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 作者:扫雪煮茶/扫雪煮酒

文案

娘家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女婿一定要读好书做高官。

婆家爹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儿子一定要赚大钱做富翁。

相公说:哥又不想做官,又不想太有钱,就想在家读读书陪陪老婆 。

翰林小姐说:奴家还想要个貌比潘安才压宋玉富比石崇官居一品的相公呐

——这个家,到底听谁的?

京城长大的翰林小姐英华嫁人及嫁人之后的故事

PS,由于剧情需求,本文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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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英华 ┃ 配角: ┃ 其它:

富春江畔

雨过初晴,富春河畔山花红胜火。比山花更红的,是李知府船头悬挂的红灯笼。每盏灯笼有邻船王翰林家的灯笼三个那么大,不但糊着崭新的大红宫绸,还用金粉写着“李”、“知府”的字样,在夕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王翰林的小女儿英华正端坐在窗边临帖。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字帖,左手前摆着青磁笔洗和笔海,右手边雨过天青色的美人瓶里插着一枝梨花。她的衣袖高高挽起,雪白的胳膊上沾着几点墨汁。

在李知府的大儿子知远眼里,对面的船窗就像画轴,画中人王小姐这个认真的小模样儿可爱极了。小姐,就该是这样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啊。

李知远曲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对正玩着抓子儿游戏的妹子芳歌道:“你看看人家多安静,你怎么就静不下来写个字啊,看几页书啊。”

芳歌笑道:“大哥,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她的注意力都在小弟青阳身上,讲完这句,立刻就掉过头笑骂:“小弟,你再耍赖我揍你啊。”

青阳才九岁,正是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刚才他趁姐姐讲话的机会,飞快地抓走了一把充做赌注的瓜子,可是被姐姐抓了个正着。“李大小姐,你恁没个小姐样子,叫爹看见,要请你吃笋子炒肉的。”

“趁爹爹在王家船上做客,我要好好揍你一回。”芳歌挽起衣袖去追,青阳一边逃一边怪叫,李知远去拦,船舱里顿时鸡飞狗跳,欢声笑语乱成一片,在富春河畔传的很远很远。

英华微笑着用力写出最后一捺,慢慢将笔搁到笔洗里洗,道:“李家真是快活的紧,一天到晚笑声不停。”

“二小姐,方才李大少爷一直趴在窗边看你。”英华的侍婢梨蕊掩着嘴小声笑道:“两个眼珠呀,一动都不动,盯着二小姐足有半个时辰。”

“看我?是看咱们家的美人梨蕊吧。”英华好笑的看着梨蕊,“你不看人家怎么晓得人家在看你?你看上人家了?横竖咱们两家是世交。且看几年,若是他人好,我就把你送与他,好不好?”

“二小姐!”梨蕊涨红了脸,“你答应二少爷的…”

“省得,省得,你是我二哥的人。”英华想到二哥,不由皱眉,“若是迁都的事定了,就会有大赦,二哥就能回家了。

梨蕊轻声道:“一定会迁都的,官家一定会大赦的。二少爷也一定会回来的。”

“嗯,二哥一定会回来的。””英华脸上浮现的忧愁好像方才的雨云,转瞬就散了。“离富春县城还有多远?”

“还有六七里远。”守在门外的婆子笑道:“二小姐,老爷刚才过来,看见您在蹲马步,让您搬个板凳坐下再写二百。”

“知道啦!”英华苦着脸拖板凳,“写个字儿,坐不坐有什么打紧,爹爹偏是规矩多。娘不只会骑马,还会打猎呢,还不是嫁出去了!”

梨蕊抿着嘴儿重新摊开字帖,挽袖磨墨,“二小姐写字的样子还是很温柔文静的。若是平时说话做事都是这样,老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二哥要是不舞刀弄棍,你会更开心!”英华长长叹了一口气,文文静静的坐下来,执笔,悬腕,写了几笔,又不死心的说:“听说大伯比我爹严厉,堂姐们一定过的很痛苦。”

“王家小姐知书达礼、安静温柔是富春县出了名的。”门外的婆子笑着接口,“咱们富春有个老话儿,叫嫁人莫嫁李家郎,娶妻必娶王家女。这个王家女,说的就是咱们家啦。别说小姐难求,就是服侍小姐的大姐儿们到了年纪,都有那好人家来求做正妻。远的不讲,服侍大老爷那边大小姐的春莺,当年可是大吹大擂四人大轿嫁给陈监生,听讲她现在都是教谕夫人了。”

“王妈,你小声点。”英华的母亲柳氏走了过来,一边等王妈掀门帘子,一边道:“李知府在前面,叫人家听见咱们内宅嚼这些,像什么话!”

