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杨家众人过得是心不在焉,郁郁寡欢。晚饭后,宜竹安慰完父母,刚要回房歇息,就见坊正笑嘻嘻地来报信说,有人找宜竹。

平氏和宜兰一听顿时精神大振,目光炯炯地看着宜竹。宜竹故作镇静与家人告别,前去赴约。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到了夜禁的时间,白日热闹喧哗的大街此时是“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一轮明月之下,秦靖野倚马而立,看样子是刚下朝。宜竹放慢脚步,缓缓地走向他,心里在想着怎么和他开口。

秦靖野松开缰绳,朝她张开双臂,宜竹这一次没能如他的愿,她还有正事要和他商议。

秦靖野轻声笑了起来,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霸道地拥她入怀,像个孩子似的雀跃道:“我母亲同意了!”

宜竹一脸惊诧,反问道:“什么?”

“你不高兴?”

宜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不是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秦靖野感慨道:“我也没想到,原本我已制定了十几个计划要和她硬扛到底。”听他的意思,似乎很遗憾没有发挥出来。

他生怕宜竹对自己的母亲产生成见,随即补充道:“我一直相信她最后一定会接受你的。”

宜竹自然明白他的忧虑,爽朗一笑:“我也相信她,——一个养育了你这样出色儿子的母亲,她的眼光一定很不错,她不接受我,只是因为不够了解我。”

秦靖野听罢,默然片刻,突然畅声大笑起来。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在这岑寂的长街传得分得远,宜竹伸手抚上他的嘴:“你能不能节制些!”

秦靖野将声音压轻,低头说道:“我问过母亲身边的人了,她们都说你说得话极好。我奶娘还说你和我们家有缘。——你竟一点都不怕我母亲。”不但不怕,还能在她面前侃侃而谈,宜竹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秦靖野辗转知道宜竹的那番话,心中兴奋得难以自制,如果不是怕太荒唐,他恨不得当天夜里就来找她。

宜竹正色问他武安郡主为什么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了。

秦靖野敛了笑容,问她:“你认识何夫人吗?”

宜竹摇头:“不认识。”

“我母亲在西陵郡主府上见到了她。何夫人的表妹在蓟州,席间她说起了当初张大人和你父亲坚守蓟州的事情,她无意间提起了你。接着王绮大老远的从霍州写了一封信托静婉转交我母亲,揭穿崔玉姗的所作所为——她认为崔玉姗是你的对手。然后还有靖北也帮着你说话,他甚至找出了你家的家谱,说你们杨家的门第一点也不差,上溯八代,甚至跟前朝贵戚有关系。这一点我都没想到,真是难为他了。最后是我奶娘,她看似不偏不倚,可说的话极有份量…”秦靖野的奶娘就是当初跟宜竹一路同行的齐夫人。她虽已回乡养老,但仍时不时进府来看秦靖野和武安郡主。

宜竹万万灿料到会有这么多帮自己,一时百感交集。人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就像抖动一个巨大的蜘蛛网一样,初时看不出有什么关联,但在某个时候却紧紧联接在一起,她影响他人,他人又影响他人,巨网振动,辗转波及,善带来善意,恶带来恶意。最后还会回到自己身上。

宜竹和秦靖野的亲事火速定下,秦靖野做事一样神速,婚事更是如此。武安郡主一点头,他就立即派了官媒,命秦家小厮抬着三十多抬聘礼浩浩荡荡地去杨家提亲。这一下把坊内的邻居全部惊动了,许多人挤在巷口围观。一般情况后,兄弟姊妹中,定亲和成婚都按由长到幼的次序进行,但是战乱打破了不少规矩,很多人就不那么讲究了,以前的许多繁缛礼节也随之简省。特别是秦靖野不久就要远赴边关,自然等不到宜兰和杨镇伊先成亲了。

