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荣华》全集

作者:府天

第一章巨变(上)

烈日当空,归德府衙后院却是一片愁云惨雾。进进出出的下人无不是屏气息声,生怕动静大了引来内中主人的不悦。后院那五间正房的门口,一个四十开外的妈妈正肃然守在门口,而院子里,另一个年纪差不多身材却更丰腴的妈妈一面看着两个小丫头煎药,一面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步子往屋子张望一眼,摇摇头直叹气。

正房西次间里,宽敞的屋子里这会儿并没有几个人。那张靠墙的螺钿拔步床前,两个少女正跪在那儿,俱是泪流满面。在她们身后,一个中年男子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在他后头则是一个怯生生身量瘦弱的少女。拔步床上,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无力地靠在大引枕上,瞧着不过三十四五光景,此时此刻一只手紧紧攥着床边一个少女的手,声音嘶哑微弱。

“瑜儿,我对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被紧紧抓住手的少女是归德知府张昌邕的嫡长女张瑜,此时见母亲问得急,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眼睛立时就红了,好半晌才迸出了微不可闻的三个字来:“记住了……”

“那你再说一遍。”

这话顿时让张瑜微微色变,好一会儿方才磕磕绊绊地说:“娘让我和晗妹妹同心协力打理好这个家,有什么事别任性。”

“好,你记得就好!”

床上躺着的顾夫人艰难地侧转头瞥了一眼立在后头的丈夫,目光又落在了床前跪着的另一个少女身上:“晗儿,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也记住了?”

“是,干娘让我好好照顾姊姊,别让她受任何委屈。”

章晗并不是顾夫人的亲生女儿,可这些年一年倒有十个月住在张家,这话答得爽利,并无一丝一毫的含糊。听到这里,顾夫人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摸索着伸出手去重重捏了捏章晗的手,道了一声好孩子,旋即才抬起眼来。

“老爷,我走了之后,也没什么别的挂念,唯有瑜儿和晗儿最是放心不下,只望老爷看在咱们夫妻一场……”

“你别说了!”张昌邕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妻子的话,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大夫说,你的病还大有可为,你说什么丧气话!你只管好好的养着,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就是不为我不为女儿们着想,也得为京城你那一把年纪的母亲着想,哪里就到了这一步!”

“老爷就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清楚?”顾夫人讥诮地看了一眼张昌邕背后那连头都不敢抬的庶女张琪,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声无息的冷笑,声音却越发柔和了下来,“我要强了一辈子,这么多年却没能为老爷生养一个子嗣,如今去了也对不起张家的列祖列宗。我已经写信给了京城,让娘和二哥给老爷好好选一个名门淑媛……”

“夫人!”张昌邕忍不住再次喝止了顾夫人,沉下脸道,“夫妻这么多年,用得着在孩子们面前提这些没来由的事?外头两个大夫正在斟酌方子,我去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若是不行再换好的国手来!”

眼见张昌邕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顾夫人这才收回了目光,却是气息微弱地冲张瑜和章晗说道:“你们也都出去吧……去叫郑妈妈进来,我有话要嘱咐她。”

听到这话,张瑜立时低头答了一声是就站起身来,而章晗却给顾夫人掖了掖被子,这才跟着起身。而两人后头的张琪不敢上前,就站在原地屈膝行过礼,一声不吭地跟着前头两人出了屋子。等到出了正房,张瑜传了母亲的话让守着的郑妈妈进屋子去,郑妈妈招来一个小丫头在门口看着,随即就侧着身子进了门。这时候,张瑜便满面讥讽地斜睨了章晗一眼。

“娘真是病得糊涂了,竟然让我这个亲生女儿和你这个外人同心协力!别以为得了娘几分宠爱就真当自己是张家小姐了,你不过是娘养在身边解闷的阿猫阿狗罢了,娘要是不在,你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滚出这儿!”

听到这一番话,章晗只是捏紧了帕子沉声说道:“我本是有父有母的人,到时候我自然会回我自己家!”

“你知道就好!”

