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蕊的肩膀就轻轻抖了一下。英华使了个眼色叫芳歌不要讲,笑道:“这回真要走动走动,府上五谷轮回之所在哪里?”

芳歌便把她带到后面,指着一个小小月洞门道:“在那里,我陪你到门口儿。”

英华摇头,笑道:“不是真要去,是和你说话儿。梨蕊她…她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原来住在我家隔壁的巷子里。她十岁上头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家里只得一个祖母。那老太太不知羞耻又和同族长辈有私,不晓得为何,居然把她卖给瓦里子一个变戏法的演相扑戏。街坊们听说了都骂,偏她同族都不出头。我二哥听说有这等气人的事,气不过,把那个同族的长辈打了一顿,把她买回来。她说我二哥买她回来,她就是我二哥的使女,若是二哥不要她,她也无处可以去。我二哥无法,也只有把她当使女带回家。谁知被打的那人去年病死了,他家就把我二哥告了,说我二哥强抢民女殴人致死,害我二哥被打发到燕南州当小校。”

“她真可怜。”芳歌听得这般,甚是同情梨蕊。

“可不是。”英华叹息道:“偏她还事事小心,从不犯错儿。我母亲很怜惜她,常说她是红颜命薄呢。”

芳歌想到二少爷摸梨蕊的屁股,红了脸又问:“那她将来会给你哥哥做妾了呀?”

“是罢。”英华有些懊恼,“我二哥原说不消娶亲,纳了梨蕊生几个孩儿也罢了。爹爹因他说不娶亲,倒打了他好几回,如今我母亲是为我二哥说亲也愁,不说亲也愁。”

“她性情这样好,生的又美,只怕你新娶的嫂嫂容不下她呢。”芳歌自己的生母生了三个孩子,连妾的名份都没有,她心里对妾是同情的,因道:“倒是你二哥甚讲义气,不娶最好。”

“我也这样觉得。”英华也叹息,“可是我爹爹怕是不肯的。若是替我二哥订了亲,只怕我爹爹要先把她嫁出去。”

她两个许久不见,在后院说了半日的话儿,就听见前面鸟语莺声,吱吱喳喳闹成一片。

这是表姐表妹们回来了?英华就请辞去,芳歌也没心思留客,两个一齐出来,就见八位小姐脸上都带着兴奋的潮红。看见英华,就有几个扑上来,亲亲热热的要和她说话儿。

英华反应也极快,笑着跳到一边,道:“实是要家去了,明日芳歌妹妹带各位姐姐妹妹来耍呀。”带着杏仁和梨蕊逃也似跑回家,进了王家的大门,她才按着心口,道:“真吓人呢。”

杏仁小声道:“咱们家那位也不差。”

梨蕊便知她说的是怀翠,和英华一齐笑出声来。英华觉得大家都看上赵十二,挺好的,憨笑道:“当初我们学堂里,有几个还为了他打架的呢。赵恒这家伙,一向行情很好。”

“可是小王爷看不上她们。”梨蕊微笑道:“小姐,你可怎么办呢?”

她们就忘了这是王耀祖家的墙外。黄氏担心丈夫,黄九姑念着女儿出去买针线还不曾回来,两个都在院子里转圈圈。听见墙外笑语,两个都竖起耳朵听,听见梨蕊说什么小王爷,黄九姑姑侄两个,都吓住了。

“和我不相干。”英华干脆的说:“他这个人,又没有什么长性儿,从前还爱和八郎逗你的。旧年听讲他和清耀公主的表妹还天天逛樊楼呢,后来不也没动静了。不用管他。”

英华对赵十二除了同窗之谊没有其他,一想到李知远那几个表妹,就把他抛到脑去了。

英华不把赵十二当回事。怀翠却把赵十二放在心坎上了。满场踢球的少年,没有哪一个有赵十二那样好看,就是一皱眉,一挥手,都是俊的。旁人和他比,都成了土狗瓦块。

陈夫人出来把几个陈小姐带回府,她就得了机会站到那张桌边,候他们下场,就夹在管家当中与他们递茶打扇。旁人还罢了,遇到王家的这位表姐都客气的让过一边。赵十二头一个是叫人伺候惯了的,送茶过来就端,眼睛都不曾扫她一下。怀翠与他打扇,他也不让,还嫌人家扇的风小,犹道:“让开,换个有劲的来扇。”

怀翠生的还算美貌,自家觉得她比英华表妹生的还要美些,怎么人家给表妹都递零嘴了,都不正眼看她一眼?她怏怏的让到一边,四下里都寻不到英华,只得一步三回头,重到杂货铺子里买了针线来家。

她一进门,黄九姑就揪住女儿,问她:“你到哪里去了?家住着住着一位小王爷呢!就是你大姨父那个姓赵的学生。”

黄氏在一边盘算:公公是小王爷的老师,那一处束修肯定不少,想来先前分出来的钱不过是九牛一毛,难道昨日又去买地。似这般,耀祖买卖田地的生意实是可以接着做下去,便是赔光了,公公也养得活全家大小,须劝他搏一搏。不然就凭家里现在这些当家,穿衣吃饭都不够使,休说替玉珠姐妹备嫁妆,给两个儿子出聘礼了。

怀翠听得母亲说赵十二是小王爷,心都漏跳了几下,又惊又喜的按着心口,问:“真的?”

