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都是行人,远处还有马车——几匹马拉着的真正的马车,在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里,吸引一批观光游客。
陆明远独自穿过街巷,马车就从一旁跑过,马蹄踏着石板路,发出“哒哒”的轻响。
车上有几位捧花的游人,像是来自东南亚。其中一个女人频繁回眸,往路边扔了一朵玫瑰,陆明远蓦然驻足,玫瑰就落在他的脚边。
他对花朵的美丽无动于衷,侧身回头,看向了自己的背后。
正好与贺安柏的视线交接。
贺安柏穿着T恤和外套,斜挎着一个背包,如同一位闲散游客。他的头发有点乱,胡子没刮干净,眉眼极有英锐之气,见到陆明远的那一瞬,他分外友好地笑了笑。
陆明远和他仅有一面之缘。
刚来罗马的那一晚,他们在旅馆的电梯里,有过一段简单对话。
贺安柏倒是自来熟,很快走了过来。他捡起地上的玫瑰,道:“刚刚那个姑娘,向你扔花呢?”
陆明远道:“现在这朵花属于你。”
贺安柏耸肩笑了:“你的左手怎么样了?那天的事情,太突然了,你和你女朋友好端端地待在24号房,怎么就有杀人犯…”
这句话还没说完,陆明远打断道:“都过去了,运气不好。”
他不知道贺安柏的名字。不过他记得,贺安柏有一个同伴——那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打字的时候会捂住手机屏幕。
陆明远将话题转移到别处:“你的朋友没和你同行吗?”
贺安柏明白,陆明远说的是沈曼。
“她啊,她前两天感冒,待在旅馆休息,”贺安柏拎了拎背包,状似随意道,“你要去旅馆吗?虽然那天出事了,很吓人…”
他笑着解释:“我们还是没搬房间。生活太平淡了,遇到点儿刺激的事,想不关注都难。”
这个世界并不单调,它由很多人相辅相成,有人喜欢安逸,就有人喜欢找刺激,这本身无可厚非。陆明远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贺安柏为什么知道他要去旅馆。
他的疑问很快被揭开。
前台接待处,服务员将东西还给他,又问:“先生,你的手臂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行,”陆明远道,“伤口不深,不幸中的万幸。”
他没把刀具从皮套中取出来。手指轻微按压,摸到了形状,再将那些东西塞进背包里,恍然间又想起,那天在室内争斗,割断了约翰的手指头。
约翰是背负着案底的恐怖分子,乔装打扮,意图抢劫杀人,伤害了无辜群众——这是警方的看法。
服务员也说:“您没事就好,您的朋友们还好吗?”
“朋友”这个词,他用了复数。
陆明远合上背包拉链的动作一顿。
贺安柏已经迈入了电梯。进门的时候,他和陆明远一前一后,两人都没说话,看不出双方关系。
那么,服务员的问候从何而来?
怀疑和猜忌一如潮水,奔涌时铺天盖地,淹没了站立的地方。
陆明远向前倾身,看着那位服务员,迟疑了几秒,挖出一个坑:“我的朋友一共有三位,几天前,他们提前来到了旅馆…”
讲到这里,他故意停顿。
服务员附和道:“是的,那天我也在。您的三位朋友先来了。”
陆明远又说:“他们没有和我一起订房。”
他带了一点抱怨的口吻。
服务员就笑着解释。
从那些并不连贯的只言片语里,陆明远了解到,苏乔当天出现时,就跟沈曼、贺安柏他们待在一起,房间也是提前预定的。
而苏乔却告诉他,自己临时起意,一个人从伦敦飞往罗马。
陆明远提着背包,离开了这家旅馆。
再回到苏乔的住处时,他直接开门,反手关门,因为刻意放缓,他的动作很轻。
风吹窗帘,布料起伏。
天空蓝得刺眼,白石的建筑如镀光晕,远远一望,甚至有海边的意境。
苏乔百无聊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电话里的人,正是贺安柏。他坦白道:“下午在路上,我遇到陆明远了,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不是说过吗?”苏乔警戒道,“你们不能和他接触,他又不是傻白甜,你当他很好骗吗?”
你当他很好骗吗?