柳氏是北边沧州富商柳笠公的三女儿,沧州尚武,柳富商生得七八个女儿才有一个独子,把女儿当儿子养活,枪棒骑马和算盘帐目无一不教。是以柳氏不但性格泼辣,言语爽朗,而且体格健壮,文能看帐本查账,武能提弓上马打猎。她十九岁嫁给中年丧妻的王翰林做填房,和王翰林恩爱异常。论起管家的本事,先夫人拍马也赶不上她。家里的仆妇大半是先夫人的旧人,但没有不怕她的。她一发话,王妈就退后一步,闭着嘴露出苦笑。

英华有着和王翰林一模一样挺直的鼻梁,带点儿内双的眼睛,还有着南方人共有的苗条纤细的身材,若是不讲话,便活脱脱是个袅袅婷婷的文静闺秀。其实她的性格有七分随母亲,小时候跟着长她五岁的二哥没少调皮捣蛋。长大了,那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头依然压都压不住,一不小心,就会冒出来。

柳氏是自家的女儿怎么看怎么好,极是娇惯这个女儿,更何况北方女孩儿多是泼辣的,心里觉得女儿这样子正好。但在南方人王翰林看来,小女儿活泼太过,嫁到夫家去一定会吃苦头。所以他定下了规矩,要女儿每天写四百个大字,借此来磨练她太过活泼的性情。看上去,这种法子很管用,十五岁的英华不讲话的时候,看着温柔文静的很。

柳氏进门之后一言不发。梨蕊晓得太太是有话要单独和二小姐讲,把舱里舱外的大小丫头婆子慢慢支使出去,自己抓了把瓜子,走到舱外的过道里嗑瓜子耍子。

英华右手把笔丢进笔海,左腿就把板凳踢开,像个猴儿似的扑进母亲的怀里,笑道:“娘,爹罚我还要写二百字,你和爹求个情,饶了女儿吧。”

“笑不露齿!笑不露齿!”柳氏推开女儿,顺手把窗户都掩上了,笑骂:“你大姐瑶华好生安静,怎么你就像个活猴!”

“我要是猴子,二哥就是齐天大圣。”英华抱着母亲的膀子嬉皮笑脸,“娘,我想二哥了,咱们花钱把二哥赎回来罢。”

“赎他回来容易,你爹不乐意!”柳氏叹气道:“我已经写信回沧州托你小舅舅找便人给他捎了二百两银子,也很够他花了。过几个月迁都大赦,他就能回来了。你爹的意思,是叫他吃几个月的苦头,好磨磨他的暴燥性子。”

“真能迁都!”英华看到了二哥回来的希望,眼睛一亮。

“真能!”柳氏安抚的在女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大伯的门生已经给你爹写信来了,劝你爹趁大赦的时候活动活动。方才我在屏风后边听老爷和李知府说这个事呢。”

“那爹怎么讲?”英华有些不乐意的鼓起腮帮子,道:“这个翰林有什么好当的,一年连炭敬都收不到几封。爹都五十多岁了,在家享清福才好。”

柳氏笑出声来,在女儿额头上点了一下,“李大人也这么劝你爹呢,你爹和李大人投机的很,刚才还吩咐我整治两桌席面,送一桌给对面船上的李夫人。”

“娘,你又偷懒,爹肯定是喊你亲自下厨的!”英华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笑的像个小狐狸。

柳氏咳了一下,笑道:“我是当家主妇,事事亲力亲为不是要累死。来个客就做一桌子菜的,那是厨娘,不是夫人。明天就到老家了,”柳氏想到总是和她过不去的长子,皱眉道:“一想到你大哥那个牛脾气,我就头痛。”

“不痛不痛。”英华替柳氏按太阳穴,笑道:“爹做了一辈子官儿,就挣下几箱子旧书烂古董,都与他。咱们不管家,让他管,他就不来找娘麻烦了。”

“帐都清好了,寻个机会交给他罢。”柳氏微笑道:“我是特为来吩咐你,嘴巴紧些,莫让要王家人一套你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和人家讲,你娘有多少陪嫁什么的。”

英华皱眉想了一会,方道:“娘,你打算瞒着族里和大哥?”

