往别处想,自顾自笑道:“落儿,母妃不是很久没有同你一处好好说话了么?正好趁此机会咱们母女好好聊聊,让那些小蹄子们进来倒烦得很。”
百里落靠在温泉中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挡住了她半个身子,也完全遮住了她左边的那条胳膊,她的右手使劲地搓着那朵黑蕊的牡丹,又听黎妃笑道:“如果真的像宫女们说的那样,小泼妇出嫁了半年也没破身,那病秧子驸马肯定有问题,要是这样下去,那老泼妇一辈子也别想有外孙了,她的女儿比她还不如,连个丫头也生不出来!呵呵…”
百里落气不打一处来:“母妃,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么?除了生儿育女你还知道什么?”
她吼完这一句,陡然站起身来,上岸去披了一件外袍就出去了,倒将黎妃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此次来圣泉的都是女眷,因此这里连半个宦官也不见,百里落大胆地走出浴池,往露天的小庭院里走去,准备坐下来歇歇脚。哪知刚走过假山,就碰到迎面走来的百里婧。
百里婧自胸口处往下裹着一条白色的绢巾,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一张脸即便粉黛不施稍呈麦色,也丝毫掩盖不了她绝美的容颜,脖颈以下肤如凝脂,泛着雪一般的光泽…真是天生的尤物。
百里落虽然在韩晔面前那般嘲讽,可是真的碰见了百里婧,且以半**素颜相见,她在百里婧的美貌面前讨不到任何便宜,蜡炬之光与日争辉,无端端自惭形秽。百里落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百里婧是一句话都不想对她说的,尤其是在这种无人的场合,更是连礼貌都可以省了,所以她只是扫了百里落一眼,以极其无视的姿态从她身边走过,往正宫的温泉池走去,一个宫女跟在她后面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袍,但是经过百里落身边时,外袍翻起,百里婧左臂上那颗鲜亮的守宫砂还是刺伤了百里落的眼——
同样是新婚半年,同样是大兴公主,为什么百里婧就可以坦然地暴露她处子之身的证据,而她却偏要遮遮掩掩,不惜以细针刺入手臂内侧最娇嫩的皮肉,以莫大的痛楚来换得一朵黑蕊的牡丹花?
百里婧冰清玉洁,出身高贵,所以她有恃无恐是么?百里落自轻自贱,不仅已为人妇,还小产过一次,所以,哪怕再嫁,百里婧也会比百里落嫁得更好,她还可以有无数选择是么?
韩晔还在期待什么?百里婧还在做着什么美梦?想要从头与韩晔再续前缘,只要留着那个守宫砂的证据,就能永远在韩晔的心底占据最高贵最干净的位置,韩晔到死都还爱着她念着她…
呵,想得可真美!韩晔,百里婧,你们想得可真美!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我会千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百里落在原地伫立良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笑得有点阴森可怖——很快就有好戏看了,百里婧,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为什么成亲这么久,还没有圆房?”
正宫的浴池里,司徒皇后问自己的女儿道。
百里婧靠在浴池壁上,未经人事的身子连与母亲在一起泡澡,都会觉得有几分羞赧,她微微地缩着两臂,但也不好瞒着母亲,尴尬地答道:“还…还没准备好。”
司徒皇后的脸色仍旧冷漠,又问道:“是墨问的身子不行?”
“不、不是…”百里婧忙摇头,为墨问辩解完又觉尴尬不已,支吾道:“就是…我不愿意,所以,他没敢硬来。”
“硬来?”司徒皇后竟一笑,“就凭他?”