张瑜嫌恶地撇了撇嘴,又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张琪,见庶妹慌忙低头不敢和自己对视,她便嘴角一挑,扶着一个大丫头的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章晗咬了咬嘴唇,心里却没有多少不满,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自打六年前在归德府城隍庙中,被母亲带去上香的她碰巧救助了在花丛中突然昏厥的顾夫人之女张瑜,顾夫人便常常邀她到府衙去小坐,最后更认了她为干女儿,又以陪伴女儿唯有一力留她在家里住。母亲原本自然不肯让她这个女儿离家,她自己也不愿意,可顾夫人对她母亲说了利害,又承诺让娘家照拂她在军中的父亲和长兄,母亲想想身边幼子尚小,忧心在外的丈夫儿子,抱着她哭了一场,最后不得不狠心把她送了过来。

然而,在张家时间长了,她就瞧出顾夫人对她与其说是喜爱,不如说是奇怪,又是请名师教她琴棋歌舞,又是请精擅女红的绣娘教她刺绣裁衣,还请了博学多才的先生来她讲女训女诫经史子集,严格起来不留情面,她每每因为不能达到那严苛要求而受罚。

而张瑜因打小就有不足之症,身体病弱,脾气却暴躁易怒,眼看顾夫人对她更上心,时常冷嘲热讽不说,更没少给她使绊子,她又不能去对旁人分说,看似在府衙锦衣玉食,这苦楚却不足为外人道。

好在张瑜的庶妹张琪虽则胆小,可心地却善良,两人一个寄居府衙身份尴尬,一个庶出不受重视,久而久之人前固然不敢多搭话,人后却悄悄相互照拂,总算有个人可以说说话。

“晗姐姐,大姐应该只是因为母亲的病一时气昏了头,你别放在心上。”张琪上前劝解了一句之后,见那原本正看着煎药的宋妈妈正用一双利眼往这儿瞅了过来,她慌忙低下头去,嘴唇却不为人觉察地轻轻动了动,“另外,我听说宋妈妈前几日打听过你家里的住处。”

说到这里,她稍稍提高声音说了一句我先回房了,就脚下匆匆飞快地走了。一个跟她过来的小丫头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追了上去。

见张琪走了,章晗被她这话说得心头大凛,瞥见宋妈妈那双利眼一直都不曾放过自己,她心中一动,也就没有回那三间连家具摆设都是顾夫人亲自过问的东厢房,而是索性径直出了院子。

她这一走,宋妈妈立刻吩咐两个小丫头看好药的火候,自己则快步来到了正房前头,瞥了一眼那看门的小丫头,见人低着头不敢吭一声,她这才笃定地打起帘子入内。果然,一进屋,她就发现明间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西次间里则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

“契书都在这个匣子里,瑜儿未出嫁之前,这些东西你好好照管。记住,这些都是留给瑜儿的,就是我娘和我二哥,也不知道我这些嫁妆多年生了多少出息,又置办了多少新的,你不能把底细对他们露出去,顶多把从前那些产业交给他们代管!他们若是真有心帮我,也不会看着我带着女儿在这地方耗了这么多年!”

“是,夫人放心!”

宋妈妈听到这话,连忙窜上前去,把门帘缝拉开了一丁点,立时瞧见郑妈妈从顾夫人手中接过了一个挂着小铜锁的朱漆小匣子。认出那就是顾夫人床头暗柜里自己无意间瞄见过一次的玩意,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眯起了眼睛。

“京城的几个年幼皇子和瑜儿年纪差不多,瑜儿要是身体康健,有她外祖母做主,大姐思量咱们姐妹一场,她所出的淄王殿下配瑜儿年纪却是刚好,我如今看开了,什么公卿大臣,终究比不得宗室。可瑜儿心高气傲,偏又是那样的身体,生养未免不容易,所以我才把章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

你记住,眼下拿捏住了章晗的家人,到时候只要让她陪媵,凭着我教她的本事,王府后院她一定能站得住脚跟,而且顾忌家人也不会逾越过瑜儿,生下孩子还能抱到瑜儿跟前。只要你帮瑜儿牢牢捏紧了内务大权,她就能坐山观虎斗,一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我也就能安心合眼了……”

“夫人,您就别操心了,这都是已经安排好的,奴婢就是拼了死也会把大小姐照顾好。这些话,奴婢日后一定会告诉大小姐!”