宜竹亲眼看到了这个朝代奇特的聘礼,里面既有猪马羊野味等活物,也有铜钱黄金、床褥、彩绸、布匹,甚至连果子油盐酱醋之类的都有,仔细算下来聘礼□有二十余物。

平氏兴高采烈,要不是为了维持矜持的风度,她甚至能手舞足蹈。聘礼下得越多,说明男方越重视女方,她心里自然高兴。不过,她很快便乐极生悲了,秦家下这么多聘礼,他们家拿什么陪嫁呢?平氏的烦恼没持续多久便被其他事情给分散了。杨家冷落许久的门庭又开始热闹了起来。有道喜的有试探的,也有串门拉家常的。客人络绎不绝,平氏每每应接不暇。

秦靖野觉得杨家的房子太过狭窄,想要送他们一处宽敞些的宅子,不过被杨明成拒绝了。他家拿不出丰厚的嫁妆,也没能给女儿涨脸面,哪能在后面拖后腿。

已经躲着杨家的章文生也试探性的来找了杨镇伊,杨镇伊对这种小人嗤之以鼻,不屑理睬。这个章文生跟宜兰退亲后,便一心想攀门好亲,可惜一直未能如愿。他是很精明,但别人也不是傻子,特别是他在杨家危难之时退婚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虽然人们对男子的要求比女人低得多,但他这一行为照样被大多数人所不齿。因此稍好些的人家没人愿意和她结亲。愿意结亲的人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章文生这时多少有些后悔,特别是当他看到宜竹和秦靖野定亲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初本以为杨家肯定会大祸临头,别说攀高亲他们能平安活下去已是万幸,谁能想到他们还有咸鱼翻身的一天。他再想想宜兰对自己的百依百顺、不计回报,一根钗子就能让她欢喜几天,他如今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女人?

章文生蠢蠢欲动,想做一匹吃回头草的好马,他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起初宜兰不搭理他,但耐不住他有耐心,再加上女人本就有心软的毛病,渐渐地,宜兰开始不再像以前那么抗拒他。再加上章文生舌灿莲花,说自己当初退亲是迫不得已,其实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她云云。

宜兰心生动摇、犹豫不决,便向妹妹问计。宜竹早就在悄悄关注着姐姐的动向,正准备找准时机规劝她一番,此时宜兰主动相问,正中了她的下怀。

宜竹诚恳劝道:“姐,两人分离之后,你要多想想他的坏,千万不要心软。”

宜兰眉头微蹙,忍不住替章文生开脱:“可是他说,他当时被亲友逼迫,才不得不退了亲事的。”

宜竹冷笑一声:“他这人真无耻,好事都是自己的,坏事都往别人身上推。他不但见利忘义、背信弃义,甚至连敢做敢当的勇气都没有。自己做了就是做了。如果他能痛快承认自己的错误,我说不定还能高看他一眼。”

宜兰气势虚弱地继续为他辩解:“可是,可是…我怕以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姐,你千万别这么想,这世上比章文生人品差的人并不多,哪那么巧都被你撞上了,我敢打赌你随便找一个都比他强。”

“是吗?”

“比如说刘十七。”

“可他这人又粗俗又讨厌。”

宜竹觉察出宜兰是明显的口是心非:“可是我觉得挺好,他也许不会甜言蜜语,但却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好。他有责任有担当。”

宜竹又当宜梅的例子来劝宜兰:“你看看宜梅姐,要断就断得干脆。她退亲时,我安慰她。她当时却说,这也许是老天在帮她,不然等成亲后再发现丈夫的真面相,那才叫悲惨。那些变了质的感情就像放坏的馊饭一样,该扔就得扔,哪怕是山珍海味也不能再吃,更何况他还不是山珍海味。”宜兰经过许多事后,也不像以前那样油盐不进了。姐妹俩感情加深,她愈发能听进去宜竹的话。

宜兰仍是一脸迟疑:“可我觉得那个刘十七对我…根本没那方面的意思。”宜竹心里暗暗腹诽,这个刘十七肯定也被某人的闷骚给传染了,她敢打赌他对宜兰应该有点意思,但他根本没表现出来,也许他是不懂得怎么表达。宜竹一项一项地给姐姐分析章文生和刘十七,将前者贬得一无是处:“就算退一万步说,我们相信他是被亲友所逼才退亲,但是你想想,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有一就有二,这次他屈服于亲友放弃了你,下次呢?下下次呢?你问问自己的心,你跟他在一起感到过安心吗?当我们家遭受危难,当你遇到危险时,他又在哪里?他能给你的除了不要钱不费力的甜言蜜语,还有什么?”