“妇人的陪嫁是私产,我要怎么用,夫家人本来就管不着。”柳氏冷笑道:“我对你大姐和二哥好,在你大哥眼里都是别有用心。他天生性子这样别扭,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说了反添麻烦,像是跟黄家跟炫耀似的。”

柳氏将袖子里的一本小帐取出来交给女儿,笑道:“托迁都的福,曲江府的地都涨了价。官家脚下地多不是福。娘打算把曲江的地卖掉。你挑一个小庄留下罢。”

“收田租做帐确实怪麻烦的。”英华翻了翻帐本,笑着圈了两页,道:“留两个,一个与我二哥。”

“你大哥是个守不住财的,与你二哥一个小庄一定要瞒着他。”柳氏将帐本纳回袖子里,想了想,道:“你爹虽然从来不问我的私房,但还要和他讲,就讲我把陪嫁的田地卖了几亩与你添妆。旁人问你你也这般答他罢了。”

英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觉得一家人不应当有欺瞒,尤其不应该欺骗父亲,可是又不好说母亲这样做不对。

柳氏看女儿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捏住女儿的鼻子,笑骂:“你外公讲,一个好的商人从不骗人,他只选择什么该说,什么不说。一个好的媳妇也是一样。你记住了?”

“记住了。”英华眨了眨眼,躲到一边揉鼻子。柳氏要讲的话已经讲完,就喊梨蕊倒茶。

梨蕊高声答应,进来因见窗户关着,就先开窗户。她一推窗,便见十来丈之外李家的船舱里,两大一小三个头挤在窗口朝这边看,正是李家的少爷小姐们。

梨蕊生的极美,又得二少爷和二小姐的宠爱,衣饰比平常侍婢更精致,乍一看上去,倒像个小姐模样。李青阳一见开窗的是个美人,便当她就是哥哥夸奖的王家小姐了,笑对他姐姐道:“大姐,你看,王家小姐生的比你好看哎。”

天色将晚,只有李王家两家的船泊在河湾,清静的很。青阳小少爷嗓门儿虽然不大,这句话倒叫对面船舱里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梨蕊闹了个大红脸,甩手就走。

柳氏晓得李家人是认错人了。自家老爷和李知府少时便是同窗好友,方才还在商量要做紧邻。若是李家少爷因为梨蕊美貌动了求亲的心思,闹出笑话来便不美了。柳氏略一思索,走到窗边笑道:“李世侄,这是你的弟弟妹妹?”

“王伯母。”李知远理了理衣冠,隔着河水拱手为礼,回答:“这是我大妹芳歌,小弟青阳。大妹,小弟,喊人。”

柳氏微微点头,“英华过来,你就隔江和你世兄世姐见个礼罢。”

英华走到母亲身边,朝着对面万福,笑道:“李世兄好,芳歌姐姐好,青阳弟弟好。”

因见柳氏侧身朝里吩咐侍婢讲话,李知远回礼毕,歪脸朝他偷笑的弟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看什么看。”芳歌便对温文尔雅的英华扮了个鬼脸。英华顿生知己之感,当着母亲的面不敢扮鬼脸,便含笑低头。

柳氏打点了三份见面礼,连席面一起送过去。过得一会,那边也派了个老妈子送见面礼来与英华,也回了一桌南方风味的精致席面。柳氏捡了几样下酒的送到前面去,便和英华一起吃晚饭,才吃了几口,便见王翰林的长子耀祖满面不悦地闯了进来,怒道:“我二弟在哪里?”

兵来将挡

“大哥好。”英华站起来行礼,带着笑说:“大哥见过爹爹了?”

耀祖无视妹子说话,瞪着柳氏,鼻孔里好像能喷出火来,“我二弟哪,我二弟在哪里?”

柳氏冷笑道:“你问我要你的二弟,我是你什么人?”