“都是我当年看错了人……以为他是两榜进士探花郎,皇上打下江山也是要靠文官去管,于是那么多人当中居然挑了他,谁知道他就是个扶不上墙的泥阿斗。放出京城来跌跌撞撞当了那么多年官,他居然只做到一个归德知府,还不如那些太学生,反倒怪我没给他生一个儿子……咳咳……”

随着这一阵咳嗽声,郑妈妈慌忙劝道:“夫人别动气,只要您养好了身体,日后有侯爷和小侯爷帮忙,老爷必定还能升官进爵!”

“我是不指望了……只可惜大哥最疼我,却去得比我还早,否则他一定不会看着……”

听到这里,宋妈妈暗自冷笑一声,悄悄放下手中的门帘,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等到出了正房,见门口刚刚放她进去的小丫头一声不吭,两个看着药炉子的丫头也是头也不抬,她就仿佛没事人似的走了回去,眼神中却闪烁着几丝阴狠的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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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巨变(中)

归德府衙后头的官廨除了住着归德知府张昌邕,原本还该有同知通判等等不少属官。然而,张昌邕是出身京城富家的两榜进士,岳家又是朝中顶尖勋贵,自然没人敢和他相争,其余几家陆陆续续都搬了出去,只有和张昌邕相好的陆同知占了一小块地方。

章晗心事重重地到了府衙后门,见门口竟守着两个身材健壮的仆妇,分明是张家的人,她微微一愕,就没有贸贸然往外走,而是很自然地转到陆同知的官廨里。她是常常来往的人,进陆小姐屋子之前,叫住屋子外头一个正在跳绳的八岁小丫头,给了她几文钱嘱咐了几句,小丫头立时丢下绳子跑了出去。这时候,她才进屋随便找了个由头和陆小姐攀谈了一会。

等她出来,那小丫头早回来了,见她出门就连忙迎了上前:“晗姑娘,那个包头巾卖针头线脑的刘婆子说,她昨天才去过您家里,可您家里没人在,她敲了好一阵子门都没动静。问了左邻右舍,说是有人把您的家人接走了。”

“被人接走了?”

章晗见小丫头很是确定地点了点头,强笑着谢了她一声,走出去的时候不免有些心神恍惚。哪怕没有张瑜的出口赶人,她也早就打算离开张家这个是非之地。因顾夫人吩咐过,她平日不能随便回家,于是很久之前她就和后街上做生意的刘嫂子约好了,每月对方去自家探望母亲弟弟,她则在其手上多买些绣线之类的东西作为回报。然而,这次偏在她希望其传信让母亲来接自己的节骨眼上,家人却被人接走,张琪还说宋妈妈打听过她的家人,这事情未免不寻常!

“姑娘,姑娘,夫人……夫人仙去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小丫头跑来告知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刚心事重重回到后花园的章晗仍然打了个寒噤,随即慌忙提着裙子往回跑。果然,才到正房门口,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张瑜喊着娘的哭声。发现那哭声更像是干嚎,她犹豫片刻方才进了门去。

进了西次间,她就看见床上的顾夫人仿佛是睡着了一般,竟比之前病着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安详,一旁的郑妈妈则是面色蜡黄眼神黯淡。然而,还不等她近前去,张瑜就突然扭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半晌就霍然起身,厉声说道:“平时你在娘面前那样殷勤,这种时候却躲得远远的,你这个白眼狼!这儿不要你假好心,你给我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章晗被张瑜眼中那种碜人的恶意给瞪得心头火起,虽想扭头就走,但念及顾夫人教导她一场,她仍是沉声说道:“干娘教导我这许多年,我给她磕过头后就走!”

张瑜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门口就传来了一声怒喝:“够了,你娘尸骨未寒,你就在这大吵大闹,让人看见听见成何体统!你之前怎么答应的你娘,这会儿闹什么!”

“好,好,娘不在了,连你也还帮着这么个外人!”