这七个字,陆明远听见了。
不是贬损,也不是褒奖。他侧倚墙壁,敲了一下阳台的门框。
苏乔并没有察觉,贺安柏还在一个劲地劝诫:“大小姐,老板让你立刻回国,没有和你开玩笑。老板说,宏升集团不要了。”
话中一顿,他继续说:“杀手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陆明远来的?这一点,老板也查不清楚。遗嘱还没弄到手,您要是出了事,您的父母也无心经营公司…”
苏乔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爸爸的人,你听他的,不听我的?”
贺安柏一时哑然。
他还待在沈曼的房间里。
沈曼前几日担心苏乔,夜里做了不少噩梦。凌晨去室外抽烟,大概着了凉,开始感冒发烧,连续两天卧床。
贺安柏主动照顾她。他们的处境与苏乔不同,不招人记挂,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曼捂上自己的额头,喉咙嘶哑道:“还不如让苏乔一个人处理,我和你来了意大利,没做正事,一直在给她拖后腿。”
贺安柏垂首,圆场道:“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吗?我们算好的路,也没有走得太偏。”
他正准备再说两句,手机传来一阵忙音——苏乔挂了他的电话。
因为她发现了陆明远。
一霎,情况急转直下。
她撩开窗帘,从阳台走进卧室。
很奇怪的,在最糟糕的情形里,她反而比平时更冷静。虽然她看到陆明远神色阴郁,猜到他离发怒只有一步之遥。
“你回来啦。”苏乔轻声道。
从哪里开始讲呢?她飞快地思索。
父母已经不支持她了——就像做风险投资,父母认为获得收益的期望值,远远小于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
然而苏乔不可能放弃。她和苏展、叶姝的关系,就好比南极中央的一块冰,凿不穿,化不开,注定要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她拽住陆明远的衣角,像是她昨晚做的那样。
陆明远看了她一眼。
她毫不心虚地与他对视。
肤色雪白,长腿细腰。
有个词可以形容她。
——红颜祸水。
幽暗的环境中,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我劝你实话实说,别再对我撒谎。”
第17章
他的手指钳得很紧,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苏乔眸光闪烁,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她算不准陆明远猜到了什么,除了刚才那通电话,一定还有别的事激怒了他。
她故意制造沉默的气氛,让陆明远失去了耐心。
他盖棺定论道:“你费尽心思接近我,是为了找什么,账本还是合同?金城事务所的律师…”
陆明远俯身,离她更近:“你真的是律师?”
苏乔呼吸渐急。
她在陆明远的邮箱中发现了陆沉的住址。她之前早就知道,陆沉寄居在意大利,别人都以为他要去英国,陆沉就一定会避开那里。
陆沉给儿子留下了财产,委托私人律师帮他善后——这个把柄被苏乔抓住。她胁迫那位私人律师,虚构了自己的身份,带着几份货真价实的文件,出国找到了陆明远。
这些话,怎么能告诉他?
如果全盘托出,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要是继续隐瞒,陆明远一旦发现矛盾点,就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苏乔心中绕过几个弯,最终坦白道:“我不是律师。”
她紧挨着冰冷的墙壁,绷直双腿,像是要和他谈判,讲出条件,最后开诚布公。
有那么一瞬,陆明远怒火攻心。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她的欺骗上,他怀疑苏乔讲过的每一句话,更怀疑她的背景和动机。
他放开了苏乔,抽身离去,准备摔门而出。
苏乔拽住他的衣袖,急忙道:“先别走,你听我解释,我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
陆明远讽刺道:“约翰是你的人?”