百里婧不敢说话了,她的夫君只有她才知道,他在闺房里那不知餍足的无赖劲儿,说出去怕是谁都不会相信,而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即便是对着自己的母后。
司徒皇后见她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道:“婧儿,若真的像你说的,墨问不是不行,他想要却还是愿意等你答应,那他不是柳下惠就是个聪明的男人。你的身上必定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他才迟迟没有动手。”
“想要的东西?”百里婧微微蹙眉,想着墨问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和他对她“说”过的所有的话,摇头道:“我不知他想要什么。”她带着一知半解问司徒皇后道:“母后,是不是男人都想要更多女人的身体?父皇有那么多嫔妃,封了一个又一个,永无止境似的。如果父皇最爱的那个人不是母后,即便父皇对我再疼爱,我的心里终究还是不大敢相信似的。”
“呵呵,最爱?”司徒皇后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似的,头一次笑得这么不顾形象,与她平日里完全不同,她在百里婧疑惑的目光里继续笑着:“婧儿,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你肯定会感觉到的。即便是争吵,他再生气,再恼怒,恨不得掐死你,恨不得闹个天翻地覆至死方休,他还是会留下来陪你继续吵,争得脸红脖子粗,吵到你有气无力再不能争执胜负输赢,也一早忘了争吵是为了什么,彼此偃旗息鼓,继续过琐碎的日子…”
百里婧听罢似懂非懂,却看到水汽氤氲中母后的笑容渐渐淡去,变得有几分陌生的苦涩,她笑着靠在池壁上朝自己看过来:“两个人相爱,还顾及什么颜面输赢呢?若不是为了迫不得已的政治利益纳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妾,儿子、女儿一个个地生,家里日日都有喜事,他身边总是欢笑声不断…这种男人,他若是还敢开口说爱你,定是因为你不爱他,所以他不甘心罢了。”
“母后说的是…父皇?”百里婧第一次听母后吐露这种心事,不确定地问道。
司徒皇后不答,忽然撑起身子来到百里婧身边,坐下来,温柔地为她梳着湿漉漉的乌发。
感觉到母后柔情的百里婧一动都不敢动,听母后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在她背后道:“见过战场的杀戮、昼夜不息的血腥和残忍,害怕了么?”
百里婧顿了顿,却摇摇头:“对百姓来说,失去家园和亲人才更为可怕。在战后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城镇,许多的流民,我就在想,若是我失去了亲人,肯定会痛不欲生。那些残忍杀戮若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那就是值得的。”
司徒皇后用绢巾沉默地为她擦拭着身体,似乎是要洗去女儿身上的污浊之气,她擦拭得很认真,像对待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浴室里热气过重,一滴水珠划过她起了皱纹的眼角,看起来像泪,她缓缓地说:“婧儿,很抱歉让你在这宫里长大,有那样一位多情的父亲,他爱不爱你,母后不知道,但是,母后真的不相信他会全心全意爱着你这一个女儿,所以,你要原谅母后一直以来的自私与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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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坑庆,万更奉上)
司徒皇后的话里夹杂了难得的软弱,这是百里婧长久以来甚少见到的,她笑道:“母后,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闯祸,以后我会好好地反省,听母后的话,不会再随随便便任性了。不论父皇是不是真的爱着我,至少母后都是为了我好,是不是?”