见掀帘进来的是张昌邕,张瑜从来就不怕这个父亲,嚷嚷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冲去。一旁手足无措的张琪这才反应过来,疾走两步仿佛要追,却被张昌邕一把拦住。

“随她去!她这任性张狂的脾气,是该改一改了!”说到这里,张昌邕才和颜悦色地对章晗点了点头道,“晗儿,你就给你干娘磕几个头吧,也不枉你们母女一场,要走的话就不用提了。”

章晗本指望张昌邕顺着张瑜的意思让她回去,此刻不禁大失所望,但仍是依言点了点头。上前给顾夫人磕了三个头后,她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随即极其突然地一头栽倒了下来。

见此情景,张昌邕大吃一惊,张琪慌忙上前搀扶着人。郑妈妈也吓了一跳,又是叫丫头又是吩咐到外头叫大夫,好一阵折腾之后方才把人安置在了东次间。因为顾夫人的病一直留在府衙的两个大夫战战兢兢来诊过脉,对视一眼就一口咬定是劳累过度缺乏休息所致。

出身名门的知府夫人没治好他们就已经一身骚了,这一回只能推在病人自个身上!

顾夫人重病这段时日,张瑜身体一向不好,张琪又信不过,都是章晗衣不解带和郑妈妈以及几个丫头在旁边服侍,期间也累倒了两回,因而这诊断出来,其他人倒也没觉得奇怪。张昌邕留下药方,吩咐把大夫领出去,又留了个小丫头在旁边服侍就出了东次间,张琪也不敢停留,嘱咐两句也跟着出了去。

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章晗却一直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最初传入耳际的一直都是那不安分的小丫头摇晃着凳子的声音。也不知道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煎熬了多久,她才听到外间传来了宋妈妈的叫唤。那小丫头就一溜小跑出了门去,继而又是嗯嗯啊啊答应着的声音,须臾,外间又安静了下来。

足足又等了许久,章晗也没见那小丫头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贸贸然挪动身子,而是仔细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这么先装几天病,然后再设法让那小丫头透两句话出去,让张瑜借机生事,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把自己赶出去,还是干脆借病求了张昌邕这个干爹,设法出府回家?可相比怎么回去,弄清楚家里怎么会突然没了人更重要!

就在她想得脑袋隐隐作痛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就仿佛是有人嗓子哑了似的竭尽全力却叫不出来,又好似是有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的声音。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下地去看看,可最终的反应却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就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她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声音,仿佛是有什么人揭开了这边的门帘,而那毛骨悚然的声音自是一时更大了。一下子悬起了心的她竭力让自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样子,下一刻,一声冷笑就传入了她的耳朵。

“啧,还想让这死丫头也来瞧瞧你的下场,没想到她竟是真的昏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枉我把人支开!”

章晗听出那是宋妈妈的声音,旋即就被那带着恶意的称呼和下场二字惊得心中一颤。须臾,那帘子就落下了,紧跟着宋妈妈的声音就因为隔着帘子而显得有些发虚。

“郑姐姐,莫非你是不想随着夫人去?这是老爷给你的恩典,谁不知道满家里上下就你对夫人最是忠心耿耿,如今夫人一去,你殉主而死,这样的忠仆传扬出去也是天大的体面和名声,就是两家侯府知道了,也少不得给你家里的亲朋好处!放心,你家里的男人还有孩子,老爷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你……你……”

明间里,见地上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郑妈妈好容易才从喉咙口迸出了这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只是胸口剧烈起伏着,宋妈妈不禁阴恻恻地一笑:“你去了之后,夫人从侯府带出来的陪嫁丫头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当然会好好侍奉老爷和大小姐,替你管着夫人的那些陪嫁产业,你就放心的走吧!”

郑妈妈死死瞪着宋妈妈,嘴里终于竭尽全力迸出一句话来,声音却是含含糊糊:“宋心莲,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等你下了九幽黄泉再说吧!”宋妈妈站起身来,嫌恶地往郑妈妈身上踢了一脚,见人竟是睁着眼睛就这么死了,她不免又有些发毛,蹲下身几次去合那眼睑却怎么都合不拢,顿时气得骂了一声娘,随即就恶狠狠地说道,“叫你成天装忠仆,这是报应!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路,下地狱的就只有一个你而已,谁让你只认夫人不认老爷!”

屋子里的章晗几乎一字不漏听清楚了外头发生的这些事,一时骇得心中凉透了。宋妈妈所说的这些话里头透露出了太多让人不可置信的讯息,尤其是鸩杀郑妈妈的背后竟是张昌邕指使,更让她心惊肉跳。她勉强闭着眼睛装睡,当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的时候,她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口鼻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姑娘,晗姑娘?”

