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不晓得诺大的后宫,君于远不可能只有一位嫔妃,如今介意有何意义?

自知失言,她急忙补救道:“不知皇上想听什么曲子?”

苏言此刻恨不得撕掉自己的嘴巴,若是之前的回话十分别扭,这会儿又有几分急切和邀宠的意味了。

君于远睇着她扭捏的神色,反倒笑开了:“爱妃随意便可,弹什么,朕就听什么…”

苏言眼神微动,垂眸答了一声,便又坐在了琴前。

知晓他并不爱风花雪月的曲目,苏言低头沉思了片刻,这才将指尖置于琴弦之上。

朝起夕落,波涛肆虐怒吼,激昂振奋的一曲。

君于远盯着琴弦上飞快挑动拨弄的纤纤十指,犹只觉眼花缭乱。

苏言专注在白玉琴上的目光,深凝的眼眸,微抿的双唇,他仿佛从这个纤瘦的女子身上,感受到了隐藏在心底的汹涌激荡。

似是惊涛骇浪,激烈地拍打着礁石;似是沙场点兵,庄严肃穆;更似是战场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气势如虹,所向披靡。

即便是从未上过沙场的御林军,也在曲声中不自禁地绷直了脸,挺直了腰板。

大气磅礴,扣人心弦,这苏采女确实琴艺高超。

可是这样的曲目,由一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少女弹得出来,却不得不令人侧目了…

君于远盯着身边的女子,眼眸渐渐变得深邃难明。

“皇上,可是要在琼华殿内用膳?”待琴曲的余韵渐散,李唐适时躬身上前问道。

君于远抬头瞥了眼天色,侧头微微一笑:“爱妃的琴艺出神入化,朕这一听意犹未尽,倒是忘了时辰…”

他正要开口留下,却闻见殿外几声嘶哑的吼叫。

“何人在外喧哗?”见君于远皱起眉,李唐面色不善,扬声一喝。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快步走来,恭敬地禀报道:“皇上,宁奉仪不甚从石阶上摔下,如今昏迷不醒,正请太医院的御医前往诊治。”

“摔伤了?”君于远抬起眼,对一旁的李唐点点头:“让谭老御医火速赶去,立刻摆驾奉先殿。”

苏言站在殿前,望着龙撵在一干宫侍的簇拥下离去,瞥向了几丈外的人:“陈大人,宁奉仪为何突然摔倒了?”

陈瑾低头抱拳道:“回苏采女,臣下不知。”

不知,还是不说?

身为宫内的御前侍卫之首,也会有不知晓的事?

苏言睇了陈瑾一眼,弯腰抱起白玉琴,转身入内,不再多问。

小月递上干净的湿帕子,见她心不在焉地擦着手,小声提议道:“主子,可是要让小日子出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苏言摇摇头,一场小把戏,又何必费心神?

翌日,听闻宁奉仪摔伤了右腿,行动不便。昨夜君于远探望后怜惜她,便留宿在奉先殿。

闻言,在院中抚琴的苏言不由笑了。

小月不解,为何皇上临幸宁奉仪,自家主子反而这般高兴。

莫不是,怒极反笑?

看出她的疑虑,苏言眼底掠过丝狡黠。

阻下君于远留在琼华殿,不惜上演一出苦肉计。只可惜,出谋者费尽心思,最后却便宜了别人…

宁奉仪无权无势,又如何会耍心计与苏贤争宠,这莫不是嫌命长了?

说到底,还是受人指使。

能摆布她的人,除了那位苏家二小姐还有谁?

思及此,苏言指间一顿,唇边溢出丝轻叹。

君于远这番所为,根本就是弃卒保车。

这位宁奉仪,看来注定要被舍弃掉了…

只是想起苏修容的那副嘴脸,苏言回过头,对一旁的小日子吩咐道:“把柜里的新茶给宁奉仪送一罐去,说是我不便探望,聊表心意。”

小太监暗忖着,那位奉仪的交情何时跟自家主子这般好了?

想归想,他还是火速领命而去。

“主子,宁奉仪的腿伤突然化脓,御医不得已,只能恳请皇上移驾,免得龙体沾了病气。”几日后,小日子低声禀报,眼珠一转,心思也跟着转了几道弯。

那罐新茶,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自家主子如何下的手?

苏言微眯着眼,侧躺在软榻上浅眠。

那新茶尚未开封,她根本不曾动过手脚。

若是平日那般饮用,对身子倒没有丝毫影响。可是,如果把新茶置于伤口上,就另当别论了。

平常的茶叶自是不会如此,可惜那罐罕有的新茶,就不一样了…

也幸好,宁月荷比苏言想象中要聪慧。

要不然,再让君于远在奉先殿呆下去,怕是连大罗神仙亲自前来,也救不了她的。

若是旁人,后宫少了一个嫔妃,她受宠的机会就更大,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

只是对于苏言来说,区区一次举手之劳,不但少了个敌手,又多了个盟友,何乐而不为?