王翰林的原配黄氏病逝之后,耀祖的外祖父想把居孀的小女儿嫁给王翰林做填房,再结两家秦晋之好。可是王翰林却拒绝了岳家的好意娶了柳氏。

在当时十六岁的耀祖看来,居孀的姨母温柔大方,待他们兄妹三个极好,理应是父亲的良配。柳氏不过是个浑身铜臭的商人之女,根本没有资格进王家的门。是以柳氏嫁过来之后,他怎么都看不惯柳氏,样样都和柳氏对着干。耀祖一闹,黄家就觉得外甥是被继母欺负了,明里暗里都指责柳氏不贤。

王翰林清楚柳氏其实待几个孩子很不错,一直是大儿子在无理取闹,就给耀祖娶了亲,打发他回老家读书。在黄家人和耀祖看来,这更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明证。耀祖的外祖父两个月里写了十六封信责问王翰林。

王翰林收到老泰山的十六道檄文气得牙疼。恰逢英华百日,柳富商从沧州来看外孙,不忍女儿女婿为难,就指点柳氏把黄家在京城的族人请来,照着黄氏当年的嫁妆单子查点清楚黄氏所有的陪嫁,一个铜板不留全部送回老家让耀祖照管。

柳家这一手,隐指黄家和耀祖是为了钱才和柳氏过不去。黄家待不让外甥收下吧,柳氏厉害的很,又怕外甥吃亏;让外甥收下吧,之前的作为就真像是为了钱才闹。

然那几年黄氏和人合伙在京城开当铺着赚了不少,加上从前的嫁妆,七七八八加起来居然有近万两银子。京城里米珠薪桂,京郊一亩水田也不过六两银子,这一万两银子沉甸甸的,黄家掂量再三,也只得捏着鼻子让耀祖收下。这事在亲族里一传,便无人再讲柳氏的闲话。耀祖自觉这钱收的委屈,让他成了旁人的笑柄。是以他对柳氏更是厌恶到极点,见了面从无一句好话。

柳氏拿场面话压耀祖,耀祖的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红,无论如何也不能喊柳氏母亲,他恨恨的瞪了柳氏一眼,扭头出门朝前舱去了。

大哥和母亲见面十有八九是如此,英华夹了一片柳氏爱吃的玉兰片送到她碗里,笑道:“大哥趁兴而来,又一次大败而归,当贺。”

“你大哥这个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柳氏浑没有把大儿子的挑衅当一回事,笑眯眯好像在说不相干的人,“他每次想和我过不去,自己先气个半死。”

“二哥说大哥既没有礼,又没有智,行事又常常占不到理,就是一个书呆子。”英华的神情带着些微调侃,耀祖对她的母亲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她也不能够发自内心的去尊敬这个大哥。

“耀宗说的很对。”二儿子的话还算公道,柳氏听了心里很快活,刚才耀祖带给她的不悦就冲淡了许多,她微笑着说:“你大哥来找咱们麻烦,咱们就打败他,让他走。他不来,咱们也不要找他麻烦。”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母女两个吃饭不提。饭罢,柳氏安排第二天的家事,留下女儿旁听。管家们才到齐,就听见靴子响,王翰林父子两个前后进来,王翰林脸色不大好看,王耀祖更是一脸的悻悻然。

家里几个管事的都在,王翰林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柳氏。柳氏微笑着喊了声“老爷”,又没事人一般朝耀祖点点头,笑问:“李大人回去了?”

英华请过父亲安,又笑对耀祖问嫂子好。王翰林见女儿懂事,脸色好看许多,坐下来顺手把柳氏面前的茶碗抬起来吃了一口润喉,道:“我和李大人商量好了要做近邻,明日先去县里看看可有合适的宅院。若有就买下来,若没有,就先租几间屋住下来,慢慢买地再建几间草屋也罢了。”

“大伯已将东侧院腾出一半,就等父亲回家。”耀祖站在父亲的身后,挑衅的看了柳氏一眼,朗声道:“王家五世聚族而居的,请父亲三思。”

大儿子隐有所指,话不中听,王翰林皱了皱眉,挥手让管家们退下,道:“若是住得下,理当和族人同居。然东侧院你大伯一家住着都窄,再腾出来一半,他们住不好我们也住不好,倒不如我另觅住处,大家方便。”

“父亲…”耀祖恨恨的瞟了柳氏一眼,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父亲有家不回,族里要笑话我们这房不和的。”

柳氏听得这话,只看着王翰林笑。王翰林得意的拈着胡须,看着儿子笑道:“耀祖,为父出仕之后,每年的俸禄都要送一大半与你大伯补贴书院的开销,你可晓得送了多少年?”