“想来是真的罢。”黄氏心里恨不得立刻去按住小姑问个明白,“不然爸爸也不会因为这两个学生特为请厨子来。看他们那个排场,连管家出门办事都骑的高头大马呢。”

“还是问问好呀。”怀翠拉黄氏胳膊就朝外走,“表姐,咱们去寻英华妹妹去。”

黄氏便和表妹由梧桐院绕到英华屋里,一左一右把英华围在当中,黄氏便问:“妹妹,听说咱们家住着小王爷?”

英华瞪了在边上捂着嘴的梨蕊一眼,笑道:“没有的事。王爷能住在咱们家?”

怀翠摇着英华的胳膊,笑道:“好妹妹,我们都听见了,你就招了吧。”

英华咳了一下,道:“这是有,不过人家是隐姓埋名来跟爹爹念书,你们休要说出去。”

“不说不说。”黄氏和怀翠俱都点头似拨浪鼓,齐齐发问:“可是赵公子?”

英华看她两个眼泛精光,心里就哆嗦了一下,她想到李知远把表妹们都弄出去看赵十二,无人中意杨小八,就道:“赵世兄其实才是真八郎。八郎其实才姓赵,旁的,我不好多说了。”

原来如此。黄氏确认家里住着小王爷,小王爷还是公公的学生,她就心满意足了。怀翠听说杨小八才是小王爷,那失望就差用毛笔沾浓墨写在脸上了。

候英华把她两个送出去。梨蕊和杏仁相视而笑,都道:“小姐,你好坏。”

英华笑道:“赵恒又不是世子,我不算哄人呀。”

第三十五章失望的陈夫人

晚饭时,陈夫人当着众小姐的面,责骂芳歌不该带表姐表妹们出去,芳歌低着头不敢则声。

李知远忙跪到母亲面前,道:“原是儿子的错。儿子想着表妹们在家里闷的紧,所才叫大妹带她们出去看踢球。”

陈夫人不好说娘家人的不是,请了家法把李知远打了十下手心,打得陈大舅老脸通红。

照理说,这十下手心就是送客,陈大舅当数落几句女孩儿们也有不是,再说要回家过节,陈夫人再虚留两句,大家顺风顺水就此搁开手,也不伤体面,多好。

然李家如今又富又贵,陈大舅已是铁了心要再结两家秦晋之好,更何况知远外甥的那两个同窗俱是东床的上上之选。若是能一口气嫁出去三个,不是更好?就是陈夫人明说要他走大舅也不见得肯带陈小姐们走的,何况只是轻轻打十下手心这等没有力度的送客。是以陈大舅老着脸皮埋头吃饭,还道:“姐姐家这汤,好吃!”

几位陈小姐你看我我看你,俱都红着脸低头吃饭。陈夫人晚饭吃了一肚皮气,狠怕积食,就到李知府的书房走动,抱怨道:“二弟他们是怎么教女孩儿的,一个两个这样还罢了,齐齐的八个,都这样,看见生的略清俊些的男人都围上去,脸都不要了。”

夫人在娘家找儿媳的事被儿子搅黄了,李知府暗乐,劝:“孩子嘛,都是爱玩爱闹的。再说了,咱们富春从前还作兴踏月望歌呢。少年男女一处说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也说是从前!如今还有几家那样!”陈夫人恼道:“似那般不知羞耻的女儿,就该乱棍打死。”

“咳咳,那不是咱们孩子,不能打,更不能打死。”李知府替陈夫人打扇,道:“夫人这般,想来孩子们也没想到表姐们性情儿都这样活泼呢。看咱们女儿,不是看势头不对就躲回来了么,都是夫人教的好哇。”

陈夫人满意的点头,道:“芳歌今日甚好。她也有十六了,你也当留心寻个好女婿了呀。旁人还罢了,似儿子那个生得油头粉面、招蜂引蝶的同窗,可不许找!”李知府连忙答应,把夫人哄的回嗔做喜,高高兴兴走了。

儿子就两个同窗,哪来的油头粉面?李知府想了半日,猜是赵十二,难不成老妻这是因为娘家侄女看上了赵十二生气?李知府使人去喊儿子。

李知远正在翻书写字谜儿,听得父亲喊,只得收拾书桌,小跑着过来,经过八位表妹暂住的院子,还能听见表妹们的欢声笑语。他摇摇头,绕到书房去,问:“父亲喊儿子来是为何事?”