苏言送去新茶,既是施以恩惠,也是一番试探。

宫香怡的事,想必也令宁月荷心寒。不然的话,又如何会这般轻易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即便在所有人看来,自己与宁奉仪腿伤加剧似乎有所关联,却绝不会联想到,这并非落井下石,而是合作的前兆?

君于远不再去奉先殿,平日必定去芝兰殿与苏修容用膳外,亦会隔三五天到琼华殿听琴。

没有留宿,也不过坐上小半个时辰,已是让苏贤嫉恨得满心的妒火无处发泄。

偏偏她在人前还得装出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芝兰殿的奴才皆是哆哆嗦嗦地躲着这位主子,生怕被迁怒。

苏贤的身边,能安然无恙的,也只有紫儿了。

对此,紫儿也是一筹莫展。

纵使她再精明,毕竟年纪尚小,始终猜不明白皇上的心思。

说苏贤受宠,君于远去琼华殿的次数不多,却也不少,对苏采女也是和颜悦色,很是欣赏。只是他对苏贤亦是纵容,几乎算是有求必应,但眼底总是透着一股子的疏离…

见苏贤的脾性越发暴躁,紫儿心下焦急,迟疑着提议道:“奴婢听说民间有一副生子的古方,但主子金枝玉叶,奴婢担心…”

苏贤一听,立刻喜形于色。

她也明白,在这后宫中,纵然如今多么受宠,到头来有了更多年轻美貌的新人,自己又如何能独占君于远?

若是有了皇家的子嗣,那便不同了。

母凭子贵,苏贤的地位足以在后宫中固若金汤!

“这方子可有人试过了?”她不管不顾,拽着紫儿急急问道。

紫儿连连点头:“奴婢打听过了,虽然效用因人而异,对身子却没有任何坏处。”

“那便好,明儿就以我补身为由,命人送来药材。余下的,你明白该怎么做了?”苏贤笑了笑,连日来的郁闷终于是散了大半。

“是,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紫儿躬身应下,眸中闪烁。

向太医院要药材,贵在多不在精,就不怕那些御医能瞧出什么来!

待紫儿匆忙离去,苏贤招来偏殿的小太监,把手中的便条递了过去,又小声叮嘱了。

小太监接过她塞入自己袖中的用帕子包好的金钗,满脸喜色,连连点头,生怕失了这好差事。

小心翼翼地瞅着四周,小太监撒腿溜出了寝殿。

苏贤却用湿帕子使劲擦了擦手,唇边一抹冷笑久久未退…

夜会

琼华殿内,苏言端起那碗乌黑的汤药,若无其事地灌下。比起以往,苦涩多了几分甘甜。

谭老御医加重了药量,越发难咽,于是只得多放了中和涩味的药草。

苏言含着蜜枣,漫不经心地听着小日子禀报宫内的琐事。

“…苏修容丢了一支钗,大发雷霆,殿内不少宫侍遭了殃,有几个还丢了性命。”

“苏修容去奉先殿探望宁奉仪,后摔了茶杯,脸色不悦地离去,吓得殿内一干宫侍匍匐在地。”

“皇上赏了一支凤凰钗给苏修容,听说那钗上有凤凰的羽毛,火红艳丽,夜里还能透出光亮里。芝兰殿内传言,这九天凤凰的魂许是被封在此钗里…”

听罢,苏言失笑:“小日子,怎么你三句不离苏修容的?”

小太监眨巴着眼,躬身应道:“主子在殿内休养,这后宫中除了苏修容,谁还能兴风作浪?”

苏言摇摇头,挥手命两人退下了。

苏贤丢了钗,看似无意,只是之后君于远赐下了凤凰钗,却不能不让人怀疑她的刻意。

凤凰钗,凤凰…

原来,她已经盯上了皇后的位子了?

还有就是,宁月荷是想要摆脱苏贤,不愿再替她办事,这便惹恼了她?还是说,两人商议何事并未谈妥?

亦或是,这是一出做给其他人看的戏,比如是自己?

苏言揉揉额角,躺在床榻上有些昏昏欲睡。总觉得近日身子越发容易疲惫,一睡便是大半天。

或许,真如谭老御医所言,她的确思虑太重了…

阖上眼,不到片刻,苏言便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入目之处皆是漆黑一片。

显然,她这一觉睡得够久了。

手脚软绵绵地使不出力,苏言挣扎了好一会才坐起身,长长地吁了口气。

一阵轻微的声音在静夜中尤为突兀,她皱起眉,是从窗棂那边传来。

小月生怕苏言着凉,每次都将窗门锁得紧一紧,绝非夜风吹开了窗棂。

她双眼一凛,飞快地从榻下取出一把匕首,紧紧握在手里…

“咔哒”一声轻响,窗棂被人从外推开,一道黑影迅速跃了进来。

似是瞥了眼床榻的方向,缓缓走近。

苏言的后背紧贴着床角,垂下眼静静地等着来人一步步地靠近,心里盘算着如何一击即中。

没有特意放轻的脚步,令她大为不解。

这是并未将不识武艺的自己放在眼内,大摇大摆地上前刺杀,还是此人并非刺客?