她转过身来,水汽弥漫中,却看不清母后的眼睛,随后有宫人进来说晚膳已经备好了,是不是立刻传膳,这种嘈杂声里,百里婧也不知道母后是否应了她刚才那句话,她虽觉得有点奇怪,却并没有往心里去。母女之间哪里有芥蒂可言,即便她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世上所有人,也不应该包括她的至亲。
温泉沐浴过后,百里婧便去未央宫中斋戒,司徒皇后在宫中这些年,不喜欢参与是非,只要那些嫔妃没有爬到她的头上去,她从不会为了争夺景元帝的恩宠而捻酸吃醋,闲来无事便去礼佛,常常在未央宫的佛堂里一呆就是半日。也怪不得那些妃嫔私下里嚼舌根子说,皇后娘娘念了这些年的佛,抄写了无数的佛经,可到底还是没能改了一点就着的脾性。人人都道黎妃是个心善的,连踩死一只蚂蚁也不忍心,却从不说皇后也是,因为她从来只担了恶人的角色,对宫里的嫔妃皇子从没有半点好颜色,她无意也无须讨好任何人。
百里婧在佛堂里的这七日,朝廷又发生了不少事,除却景元帝的寿宴和秋猎,朝廷又将分拨一批年轻的官员去各个地方上,其中就有墨誉。
当日墨誉正在七皇子处教他读书,却见七皇子漫不经心地打开书页,看着他的眼神很有点偷着乐的意思,墨誉教他念,他便跟着念:“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墨誉现在已经很好地把握住了七皇子的脾性,笑道:“七殿下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百里明煦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嘻嘻道:“我知道!等一样东西用不着了就要丢开,就像我和小泉子斗蛐蛐儿,我的大将军赢了他的二狗子,他的二狗子就要被丢了喂斗鸡了。”
墨誉哑然,却耐心十足地解释道:“殿下这种解释也对,但是太粗俗了,若是在陛下的面前,万万不可这样说。”
“哎呀,你烦不烦啊?”百里明煦忽然离了坐席,一把将案上的书给扔了老远,冲墨誉做鬼脸道:“马上你就做不了我的老师了,从此以后再也管不着我了,谁还愿意听你说什么大道理之乎者也的!烦死了!”
墨誉很是不解,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罢了,脾性很好地笑道:“这话是谁说的,若没有圣上的旨意,这书墨誉还会继续教七殿下读下去。”
“哼!就是父皇的意思!”百里明煦挺直了胸膛道:“昨天我听舅舅和母妃说,要重新为我选一位先生,你马上就要被调去那些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了!”
墨誉一听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他知道七皇子虽然顽劣,却不会胡说八道,他说这些话不会毫无缘由。当下,他就丢下七皇子匆匆出宫去了,他第一个去找的是他的父亲左相墨嵩。
去往议事处却没见到左相,一打听说是左相回府了,墨誉又追回相府,匆匆进了前院,撞上来请安的老二老三。虽然被管教了好几个月,老二老三在府里仍旧不改跋扈的性子,尤其是面对墨誉——这个家中的老幺,即便高中了状元,可他却永远不会像墨问那般走了狗屎运娶了位公主而飞黄腾达,所以,见墨誉如此怠慢,他们便不依不饶地扯住了他,哼道:“四弟,你近日是越发没规矩了!怎的见了二哥三哥却像见了个下人似的不理不睬?”
这深秋的天,墨誉却跑得满头大汗,见他们二人挡在他面前,他便俯首作揖唤道:“二哥,三哥。”
礼数周全了,二人还是不肯放了他,似乎他们得不到好处,也绝不会让他的日子过得舒服似的,老三墨洵上上下下打量着墨誉道:“哟,二哥,你还别说,自从四弟成了亲,娶了婧公主身边的侍女木莲,他倒傲起来了!听说过狗仗人势,还没听说过狗仗着儿子的势,不就是婧公主认了木莲肚子里的孩子作干亲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堂堂状元郎,沦落到仗着一个小婢女生的孩子作威作福,全然不将哥哥们放在眼里,你也就这么点出息了老四!”
老二墨觉更是猖狂,痞里痞气地掸了掸袖子,斜眼看着墨誉道:“老四,二哥告诉你,你就算再怎么有能耐,才高八斗满腹诗书,你也不过就是个贱妾所生的贱命,当真以为父亲对你抱有什么期望?未成婚先纳妾,你这破败的名声在外,哪个大门大户的还敢将女儿嫁给你?你这辈子也就这个命了!以后对哥哥们恭敬着点儿,否则,叫你在这府里也呆不下去!有本事你就靠着你那贱妾肚子里的贱种过一辈子,或者去向大哥摇尾乞怜,看看他还顾不顾得上你!”