宜兰其实心中隐隐然已有判断,如今这些实质性的问题一经宜竹尖锐点出,立即如醍醐灌顶。她深深叹息一声,默然良久,突然自嘲一笑:“二妹,你说我有时候是不是很愚蠢?总是犯错。”

宜竹深有感触地接道:“犯错的又何止你一个,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这世上大概只有死人才会一点错都不犯。大多数人只有在面对别人的事情上才最明智,一轮到自己或多或少的会有困惑。你看我劝你劝得头头是道,其实轮到我自己时还不是一样?”宜竹接着就把自己和秦靖野的第一次争吵以及后来的种种纠葛误会全部告诉了宜兰。以前她觉得两人以后可能再无交集便将事情憋在心里,谁也没说。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必要隐瞒,正好用自己的经历给姐姐一点警示。

宜兰听罢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忍不住惊呼一声:“天哪,你去年竟然拒绝了他?我真是不敢相信!换了我一定要先答应下来。”

宜竹笑道:“谁让我他不尊重咱们全家。”

宜兰试探道:“你就不怕错过了他,再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事后有一丁点后悔,但一想到他的那些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拒绝得太对了,不拒绝就不对起全家。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跟看不起咱们家人的男人结亲的。父母辛苦养大我,就凭这一点,我将来的丈夫就应该心存感激。”

宜竹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记重捶似的撞击着宜兰的心扉,她的脸色发白,笑容凝结在脸上。她满面羞惭地低声道:“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当初章文生跟我在一起时,时不时对咱们全家颇有微词,说你不温柔不贤淑,说父亲不会做官,哥哥没出息…每次我都忍了,我怎么那么贱呢?他又是什么人?他自己家又能高贵能哪里去,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宜兰越说越愤怒,越说越想起许多章文生的坏。

“你说得太对了,他除了张嘴就能来的甜言蜜语还能给我什么?我蠢过一次就够了,他能退亲就是上天在帮我…”宜竹也不阻止她,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姐姐这一次是真的走出来了,哥哥经过这次历练也稳重不少,她以后离家远行无须太担忧他们。

第四十五章 大结局(下)

杨家全家进入了紧张的备嫁时期,平氏和杨明成整天嘀嘀咕咕的商量、否决着一个又一个方案,杨明成打算举债替二女儿办嫁妆,平氏既想借钱,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家没钱。宜兰在旁边瞎参谋,镇飞跟着凑热闹,他最喜欢去迎接客人,那些道喜的客人时不时会带些点心来,镇飞先前因战乱饿瘦的身体渐渐恢复原样。

到最后,全家最闲的反而是宜竹这个当事人,她不忍父母百般为难,便在私下里劝道:“爹、娘,咱们家的家底如何别人都知道,瞒是不瞒不住的,就算咱们债台高筑也比不上别人家,家里还有三个没成家呢,以后怎么办?再者秦家并不缺钱,我们能不能另辟蹊径,准备些不一样的嫁妆。”

杨明成眼睛一亮,微笑着示意女儿继续说下去。

宜竹心头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她将大概意思说了出来:“秦家下这么多聘礼,我们拿不出相应的嫁妆,不如就用这些聘礼做些好事吧,为秦家博个好名声,同时也能帮助一些穷人。如今战乱刚过,天气很快就冷了,长安城中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百姓,我们把这些东西当彩头,做出一种叫…”宜竹说到关键处卡壳了,她说的是类似彩票的东西,但一时想不出这个词用古语什么说。

“博彩?”