耀祖恍惚记得小时候母亲曾为此事和父亲吵过架,思索半日,实是不知,只有默然不语。

“二十八年!”王翰林傲然道:“每年年底你大伯都会寄一篇书院的开支帐与为父,爹爹都不曾拆开来看过一眼,前日你妹子替爹爹收拾书信时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八封不曾拆开的信!我和你大伯友爱至此,哪个妄言我们不和?”

耀祖低头,无言以对。大伯主持富春书院近三十年,声望极隆,在族里比族长更受王氏族人尊敬。他实在没有想到父亲居然给大伯送了二十八年钱。

柳氏看丈夫把大儿子逼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解围道:“耀祖功课繁重,哪有空闲理会这些俗事。不过呢,咱们带回来的人实在是不少,两家人都挤在东侧院里实在不行,若是族里能匀出几十亩地来给咱们盖个三进的小宅,傍着大伯住不是更好?”

王翰林情知妻子这样讲是给儿子找台阶下,他怕儿子不识趣又要和柳氏抬杠,忙笑着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咱们再商量罢。”

富春是个山多地少的所在,王氏一族在富春枫叶村聚族而居已经五世,人口极多,房子都要盖到半山腰上去了,让族里匀出几十亩地来,便是要许多族人搬出枫叶村去。耀祖清了清嗓子想要出言反对,抬眼就见英华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满是笑意。

耀祖愣了一下,发现父亲已经和柳氏商量是在县城买房还是在城外买地建房,他那反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英华情知母亲是设了个弯弯绕把大哥绕进去,估计大哥一时半会是绕不出来了,便笑道:“大哥,都不晓得大伯家里有几位哥哥姐姐,哥哥们都娶的是谁家的女儿,姐姐们又嫁到了哪家,大哥得闲和妹子说说,好不好?”

耀祖讨厌柳氏,对柳氏生的这个小妹子也没有什么好感,当着父亲的面,他只含糊的点了点头,便道:“改日得闲再和妹子说。爹爹,儿子去朋友处暂住一晚,明早再过来?”

王翰林便道:“也好,明早你先回家和你大伯讲,就说东侧院大伯一家都住不下,爹爹就不回去和他挤了,我们另觅住处。”

柳氏连忙走到门边,吩咐喊几个管家小心陪着大少爷下船,英华也就便告退。

打发走了这个别扭的儿子,王翰林叹了一口气,道:“耀祖的学问还算不错,就是这个书呆子脾气不好,他若是有耀宗一半的机变,早就中举了。”

柳氏笑道:“他只要不总和我过不去,就阿弥陀佛了。咱们不在枫叶村住,真不要紧?”

王翰林笑道:“枫叶村人多房少,让谁给咱们腾地方?咱们不回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住在一起是非多,我是巴不得单住的。”柳氏欢欢喜喜给丈夫倒茶,“其实建房倒不必。你不记得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你泰山在曲江府城外给我买了一个小庄陪嫁,庄上也有几间草房,咱们搬过去住很省事。”

“你的小庄将来留与女儿添妆罢。”王翰林长叹一口气,“我做了一辈子的穷官儿,瑶华出嫁时我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备不齐,还要累你拿陪嫁补贴。”

“老爷。”柳氏将手搭在王翰林肩上,笑道:“瑶华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比英华还要体贴我,我与她添妆也是做母亲的本份。她嫁的风光体面,我也脸上有光。”

王翰林伸手去抚柳氏眼角的皱纹,感慨道:“当年你执鞭跑马过银水桥,说不尽的英姿洒脱。嫁与我这些年,柴米油盐每一样都要你操心,累你受苦了。”

柳氏轻啐道:“老不修,吃了几杯老酒就胡言乱语。”

一夜无话,第二日王翰林和李知府就在富春县城外三四里远的梅里镇上觅得合心意的宅院。这所大宅东院七进,屋舍极多;西院五进,第二进的天井极大,种满梧桐。原主人发了财在府城买了宅院合族搬去,因老宅不小,就将大宅拆成两院分开卖…

李知府家人口多行李沉重,看中东院屋舍多,就一千五百两买下东院。王翰林喜欢西院的梧桐,就一千二百两买下了西院,两家如愿做了紧邻。

王翰林将妻女箱笼安顿好,方回枫叶村见兄长。柳氏带着英华送王翰林出门,回来走到第二进的长廊,惊见廊上月洞门半开,一个涂脂抹粉的陌生妇人在门后探头探脑。

柳氏只当来了贼,不禁大怒,喝道:“这个妇人从哪里来的,与我拿下!”