她正疑惑,却听见那人在几步外停下,低声唤道:“苏言?”

苏言一怔,蹙着眉慢慢走了出来。

敞开的窗棂,月色徐徐而入,洒在房内,让她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她诧异至极,瞪着不远处的人迟疑道:“谢当家?”

谢昊见苏言愕然的神色,亦是眉头一皱:“…遭了!”

这一声低咒,苏言只觉脑中灵光一闪,眨眼间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后。

两人对看一眼,谢昊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彼时,殿外却传来高呼“刺客”的叫嚷。

苏言快步抓住他的袖子,沉声道:“你如今出去,等于是自投罗网!”

闻言,谢昊原先紧绷的心反倒松了几分,嘴边竟是扬起丝浅笑:“你这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苏言冷声道:“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被当场擒获,我如何还能在后宫里呆下去?”

言下之意,救谢昊也不过是为了保住她自己!

谢昊不介意地耸耸肩,简单明了地道:“有人秘密知会我,说是你亥时约在下到琼华殿相会,有紧要事商榷。”

苏言双目一瞪:“如此低劣的小手段,居然让你中计了?”

“关心则乱,你的消息被皇上严密封锁,在下弃了宫中好几个重要的眼线,也无从得知。这才出此下策,亲身来见你。”谢昊无奈地笑着,眉宇间却含着一丝凝重。

“殿外可有接应之人?”苏言听见外面的喧闹越发靠近,咬牙切齿地问道。

谢昊点头:“带了两人进宫,一人引开,一人在殿外等候。”

苏言一听,正要把人赶走,省得连累她。

却骤然感觉到手心的湿润,不经意地垂眸一瞧,脸色微变:“你受伤了?”

她睇着窗棂和地上的点点血迹,以及谢昊试图遮掩腰上的大片暗红,不由叹了口气:“谢当家武功不济,居然敢只带着两人闯入宫来?”

谢昊亦是苦笑,显然这一晚,是他这么多年来最为狼狈又没有半点万全准备的一回了。

苏言麻利地将外衫撕成布条,包住他腰上的伤口,用力扎住,疼得谢昊呲牙咧嘴。

虽是痛,心里却多了几分甜。

纵使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苏言由始至终并没有见死不救,弃他于不顾…

一面把纱帐和锦被扔在血迹上,苏言头也不抬地提醒道:“从偏殿出去,旁边有一道小门。至于门外的侍卫要如何处置,以谢当家的才智,我也就不多说了。”

谢昊蹙眉听着四周的动静,眼底的担忧一览无遗:“苏言,在下可以带你一并离开…”

“不必,”苏言点着了案上的烛火,回头淡淡答道:“我只帮谢当家这一次,下一回见面,你我依旧是敌非友!”

听罢,谢昊淡淡地笑开了:“先是封锁琼华殿,再派人模仿你的笔迹引在下夜闯皇宫。宫内的守卫比之往常更为严密,单是这殿外的御前侍卫皆是皇帝的心腹…难道你会想不到,这是谁布下的局?”

瞥见苏言沉默地低着头,他眉头一皱:“为了扳倒谢家,他连你也舍弃了。以前是如此,而今亦是,你还要固执得到什么时候?”

“谢当家说完了?”苏言抬眸一笑,将手里的烛台丢在了地上,顿时火光骤起:“再不走,你可就走不了了…”

谢昊深深地睇着她,明白此刻多说无益。

这个人是如何的执着,与其多年交手的他,又怎会不清楚?

火舌迅速吞噬着殿内的物什,亮如白昼。谢昊明白,苏言这是要借失火毁掉他的血以及曾经停留的痕迹。

来不及遮掩,倒不如尽数毁去。

苏言还是苏言,总是这般不留余地。不管是对敌人,亦或是对她自己…

谢昊转身便走,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

胆敢算计自己的人,他绝不会放过!

望着他走远,苏言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被火烟熏得双眼刺痛,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

若果此时出去,不免让谢昊的行迹暴露,她方才的努力就要白费了,只好再等一等…

苏言茫然地抬起头,模糊的双眼盯着的前方。

等…

要等多久,又在等的谁?

如果真是君于远设的局,不但能借此事重挫谢家,又能除去她这个谢家送来的人,一举两得,又怎会来救自己?

不管如何,她绝不能在此处丧命。

火烟越来越大,弥漫中苏言看不清,只能朝着房门的方向慢慢爬去。

“咳咳…”好热,滚烫的气焰扑面而来,苏言的手脚给磨得刺痛,却还是不懈地继续往前爬行。

快到了,还有一丈远,她隐约能看见房门的轮廓。

可惜,苏家大小姐孱弱的身子已然支持不住。