“对对,就是这个。”

杨明成的眼睛更亮了,他高兴地大笑起来,叠声称赞。

宜竹把自己所知的那一点东西全告诉了父亲,杨明成很有实干精神,他用了几天时间,马不停蹄的将事情办得十分妥当。

几天以后,长安城中便传出了“扶贫济困,为国分忧”的福利博彩的消息,博彩的地点就设在大伯杨明功家的书坊前。博彩是两文钱一注,彩头分成从一到十大小不等的奖项,全部从秦家的聘礼中出。博彩所得的钱全部用于救济贫困百姓。杨明成也没打着秦家的名号,但彩头的箱子上却醒目的刻着一个“秦”字,结果不言而喩。开彩的头几天有些冷清,有一些闲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结果竟得了一些小奖项,接着又有人抽出了五等奖——一匹素绢。杨家二话没说,让人核对无误后,当下就将素绢给了那人。这个时代的绢帛是硬通货,可以当钱用。这下众人沸腾了。

宜竹怕人们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毕竟能抽到奖项的还是极少数人,便让小王等人站在台前为人们讲解规则。并且规劝众人不要沉迷,适可而止。不过,一注博彩毕竟只有两文钱,众人也不太在乎。又过几天,便来了一帮爱凑热闹的纨绔子弟来,他们不像寻常百姓那样一注一注的买,而是动辄拿出十几贯钱,气氛越来越热烈。短短一个月间,福利博彩竟得了几千贯钱,杨明成一文不少的把钱上交官府,兑现自己的诺言。此事在市井中引起不小的轰动,自然也有人跟风效仿。武安郡主得知详情后,特意拨出一块位于长安近郊的空地,按宜竹向秦靖野提的建议,盖了二十多间房间供难民居住,接着其他权贵之家也陆续行动,那个地方后来成了一个庞大的住宅区,为了管理方便官府收起少量的费用,这也算是“廉租房”的雏形吧。

秦靖野每次和宜竹相见都是来去匆匆,他时不时会提醒她一句:“还有十天、六天,四天…”

宜竹含笑说道:“你记得真准。”其实她自己记得也很准,再有两天,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这一天很快便到来了,杨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宜兰从清晨开始便一直坐在闺房中,宜兰宜梅陪着她说话,到了午饭后,她开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这里的迎亲风俗是在黄昏时分。

宜竹脸上搽得一层层,发髻高耸,头上插满了簪花珠钗,稍一晃动,珠玉相撞叮当作响。

将近黄昏时分,秦靖野带着几名伴郎和一除士兵前来迎亲,平氏嘱咐宜竹要多磨蹭一会儿:“要让他多催一催,才显得出女儿家的矜持。当年我嫁你爹时,让他催了半个时辰。”宜竹只得照办,众人见新娘迟迟未动,就有人起哄叫秦靖野做催妆诗。紧接着又连着送来几首,其中第二首是郑靖北署名的,写得风流雅致,跟秦靖野的风格大不相同,第五首却是刘十七的,宜兰先一睹为快,看完嗤之以鼻:“这做得叫什么诗,也拿出来丢人!”宜梅和宜菊相视一笑。

这时宜兰又自告奋勇道:“我听人说这一天,女方的姐妹们可以狠揍新郎官,给他个下马威,咱们也试试。”可惜没人响应宜兰的话,宜兰独自拿了根竹竿奔出去,过了一会儿又一脸悻悻地回来了:“实在不敢下手。”众人尽皆大笑。

平氏和宜兰既高兴又难过,随着众人笑着笑着,险些落泪,还好宜梅及时劝住。杨家一众盛装打扮的女孩子簇拥着手执团扇的宜竹往外走去,她款步走出院子,走向迎接她的镶着缨络红穗珠帘的马车,宜竹的视线被扇子挡住,再加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看向秦靖野,她只好挡着脸微垂着头,慢步而行,她敢说这是她这一辈子最为端庄淑女的时刻。

秦靖野高坐在马上,紧盯着她看着,目光又精又准,那一袭曳地红裙将她的纤秾合宜的好身段极好勾勒了出来,她步履轻盈,向他姗姗走来。他甚至能透过团扇的遮挡看到她那那如雪的肌肤、熠熠生辉的秀目和…鲜美诱人的红唇。宜竹觉得他的目光像带了火似的,灼烧得让她很不自在。