“问问你表妹们下午做了什么,叫你母亲这样恼火。”李大人笑眯眯道:“你还真是摸准了你母亲的脾气,会见症下药呀。”

李知远低头,笑道:“表姐们在母亲面前个个知书达礼、安静温柔,可是儿子实是不想娶呀。儿子就想呢,和儿子一起踢球的里头很有几个不错的,倒是可以让表妹们先见一见…”

“说重点,重点。”李大人笑骂:“你这套跟马师爷学的吧,以后拿去哄上司去,自家老子面前,休要弄虚的。”

“她们见了赵世兄,都疯了。”李知远怪难为情的,“儿子也想不到哇,在家个个都安安静静的,和儿子说话都脸红,一走到赵世兄身边,也敢替人家打扇了,也敢送人家帕子揩汗了,还敢替人家送茶了。还好赵世兄是正经人。”

李大人沉吟半晌,道:“这事你做的不对,你可晓得?若赵公子不是正经人,你的表妹们要吃亏的。他是正经人,又生的俊。这群表妹与你是麻烦,与他就不是麻烦了?”

李知远低头,不敢接话。

李大人又道:“在府衙里,确实个个都要提着胆子揣着心眼说话做人。马师爷教你,你也肯学原是好事。咱们来家,要一了百了,也用了些不是手段的手段来对付同族那些臭虫,却是爹爹没有和你说明。手段和心机,是拿来对付什么人的?是用来对付外人和坏人的。你看你先生,他送回家几万银子,他兄长还疑他,侄儿们分家都不肯分书院与他,吃了这般大亏,换了旁人当如何?”

“执意要分,说不定要打官司的。”李知远小声道:“先生这般,哪怕以后转手卖了也罢,何至于一文不取,自己还气的病了许多日。依着儿子说,一定要分,分到手转手赠与同族,多好?”

“儿子啊,你那个叫市惠。”李大人再叹息,道:“依着你先生的忠厚性子,他也做不出来。依着爹爹我,我也做不出来。在老百姓看来,现在是你先生富,他兄长家穷。你先生不与大哥钱用原是不对,居然还要分家当,说起来只怕要啐他一脸。”

“这…王大伯家里穷,原是他们不会经营。先生家里富,一年几千两都送回家与王大伯用了,先生那几千两,都是师母做小买卖赚的。我听杨八郎说,王大伯从前还写信骂先生呢,说先生不该娶商人女儿做填房,更不该让妻子去做生意。所以先生回家,才不肯回枫叶村住的。”

“咳,咳咳。”李大人无奈道:“这些事情旁人哪里晓得,咱们晓得的都替你先生不值,可是在王大哥那边看来,这分明是你先生藏着银要留与自家用,有了私心。所以啊,若是师母去世他两个就分家,也不至于此。哎——扯远了。”

李知远的头又低了下去。

李大人正色道:“咱们现在只说你。与你亲厚的人,你还当以诚相待。你不喜欢那些表妹爹爹也晓得,你这个法子正好对着你母亲的脾气,虽然有效,却不大好。若你赵世兄不是正经人,岂不是害了你表妹?”

“赵世兄原是正经人…”李知远小声回答,额上的汗一粒一粒往外冒。

“他是正经人,你就与他添麻烦,你这个,叫不叫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李大人厉声道:“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做可对?”

“是儿子小人了。”李知远跪下,涨红脸认错。他并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觉得表妹们看上去都对赵十二有意,若是她们见到赵十二,必定热情的很,到时候叫母亲晓得了,必定不喜欢这群表妹,婚事自然就不消提了,实是不曾想过别的。

“和我认错无用,你自去和赵公子认错去!”李知府想了想,又道:“诚心诚意和他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如今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错了,跟他认错。你这个性子呀,以后自己怎么当官?”