那轻轻的叫声只维持了一小会儿,随即就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然而,章晗却依旧一动都不敢动,哪怕是外间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她也依旧僵硬地维持着自己的姿势,脑海中飞速地思量着刚刚发生的事。

这张家不能呆了,她一定要尽快回家!

夜色已经深了,外头一丝风都没有,灵堂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在惨白的月色底下一动不动,投下了大片大片浓重的阴影,越发显得阴气渗人。白天灵堂中那此起彼伏的哭声如今已经几乎听不着了,只偶尔传来了一两声嘤嘤饮泣。

灵堂一角,醒过来之后执意要到灵前守灵一晚的章晗正低头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奇`书`网`整.理'提.供],不时抬起头看一眼那刺眼的灵位,与其说是伤心,还不如说是空空落落不着底。

傍晚听到的那一幕无时不刻不在刺着她的心,一想到刚刚张昌邕满脸悲痛宣布郑妈妈“殉主而死”的内情,倘若能够,她恨不得夺门而逃,立时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无知无觉地将几张纸钱拨在了炭盆中,她突然听到背后依稀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连忙低头说道:“干娘,虽对不起您,可今天姐姐既然发了话,我也不会再厚颜在张家再住下去,明日我就回家为您守孝一年。您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

就在她等待着身后反应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什么厚颜,你干娘虽说已经去了,可你尽可在张家继续住下去。瑜儿是一时伤心气糊涂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你干娘要是在天有灵,想来也不希望你伤心过度伤了身子。”

章晗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见面前是身穿麻布衣裳的张昌邕,连忙起身行礼叫了一声干爹,随即方才垂下眼睑说道:“干爹教训的是,可我毕竟是外人,继续住在这里未免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姐姐刚刚又发了病,连守灵都不能来,正在休养的时候,何必为了我让她心里不快?万一她的病情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纵使帝王将相,还不是逃不过一死?她要是那么气量狭窄,那是她的命数,纵有好歹也怪不得你。”

张昌邕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女,见其虽是不施脂粉,匀净的素面上两只眼睛还微微肿着,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亦只有孝带装饰,可看上去却偏偏流露出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来,眯了眯眼睛方才温和地说道:“你不用担心,你干娘虽然不在了,但从今往后,我也会和她一样好好待你。”

章晗本就对张昌邕提防十分,听到这话连忙屈膝又行礼道:“多谢干爹关切。我不要紧,只是之前姐姐身体原本就不好,此番又伤心过度,还是先请个大夫给她看看来得要紧。”

“到底是你细心。瑜儿这丫头能有你这样的妹妹照拂,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偏生她还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是琪儿,旁人踩低逢高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是你一直对她关照有加。晗儿,你干娘新丧,家里虽还有两个姨娘在,但都不中用,瑜儿那身体更是一阵风吹了就走,所以我想了想,这一阵子家里上下事务还是你管一管吧。”

乍然听得这话,再想到郑妈妈的死,章晗暗自打了个寒颤,慌忙推辞道:“干爹,这怎么使得,我一个外人,又年轻不能服众,必然会招致闲话……”

“什么外人,你干娘拿你当家人,我也是一样的!”张昌邕一口打断了章晗的话,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微笑来,嘴里说的却是与这和煦言辞截然相反的冷冽话语,“至于闲话,家里谁敢胡言乱语,立刻打死!你干娘调教你这许多年,自然也早把你当成了张家人。”

见章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呆滞了起来,张昌邕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撩起她掉在耳边的一缕乱发:“归德府虽则是一度兴旺发达过,可如今不比从前了,居然能养出你这样品格的人来,实在是异数。你跟着你干娘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应该知道,这本地大户和京城真正的名门比起来一文不值。莫非你打算让你父母随随便便定一门亲事,就这么葬送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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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巨变(下)

面对张昌邕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章晗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了,好半晌她才本能地猛然挥手打开了张昌邕的手,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干爹,干娘才刚过世,请您自重一些!”