几个媳妇子一拥而上将那个妇人架住。那妇人吓的直哆嗦,结结巴巴道:“嫂子,我不是外人,我是六房的侄媳妇。”

一个管家媳妇就道:“咱们家的前后门方才查过,都关的好好的,莫不是隔壁李大人家走过来的?”

柳氏便示意一个媳妇子过去看看。那媳妇子去了一会,回来笑道:“这个月洞门进去有个夹道,那头通李家墙上还开着扇小门。那边院里有个小丫头子,正急的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呢,想来这位嫂子是走错了。”

柳氏便道:“今儿走错个把人还罢了,明儿两家谁要少了什么东西,便说不清了。”她示意媳妇子把那妇人放开,对那妇人道:“西院是王家,东院是李家,你下回莫走错了,还从那个门回去罢。”使了个人送那妇人过去。

她们人还不曾过月洞门,就听见李府吵闹起来了,男女嚷成一片。那个妇人先急了,跑的飞快,落下一根钗子也顾不得拾。

英华手快,捡起钗子交给一个媳妇子,笑道:“快给人送过去。”

那媳妇素来爱看热闹,接过钗子追上去,过了一会又捏着钗子气喘吁吁跑回来,道:“哎呀不得了,李家的女眷们围着李夫人吵闹,说李家的少爷小姐都是安养堂抱来的,不是李家的骨血,前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

翻墙人人都会

“李老爷不在家?”柳氏皱眉。

“方才不曾见,想是不在家。”那媳妇子回:“这事真真荒唐。”

一个婆子站在一边,听得这话冷笑一声。柳氏瞪她,她忙陪笑道:“夫人,富春老话‘嫁人不嫁李家郎’,说的其实就是隔壁李大人的本家。李大人的本家在富春是出了名的混帐,什么荒唐事是做不出来的呢?”

“哦?”柳氏好笑道:“这又有个什么缘故儿,你且说来听听。”便在廊上的美人靠上坐下听故事。

原来李家这几十年财星高照,一口气出了七八位知府、知县、通判、府经历,这几位李大人都是极会做人家的能人,将那任所的天都增高了三尺还嫌不足,任满回乡之后还想让富春的天也高几尺。然富春百姓见识短,生怕天高了会塌,就恶李家如臭虫一般。李臭虫流芳乡里,正经的人家谁肯和臭虫结亲?所以才有嫁人不嫁李家郎一说。

柳氏一边听婆子讲故事,一边满意的看着女儿。英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然紧紧的抿着嘴儿,这般好奇居然忍住了不插嘴,学她姐姐瑶华的样子到五六分,倒也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李大人回家,装箱子的船就有三只,想必族里眼红的人不少。”老婆子笑道:“今儿让妇人们来闹是小打小敲,明儿还不定有什么花样呢。”

“英华,你怎么看?”柳氏看女儿忍的辛苦,故意问她。

英华连忙笑道,“李大人做了二三十年的官,带回家的财货也不少。依女儿看来,李大人英明的紧,必有应对之策。”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哪。”柳氏叹息道:“富春风俗聚族而居。咱们不肯回枫叶村是有缘故。李大人和咱们做邻居,自然也是有缘故的。若不是有个缘故,李氏族人也不敢这样上门来闹。”柳氏思索了一会,道:“李夫人被人欺负,咱们不能袖手。娘借着还钗过去瞧瞧能不能帮得上忙。英华,你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带你去,你在家罢。”

英华嘴上答应的响亮,扭来扭去牵着柳氏的衣袖却不肯放。

柳氏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要看热闹,不会偷偷趴墙头看!”便点了十来个力气大的媳妇子婆子,摆出京城翰林夫人的派头来,浩浩荡荡经大门还钗子去了。

英华得了母亲的准许,忙忙的叫人去取梯子。她自家沿着两家中间的院墙走了半圈,看准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可以一览众山小又能遮挡身体,便站在树下思量:是等梯子搬来还是先爬上去?有梯子便能站的更高看的更远,然若是父亲突然回来,梯子便是证据…

“王家姐姐,看这里。”李小姐芳歌从墙那头伸出一张笑脸来,“奴前几日和姐姐隔船见过礼,姐姐可记得?”