教训完了还要打击一下,李知远郁闷的要死,擦了擦汗,过来王家,他是常到赵十二院里的,都不消通报,看院门儿不曾拴,径直进去。就见黄九姑母女和王大嫂围着杨小八打转,极是殷勤客气。

杨小八笑的嘴角都抽抽了,看见李知远在阶下,隔的老远就喊:“李世兄可是来说功课的?你先去赵兄屋子里,我就来呀。”一头说,一头对黄九姑抱拳,道:“不送不送。”逃也似跳到台阶上,紧紧拉着李知远的手,小声道:“恩人哪,今晚别走了,我们一起睡吧。”

李知远用力抽手都抽不出来。那边赵十二屋子的门轻轻开了,一个管家防贼似的藏在门后,道:“快进来。”把他两个拉进去,迅速把门上拴,挥汗道:“这三个女人,真吓人。”

赵十二里间窗都没敢开,几个管家在替他打扇,看见他两个进来,笑道:“小八你要躲女人,李世兄你呢?是不是躲你家的表妹们?”

李知远的脸涮一下就红了。少年都是爱面子的,要跟情敌认错,就是变相承认自己不如他,更是难上加难。然父亲说的有理,自己原是错了。错了就要认帐。李知远嘴唇哆嗦了两下,老实道:“赵世兄,我是来和你认错的。我不该叫我妹子把表妹们喊出来看球,给你添麻烦。赵世兄,我对不住你。”

赵十二其实心里真有些不快,不过天家子孙又是一般儿养法,再恼当面待人都是笑笑的,何况他生的确实俊,走到哪里都会被女人纠结,也真是惯了。所以他也只是有些不快,并没有真往心里去。李知远是真心认错,他也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恼过,只道:“无事,我都习惯了。”

赵十二越这样说,李知远越惭愧,前胸后背都渗出汗。

杨小八看李知远这般,忙笑道:“这等咱们十二公子还不放在眼里。你不晓得呀,有一年春天英华妹妹和同窗赛马。我和王二哥,还有十二公子去看,去的时候是空手去,回来我和王二哥一人背了一篓烂樱桃,脸上都叫樱桃打肿了。王二哥还嗔着我不该把他带去,回来又揍了我一回。还有一回和他出门逛没带从人,恰遇到一群不晓得谁家的少年女眷出门,把他围在中间,拉荷包,拽衣带,差点就把他衣衫给剥光了。”

赵十二笑道:“似令表妹们这样温柔安静,实是不算什么,我不恼的。”

李知远因他两个赤诚,心里更加不好受了,点点头,道:“赵世兄不恼我,然我是做错了,就要认错则个。”

杨小八哈哈大笑,拍着李知远的肩膀道:“我发现你说这话的神情,很像先生了呢。”

赵十二也看了看,回忆先生说这话的样子,也道:“甚像,甚像。王耀宗来家,必定会以为多了个兄弟。”

他三个在屋里说笑毕,使管家去看黄九姑她们可走了,岂料黄九姑三个还守在杨小八屋里,杨小八都想哭了,道:“你们替我想个法子呀,王大嫂她们这样,我都怕了。”

赵十二做惯了大爷,向来都是人家出主意他点头,是以他只看李知远。李知远苦笑道:“别看我,我也没好法子。咱们三个挑灯读书罢,大声点念,说不定师母听见了会带救我们。”

住在先生家里,也实是不好用什么法子,李知远说的极是。赵十二也就依了他,把书桌摆到当中小厅里,大开门窗,三个人各据一边,大声念书。

看见他们开门,黄九姑原是想过去。然书声大作,两个膀大腰圆的管家站在门口,隔着老远就摇手,她也不好过去了。黄氏便劝姑姑和表妹回家。怀翠遥看灯下少年读书图,李知远就罢了,不过是回乡知府的儿子。若是依着她的性子,就该给人头上画个X再拖出去。杨八郎少年英俊,气质不凡,然赵十二更是美貌,这两个,还真不好取舍呢。怀翠痴痴的望着赵十二,心道:“你要是小王爷,该有多好!”

念着赵十二的自然还有陈家小姐们。大姑姑饭桌上发了脾气,明是打李家表哥,其实是打的她们的脸。晚饭后几个姐妹回客院,聚在一处说话。就有个说:“大姑姑这样的脾气,将来做她儿媳妇难呐。”

另一个和她不对付的道:“你怕什么,休说轮不到你,就是轮到你,你也可以说不嘛。”

第三个和第一个要好,就帮第一个说:“别吵了。就你白日里围着赵公子打转,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想和人家踏月望歌。”

“哎呀呀,人家是东京人氏,又不是曲池的土财主,踏月望歌只有曲池府认帐,人家不认的,说不定学要说你是私奔,私奔为妾呀,你可怎么办?”第四个落井下石,除了第二个,大家都笑了。

唯有那个爱慕杨八郎的,因她不走寻常路,不挡人的道,所以她说话人都还听。她就道:“咱们没多少嫁妆,若是能寻个好女婿,就是踏月望歌也无妨。东京怎么了,京城还要搬到富春县来呢。”