“自重?”张昌邕那温文尔雅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几许轻蔑,“这也是你干娘教你的?她就知道时时刻刻装正经,让我自重自省,可结果怎么样,我还不是从京师发落到了这种鬼地方!要不是她生不出来还偏要假贤惠,塞了两个如同木头人似的姨娘给我,我会至今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别以为她把你养在身边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她就知道给多病多灾的女儿找替死鬼,什么时候想过她的丈夫!”

章晗寄住张家这些年,张昌邕很少到后院来,虽是眼神总让他觉得不舒服,可这样恶毒的话语她却是第一次听见。眼见他伸出手朝她的手腕抓了过来,她立时把心一横,突然一转身就拎着裙子往后头跑去。

“想跑?现如今,你还指望有人能庇护你不成?”

张昌邕哂然一笑,这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跟了上去,语气中带着几分老鹰戏山雀的残忍戏谑。当他从灵堂后门走了出来,见章晗已经跑过了夹道,知道那是后花园的荷塘,他不禁越发笃定了。等到了后花园,见她正绕着那一片荷塘竭力奔跑,仿佛打算从后门逃出去,他突然就这么背手站住了。果然,就在她几乎跑到了那扇花园角门的时候,那边厢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了两个婆子来,却是一左一右把路堵得严严实实,随即更捋起袖子上前要拿人。眼见章晗在那两个婆子的追赶下,无奈地又折返了回来,他这才嘴角一挑,施施然迎了上去。

“跑呀?怎么不跑了?这家里还有不少能藏人的地方,你何苦非要往这里躲?哦,你是想逃出府衙去?啧啧,真是异想天开,且不说现如今已经宵禁,就算我放你跑,你就不想想你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你能跑到哪里去?”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之语,章晗终于停下了脚步,甚至当后头两个婆子追赶上来,一左一右扭住了她的胳膊时,她也仿佛认命似的没有再挣扎。然而,当张昌邕上了前来,手指轻轻一勾挑住了她的下巴,她仍然忍不住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恨意和鄙夷。

“别露出这么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来。你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女,又是我亡妻的干女儿,谁会信我这个归德知府竟然会打你的主意?你只要敢闹出来,便少不得一个勾引犯奸的名声,到了那时候你母亲也罢,弟弟也罢,就是远在军中的父兄,全都要受你的连累!你如果真聪明,就该知道此时和今后该怎么做!”

听着这一句句仿若在她心里剜刀子一般的言语,章晗只觉得浑身剧震,脑际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候,她突然看到张昌邕背后出现了一个身形瘦削的人影,认出人之后不觉生出了一丝希望。还不等她开口叫喊,那人影就突然开口叫道:“爹!”

这一声爹叫得张昌邕吓了一跳。扭头认出是长女张瑜,他不禁大为恼怒,冷哼一声就喝道:“这么晚了,不好好歇着,也不去灵堂为你母亲守灵,到这里来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是不出来,怎么能看到这么一场好戏?”

尽管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家境宽裕,顾夫人时时刻刻请杏林名医诊治,日日年年用名贵药材吊着,张瑜虽看着弱柳扶风,但仍旧平平安安长到了现在。此刻她斜倚着旁边那一棵柳树,扫了一眼恼羞成怒的父亲张昌邕,又斜睨了一眼章晗,她这才冷笑道:“娘才刚刚撒手去了,爹你就这么猴急,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也不看看是什么人就往房里拉,咱们张家几时变得这么没规矩了!”

一听这话,张昌邕虽是恼怒,但旋即就眼睛一亮。而原以为来了救星的章晗只觉得当头一棒,不禁脱口而出叫道:“姐姐,你……”

“别叫我姐姐,你算我哪门子的妹妹!”张瑜嫌恶地皱起了眉头,站直身子后就冷冷说道,“仗着那一丁点恩义就赖在我家里不走,也就是我娘眼睛瞎了把你当成宝贝,连我这个正经女儿反倒不放在心上了,都是你蛊惑了娘!要不是你平日里就卖弄那点姿色,我爹会看上你这样出身卑微的女人?想进我张家的门,做梦!”