琢磨着爬墙看热闹却教人家捉住了,英华只觉一片火热从颊边烧将起来,热腾腾直冲头顶,实在尴尬的紧,半日答不出话来。

英华半日无语,芳歌只当王小姐天性羞怯,被自己吓到了,扭头对李知远抱怨:“哥哥,你出的什么主意,吓到王家姐姐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爬上墙头冲英华做揖,朗声道:“王小姐有礼,家有恶亲上门滋事,妹弱弟小,望王小姐念紧邻之谊收留。”李知远讲话时,就有两个头一左一右探出来,都对着英华微笑。三张脸俱是一模一样,长圆脸,两朵深深的酒涡,笑起来眼睛眯成两只弯弯的月亮。不过,李小姐要秀气些,李公子要英气些,李家小公子更天真些。

看李公子和他妹子讲话的情形,是不晓得她打算爬到墙头看热闹了。英华缓过神来,微微点头。

李知远便自那边送过一架梯子来,先将妹子扶了过来。青阳便似个活猴,一眨眼便爬过墙头,溜下梯子,笑嘻嘻冲英华唱了个肥诺,道:“麻烦英华姐姐了。”

英华实不曾想李家的小公子活泼至此,待和人家玩笑着回礼,到底初识面薄不好意思,只有抿着嘴儿微笑万福。

李知远已是轻轻一脚把兄弟踢开,笑骂:“皮猴。”青阳扁了扁嘴待反驳,已是被芳歌揪住了衣袖拉到一边。李知远郑重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麻烦王小姐了。”也不等英华说话,便把长衫的下摆拉起来,蹭蹭蹭几步爬上墙头,带着梯子消失了。

这人还真是洒脱,说来就翻墙来,说走就爬墙走。英华对着那堵墙愣了愣神,笑着转回身来对芳歌姐弟二人行礼,道:“请姐姐到妹子屋里坐一会罢。”

翰林清贵却没有多少油水;王翰林又要资助兄长,自家过的甚是俭朴。英华房里新书倒有几架,床帐俱是半新不旧的,只一张极大极阔的书桌摆在明屋窗下,左边高高的花架上供着一盆兰花,翠叶披离间二三朵嫩绿的花苞初绽,屋子里一股子兰花的清香。书桌上除去一笔架一笔洗一镇纸一铜砚,只有厚厚一叠纸并薄薄一本字贴,并无花瓶饰玩。

青阳认为这位王小姐的屋子比大哥的屋子还有书房气,无趣的很。他对着满屋子的书吐了吐舌头,溜到院子里拾落花玩去了。

英华便喊人把桌椅搬到院中树下,笑道:“今儿有点热呢,院子里头有风,请姐姐外头坐会罢。”

芳歌本待把弟弟喊进来,英华请她外头坐,便显得弟弟不那么失礼了,她忙笑着答应了,道:“姐姐屋子里书真多。”

英华笑道:“因前头书房还不曾收拾好,这几架书也是暂时搁在妹子屋里的。其实妹子也没有正经上过几日学,俱是家父闲时教着玩儿认得几个字罢了。姐姐读到哪里了?”

“胡乱念了几本《论语》,日后少不得常来向姐姐请教。”芳歌指着蹲在地下玩的青阳笑道:“不过和他做个伴儿罢了。”

富春书香极盛,不论小户大宅,生了儿子俱都要他读书识字,然女孩儿上学的极少,似英华的几位堂姐便都不曾上过学,不过父兄闲时教她们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是以英华在京城是正经在女塾念了六年书的,她要体贴富春风俗,便不肯说自己上过学。李小姐只说是陪弟弟念书,她两个俱是聪慧女孩儿,相对一笑,便不再提读书的事情。

其实英华极是好奇李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然人家不说,她也不能问,便耐着性子和芳歌闲话,说些女孩儿们喜欢的女红吃食。

芳歌情知自家姐弟翻墙过来极是冒失,然亲戚们上门吵闹并不是体面事体,王小姐不问她乐得不提。李知府在南边做了十来二十年的官,家里很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芳歌提起南边的吃食如数家珍。英华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那个肉燕听着真有趣呢,府上现在的厨子会做吗?”