大家都觉得她说的有理,俱都安静。她又道:“休说李家表哥和他两个同窗,他们三个又不能把我们八个都娶了。我看和他们一起踢球耍子的也有几个家世相貌都不错的。一人看准一个用功夫罢。咱们自家姐妹争什么,莫要争来争去便宜了旁人。”

芳歌生的也美,虽然是庶出,可是大姑姑不生,待她如亲生,想来嫁妆也不会少。翰林小姐生的也美,听说人家是穷了些,可是赵十二还塞她零嘴呢,就连李家表哥也特为跑去和人家说话儿。姐妹们各自在心里掂量,都觉得看中杨八郎的那位才是慧眼,先占了一个独食。大家思索良久,就有个不太自信的,道:“我不和你们抢,我陪嫁最少,我看中翰林小姐的表兄了,那人生的虽好,是个穷的,你们也别和我抢。”

翰林小姐的表兄,确实是个穷的。生的好又不能当饭吃,大家都不吱声,只当默认。

大家都把话说开了,又没有长辈在,事关终身大事,小姐们也没的害臊。她一开了头,还有两位陈小姐都另换了目标,把主意打到同来踢球的少年书生头上了。唯有两位一门心思认定了赵十二,还有两位放不下表兄。看中杨八郎的那位就道:“你们争你们的,莫来坏我们的好事。”

陈淑惠就道:“你叫陈淑贤不要和我抢呀。她先巴着表哥不放,看见赵公子又移情别恋,水性杨花。”

被骂水性杨花的那个,恼了,怒道:“早上坐船,我站在船头和表哥说话怎么了?谁没有和表哥说过句把话。倒是你,乍一见人家赵公子,就两眼发直,一脸的花痴像。表哥站在边上都替你难为情!”撸袖子就想动手。

她两个在家就常吵,小时候打架要也常有,大了这还是头一回。也有偏着淑惠的,也有偏着淑贤的,就把她两个拉开。

陈夫人从老爷书房出来,打算再去敲打女儿,经过客院听见里头的说话声音,站在院门外听了一会儿,气的直哆嗦。她走到芳歌院里,寻着还在绣花的沈姐,抱怨道:“这几个侄女儿,怎么就叫他们教成这样,一个比一个不害臊。”

沈姐低头绣花,不敢言语。陈夫人和她相处甚好,有些不方便在丈夫面前抱怨的话,都爱和她说说,见沈姐不答,她又道:“我看淑兰和淑芬倒还好。你觉得呢?”

“都好。太太觉得哪个好,就是哪个呀。”沈姐笑道,一边穿针一边道:“倒是大小姐,今日实不该带表小姐们出门,该打她几下长长记性。”

“你背着人说她几句罢。她如今也大了,我做嫡母的,要替她存体面。”陈夫人原是想数落沈姐的,沈姐这般说,她就换了说法,道:“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挑女婿,都要谨慎呢,看得见的好,都不是真好。总要慢慢儿察考。”

“夫人说的是。”沈姐把丝钱打了个结,专心绣花。

陈夫人看看摆在架子上的那些绣件,估计着芳歌的嫁妆也绣的差不多了,又道:“富春尚厚陪嫁,少什么你再与我开单子,打发人去府城买。还有妆奁田,就是贵,也要先替女儿置几顷,你且替我留心,挑几个得力的管家将来与女儿陪嫁。”

沈姐一一答应,陈夫人要走,她就把陈夫人送到前头去,看她房里灯已经亮着了,晓得老爷今晚在她处歇,就径直过去,笑道:“老爷可是看书累了?”

李大人笑道:“大舅寻我说知心话呢,又不好应他的,只有在你这里躲一躲。夫人方才到你那里去了?”

“嗯,说大小姐的嫁妆。”沈姐替李大人宽衣,笑道:“说要替大小姐置嫁奁田。”

“这个么,不急不急。”李大人笑道:“休看现在地价涨快。秋收之后就要跌下来。到时候休说花银子买,人家说不定白送!”