张昌邕对出身侯门的妻子素来怕到十分,连带着对女儿亦是不无忌惮,此刻听张瑜这么说,他立时满脸笑容地说道:“瑜儿你既这么说,我就把她挪出府去。”

“只要别让她碍我的眼,爹你想干什么我不管!”张瑜见父亲满面喜色,不禁鄙夷地轻哼了一声,“不过,爹你听好了,娘陪嫁的那些金银你尽管拿去,但她的那些产业从今往后都归我掌管!”

“什么?”

张昌邕只觉得当头一棒,整个人都险些懵了。妻子出身侯门,当年因为天子素来崇尚节俭,她陪嫁的嫁妆明面上不过三十二抬,但私底下岳母和两个大舅哥所赠的细软不下数万,但其中最值钱的还是京城那些店面铺子和房产。除去这个,妻子利用出身名望,随他上任期间四下用最便宜的价钱置办田产铺面,这又是一注连侯府都不知道的家财。有了这些,哪怕妻子娘家不帮忙,他也能靠着这些谋求调任回京。妻子重病期间,他便已经开始谋算这些,为此甚至让宋妈妈鸩杀了郑妈妈,却不料女儿竟也早已虎视眈眈。

“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些东西是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给我娘的,爹你今后肯定还要续弦,就是闹到京里,外祖母和二舅舅会信我还是爹你?”张瑜冷漠地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这才又冲着章晗努了努嘴道,“再说,娘尸骨未寒,爹你就打起了娘生前最疼爱干女儿的主意,传扬出去你还有什么名声?娘留下的那些银钱也不下四五万两,我都让了给你,已经很公道了。”

章晗万万没料到,顾夫人这一去,宋妈妈便鸩杀了郑妈妈,张昌邕对自己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张瑜这个嫡亲女儿撞破了这一幕非但不管,此时此刻竟又拿着顾夫人的陪嫁和自己的亲生父亲讨价还价,甚至还拿她当起了筹码。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死去的顾夫人苦心安排只是个大笑话,直到斜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人来。

“父亲,大姐……”

突然出现的张琪亦是一身麻衣,她身量尚未长开,娇娇怯怯,脸庞和张瑜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没有那种凌人的盛气。她张开双手挡在了章晗身前,又对张昌邕和张瑜苦苦哀求道:“父亲,大姐,母亲才刚过世,她向来疼爱晗姐姐,如果她知道了……”

“爹,你听听,一个庶女,还口口声声的拿母亲来压人,甚至敢指摘到你这个父亲和我这个正牌小姐的头上了!”张瑜冷笑一声,突然上去劈手就给了那少女一个重重的巴掌,眼见她踉跄跌倒在地,她这才厉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过是个下贱女人养的,还真当自己是张家千金了!”

说完这话,她就看着张昌邕道:“还有,我刚刚说的再加一条,娘的产业都归我,其他我什么都不管,包括你今后续弦娶谁进门。但只有一条,张家眼下就我这一个小姐,我不想再看到这个死丫头!”

她一手指着张琪,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厌恶:“否则爹你别怪我写信给外祖母和二舅舅,告诉他们这桩丑事,到那时候,你别说这辈子都别想回京城,就算想呆在归德府当知府都是做梦!”

“你……你……”

张昌邕尽管知道长女素来尖酸刻薄,可总以为是那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所致,可今日张瑜这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他只觉得又气又恼,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眼见张琪捂着脸在地上嘤嘤哭泣,尽管他平素也根本看不上这个庶女,可张瑜那些威胁的话实在是犹如刀子一般扎着他的心,到最后更是冲昏了他的理智。他一下子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捞住了张瑜的衣领。

“你给我住口!别拿你那外祖母和舅舅来压我!给他们写信?哼,你逢年过节也没有一个字给他们,没有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休想送出去!”

张瑜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会突然爆发,一时领子被紧紧攥住,她只觉得喉咙口透不过气来,面上也终于露出了几分惊惶。当脸上火辣辣又着了两巴掌时,她立刻醒悟过来,奋起挣扎了几下,终于只听嘶啦一声,领子竟是一下子碎裂了开来,露出了那白皙的肩膀,可她亦是借势往旁边退开了几步,一时羞愤交加。

“好,好,你竟然敢打我!你等着,你看我送不送得出去信,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下场!”