“他差点杀了我,”苏乔道,“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陆明远罕见地恭维道:“他的演技和你一样出色。”
苏乔咬了一下唇瓣,好心提醒:“你总是叫我小乔,你还记得我姓什么吗?我姓苏,我爷爷就是你爸爸的老板…”
苏乔说到了这个份上,陆明远仍然要走。而且他力气太大,苏乔根本拉不动,还绊了自己一跤,猝然跌坐在地上。
陆明远终于回头。
苏乔的裙摆滑至一侧,拢不住她的腿根,她一只手扶着地面,长发显得凌乱。她不知自己的狼狈,定定注视着他,一句一顿道:“陆明远,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陆明远蹲下来,看着她道:“我不会到处骗人,苏小姐。”
苏乔怀念起他叫“小乔”的场景。
这种牵挂,让她心生恶意。
她道:“我有两个伯父。我爸爸和伯父关系恶劣,他很早就离开家,一个人开公司,抢占家族企业的资源。”
陆明远保持沉默,不做评价。
苏乔向他靠近,继续说:“爷爷做艺术品走私,设立了假公司,挂靠在堂哥的名下。你爸爸帮他们洗钱,还有私人账本,这一部分的财产收入,和家族企业无关。”
她含糊不清道:“你接受了陆沉的资产转让,他们就会监控你的银行账户。我想举报整个走私团队…”
陆明远打断道:“就凭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
苏乔暗自腹诽。
可她抬起头,大义凛然道:“我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脑海中闪过片段,她巧妙地打圆场:“我还有两个助理,你可能见过他们。”
陆明远坐在地毯上,伸直了一条腿,左手搭住膝盖,指尖敲了两下,似乎在掂量她的可信度。
他的裤脚皱起一块,被苏乔缓慢地捋平。
她跪坐一旁,拉着他的裤子。她用另一只手把发丝拢到耳后,侧脸也是花容月貌,诱人垂涎三尺,继而心猿意马。
陆明远却异于常人。他拨开她的手腕,不冷不热道:“你除了擅长撒谎,还经常让人误会。”
苏乔起初没听懂。后来她终于意识到,在陆明远看来,她的感情十分虚浮,她的亲近不怀好意。
她忍不住反问:“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陆明远偏过脸,不再看她,明知故问道:“你指的是哪方面?”
苏乔并未犹豫,主动投怀送抱。
她伏在他的肩上,恰如一块温香软玉,暧昧的鼻息就在他颈侧:“你和我相处了几个月,我是什么样的人…”
柔软的发丝撩过他的脖颈,她喃喃低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陆明远无法推开她。
因为他也心乱如麻。
窗外风声渐紧,夜色悄然无声地降临。
街边镶嵌着几盏灯台,到了晚上,光芒就在灯座中流转,看得久了,视线便会模糊。
沈曼凭栏远眺,揉了揉眼睛,掐灭一根没抽完的烟卷,回到床上睡觉。她的压力不比苏乔小,只是因为身体疲惫,很快沉入了梦乡。
贺安柏进门时,沈曼正在做梦。
贺安柏不以为然,就像平常一样打开电脑,插入U盘,解密几个文档,监视着别人的邮箱。再把某些信息汇总,发到苏乔的手中。
过了一会儿,苏乔回复道:“我让你们找苏展的私人邮件,找到了吗?”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贺安柏如实回答,“苏展太有心机了。”
苏乔退而求其次:“顾宁诚呢?他是叶姝的丈夫。”
贺安柏搭住键盘,敲不出来一个字。
总不能让他直接说,他连顾宁诚都搞不定吧?
恰在此时,卧室里传来声响——沈曼正在说梦话。她蜷缩在被子里,身体拧成了一个弧形,仿佛承担着未知的重量。
沈曼额头冒汗,黑发被汗水打湿,念念有词道:“我没看见…”
贺安柏听到了响动。
他以为沈曼需要帮助,而他一向乐于助人。
“喂,沈曼,你说啥呢,”贺安柏道,“要不咱们去医院吧,你都低烧两天了。”
沈曼尚未清醒,贺安柏好心劝慰:“你看陆明远中了一枪,被人打了好几拳,在医院待了七天,出来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他说得合情合理,沈曼却不回应。
她似乎受过惊吓,现在又发着烧,梦境与现实交错,进一步激发她的恐惧。她吐词不清道:“撞死了…我不说,叶小姐…”
“撞死”这两个字,尤为清晰。
贺安柏搓了搓手,后背有些发凉。他想起今年一月份的车祸事件,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当场去世——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些,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贺安柏提高嗓音,再次叫道:“沈曼?”
这下沈曼终于醒了。
她惊坐而起,猛然咳嗽。
汗水黏着头发,沾湿她的面颊。
“苏乔在哪里?”沈曼下意识地问起她,“她同意回国了吗?”
“没呢。”贺安柏道。
沈曼垂首,裹着被子盘腿而坐:“她和陆明远待在一起,没有安全保障。”
“你是说外部危险,还是陆明远危险?”贺安柏敞露心扉道,“陆明远这个人,肯定还是挺善良的,他帮苏大小姐挡了子弹,你用不着担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