“求老爷明示。”沈姐原是泉州府一个穷秀才的女儿,早年家里过得,也略通文,后来家里穷的过不得了,她又无嫁妆,爹爹重病又无钱买药,所以哥嫂把她典与李知府为妾。因她是典的,又是良家子出身,将来免不得还要再嫁,陈夫人就不曾与她名份。原来只说待两个大的懂事些她就走,谁知又有了小青阳,在李家呆了近二十年,陈夫人因她年纪大了再嫁也寻不到好人家,就把她留下了。李大人和夫人感情甚好,待这个与他生儿育女的妾也好,只是不像对夫人那么尊重,倒是经常和她开开玩笑的,说话也随便的很。爱妾这般问,他就把胡子理一理,道:“且听本官一一道来,左右的,上茶。”

沈姐与他一碗茶,笑道:“老爷快说,不说这茶奴还拿走。”

李知府就道:“新京城又不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建个三五年都算快的了。咱们惯例是上户按亩出丁,中户和下户是三丁抽二。我们家又是官户又无田,什么都不消咱们出。就冲我家无田,明儿带着田契来投身的不晓得有多少,慢慢挑就是。”

官家优待百官,官户依着做官的品极,便是九品都能有几十顷地只要半税。一但中了举,就是官身,就有人送田送产,自写契纸来投身,图的就是官户的好处。

却说枫叶村王家,自王翰林当了官儿,他兄弟两个没分家,全村都把田产寄在王大伯名下。偏分家的时候王大伯中风说不得话,王翰林又分文不取。这一分了家,大家的田都不是官户的田了。族长自家就是枫叶村里正,看着分给他的税赋数额涨了一倍,愁的要死。

佳节难过

王翰林兄弟分家,族里老人平日里说起来,都说王翰林既然还有银子,又不曾分家,来家就当交与大房,两房一起使用,既然不与,分家不要祖产,也还罢了。

他兄弟两个的祖产交到王大伯手里时,极少也有二三万金,王大伯接管富春书院这么些年,钱财花尽,田园卖了一半,剩下的典与同县一位史财主了。富春的地价打着滚儿往上涨,史财主几次要把典的地买断,王耀芬都不肯,至亲好友都与他出主意,让他把富春书院卖了,将银子把典的地赎回来。

自打王大伯中风,又闹出寡妇外宅的故事来,富春书院连半个月都没撑下去。几个先生另办书院,学生都跑光了。王耀芬又请不到先生,又招不到学生,实是灰了心,老山长卧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失去严父管束,镇日吃酒赌钱,聊以解忧。

三万两实是不少,除去老山长抵死不肯,全家都觉得三万两可以脱手了。谁知王家松口肯卖,买家又把价钱压到两万两,两下里僵住了几十天。

这几日连日有外乡人到枫叶村打听富春书院卖多少钱。大夫人开价三万,那外乡人连声答应,就说回府城取现银来交易。第二日又有人来问,就出三万二千两。候上回那人带着一船金银再来,大夫人又不想卖他。王耀芬晓得,飞跑回家,几个儿子女婿大家凑到一起商量定,和那两个人说:“还不曾写契纸,你们两个谁出的价钱高,就与卖谁。”

那两外乡商人不肯相让,一路儿把富春书院的价钱抬到十万两。十万两哪,枫叶村同族听说,俱都劝耀芬快卖。

出十万两的商人将出金银来,只得三万两,说先将这三万与他们做订金,写了合同就家去搬金银。另一位商人拆台,道:“写了合同书院就是他的,不怕他骗你们么。九万五卖与我罢了,我的银子俱在府城,你们随我到府城去取银,就便写合同,何如?”

一头是只能先拿三万两的十万两,一头是少了五千两的九万五千两,耀芬犹豫。十万两恼了,把银子重又装上船,拂袖而去。王耀芬无法,只得说卖把九万五,九万五冷笑几声,道:“现在九万五我是不买了,六万你们若肯就卖。”

说句把话的功夫,就跌价三万两!王耀芬还没有缓过劲来,缩了水的六万也走了。王夫人恼儿子办事拖泥带水,骂了他一回。耀芬没做过生意,读书人又清高的紧,不忿人家先涨后跌,也不肯去府城寻人家,只说这块地人家说的千好万好,必有慧眼识好地的商人来求,到时卖不到十万,八九万卖总是卖得掉的吧,他如何肯为了区区六万低头去追人家。

书院关门不消再补贴,然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过节,王耀芬自家不能总借酒消愁,银子从何而来?耀芬也自为难。

恰好柳夫人打发老田两口子送节礼回来,第一份与族长,才想睡觉就有人来送枕头,族长欢喜收了,一边吩咐堂客备回礼,一边喊了几个村老来商量,怎么重把大家的田地寄到翰林名下。还有几份与同族长辈,大家俱都客气收了。

最后一份送到王大伯家。大夫人看见老田妈衣着光鲜,耳上手上俱是金的,恼了,道:“不晓得我家都揭不开锅了么,假惺惺送这些烂东烂西,当喂狗呢。”叫几个儿子把两个抬盒丢出大门。

老田两口子不做声,默默出来把月饼诸物拾起,看路边有一个狗窝,就把两个盒子里的东西全都堆在狗窝门口。枫叶村有人看在眼里,拦住老田两个,问他们为何这般。

老田妈苦笑道:“来送节礼,大夫人嫌不好,丢到门外叫咱拿去喂狗。阿弥陀佛,真是糟蹋东西呀。”说完提着两个空盒和老田上车,坐着崭新的大马车走了。

老田妈到家一五一十禀与王翰林和柳夫人知道。王翰林气的要死,柳夫人按住他道:“送不送在咱们,收不收在他们。礼节已尽到,也就罢了。”

王翰林咬牙切齿,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圈。英华过来母亲处说事情,看见父亲这样,问得是大伯母把自家送的礼丢出大门,不解道:“面子情上来往都不肯,大伯家有多恨咱们?”