眼见张瑜转身就跑,张昌邕终于醒悟过来,慌忙上前去追。而抓着章晗的那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也终于明白眼下更要紧的事是拦住大小姐,慌忙舍下她追了上去。见此情景,章晗连忙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又上前搀扶起地上呆呆坐着的张琪。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她只听得两声水响,抬头一瞧,她就看到了张昌邕和张瑜厮打之中,父女俩竟双双落入荷塘中。

此时此刻,她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期待。要是这一对狼心狗肺的父女俩就此一块死了,那才是老天有眼!

第四章死生(上)

“该死,真该死!”

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张昌邕只觉得心乱如麻,嘴里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那几个字眼。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给他全部砸光了,可即便如此,他心里郁积的那团火非但没有出完,反而烧得更旺盛了。

他是货真价实的两榜进士探花郎,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否则也不可能引得顾夫人委身下嫁,可成亲之后,他就只在翰林院里安稳呆了三年,后来进了吏部没一年就因得罪上峰被贬谪了外任,岳家那样的声势竟也不曾使什么大劲,不过给他谋了知州,后来又升了归德知府。

顾夫人雍容大方是不假,可管他就和防贼似的,他本想一人上任倒也逍遥,可谁曾想她竟是定要陪他上任!这些年他就不曾有过一刻恣意,不曾做过一回自己想做的事。现如今好容易那个女人死了,他又是处心积虑趁着她之前那场病把家中上下几乎都收服了,又是让宋妈妈鸩杀了顾夫人最心腹的郑妈妈,把那个装着众多产业契书和银票的小匣子弄到了手,谁知道就闹出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

“老爷……”

“进来!”喝了一声之后,张昌邕见外头门帘一挑,宋妈妈进了屋子来屈膝行礼,他便冷冷地问道,“瑜儿的那些丫头都处置了?”

“回禀老爷,对外只说把人送到了庄子上,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说按照夫人的恩典放几户人出去,其中就有晗姑娘的两个丫头。我已经吩咐过了妥当人,半道上会悄悄处置。”宋妈妈恭谨地垂下了头,见张昌邕冷哼了一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只不过,自打夫人病重的消息送往京城,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就说要派人来探望,虽则是派出去在徐州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音,但只怕是就快要到了。大小姐虽然平时不喜出门,府衙里认识她的人少,就连在官廨的陆同知家人也没见过她,下人就不用提了,可消息也未免能瞒多久……”

“哼!”张昌邕重重冷哼了一声,勉强按捺下了胸中怒气,这才缓缓坐了下来,“瑜儿身体向来不好,若是我说她因为悲恸母亲逝去就此香消玉殒,料想两家侯府也无话可说。”

“话是这么说不错。”宋妈妈心里一紧,旋即脸上就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可老爷需得知晓,两家侯府向来深得皇上信任,夫人的长姊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虽说序齿靠后不可能问鼎大宝,可毕竟很得皇上宠爱,老爷若丧妻之后又丧女,从此之后还和顾家有什么关联?”

“大不了我以亡妻心愿为由,再求娶顾家族女为继室!”

“老爷,族女又怎么一样!夫人是太夫人的幼女,大小姐是太夫人的嫡亲外孙女,武宁侯的外甥女,威宁侯的嫡亲表妹,可要换成族中其他小姐,与两家侯府和淑妃娘娘的关系就远了。况且母女皆亡,安知太夫人不会因此耿耿于怀?不说什么衔恨报复,就是按照当年的陪嫁单子把夫人的陪嫁都要回去,那也是律法上明文写的。就算夫人这些年攒下其他的那些归了您,可万一太夫人心气不顺,把您一直按在归德府这地方,或者再往蛮荒之地贬谪……”

“不要说了!”

张昌邕只觉得心里又是一阵怒气上涌,继而更是生出了几分后悔来。若不是他一时性急闹出了今晚的风波,日后徐徐图之,那个全无凭恃的丫头难道还能逃出他嘴边不成?对,都是这丫头迷得他失了方寸,否则他哪里会失心疯做出这种事情来!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两下,随即恶狠狠地问道:“那两个死丫头呢?”

宋妈妈见张昌邕面色不善,便慌忙垂下了头去:“回禀老爷,小的先把二小姐看了起来,又怕章晗那丫头有什么激烈举动,亲自缚住了她的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