芳歌含笑点头,道:“会的,明日叫他做些送与姐姐尝尝,若是姐姐觉得好吃,叫个厨子去我家学便是了。”

“我家厨子只有几样面食拿得出手。家里若要请客,都是请厨娘操办。”英华微笑着说,“省心倒是省心了,想一两样精致些的吃食,都是在外头买,要自家做却是不能,以后要经常叼扰府上的厨子呢。”

京官儿进项不多,花钱的地方却不少。所以京城三百六十行里,但有一种厨娘,自备厨具并金银细磁诸样器皿,带着一群帮工上门承办各种宴席。主人家花上二三十两银子,便可体面的请一二日客。王翰林的俸禄要送一大半与兄长,自家日子不免紧巴,宴请都是请这种厨娘,家里的厨子只会家常饭食。因是紧邻,将来两家来往免不得要互送些吃食。英华怕自家的吃食粗糙,让李家误会是有心怠慢,便借着机会说与芳歌听。

芳歌年纪到底还小,心里记挂着家里。英华与她讲话,她只随口答应,捏着衣角在桌下搓来揉去。便是那小青阳也在不停的朝东边张望。可惜英华的小院子在西南角上,极是安静所在,风吹花落树叶儿沙沙响,想听李家动静却是不能。英华见她姐弟两个如此,心里便活动了,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后边的看家楼居然有五层楼高,倒是少见,不如妹子引姐姐去走走?”

芳歌还罢了,青阳听得这话,没口子喊“要去要去。”英华此举极是体贴她姐弟两个,芳歌心里感激的很,忙含笑拉着英华的手道:“就随姐姐去走走呀。”

英华便在前面引路,道:“姐姐这边请。”

青阳听她二人姐姐来姐姐去的好不耐烦,插嘴便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姐姐?这样客气做甚,大家紧邻不比旁人,也当序一序年齿。”他本是个活泼孩子,突然讲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得英华和芳歌一起笑了。

英华便先道:“妹子今年十五,是五月初五生的。不晓得姐姐贵庚呢。”

芳歌呀了一声,笑道:“可是巧了,妹子是五月初六,正好比姐姐小一天,英华姐姐当定了姐姐呢。”

英华推辞不过,便改口喊芳歌妹子,两个重新见礼。

大户人家院落重重,守卫多有不便,常在后进建一幢看家楼,底下当仓库、存放粮食,顶楼安排人手守夜。平常人家的看家楼多是三层楼的,似王家后院高五层的看家楼的确少见。英华三人登上五楼抚栏远眺,李王两宅尽在眼底。

王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摇。李家乱糟糟的,鸡飞狗跳好不热闹,男妇三五成群在各院流串。小青阳看了一会,突然怒道:“哎呀,那群坏人闯到姐姐院子里去啦。他们在欺负沈姐。”

芳歌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李氏族人恁般乱来,居然闯到小姐的闺房去,英华也吃惊,扶着芳歌的肩安慰道:“莫怕,莫怕,他们不敢过来的。”

“我要回家!”青阳眼睛瞪得溜圆,握紧了拳头道:“不能叫人欺负我沈姐!”

芳歌哭着拉住弟弟的胳膊,道:“别去。哥哥在家呢,你别去。莫叫人把你打坏了。”

“我不,沈姐叫人打了呀。”青阳用力挣扎,却挣不脱姐姐的束缚,他放声大哭,芳歌抱着兄弟也是泪落如雨。

看上去沈姐对芳歌姐弟很重要。但方才李公子是特地把她们送到王家来避祸的,李家现在这样混乱,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英华不晓得怎么劝她们才好,只得一边使帕子替她们擦眼泪,一边道:“莫急,令兄一定有法子的,你们莫急。”

说话间,李家大门口已是来了几个红帽子的衙役,一边敲锣一边喊“肃静”。英华情知是有人报了官,忙推芳歌:“看,官府来人了!”

待到芳歌和小青阳擦干眼泪来看,富春县里来的捕快已经堵住李家前后门,李公子引着一队捕快四处捉人了。英华见得如此,便拉着她下楼,道:“想来府上无事了,妹子到我屋里稍坐一会,洗个脸罢。”

芳歌两个眼睛早哭肿了,红的好像两个桃子一般。方才担心家里不觉,此时便觉得没脸见人,拿袖子挡着脸,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子里,洗了脸重新梳妆。青阳还小,抽抽噎噎哭的很是伤心,英华便挽起袖子亲自替他洗脸,一边柔声哄他:“令兄一定不会让你沈姐白受欺负的。你莫把眼睛哭肿了,叫人看见笑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