柳夫人无所谓的笑笑,道:“送一回喂狗倒好,不必送二回。不然要挑毛病嫌礼轻了吃出毛病来了,不是更烦?不来往也罢了。传说有人昏了头出十万两要买富春书院,大嫂倒像是防着咱们去分钱似的。”

英华听得十万两,晓得这是手脚做了,心虚的看了一眼母亲,看母亲面无异色,只是随口闲话的样子,才笑道:“女儿把明日团圆饭的菜单子拟好了,娘快瞧瞧可使得。”就把菜单交与柳夫人看。

柳夫人瞄了几眼,准了,英华就在柳夫人处写单子,一边叫人开仓库取食材,一边取银子与买办明日早起去县里照单买菜。

王氏因一家吃用都使的是二哥的银子,过节自然要走走。她自家也做了几斤月饼,装了一盒,叫雇来的小丫头捧着,亲自送到二哥家。

柳夫人听得她来了,亲自接出去,让到正房厅上坐着吃茶,笑道:“使个人送来就是,姑娘怎么自己来了?”

王氏怯生生的笑道:“家里也无事,正想来和嫂嫂说说话儿。”

英华写完一笔帐,过来和姑母见礼,又坐回去看帐。王氏和二嫂说着闲话,眼睛其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在外间管理家务的侄女儿。看她拨算盘又快又稳,字儿也端正漂亮,吩咐管事的有条有理,极是能干,却是越看越喜。

柳夫人看小姑子看女儿的神情又像看儿媳妇,心里很是不悦,就问:“文才的亲事如何?”

王氏被敲了一闷根,打点精神笑道:“倒也打听了几户人家的女孩儿,其实人品相貌都好,不过文才自家不肯,说是怕委屈了人家女孩儿,非要等中举了再谈婚事。”

“文才这孩子倒实在的很。”柳夫人笑道:“不过呢,你们家就文才一个儿子,原当早些开枝散叶。”

柳夫人这话说的王氏心里又活动了。王氏上回求亲被拒之后,早死了给儿子娶英华的心。二嫂这般说话,她便觉得二嫂极是贴心,和柳氏就亲近许多,道:“你妹夫也是这样说,上回有人说了一位汪小姐甚好,汪家要一百二十两聘礼,只肯陪六十两的嫁妆。你妹夫说人家是卖女儿,把媒人骂了一顿。”

“六十两实是少了些。”柳夫人道:“说到嫁妆我也愁的很。不晓得富春这边,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嫁妆都是怎么样的。满府都传说我家英华没嫁妆呢。”

“英华许人家了?”王氏很心痛,压低声音问嫂子。

“差不多就是那几家里头挑。”柳氏含糊地说,也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与我们说说,府里和我们家差不多的人家,女孩儿都是怎么备嫁妆的。”

王氏想了想,道:“我出嫁那会儿,妆奁田有几顷,家具尺头什么的,再加上半匣首饰也值六百来两,说起来,在富春也算是不少了。如今比着从前奢侈,前日我们本家张知县的女儿出嫁,妆奁田有十顷,衣饰听讲置了有一千两银子,听讲这个在曲池只算得中等。”

柳氏听完心里有数,便笑道:“京城有一千两就是厚嫁。”说完站起来走出去,吩咐在厅上看帐的英华,小声道:“把你姑母带来的盒子腾出来,你自去捡回礼,再有什么,捡实惠的再配一盒,叫人捧着,一会给你姑母送回去。”

英华连忙答应,把帐本收拾收拾,带着小海棠去了。

柳氏回来叹了一口气,才道:“原来在京城时给瑶华挑女婿,就觉得难挑,又要样样都好,还要老家离咱们富春不能太远的。如今你二哥就急着给耀宗说媳妇儿,打听几个都觉得不合适。”

正说着话,就听见耀宗在外头笑喊:“母亲,你又背地里说儿子什么?”晒的漆黑的耀宗进来,露出一口白牙,含笑对姑母行了礼,又给柳氏行礼。

柳氏问:“见过你父亲了?”