秦靖野的举动落在众人眼中,周围响起了一阵阵窃笑声,先是很低接着便是肆无忌惮地哄笑。在这种特殊的日子,秦靖野既不能怒也不能发威,只能任由他们放肆。宜竹在众人炯炯的目光中小步走着,她觉得这段路格外得长。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这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车行很快,很快就到了秦家,今日的郡主府是高朋满坐,宾客如云。府内张灯结彩。接下来的事情,宜竹懵懵懂懂地按照喜娘和礼官的指示一板一眼的行事。接着,宜竹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却掉了遮脸的团扇,众人一看,不禁大失所望。这倒不是说宜竹有多丑,实在是人们的期望太高,因为有杨妃三姊妹的绝代姿容在前,再加上人们以讹传讹,说秦靖野不顾门第之见坚决要娶宜竹,是因为她姿容不凡,并有杨家秘不外传的狐媚之术。今日一看,不过尔尔。她确实长得不错,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京城多的是。

秦靖野将众人各样各样的目光尽收眼底,眸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恼怒。他比宜竹本人还要愤愤不平。礼毕,宜竹在侍女和喜娘的簇拥下一路踩着锦毡红毯进入了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新房。秦靖野暂时留在大厅应酬客人。

侍女给宜竹送来了简单精致的晚餐,笑着躬身退下。新房中红烛高烧,静寂无声,外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宜竹莫名地觉得心乱,刚想唤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小麦和小黍进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足音,宜竹心中有些惊讶,她现在基本能辨别出他的足音,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宜竹正在胡思乱想时,秦靖野已经推门大步走了进来,宜竹抬起头来,四目相接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的别过脸去。彼此都有一种微妙的局促和奇异的陌生感。

“你不去外面应酬吗?”宜竹轻声问道,发出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

秦靖野一边脱去绛色的外宽大外袍一边回答:“有人替我挡酒,我悄悄离开了。”宜竹暗笑,不用说,挡酒的肯定是郑靖北和刘十七两人。

秦靖野继续在她面前宽夜解带,去掉头上的玉冠,宜竹觉得气氛太过旖旎香艳,小声提醒他:“我、我还没吃完饭呢,你急什么?”

秦靖野怔了片刻,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我不习惯穿这种袍子,一回房就习惯脱了,让夫人误会了。”

宜竹:“…”

他慢慢走近她,身躯轻压在她后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柔声劝慰道:“别理会那些人的目光,…你是最美最好的。”宜竹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两道翠眉弯成好看的形状,声音愉悦而自信:“我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只在乎喜欢我和我喜欢的人的看法。”

秦靖野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用勺子舀了肉羹喂她,意味深长地劝道:“多吃些,一会儿会很累的。”宜竹脸颊发热,白了他一眼。她吃完饭,起身去盥洗间漱口净面。她没走两步,就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拖住了,宜竹推开他:“我去洗漱。”

“我知道,可是你不把这头饰和外袍给脱掉吗?”好吧,他心时一定又在笑她,看他那戏谑的表情就知道,她今日是怎么了,净出乌龙事故。

等宜竹洗漱完毕,就见秦靖野披散着头发,仅身着一袭玉色中衣,正在紧紧地盯着她,一副恶狼待羊的架式。

房内红烛摇曳,大红色的纱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放下,大红的鸳鸯缠枝莲纹锦被子也被摊开了,屋内到处是温暖喜庆的红色,连他和她的面颊都是红的。

宜竹抬眼看着他,此刻的他双眼异常明亮,灼热得像夏日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既像是在克制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在种寂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时刻,让人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夜渐深,外面喧哗的人声渐渐沉寂了。微凉的夜风透过窗纸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宜竹突然打了个冷战。秦靖野猛然醒悟过来,不禁暗暗自己的粗心大意,他低声说道:“冷了吧我们到床上去…”

宜竹全身已软成一团,他将她拦腰抱起,像抱着一件易碎瓷器似的,轻放在红色锦被中,然后将自己飞快地剥个精光也随之钻入被中。

他的手迫不及待地抚了上去,在那片神秘的黑色丛中探幽,女性天生的羞耻感让宜竹忍不住想并上双腿。他温和而霸道地将她的双腿分开。将手指插入其中,试探性的搅动一下,里面春水潺潺,湿润滑腻,她已经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他颤声安慰道:“好了,别怕,不会很疼的。”他越这么说,宜竹越紧张。

接着,秦靖野又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你、你紧张吗?”