墨誉的手在袖中握得紧紧的,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些莫大的羞辱经由亲兄弟的口中说出来,句句打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喘息。偏偏他还不能发泄,还得像小时候一样对兄长的打骂感激不尽,他像只最可怜的畜生似的挤出一丝懦弱的笑来,把所有气血吞进肚子里:“多谢二哥、三哥教诲,墨誉谨记在心。”
有人就是喜欢看到旁人毫无招架之力,待看到他服了软毫不争辩的怂样,老二老三顿时觉得畅快,又觉得挺没意思,趾高气昂地走远了。
待他们走后,墨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管家走过来,问道:“四少爷,您怎么来了?院子里穿堂风大,怪冷的。”
墨誉回神,敛去眼中的痛楚,挤出一丝笑意来道:“我来找父亲。”
“相爷刚与驸马爷一同回来的。”管家给他引路。
“驸马?”墨誉不自觉念出声,“与大哥一同回来的么?”
“是啊,如今驸马爷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又是辅政大臣,无论官位爵位相爷都得听驸马爷的吩咐,咱们相府还真是沾了驸马爷的光啊。”管家谄媚地笑,为墨誉推开了门。
左相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他抬眼看了看,看到墨誉,又垂眸继续写着,口中道:“哦,是誉儿啊。坐。”
管家带上门出去了,墨誉一步一步走到椅子上坐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忽然听左相道:“誉儿,你得做好心理准备,突厥之祸发生后,朝廷查出了许多疏漏。陛下为了安抚百姓,整顿吏治,决定派遣年轻的官员下去各个州县历练,你是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年纪又小,恐怕这次也得往地方上去才行啊。”
墨誉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京官之子有诸多好处,一般可以不必去穷乡僻壤的地方受罪,因为他们的父亲和家族十分强大,有了这种庇护,他可以安然无忧。可是,谁能想到,堂堂左相府的四公子,却沦为了那些地方小吏一般的角色,由皇子侍读迁为州县官员,无论品级是否高于六品翰林院编修,这根本就是贬谪。
墨誉呆了呆,忽然问道:“父亲,大哥是辅政大臣,这事他知道么?去地方历练的有几人与我一样?”
左相墨嵩放下手中的笔,道:“是陛下的旨意,但这件事我和你大哥都知晓,毕竟他如今位高权重。”
“那父亲有没有同大哥说,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求情,一去到地方上,父亲应该知道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墨誉陪着笑脸,充满期待地讨好着他的父亲。
左相墨嵩叹了口气:“誉儿,不是父亲不想为你求情,实在是不能求情,陛下的意思太坚决,而我与你大哥同为朝廷重臣,绝对不能徇私舞弊,若惹恼了陛下,整个墨家都会不保。放心吧誉儿,父亲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这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墨誉在心底苦笑,为了墨家的利益,他的父亲和大哥联手将他这个墨家微不足道的末子推入了火坑,他们明知下放有什么风险,也明知他要受很多苦楚,可他们不肯救他,不肯帮他,看着他一人无助凄惶,他们无动于衷。他从来不是墨家的人,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受过感受过一丝丝的温暖。
彻底心灰意冷,墨誉从左相处退出来,也不见他的父亲有半句挽留,所有事情都已下了定论,只在这最后时刻通知他一声。他是那棋盘上最无力的卒子,只能认命地被推着往前走,前方是滚滚的波涛,而他没有后退的权力。
回到西厢时,木莲正在亭中晒太阳,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也比前些日子胖了不少,见他回来,她笑道:“墨誉,今日你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墨誉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面上仍旧一丝笑容也无。
在百里婧去往战场的几个月里,墨誉对木莲的照料也算无微不至,而对于木莲肚子里的孩子,对于他来说,也是完全新奇的事务,有一日他趁木莲睡着,手掌不知觉地抚上她隆起的小腹,微微地笑了,木莲恰好在这时醒了过来,见墨誉要抽手,她笑道:“摸一摸又有什么关系?何必偷偷的?”墨誉当下便红了脸。
因为朝夕相处,墨誉与木莲之间也渐渐日久生情,何况还有着一层无法割断的血脉关系。似乎在百里婧未回来之前,一切都很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