耀宗笑道:“看他给三个学生说文章呢,我在窗外站了一站就过来了。”又问王氏,“姑母,文才表弟在哪个书院念书?”

王氏尴尬的笑道:“你姑丈嫌书院的先生们教的不好,亲自教你表弟的。”

这个姑丈,实是…耀宗机灵,就笑道:“儿子这次来家,就不走了。母亲,我去瞧瞧妹妹去。”

柳氏迟疑了一会,喊住他道:“你九姨来了,在你大哥院里住着。前些日子你大哥填亏空买卖田地,你爹爹怕他赔光你们的钱,把你和瑶华的两份都要出来了,就是你九姨当的中人,你当去谢一谢她。”

耀宗答应一声,仍旧去了英华的院子,把梨蕊拉到屋里,掩上门问清楚,摇头道:“我大哥这人…和张姑丈有的一比啊。”

梨蕊摸他下巴上的骨头,心疼的问:“又瘦了,做什么去了?”

耀宗把她搂到怀里,笑道:“赚银子去了。回头我使银给你弄个亲叔叔来认亲,再给你配上嫁妆,风风光光嫁回来,可使得?”

梨蕊涨红脸,啐道:“又胡说,你还是去见九姨妈罢。”

耀宗用力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笑道:“你既然跟了我,我自然要想法子风风光光把你娶回来。”

梨蕊回掐他,咬着牙笑骂:“你惯会甜言蜜语哄人。”推开他,又道:“和你说正经的,隔壁李公子好像看上咱们二小姐了…”

“就是上回带着妹子和英华一起逛县城的那个?”耀宗想了一想,道:“那厮看着怪斯文的,居然敢打我妹子主意,必要好好治治他。”

梨蕊原意是想和耀宗说知二小姐也看上人家了,要叫耀宗去和老爷吹吹风,看老爷可中意李知远做女婿。谁知耀宗一开口就要收拾人家。她悔说错了话,不敢多说,把耀宗推出门,道:“快去见九姨妈。”

耀宗便绕到后头大哥的屋里。王耀祖不在家,黄家三个女人俱坐在厅里,看见耀宗,黄九姑愣了一下,伸手揽住他,流泪道:“这是小二?”

耀宗在黄家长到三四岁,原是黄九姑带大的,对她甚有感情,看黄九姑这般,也伤心,反手搂住黄九姑,喊道:“九姨。”

黄氏拉开他两个,笑道:“见面原该是欢喜的,怎么就哭上了?”指着怀翠道:“这是你怀翠妹妹,你可还记得。我就记得我嫁到你们家头几日,你听说我是外婆家的表姐,镇日缠着我,问我要怀翠妹妹,你还记不记得?”

耀宗笑道:“忘了。”重与怀翠见礼。怀翠细细打量耀宗,全身上下黑的和野人似的,脸上还有几处晒脱了皮。衣裳破旧,衣带上还沾着泥,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汗臭。

这个表哥休说和赵公子比,就是比隔壁李公子也差远了。拾翠幽怨的看了一眼母亲,下定决心要挣脱命运的安排,打死也不要嫁给这个表哥。她退后一步万福,就淡淡的说:“我有些儿头晕,回房歇一会。”

怀翠一走,黄氏和黄九姑就一人一边抓住耀宗,问他:“咱家那个小王爷学生,一年给咱们送多钱束修?”

小王爷…莫不是说赵恒?耀宗想了想,赵恒不是小王爷这事说来话长,还不如不和她两个说,只笑道:“一年三节送礼,一共也有六七百两吧。九姨问这个做什么?”

“才这么点?”黄氏先泄了气。去年她施舍给几个大师的钱都不止这些,如今她手里无钱,听得公公收入不多,不免着忙。

耀宗又问哥哥哪里去了。黄氏道:“去庄上看看,晚上必回的。晚上你来吃饭呀。”

耀宗苦笑道:“今日不成,明日大家一处吃团圆饭罢。”逗逗在院子里跑的两个侄儿,黄氏因玉珠要洗头,到后院去给女儿们洗头去了。黄九姑因厅里无人,就问他:“你也有二十了吧。你爹爹也不曾与你寻门好亲事?”

“不消他老人家寻。”耀宗笑道:“要娶什么样的,我心里有数。”

“阿弥陀佛,”黄九姑念佛,道:“休胡说,婚姻大事,还要长辈与你做主。我看你小时候和你怀翠表妹甚要好。九姨问你,你可愿意做九姨的女婿?”

“九姨,你开什么玩笑。”耀宗笑道:“我的婚事我自有打算,就是我爹爹和母亲,都不能替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