宜竹听到他那颤抖的声音,知道他也很紧张,心中有一阵莫名的欢喜,心情也随之放松不少,她的调皮劲又上来了,她不厚道地轻笑道:“我跟你一样紧张。”

秦靖野的笑声沙哑低沉,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蛊惑力:“这个时候嘴还不饶人。”

宜竹星眸微睁,轻启红唇,声音似娇似嗔:“就不饶,以后也不饶你。”

“好好,不饶不饶。我今晚也不饶你!”

“哼——”

两人面红耳赤、热血沸腾,对即将发生的事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感和期待感。

在他的要求下,她的两条腿像藤缠大树一样紧紧缠绕着他的腰部,两条洁白如玉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阵势列好,只欠攻城。他的动作迟缓、犹豫,脸上身上滚动着亮晶晶的汗珠。他将身下的兵器缓缓往里推入,他的手段不怎么高明,看得出来,他对此事的自信也有些虚弱,时不时地会停下问一句:“你觉得还好吗?是不是很舒服?”

每每这时,宜竹都会尽量给他鼓励:“很好,夫君你真厉害。”

秦靖野歇了一会儿,又开始蠢蠢欲动,宜竹实在受不住了,只好连连求饶,秦靖野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怜惜地吻着她的脸,顺便“漫不经心”地告诉她,自己今晚只用了三分之一的力道,念在他们初次交手的份上,他暂且手下留情。

清晨,熹微的天光透进窗棂,屋内的红烛早已燃尽。红纱帐里,一对新人仍在相拥而眠。先醒来的是宜竹,她悄悄地将身子从他怀里轻挪出来,然后慵懒地伸伸酸疼的四肢,她刚一摆脱他,秦靖野就闭着眼睛缠了上来,一条胳膊无赖又无耻地横亘在她的胸前,压得她呼吸不畅。宜竹以为他醒了,唤了一声。结果某人还在沉沉睡着。

宜竹借着晨光,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她此刻觉得这张轮廓分明,鲜活而又有朝气的面孔好看极了。她调皮地伸出手东捏一下,西挠一下,像小孩子拨弄新得的玩具一样,兴致勃勃,乐此不疲,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犹嫌不过瘾,低头轻咬了他一口。

秦靖野眉头舒展,浓密乌黑的睫毛微微扇动着,但眼睛仍在闭着,他在默默地等着更精彩的部分,谁知可恶的她竟然戛然而止。

他忍了一会,最后忍无可忍地质问道:“为什么不继续了?”

宜竹嬉笑着钻入被子,一脸无辜地说道:“兴尽而来,兴尽而返。”

大概是为了报复,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在她胸脯上压了压,导致她呼吸愈发不畅。

“把手拿开。”

“不。”

秦靖野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贴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你说,我最喜欢听秘密。”

“…你第一次和静婉踢蹴鞠时,我那时觉得你像一头我养的一只鹿。”

宜竹无语:“…”这叫什么秘密?他还像她老师家的那条大丹狗呢?傲娇别扭,呃,有时也挺忠诚的。

“我是说那一次见你时,我就…对你有意了。”这还差不多,宜竹心里甜滋滋的。

“你呢?有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宜竹闭目想了一小会儿,笑着说道:“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子。”

秦靖野自鸣得意地说道:“这我早就发现了,我早就觉得你早对我有意。”他的自作多情竟然在一夜之间又满血复活了。

两人在床上腻了一会儿,宜竹便催他起床,按照规矩她要去给婆婆敬茶。

她诚心向秦靖野请教:“我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秦靖野重新把她按在怀里,语调慵懒轻松:“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你不必把她当成一般的婆婆看。怎么说呢,母亲是一个大气的人,不喜欢斤斤计较,最讨厌女人间的小手段小心计,太上皇当初就说过,母亲若是个男子,定能成为朝中栋梁。你有什么事什么话直接说就是,她看着严厉但是挺明理的。”

宜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她就喜欢这样的人。她也不希望发生那些所谓的争斗。做为一个心直口快,头脑简单的人,真要进行那些山路十八弯似的宅斗,她死得不快,老得也快。

直到天光大亮,秦靖野才放她起床,两人梳洗完毕,携手到了主院花厅。宜竹态度恭敬地给她敬了茶,武安郡主给了宜竹一份见面礼——一般黑色短剑,这份礼物挺特别的,宜竹欣然接受、道谢。

她终于见到了秦靖野的胡人继父,他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生得英俊高大,乌发碧眼,神态温和亲切。他对宜竹十分客气,秦靖野的那个弟弟对她很感兴趣,时不时地偷偷打量她。

宜竹很和气的冲他笑笑。

他回之一笑,问道:“你弟弟还是那么胖吗?”真难为他还记着镇飞。

宜竹一本正经地答道:“他比以前瘦多了,不过我相信他很快会吃回来的。”

继父笑了起来。武安郡主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许多。过了一会儿,武安郡主吩咐侍女端上早膳,众人默然无声地用过早饭,武安郡主特意留下宜竹说了一会儿话。

她的话很简洁,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你以后不必晨昏定省,你也不必担忧我会为难你。——我不需要用这一套规矩来显示自己的威仪,我选择你,自然是为了靖野,他因我受了一些委屈和非议,我想让他按自己的心意生活。所以你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要不了多久你和靖野可能要去镇守哀北,若将来回京,你们可分府另过。”

宜竹心中大定,陪她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三天以后是回门,回门以后,他们就要开始准备启程去东北边境。宜竹抓紧为数的时间尽量给娘家做好安排。先是宜兰的婚事,在她的旁敲侧击之下,刘十七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鼓起勇气向杨家提亲,他自然得到了应允。接着就是哥哥的事情,因为宜竹的缘故,说亲的倒有不少,但杨镇分却犯了倔脾气,说自己要先立业再成家。他从文不行,只能投军。秦靖野想把他带在身边,又怕人们说他靠了裙带关系,于将来升迁不利,最后让他到了霍州。宜竹没想到,秦靖野竟然歪打正着,杨镇伊此次霍州之行大有所获,他阴错阳差地和王绮结成了姻缘,虽然他们波折重重,但最终休得正果,这是后话。

宜竹在忙着处理自家的家务事时,很快就接到了另一桩喜讯。原来,她的堂姐宜梅竟和郑靖北不声不响地暗生情愫。此事自然遭到了郑家的反对,郑夫人是很喜欢宜梅,但让她做儿媳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况她早就有了儿媳妇的人选。双方家长心知肚明,就差个仪式而已。

郑靖北便过来找秦靖野帮忙,“二郎,当初我可没少帮你,眼下轮到你回报我了。”

秦靖野一脸为难:“可我不擅长说服女人。”

郑靖北用耐人寻味的口吻说道:“请你把你之前制定的没能用上派场的十三条兵法转赠于我。”

秦靖野:“…”

那十三条兵法最终到没到郑靖北手里,宜竹是不得而知,她曾试图询问里面的内容,结果两人每回都是顾左右而言他。

宜竹对他们的瞒而不报有些不满,当下说道:“你们继续下棋吧,我到别处看看。”

谁知,郑靖北赶紧好言拦下她:“嫂夫人,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必输无疑。”

宜竹一脸不解,难道她是他的吉祥物?

郑靖北一本正经地补充解释道:“每回你一出现,有人就会心猿意马,神思不属,这是下棋大忌——这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的翻盘机会。”

秦靖野再次无语凝噎,宜竹笑着观战了一会儿,她见秦靖野果真是心不在焉,便识趣地离开了。这一次郑靖北输得很狼狈。

当两人棋战结束后,宜竹正在园子里和丫头们踢蹴鞠,秦靖野一到来,丫头们立即悄然退散。

秦靖野借着擦汗的机会摸摸她的脸说道:“走,穿上披风,我带你去游乐游原。”

宜竹一怔,她昨天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说她想看乐游原的落日,没想到他真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